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面

2017-11-14 09:59林漱砚
青年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化妆顾客

⊙ 文 / 林漱砚

另一面

⊙ 文 / 林漱砚

林漱砚:一九七九年出生,浙江乐清人。作品散见于《芙蓉》《青年文学》《西湖》等刊,有作品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

这个名叫严紫粉的女孩,坐在我面前的转椅上,由我为她化妆。

单从脸形、五官而论的话,严紫粉长得还算不错,脸形娇小,五官端正,只是鼻梁略显扁平,光照在她脸上,一片平坦。她有一头顺直的黑色长发,丰茂光泽,简单地束了个黑色发圈。但她皮肤蜡黄,唇色黯淡,整个人看起来了无生机。我触到她脸上的肌肤时,像触到了一片薄凉的冰。

严紫粉穿了一件淡粉色长袖连衣短裙,一条黑色厚打底裤。起先,她晃动紧绷着打底裤的双腿进来时,我注意到,打底裤勾勒出一双挺好看的腿形。可惜就是这身打扮,令人一眼看穿了她的底气。严紫粉刚进店时,几位打扮入时、举止高雅的顾客,就已经纷纷对她侧目而视。

这短裙本身没有问题,但眼下已是仲夏,前几天刚过端午节。那几天,母亲起早摸黑,在家里用煤气灶烧草灰汤,包汤灰蜜枣粽。我与父母三人住一幢三百多平米的排屋,当初房子装修完毕,我将父母从乡下连根拔起,栽进排屋里时,他们脸上就有了无所适从的神色。——住在这里,白天太阳不猛,晚上露水不大,我们能干什么呢?父母不约而同地搓着各自粗糙的手。干什么都好,随你们,只要不回乡下种田就行,免得别人说我不孝,我回答。儿子在城里住排屋,父母在乡下住破屋,我还不被乡里乡亲的唾沫星子给淹死?幸好父母的理想具有极其顽强的生命力,他们很快就在排屋里铺开了田园生活,在露台上种菜,在花园里养鸡。

当然,这是题外话,我想说的是,已经过了端午节了,严紫粉却还穿得如此厚实。记得端午节那天,我在吃蜜枣粽时,母亲说起了乡里俗语,吃了重五粽,棉衣慢慢送,明天我可以把你的那些长袖、厚被都洗了。我们家乡的方言称“端午”为“重五”。父亲说,就是,我把你房里的空调洗洗,也该用起来了,你们城里比乡下热多了。父母在睿城的“心脏地带”已经待了两年,还是把这里称为“你们城里”,来自睿城“肢体末端”的地域观念须臾无法忘怀。

再说这黑色厚打底裤。前几年,睿城的女人的确不论老幼都穿紧腿裤,不管是闹市街头,还是阡陌田间,到处晃动着一截截或细瘦或粗壮的大腿。但是今年夏天,紧腿裤早已经被阔到不能再阔的阔腿裤所替代,女人们又不惧老幼胖瘦,欢快而自信地甩起一片裙裾般的裤腿。说实话,我挺喜欢女人追逐潮流,这至少说明她们对生活还怀有热爱之心。

大家都体悟出来了,严紫粉缺乏一种我们常说的叫作“气质”的东西。“气质”是件很奇怪的事物,看不见、摸不着,可一旦人缺少了它,就像食物缺了盐。依我多年的工作经验,我已能将严紫粉的家境、生活状态猜个大概。“相由心生”这词真可怕。

随着化妆品的层层叠加,一张酷似王昭君的脸,渐渐浮现在严紫粉的脸上。这是她指定要变成的那个人。对于这一点,我非常能够理解,王昭君是旧时代的明星,有人想变成她的模样并不奇怪。在我的“另一面”妆容馆里,要我帮忙化妆成古今中外各路明星的女人都有。只是,严紫粉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睫毛一抖,眼角就渗出泪来,泪水让她的眼睛看起来扑朔迷离。而这个时候,我刚好在给她画眼线,突然滴出的泪珠让我措手不及。

其实来我这里化妆的女人,个个都是开心快乐、满怀期待的。因为我有一手绝好的化妆技巧,能让女人的容貌连升三个等级都不止,这简直已经成了睿城人尽皆知的事情了。因此,渐渐地,来我的妆容馆化妆得提前预约,这令我看起来有点像医生。“预约就诊让看病更便捷”,医院的宣传口号就是这么喊的。

“另一面”开在一家商业综合体后面的街上,交通便利,闹中取静。我在妆容馆里摆了几张樟木小桌、几只圆头圆脑的樟树墩凳子,还有一台意式咖啡机。每天早上,经理蓝妙芝过来上班时,总是先打开窗户通风,给百合花浇水,然后烧开水,煮咖啡,再把自己亲手做的一些小甜点摆在碟子里,整个妆容馆很快就漾起一股清新爽洁的香味。蓝妙芝曾说过,这是妆容馆最美妙的时刻,如清晨的原野一般柔和、纯净。这一切,与我在化妆界的名声相得益彰。

我对化妆这事熟门熟路,不出十五分钟就能完成一般的生活妆,化个繁复的古典妆或极尽夸张的舞台妆,也就半小时的事。但很多顾客总是不愿意踩着自己预约的时间点过来,而是早早就到了,伸长了脖子等着。她们看着其他女人化妆,一步步变得跟原先判若两人,眼神是既羡慕又期待的。这又令我的妆容馆看起来像一座衣香鬓影的医院,她们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患者望着医生一样。女人期盼自己变美,跟患者期盼自己病得医治的心情是一样的。只不过,医生会医治人身体上的毛病,而我却能医这些女人的心病。

这些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多是为了参加一个让她们感觉非常愉悦的聚会:婚礼、生日派对、同学会、公司酒会等等。这个聚会能让她们脸色红润、笑靥如花,再加上我为她们私人定制的妆容,能瞬间提升她们的人脉。何况,能在我这家妆容馆接受五百元起步的化妆服务的女人,生活条件想必都还不错。因此,她们看起来都是快乐无忧的样子,完全不像是有心病的人。

