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杜立明
过年四章
⊙ 文 / 杜立明
杜立明:七〇后,山东聊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著有诗集《五月的最后一天》《四月》。现居淄博。
母亲晕了一辈子车,我知道
她的身体在找借口不远离故乡
她晕眩于河流,不在水边行走
她一辈子没学会游泳
她晕眩于床,床上堆积着陈旧的梦想
身体里的河流也让她眩晕
我站在岸上,站在另一条河流里
我不敢告诉她真相
这个星球一直在转动,从没停下来过
她是不适应的那部分人
这个星球,总有一部分人因为某些事物晕眩
有人晕眩于时间,有人晕眩于爱情
母亲因为衰老,赶不上星球转动的齿轮
昨晚酒后的大街空旷到只剩下我
发现自己逃不出这个躯壳
于是也假装眩晕
没来得及把自己扔得够远,故乡就把我捡回来
我们一次次逃离,一次次失败
每逃离一次心就疼痛一年
总有一天故乡不耐烦了
把我们装进它的土口袋,星空静下来
明天就是新年了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回来
回来看看剩了一半的故乡
看看睡进黄土里的父亲
冬天的旷野是空的,盛满我的哀伤和此起彼伏的鞭
炮声
八年了,每年都会把翅膀卸下
和儿子一起走进残雪覆盖的麦地
在老了的土堆上压上一张黄表纸
给父亲烧一堆够他一年使用的纸钱
磕头,向低得不能再低的天空,向收留父亲
也将收留我的这片黄土
半亩大的院子,五间北屋,一间低矮的厨房
三间西屋被我拆掉了
父亲走后,我想让心能够不那么局促
在市里给母亲买了新的房子
一半的故乡也还是故乡
每次回来,我都会在老院子里站一会儿
站到眼泪流出来
屋后大杨树上的麻雀们从天空经过
院子里枯黄的野草像长在我的心上
明天就要过年了
父亲还不回来,母亲也老了
一直没掉下来,等我人到了中年
月色才碎裂成小块飘落
雪是月亮的魂魄,来祭奠一场欢爱
今晚,黑夜有了一辈子白的颜色
你的心干净,天地也就干净了
这样的月光唯一的使命就是来照亮你
从爱上你的那一天起,我就落魄了
也只有这样,才配得上爱你
把身体之外的物品抛弃干净
为你做一个流浪的诗人
将是我最后的志向
和这个世界说不清楚
爱一个人竟然可以让月光掉下来
小时候月光捧在手里有些清凉
仰望它,像你透明的身体
一场爱的到来或者终结
最好的方式就是下一场午夜的大雪
只要雪以及月光还是白色的
那么,爱就永远不是罪过
满城的鞭炮把藏了三百六十五天的年兽叫醒
它带着战利品逃逸,带着我们每个幸运者的衣服
我特意擦亮了早晨的阳光
和儿子去村子里看望仅存的几个老人
看见人类站在河流的冰面
时间在一点点融化,快拉着我的手
我控制不了我的衰老,儿子控制不住他的身高
每次都这样,通过同样的小路
来交代某些值得纪念的悲哀
那几位老人坚持活着,每年穿旧一身衣服
人生没什么可告别的
村子的街道打扫干净,风就不至于摔倒
我们陆陆续续老去
每年都回到村子里取暖,看望被我们忽略了一年的
树木
我们炖肉,喝酒,用失落填补失落
厅堂的燕子今年没有回来
我回来了
夕阳掉进湖里之前,我恰好赶到
没有仪式,其实时刻都是仪式
生命就像开玩笑
明年今天永远不能确定你在哪里
我们喝酒,为了让自己迷路,也让时间迷路
淹死黑夜,淹死内心挣扎的野兽
一个村子,必须有几个老人站岗
他们听懂鸟的语言,风和树林的语言
他们懂得巫术,和某颗星星的轨迹
每一个土堆都埋着村子部分的秘密
低垂的旷野是最完美的祭祀场
我们沉默着
鞭炮在空中,我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