王东梅
那年我六岁,小满七岁。
记得那年小姑说要编一顶草帽,于是我们便时常去村外的场院,场院里堆满了收回来的麦秆。去掉麦穗,从第一个结节处掐断,最上面一尺来长的那段麦秆是编草帽最好的原料。
在场院里我们遇到最多的是小满。当然,还有小满他哥。
麦秆要一根一根地选,我要帮忙,小姑不许,说是麦芒扎进眼睛会瞎掉的。我那个时候对死没有概念,但是听说会瞎掉,吓得不行。眼睛瞎了,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好吃的好玩的见不着了,恐怕是比死还要可怕的事吧。
小姑不许我帮忙,却要小满他哥帮忙。两个人脑袋挤在一起,叽叽咕咕不晓得说些什么。
无所事事的我和小满,便悠闲得像田边开着的两棵猪妈妈花。
小满拿一根长长的麦秆,蘸了肥皂水,在唇边轻轻地吹,“噗”的一下,一个泡泡就软软地从麦秆里钻出来了。手轻轻一抖,嘟起嘴,呼一口气,泡泡就颤巍巍地飞上了天。阳光下,泡泡上满是七彩的光。泡泡飞呀飞呀,小嘴吹呀吹呀,突然,“啪”,泡泡碎了,星星点点的水沫散落在脸上。我和小满便嘎嘎嘎地笑。
身后的大柳树下也有嘎嘎嘎的笑声,是小姑和小满他哥。
他俩笑啥?小满问。
不知道。
这俩人真怪!
是呢,真怪!
谁也没有发现,月亮是什么时候爬上大柳树的。发现月亮的时候它正靠在身边的云彩上打盹儿。小满指着月亮说:你看,月亮上有俩人。
顺着小满手指的方向:真的是呢!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坐着的像不像你姑?站着的像不像我哥?
是呢,真像。
想喊小姑一起来看,回身,却被吓了一大跳:小满他哥冷不丁地在小姑脸上咬了一口。小姑叫一声,举起拳头便砸在小满他哥背上。小满他哥不躲,却哧哧地笑。
我问小满:他俩为啥打架?
小满说:不知道。
这俩人真怪!
是呢,真怪。
有哗啦啦的风吹过来,大柳树抖了下身子,只一下,月亮便掉到树后去了。四下望望,场院里空空的。摇醒小满:小姑呢?你哥呢?
小满一骨碌爬起来,四下望望──没人!
会去哪了呢?
麦秸垛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牵了小满的手,一步一步向那声响挨去。麦秸垛后,小姑被小满他哥紧紧地抱在怀里。
你俩干啥呢?
两个身子“啪”的一下弹开了。
我……我……小满他哥好像突然结巴了,我……我……我俩……在捉鬼!
捉鬼?
是……是啊!小姑想是被鬼嚇得不轻,躲在小满他哥身后,身子不停地在抖。
刚才,这……这有一个,一个穿……穿白衣服的鬼,它要吃你俩,它,它那么……
啊!我尖叫一声抱住小满,小满则干脆大哭起来。从那以后,天一黑我和小满就再也不敢出门了。
小姑和小满他哥胆子却是大得很,仍时常去场院“捉鬼”。
小满说:他俩咋不怕鬼呢?
我说:不知道。
这俩人真怪!
是呢,真怪。
突然就有一天,爷爷说,小姑要嫁人了。
小姑哭得很厉害。其实,自从那天午夜她被爷爷揪着头发从场院拖回来以后,她就一直在哭。
出嫁那天,小姑是被姑父用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驮走的,清脆的车铃声,淹没了后座上小姑的啜泣。
小姑走后,我在她的床上找到一顶没编完的草帽。
小满后来说,他哥那天在床上足足睡了一天,起床后,便背着行李卷去了一个叫“南方”的地方。
小满说:他俩真怪。
我说:是呢,真怪。
今天是我和小满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就在刚才,小满还在问我:咋突然想起这些陈年旧事呢?
我说,我又闻到了麦秸香。
选自《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