在等待化妆的空暇时光,顾客们喜欢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聊一些开心的话题,不时发出一阵刻意压低分贝的哄笑。这,甚至成了她们休闲聚会的另一种方式。

她们聊天的话题往往是这样的——

我家那老公呀,心太贪,前段时间股票明明可以赚一百万了,就是舍不得抛,结果到现在只能赚五十万了。我本来还想换台宝马开开的,看来只能先等等了。不过也用不了几天时间,他炒股还是有点水平的。

这个女人似乎是在嗔怪老公,语气中却溢出掩饰不住的骄傲来。

我的男朋友昨天向我求婚了。那时候,我们几个同学正在酒吧喝酒,他突然带着几个哥们儿出现了,拿出一大束玫瑰花和一枚卡地亚钻戒,单膝就跪下了。他的哥们儿齐声喊:嫁给他,嫁给他!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整个人都傻掉了。我的同学劝我说,看在他跪了这么久的分上,你就答应了吧。既然大家都这么说,我只得同意了。

这个女孩子努力把那幸福到眩晕的一刻描绘得云淡风轻,但我却分明看到笑意在她的眉目间飞舞。

这次通过公平竞争,要综合笔试、面试、就职演讲等分数,才能最终确定一名人选。我的分数排名第一,办公室主任这位子是当仁不让的,我也有信心把它做好。

这位职场丽人语调平稳、措辞简洁,自带强大的气场,我不用看她的脸,也能感觉到上面涂满了风发意气。

在等待化妆的这一刻,这帮女人如果说有心病,那只有一个——长得还不够美。她们深切地担心着自己的眼袋、皱纹、色斑、塌鼻梁、大饼脸。但她们很快会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任何脸部的缺陷到了我手里都不是问题,胭脂水粉再加上我堪称炉火纯青的技艺,总是能帮她们掩盖得恰到好处。随着眼袋变平、皱纹变浅、皮肤变细腻、五官变立体,她们的心病瞬间就治愈了,比任何的心理疏导都来得管用。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意识到自己当初的选择完全正确,在一次次的被认可中,我几乎快忘却自己原来的职业了。

就这样,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女人堆里的男人。很多朋友问我,天天跟这么多美女打交道,是不是感觉很爽?在外人看来,这的确是件很“爽”的事情:每天有不同的女人朝我发嗲,娇声娇气地喊我“阿朗老师”;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捧着她们光洁或粗糙的脸蛋,甚至可以居高临下地(一般化妆时,都是她们坐着,而我根据需要随时变换身体站姿)看一眼她们从领口露出来的曲线。这应该是很多男人羡慕不及的事吧。但是,每天从“另一面”出来后,我就像患上选择性认知障碍症,完全意识不到地球上还有“女人”这种生物。我一般都是迅速回家,吃一碗母亲煮的小馄饨,再翻翻书或听点音乐,独自消磨夜色。像我这样长得不算难看,经营着一家名气十足的妆容馆,每日进账可观的男人却没有女朋友,周围的人都表示十二分的不理解,甚至有人在背地里怀疑起我的性取向来。

你一定是个娘们儿,才会做这些娘们儿做的事,一个朋友嘲笑我说。当初,我放弃了那份看起来非常光鲜的工作,执意要去学习化妆技术的时候,我的父亲也这样说:我辛辛苦苦培养了你,你却去干这些娘们儿才做的事!他的脸色极其难看,乌云排山倒海般压下来。我母亲气得当场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

即便如此,也没能阻止我的决定。那时候,我住的小区里刚好开着一家小小的化妆店,店里有两个染着焦黄头发、浓妆艳抹到面目难辨的外地女人,还有一个身形像柳枝般细长、穿紧身衣瘦腿裤、一跷兰花指就露出十截弯曲长指甲的男人。在没有顾客的时候,他们就会在店里打情骂俏,完全忽略了从店门口经过的路人甲、路人乙的眼睛。母亲寻思着,不久的将来,我也会变得跟这个男人一样,她心里就急得要喷出一团火来。

但母亲估计错了,除了顾客,长驻在我店里的女人只有蓝妙芝一个。当初招人手时,为避瓜田李下之嫌,我本来想招个男店员,但又囿于所谓性取向的流言,便决定招一个外表实诚、做事勤快、有责任心的已婚已育大姐。三十五岁,带一儿一女,长相平淡,言语不多,语调不高但干脆利落,蓝妙芝完全符合我的要求。蓝妙芝的工作时间是上午十点至晚上十点,中晚餐由妆容馆提供,月薪一万。这个工资不算低,不知是否因为这个原因,蓝妙芝在我这边更像一个管家,将工作做得简直无可挑剔。我跟蓝妙芝,彼此配合默契。

在这样一群热闹的女人当中,除了我很少搭话外,还有蓝妙芝也少言寡语。蓝妙芝帮我打理店里的一切大小事务,接预约电话、管接待、收钱,还会快速帮顾客做简单发型,往往跟妆容恰好匹配,而且是免费服务,顾客们都很喜欢她。顾客喜欢蓝妙芝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她手工制作的点心非常好吃,蔓越莓饼干、绿豆饼、芝士面包,装在密封玻璃碗里,从家里带过来,供顾客品尝。

蓝妙芝应该是个懂生活的女人,虽然衣着平常,神情却很恬然,似笼罩着一层温煦的阳光。多数时候,她就安静地坐在前台的沙发上,以一种隔岸观火的姿态,围观这一群热闹的女人,身子慢慢地陷入沙发圈的阴影里去。但她却又能明察秋毫,知道谁的杯子见底了,谁的妆化好了可以做头发了,就会及时起身,周到地为顾客提供服务,倒水、接电话、做头发,有条不紊,身影轻巧地穿梭着。大家很难将两者等同起来,往往会看看她,又看看前台,确定只是同一个人之后,才又继续刚才的聊天。

于声誉鹊起的“另一面”来说,蓝妙芝一切都拿捏得刚刚好。

从开店至今,在我这里化妆时哭了的人,只有严紫粉一个。

“严紫粉”这个名字是她预约登记时报上的,我感觉或许不是她的真名。不过这并不见得会引起我的反感。其实我这个众多女人口称的“阿朗老师”,也并不姓朗,连名字当中也没有一个“朗”字。我本名叫小强,因为那个众所周知的原因,我极不喜欢听别人叫我“小强”,尤其当面说什么“打不死的小强”之类的话。我给自己取了个跟“小强”有牵强附会关系的名字——朗逸峰,每当听别人喊我“阿朗老师”,我便觉得自己瞬间高大上起来,这跟女人来“另一面”化妆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

严紫粉是一个人踩着预约的时间点过来的。单独来我这里化妆的顾客寥寥可数,加之她眼角突然滴出的泪,让我不由得暗自忖度了一下。周围的那些女人都太直白了,她们昨天跟谁一起吃的饭、今天化好妆之后要去做什么、明天跟谁有约等等话题,以及家里七大姑八大姨的细碎琐事,只要她们认为能够搬出来作为谈资的,都统统从她们的口中跑出来,在众朋友的唇齿间流传。

你怎么了?我低声问严紫粉。

严紫粉脸上似覆盖着一层糨糊,将整张脸庞刷得严严实实,连脸上的毛孔都不曾颤动一下。我怀疑自己说出的话遁入了空气,加之我本身也没有过多探究别人内心的欲望,便不再开口说话。在过去的几年里,我做了太多这类事情,早已厌倦了。

严紫粉预约登记的年龄是二十五岁,但她浑身散发着病恹恹的气息,似一株停止生长的植物,让人猜不透时间究竟静止在哪一刻。这种不舒展的感觉,令我也像浑身上下箍了个木桶。蓝妙芝显然发现了我的异样,走过来附在我耳边悄声说,阿朗老师,下一位顾客预约的时间快到了,她说自己要赶去参加同学会,希望您快点帮她化一下。蓝妙芝说完,快速闪回了前台,摆出惯常的单手支腮的姿势,令人怀疑她刚才并没有移动过。

说实话,我极不喜欢为严紫粉这样的顾客化妆,她身上有股沉重的力量,不知不觉地拉着身边的人往下坠。生活已经很不易,谁也不愿意再让别人的烦恼来碾轧自己的灵魂,谁都没有这个义务。虽然大家都认为我的“另一面”妆容馆生意兴隆,我俨然已是化妆界的大师级人物,算是名利双收了。连当初极力反对我的父母,也渐渐忘记了曾经做出惋惜的表情。他们每天有忙不完的活儿,阳台上的菜要浇、餐桌上的烛台要换精油、地下室的台球桌要擦,在乡间养成的习惯,让他们一日不劳作便浑身不自在。虽然我日日早出晚归,极少去享用这些东西,但两位老人的手总是习惯性地在它们之间穿梭,将它们伺候得滋润舒适,就像在伺候我一样。但这一切,并不代表我人生的这件睡袍比别人的华美。在夜深人静时,我也会数算华美睡袍里的虱子:比如,我总是无法爱上一个女孩子;比如,我会时常想起那个叫“静子”的女孩,正用一双哀怨的眼睛盯着我。

为严紫粉化妆的过程显得冗长而枯燥,虽然这也只是半小时的事。在工作中,枯燥与疲惫总是如影随形,面对这位忧郁的顾客,当年曾有过的深深的疲惫感,又缓缓升起在我心头,但我还是坚持为她化好了妆。

严紫粉属于妆前妆后判若两人的女孩子,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化妆技术好,也因为她属于那种脸部硬件好、软件却极差的人,我修改了她的软件,立刻就衬托出硬件设施来了。严紫粉在前台付了五百元现金,我听到蓝妙芝问她,要做头发吗?免费的。前台边漏出一小片的寂静。蓝妙芝仍和善地对她说,下回可以刷支付宝或银行卡,更方便。严紫粉仍然没有回话,做低眉垂目状,将玻璃门打开一条缝,像一条瑟缩的鱼一样,从缝隙间滑了出去。她的连衣短裙被玻璃门掀起一个小角,露出了绷着打底裤的臀部。

店堂里几位女人的目光跟着严紫粉飘出了门外,好半天才收回来。她们先是惊讶地互相望望,然后不约而同地表示出像模像样的嘲讽——

这人有病吧?这都什么天气了,还穿得这么厚?

人家打摆子,要发汗呢!

其实她长得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全靠阿朗老师的化妆吗?

还化妆成王昭君呢,也不看看自己的气质配不配得上,丑人多作怪!

阿朗老师,有个女人娇滴滴地拖长了声调道,你店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客人嘛!

是呀,这样的人也来你店里化妆?众人附和道,仿佛与严紫粉这样的女孩子同台化妆,是件有辱身份的事。

她也是顾客,我望着玻璃门外那个快速飘远的身影回答道。这时候的严紫粉,像一只高频率摆动的钟摆。

对啊,人家毕竟是付了钱的,大家都是顾客嘛,蓝妙芝说。

到了夜晚七点以后,“另一面”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这个时间点,基本没有人来化妆了,来我店里的,只有从宴乐场上退下来的女人们。

七点之前,在我这里化好妆的女人们已经带着比往常漂亮数倍的容颜,活跃在各自的战场上,吃饭、喝酒、聚会都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杯来箸往、歌舞升平。七点之后,她们中有一小部分人会回到我这里来,卸妆。在我店里卸一次妆,统一收费五百元,跟化个妆的起步价一样。刚开始,有人表示不解:化妆是靠技术吃饭的,还要用上各样名牌产品,收费高可以理解,但卸妆而已,怎么定那么高的价?我不言语,一副你们爱来不来的表情。最终的结果是,但凡在我店里卸过妆的人,没有一个认为性价比不高的。

卸妆的女人都是单身前来的,偶尔碰到熟人,也只是淡淡地打个招呼,仿佛几个小时前,交头接耳、一起吃点心的不是她们。她们很守秩序地坐在店堂里等,不再吃东西,也不再喝水,一般都是低头玩着手机,刷朋友圈,看八卦。撕下这层漂亮的假面,用真实的面目面对熟人,大家都有难度。我审时度势,根据顾客需要,特意用磨砂玻璃隔出一个带后门的卸妆间,顾客卸完妆后,可以直接从后门离开。于是,几乎所有的女人卸完妆后,都低着头,从后门匆匆离去。

卸妆时,她们脸上泛着从各种场合带来的兴奋之情,坐在转椅上,任由我一点一点抹去她们姣好的妆容。这时候,我清楚地看到,她们的兴奋之情一点一点褪去,随着抬头纹、眼袋、法令纹、色斑等等不美好的东西一一现身,她们的情绪陡然低落下去了。其实她们化妆前、卸妆后的容颜并未起变化,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能开心来化妆,却都无法接受卸妆后的自己。难道是我为她们化的妆或者那一场奢华宴会,让她们在几个小时之内苍老了十几岁?

这时候,埋在妆容下面的酸楚泛上她们心头,她们往往会开口述说一些由外貌引发的话题——

阿朗老师,你看我眼袋大对不?眼袋大是因为我睡眠质量不好。这位顾客告诉我,她睡眠不好的原因是:结婚八年,延医诊治数年,吃过药石无数,却始终怀不上孩子。她可以无视公婆鄙夷的目光,也可以忽略半夜嗲声嗲气打进老公手机的电话,但她无法隐瞒内心的焦虑,假如不能为夫家开枝散叶,接下来可能要面临一些非常棘手的问题。这个就是夸老公即便在全线飘绿的时候,炒股还能赚五十万并且马上稳赚更多的女人。

阿朗老师,我的鼻梁看起来有点怪异对不?这位顾客说,那是因为她天生鼻梁塌平,人称“塌鼻头”,一直没有追求者,后来不得已,去做了隆鼻术。岂料手术填充物出了问题,她的鼻梁红肿了几个月,又去另一家正规医院做了填充物取出术。一来二去,鼻梁看起来就非常怪异了。现在的未婚夫吧,其实就是个“二流子”,但派头倒是十足,台型扎得牢,什么卡地亚钻戒,那不过是她自己省吃俭用攒钱买的,然后让他转交一下而已。这个,就是满脸幸福陶醉于男友向她求婚的女孩。

至于那个妆容高雅、谈吐举止得体的白领丽人,她的烦恼无疑比别人更多。不敢交男朋友,怕那个一直觊觎她,又能不动声色地给她带来好处的上司冷落她;职场无情,人与人之间总是赤裸裸地显出某种利益关系来;花销大,其实赚钱又不多,等等。这个时候的她,脸上浮起一片片斑点,是我无论用何种卸妆液都无法去除的。

凡此种种,令整个妆容馆里弥漫着一层名叫“焦虑”的雾霾。大家都似其中的一个大分子,飘起,连成一片,形成更大的尘埃,如一张巨大的幕,将她自己和身边的人都覆盖在幕布之下。大概很多人以为,能够不费吹灰之力窥探到别人的内心,那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其实不然。每当我听到一个人的内心故事,下回再在众人面前见到这个人时,便觉得自己有了某种义务,要替她做好掩护工作。这个故事便成了自己的一桩心事,像一枚钉子,扎进了自己的心房,不用多久,内心就千疮百孔了。我以前做的工作就是这样,做到后来,心中积累的垃圾简直拖累得我无法迈动脚步。我去听讲座,做心理疏导,参加情景剧,把帮助别人的途径一一用了一遍,但都无法奏效。及至后来发生了“静子事件”,我便决绝地放弃了这份工作。只是没想到,当上化妆师的我,居然也会阴差阳错地充当心理医生的角色。

蓝妙芝起先会在我旁边帮忙,后来大概也是听多了类似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故事,而且她同为女人,还得绞尽脑汁找出几句话来安慰对方,弄得心力交瘁。后来,我在为顾客卸妆的时候,她干脆不进来了,坐在柜台里昏昏欲睡,一束昏黄的灯光打在她脸上。

现在,你们知道我为什么把卸妆的收费定价这么高了吧?

这一次,门一推一合,进来的是严紫粉。我心里暗自“咯噔”了一下,我承认自己没料到严紫粉居然会舍得花五百元钱来卸妆,我上面说过了,她看起来并不像家境优渥的女孩子。当然我脸上并未起任何波澜,她能够排队进入卸妆间,蓝妙芝应该已经把“交纳卸妆费”这类事情安排妥当了。

严紫粉还是一声不吭,这令我与她的近距离接触显得很尴尬。虽然平时顾客跟我铺陈她们的故事时,我都是似听非听的,但那至少有声音在我跟顾客之间流动。有了声音的流动,孤男寡女会少很多尴尬。眼下,我只能自己制造一点流动的声音了。

我问她,你住在这附近吗?

她只应了一声低低的“嗯”。

你化妆成王昭君,是要参加一个古装聚会吗?

还是低低的一声“嗯”。

现在回去有点迟了,路上要注意安全。

嗯。

这三声“嗯”,一样的分贝,一样的腔调,仿佛第二声、第三声只是第一声的拷贝罢了。

我没有了交流的欲望,不再言语。或许我本就没有交流的欲望,我只是想制造一点流动的声音罢了,只是现在连这点想法也销声匿迹了。

严紫粉一直低着头,没有看镜子。卸完妆后,她从后门走了,还是低着头。严紫粉低着头孤苦无依的样子,又令我想起了静子。——那天,我带着心理团队的人,头上顶着阳光,脸上堆着笑,一起去那个小山村看望静子。我以为静子会很开心,没想到,她只在我闯进她平静生活的一刹那,抬起头,幽怨地盯了我一眼。然后,她始终都像严紫粉一样低着头,我问她什么,她都只是低低地回答“嗯”。

事隔三年,不知是命运的安排,还是纯属巧合,我居然又遇见了一个跟静子一样阴郁寡言的女孩子。也许是因为严紫粉的出现,再加上她的出现又勾起了我对静子的回忆,我今天比往常更加缄默一些。蓝妙芝没有问我怎么了,或许她已经猜到个大概,或许她的秉性跟我一样,对别人的内心世界都没有过多好奇心。

下班时分,蓝妙芝在消毒茶具、拖地板,我在翻看第二天的预约登记簿,准备好可能用到的各样物品。蓝妙芝的预约登记工作做得非常到位,不仅登记了顾客的姓名、年龄、手机号、化妆时间,还会写上出席场合(这是在顾客愿意告之的情况下)、本次化妆要求等。我只要一看这个本子,便对第二天要做的工作了然于心。顺便说一句,我工作时有个非常好的习惯,就是每一样化妆品、化妆工具,用过后就马上回归原位。因此,一位顾客化妆结束,第二位顾客过来时,我的工作台永远是整洁清爽的。顾客们对这一点非常赞许,说这才是一家高档次的妆容馆该有的面貌。

清尾工作完毕、准备工作就绪,我才像尘埃落定一般,“啪嗒”一声将大门锁上。老板,明天见。每天下班,蓝妙芝都会说这么一句。在上班时间,蓝妙芝像其他顾客一样喊我“阿朗老师”,但是下班告别时,她必叫我“老板”,我到现在都无法适应。我曾经提醒过她,下班了可以叫我阿朗,甚至就算叫我“小强”也比叫我“老板”强。但她说这是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说完这一句,她就开着那辆二手的POLO,消失在夜幕中。

第二天,严紫粉当然没有过来。顾客们都在自己的小范围内交流着一些有趣的话题,不知有没有人会提起“严紫粉”这个名字,就算有人提起,她也不过是个有趣的素材之一吧?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里一直有两张脸蛋在飘浮,交织在一起,又分开。严紫粉,静子,我有时候甚至分不清到底谁是谁,她俩虽然长相迥异,但是都有一双哀怨的眼睛。晚饭时分,我甚至翻开预约登记簿,找到了严紫粉留下的号码,看着这一串数字,我反而心悸了,重重地将本子合上。

这样的状态持续到一周之后的晚上。下班后,照例,蓝妙芝在打扫卫生,我在浏览预约登记簿。我又看到了严紫粉的名字,她约的是第二天的下午四点,这一次,她要化妆成聂小倩的模样。倩女幽魂?我暗自吃了一惊。

严紫粉明天要来化妆,我对蓝妙芝说。话说出口后,我发觉自己有点奇怪,明天有哪些顾客要来,蓝妙芝比我先知道。何况严紫粉只是个普通顾客,我为何要特地跟蓝妙芝提起她呢?

是的,要化妆成聂小倩,这女孩看起来有点内向啊。蓝妙芝颇为担忧地说。

我们都不再说什么,默默地完成了清尾工作,直到我“啪嗒”一声将大门上锁。

严紫粉这次没有掐着时间点来,而是提前了半小时。她还是穿着那件淡粉色的长袖连衣短裙,黑色厚打底裤,手里拎着一只红色塑料袋。进店后,她就从袋子里掏出一些什么东西来,攥在手心里,分别在几张樟木小桌前站了片刻,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吃水果。然后,手一松,几只小小的桃子放到了那几个正谈笑风生的美女面前。

店堂里的优雅女人显然被严紫粉的举动搞蒙了,她们停止了交谈,愣愣地看了她一下,像突然明白过来似的,带着礼貌点点头,互望一眼,端起各自的咖啡杯啜起咖啡来。严紫粉在她们桌边站了一会儿,终于走开了,找了个单独的位子坐下来,在与世隔绝的寂静里,朝墙边贴过去,贴过去。

蓝妙芝拿了一碟点心放在严紫粉面前,问她,喝咖啡,还是喝茶?

严紫粉客气地说,不用,谢谢。声音细弱得像一根窸窣弹动的皮筋。

轮到严紫粉化妆时,她正襟危坐在我面前的转椅上,眼睛看向地面,整个身子微微颤抖。我让蓝妙芝拿了一件披肩给她披上,说,今天这个妆有点特别,怕散粉抖下来弄脏了你的衣服。

严紫粉这次化妆时没有流泪,只是一对卧蚕眉始终微蹙着。这是一对人工文上去的眉毛,眉色浓黑,眉型单板,业内人士只消一眼便可看出它们出自小作坊,出自那些只会洗洗脸、敷敷面膜便敢自称美容整形师的人员之手,带着雕琢过度的浓重气息横在她脸上。当然,这一切都不妨碍我把她化妆成聂小倩,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要是没有两把刷子,我的“另一面”也不会风生水起。

严紫粉化好妆后,蓝妙芝依惯例问她,要做发型吗?我刚学会做一款发髻,跟你的妆容很配。严紫粉摇摇头,付过钱后,便从门缝间滑了出去。室外的热浪从玻璃门的缝隙间扑了进来。

严紫粉走了,那几个憋闷了好久的顾客长嘘一口气,立刻叽叽咕咕地交头接耳起来。蓝妙芝明白她们的意思,提了一只垃圾桶,将几张桌子上的桃子掸了进去。当然,严紫粉也没有吃蓝妙芝放在她桌子上的点心。蓝妙芝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愉快,神色安然地将点心倒进了垃圾桶。

那么小的桃子,怎么吃啊?一位顾客说。

放在塑料袋里,还直接用手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塑化剂、细菌一大堆,谁敢吃!有人应声道。

这都什么天气了,她还穿这么厚的衣服,该不是精神有毛病吧?

人家阿朗老师心疼她呢,还给她披披肩,怕她空调房里着凉?

女人们讨论得非常热烈,我没有搭腔。她们当中很多都是我的老顾客,我们彼此像老朋友一般插科打诨互不计较。蓝妙芝安静地穿过这一片聒噪声,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微笑。如果换成其他女人,很可能会在此时接上话茬,狠狠地抨击一下严紫粉。严紫粉没有吃自己好心放在她面前的点心,这摆明了是不友好的表现。有时候,我真的挺欣赏蓝妙芝,无论在怎样纷乱的环境中,她总是能够保持镇定。

蓝妙芝经过我身边时,朝外努努嘴,示意我看外面。落地玻璃窗外,一个中年妇女刚好转过身去,紧走几步想追上严紫粉,却不料严紫粉走得更快一些,她始终追不上,只得一前一后地走着。这个身形紧绷、四肢快速摆动的严紫粉,跟在我店里瑟缩沉默的严紫粉,俨然不是同一个人。

我料定严紫粉晚上会来卸妆,也料定还会有故事。果然一切都如我所料,只不过故事的主角变成了下午站在玻璃窗外的中年妇女,严紫粉的母亲。当严紫粉卸完妆从后门走了的时候,她母亲从我的卸妆间里冒了出来。蓝妙芝歉疚地说,我没能拦得住她。我摆摆手,表示自己可以跟严紫粉母亲聊几句。

她母亲先是客套地感谢过我把她女儿化妆得很漂亮,然后话锋陡转,正色道,我女儿刚参加工作,还要以工作为重,我不允许女儿化浓妆,更不同意她去参加什么化装舞会,反正跟工作无关的事情都不可以。

我愕然,还来不及发表意见,这位母亲紧接着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地向我举出了一大堆事例:我女儿之前参加过市演唱团,我用了一年时间,终于让她放弃了唱歌这个念头。我们是正经人家的姑娘,我又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在台上扭扭唱唱的算什么事?她原来有两个当模特的QQ好友,我发现后,趁她夜里睡着了,偷偷进她的QQ,把这两个好友删掉了。虽然她知道后好几天不理我,但我认为跟模特聊天就是不妥的,聊多了,就会生事端。她现在生我的气没关系,等她懂事了,她会感激我的。

……

严紫粉母亲身穿一套廉价的黑色衣服,嘴巴连续一开一合,仿佛一只老鹰正拍打着翅膀,驱赶企图靠近她女儿的外人。说到动情处,她声色哽咽,几乎要落下泪来。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脑子冒出了这句老话。我试探着跟她沟通,你这样的管教,是不是太严苛了点呢?成年人得有自己的思想,这样才是真正健康的人,我认为她过点自己喜欢的生活并没有错。

她现在还不懂事,当然得由我管着她啦!我很后悔自己没把她管好。严紫粉母亲见我不肯配合她的思想教育工作,情绪非常激动,脸涨得绯红。

我不想跟这样的母亲计较什么,便客气地指指磨砂玻璃后面那一片隐含的世界,暗示她外面还有其他顾客,如果你不想自己的女儿成为别人的笑谈,最好就此打住。严紫粉母亲或许习惯了指挥别人的生活,所以对我的回应表示极度不满意,又不便于进一步发作,只得使劲抿着嘴巴,上下嘴唇不住地颤动,愤愤然地走了。

卸妆间只是个用磨砂玻璃隔断的相对独立的空间,我相信我们的对话早已被在外面等候的顾客听得一清二楚。虽然晚上的顾客并不像白天那么多,但是只要有人听到了,那么就有散播出去的无限可能性。

当蓝妙芝跟我说“老板,明天见”的时候,我原本已经启动了汽车,却不知为何感觉心里空空,便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又将汽车上锁,决定去附近商业综合体一楼的酒吧喝一杯。自从父母与我同住以来,我极少有夜生活,母亲听着话筒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非常担忧地嘱咐我要少喝酒、早回家。在母亲眼里,再大的孩子也是孩子。

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黑啤,灯光昏暗,映得酒色浓酽。有人在背后拍我的肩膀,我转过头,是大勇。他故意学了妆容馆女顾客的口吻喊我:阿朗老师!

我淡淡一笑,你也在,一个人?

他们也在。大勇朝后摆摆手,我之前心理治疗团队的队友们同时走了过来,学了大勇的口吻,一起揶揄地喊我:阿朗老师!

在想独自静静的夜晚,我居然碰到了以前的队友,便招呼大家过来一起坐,晚上就由我做东了。在开“另一面”妆容馆之前,我是这支团队的带头人,白天我们是别人的心灵垃圾桶,晚上我们经常相聚酒吧,互相倾吐心中的烦懑。但这一次相聚,我已经成了局外人,所以我们更像一群心理治疗师面对一位患者。幸而他们对我很宽容,没有追问我过得好不好,怎么还没找女朋友。在觥筹交错间,我们又谈起了以前做过的案例。他们告诉我,那个因家暴而三次离家出走逃到睿城的黑龙江女人,她老公表示不再打她了,她要回老家跟家人团聚了;那个因幼年受过侵害而不敢独自入睡的女孩,终于能够关上灯独处了。这两位女性都是我离开心理治疗团队后特别牵挂的人,今天听到她们的好消息,我很欣慰,便狠狠地跟旧友们碰杯,感谢他们为我卸下了一些心理包袱。几只玻璃杯同时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

但是,静子呢,你们有没有她的消息?我的话一出口,大家都沉默了,低头看着自己的酒杯,杯沿一圈圈的啤酒泡沫正在缓缓地消逝。大勇搭着我的肩膀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静子不会有事的,你不要担心。

第二天,以及以后的每一天,来到“另一面”的顾客们,都在东一撮、西一撮地窃窃私语,先是低声讲话,然后放肆地爆发出一阵快乐的笑声。我无法肯定是不是严紫粉给她们带来了这么多的欢乐,但她们的对话还是零零星星地跑进我的耳朵——

有其母,必有其女。看这一家人,还来这里化妆,打肿脸充胖子吧!

瞧她娘那个管事婆的模样,干脆以后连女儿结婚、生孩子这档子事也给包了吧!

可不是,我看她老娘得现场指导才行,可不把她女婿吓个魂飞魄散?

类似的荤话逗得这群女人开怀大笑。甚至连在等候卸妆时,原本极少聊天的她们,也都在三三两两地用舌根嚼着严紫粉的故事。

其实今天晚上,妆容馆里还发生了另外一个故事。在卸妆时,那个曾经向众人夸耀男友当众求婚的女孩子,当着我的面哭得很厉害,说白了也就是当着外面那些等候卸妆的顾客的面哭。原来,原来,她抽咽着说,他曾经被两个富婆包养着,怪不得跟我约会时经常迟到,怪不得对我没有“性趣”。本来我们马上要订婚了,我真傻,还好我朋友提醒了我,得去查一查对方的底细,比如身份证号。没想到还真中枪了,身份证居然是假的,我就知道会有狗血剧情发生了,只不过没想到,这事情来得这么狗血……

店堂里安静了片刻,估计大家都在屏息听卸妆间里的现场直播。但很快,她们又开始聊起来了。毕竟狗血事件在生活中多不胜数,她们已经审美疲劳了,但是将别人的生活撕开一个小口子,从这个口子里窥视里面的世界,是件多么富有意味的事情。她们乐此不疲,在窥视中获得了心理上的愉悦。

在这样一片举众皆欢的笑声里,严紫粉好久没过来了。大家都认为是严紫粉母亲的严苛管教起了作用,她不会再到“另一面”来化妆了。大家又恢复了各自的生活,新鲜事件在不断争夺她们的注意力,谁也没有闲工夫对同一件事情倾注太多时间和注意力。

一日下班后,我又将登记簿翻到严紫粉登记过的那一页上,停留了许久。蓝妙芝问,阿朗老师,要不要我打个电话给她?我合上本子说,下班吧。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感觉到了一阵疲惫,当初做心理治疗师时的倦怠感很直白地杀了回来。我对蓝妙芝说,我明天要出差杭州,参加一个化妆技术高级研修班,一周后回来,你也休息一阵子,“另一面”就闭门谢客吧。蓝妙芝没有表示出任何的意外,只是将锁上的大门重新打开,从仓库里拿出个“外出学习,暂停营业”的告示牌挂在门把上,才放心地离去。

我并没有真的去参加什么化妆技术研修班,而是去了静子住过的那个小山村。悄悄地去,悄悄地遥望那扇简陋的小门,悄悄地向一名村民打听静子的消息。山村很小,住在这里的人彼此间应该都很熟稔,只要有一个外人进入,都会引起他们的警觉。在村民给不出任何有用的答案时,我悄悄地塞给他二百块钱说,就当我没来过。

看来静子是真的走了,诚如她当时发给我的短信中说的:我要离开这里了,愿此后有永远的宁静伴随着我。静子就这样从这座小山村里消失了,来不及听我一句解释。我仰望着静子家门对面的小土丘,那天,我们就是在那里相遇,静子臂弯里挽着一盆洗好的衣服。土丘上只有丰茂的野草、野花,一直延伸到我脚下。在这芬芳的四下里,我感念起了严紫粉。——不知在上帝开启高温模式的盛夏,这个女孩是否还裹得像只没有煮熟的粽子?

在“另一面”暂停营业的这几天里,我的手机几乎要被顾客打爆,她们都殷殷地盼望我早日回来开门营业。我的行程已定无法更改,只得在微信上一一询问顾客,如果不是特别重要的宴会,她们是否愿意由蓝妙芝为她们化妆?蓝妙芝在我身边工作多年,耳濡目染,论技巧,她还是有两下子的,只是苦心学来的技巧,终究让她缺少了一种叫作“灵气”的抽象事物。结果,有超过一半的顾客表示愿意,我分辨不清她们到底是认可蓝妙芝,还是认可“另一面”这张招牌。不管怎样,这个周四开始,蓝妙芝代替我,当起了“另一面”暂时的掌门人,我吩咐她,化妆费用打六折,只需收取三百元便可。

蓝妙芝独自撑了四天,我一回来,发现银行账户上的钱和预约登记的本子都满满当当。我没有去计算蓝妙芝到底接待了几位顾客,我对她一向信任有加。我跟蓝妙芝,其实很符合旧时对于夫妻的定义:男主外、女主内,夫唱妇随。我们似乎从来没有意见相左的时候,“心有灵犀”虽是熟语,但用来形容我跟蓝妙芝的关系却非常妥帖。每天该做什么事情,她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我需要的东西,不用开口,她都替我准备好了,当我用到的时候,这件物品就会恰好在我手边。有时候,我不免认为,这或许就是夫妻之道的最高境界。只是我跟蓝妙芝从来没有撞出过任何火花,我们之间像老板与雇员,像姐弟,像朋友,就是不像情侣。蓝妙芝从来不提自己的家事,我亦从来不问,只要她认为自己过得好,就好了。有时候,看着蓝妙芝温顺的眼神,我遐想着,或许我有意无意地碰一下她的手,她也不会反对。但我不愿意也没必要这样做,我更愿意享受这种光风霁月的清朗关系。

我和蓝妙芝加班加点,消化这一周来积累下来的预约客源。没有看到严紫粉,当然这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这一天,临近下班时,蓝妙芝正在打扫店堂卫生,我在清理化妆工具。蓝妙芝突然低声说,这不是严紫粉吗?严紫粉正站在店外面的路灯下打电话,还是之前一成不变的粉色上衣、黑色裤子。不同的是,她的一头黑色长发不见了,戴着顶黑色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遮去了大部分脸,一圈短发茬从鸭舌帽的边缘露出来。

越来越怪了。蓝妙芝说,阿朗老师,你说她是不是该去看一下心理医生?蓝妙芝平时极少评价别人,她这次可能真是有些忍无可忍了。她解释说,我不是多嘴多舌的人,我只是实在看不下去了,这个孩子明显有心理问题,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怎么都不提醒她一下呢?一个好好的孩子,糟蹋了可惜呀。

你说我该怎么提醒呢?那天她母亲来“踢馆”,我该趁势告诉她,你女儿有忧郁症,有病得赶紧治,得去看医生?那样的话,她还不真的踢掉我这个妆容馆?

蓝妙芝无话可说了。

我不想惹是生非,不料第二天,“另一面”刚开门,严紫粉母亲就大驾光临,把蓝妙芝叫到门口谈了很久。顾客担心蓝妙芝吃亏,都焦急地要为她出头。我没有停下手头的活儿,阻止她们说,没事,蓝妙芝应付得来。直到穿长袖、戴帽子的严紫粉现身,狠狠地瞪了她母亲一眼,她母亲才打住了滔滔不绝的话头。严紫粉怒气冲冲地在前头飞快地摆着双腿,她母亲想加快速度追上她,却终究追不上,母女俩一前一后地走远了。

蓝妙芝回到店里,额头渗满汗珠,不住地摇动左手做扇子状。妆容馆又掀起一股久违的热潮,严紫粉重新回归大家的视线。

这都什么天气了,这副打扮,简直是个精神病人。

该不是疯人院里逃出来的?

蓝经理,她老娘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眼下,蓝妙芝是大家眼里的宝库,埋藏了巨大的、大家感兴趣的宝藏。但是任凭大家怎么追问,蓝妙芝都只是摇摇头说,没什么,就聊了几句而已。大家败下兴来,又各自围绕严紫粉展开了讨论。

下班时,蓝妙芝从前台拖出一只大塑料袋说,这是严紫粉母亲给你的。

什么东西?

一些土鸡蛋、玉米棒什么的。

送这些给我干吗?

说让你可怜一下她这个当妈的,以后严紫粉要是再来化妆,就直接拒绝掉。她说,严紫粉年纪小不懂事,受了坏人迷惑,迷上了化妆、走台步,连上班都没有心思了,再这样下去,她家要出大事的。

受了坏人迷惑?我无语,顿了一下又问,那你怎么能擅自收下她送来的东西呢?

是她扔下东西就走了。

我长叹一口气说,你看着办吧,有什么亲戚可以送的,就拿去送掉。

你说严紫粉是不是有忧郁症?看她的样子,每一条都符合忧郁症病人的特征。但我查了资料,说得忧郁症的人对任何事情都很淡漠的,那严紫粉对化妆又如此感兴趣。阿朗老师,你说她到底有没有忧郁症呢?

我微笑着说,别杞人忧天,早点回去休息。

蓝妙芝看看我,对我眼睁睁看着严紫粉往火坑跳却不加以干涉的行为,表示完全无法理解。我不免又想起了静子。当时,我一直以为静子低着头,那样冷淡地回应我们,辜负了我们千里迢迢去看她的心意。直到后来事情的走向才让我明白,有时候我们自认为的善意,对别人来说却是致命的伤害。我知道已经发生的一切无法弥补,我现在能做的,也不是在弥补谁,而是遵从自己内心的意愿罢了。

不知道怎么地,严紫粉患有忧郁症的消息像水一样,渐渐在“另一面”铺开来。我知道不是蓝妙芝传出去的消息,在这方面,我相信她是个非常牢靠的人,只要她认为不可说的事情,一滴水也不会漏出去。或许是坏消息自己会不胫而走。

因为有了“严紫粉”这个人,“另一面”的顾客都成了心理医生,大家都在拿严紫粉做案例分析——

听说患忧郁症的人怕冷,所以,你们看她穿那么多衣服,就知道她有问题了。

她这种不单单是内向那么简单,她每次都低着头独来独往,看得出来的,是心理有问题。

估计是在家里娇生惯养,到了社会上禁不起一点风吹雨淋,碰到个事情就忧郁了。

得吃药,得赶快治,否则会出大事情。

……

大家都以一种过来人的身份,热闹围观严紫粉的生活,虽然自己的生活可能也只是一地鸡毛。大家猜测完毕,就一齐将目光转向我,阿朗老师,你认为呢?

我无言以对,只顾忙着自己手头的活儿。大家都成了心理医生,我还能说什么?

下班时,我对蓝妙芝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内心世界,如果她不愿意向别人开放,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去探究呢?

但是阿朗老师,你不能因为自己不做心理医生了,就闭口不谈心理问题了呀?这个孩子,如果不加以干涉,肯定要出大事的。现在的社会,那些跳楼、服安眠药的事还少吗?

我说,有时候可能恰恰就是因为干预太多了吧!让她按照自己的意愿发展,不是挺好的吗?

蓝妙芝睁大了眼睛。

我没有说出口的事情是,其实我知道蓝妙芝根本没有结过婚,她住在一个环境脏乱的旧小区里,房子是父母留给她的。她收养了一群流浪猫,但只有两个名字:小喵、小咪。小区里的小孩子奇怪地说,阿姨有十几只猫,为什么只有两个名字?那它们怎么知道,阿姨到底在叫谁?可是,每当她叫小喵或小咪的时候,总有不同的猫跑过来,吃她手里的猫粮。小喵、小咪就是她的一子一女。这时候,总有家长拉住自家孩子的手,暗地里紧紧攥住,用眼神暗示孩子不要到这位阿姨身边去。他们的意思很明白:这位阿姨心理有问题,不要靠近。

我还知道,我出差那周,蓝妙芝独自顶了四天班,好几位顾客的账入了她的口袋。对于我来说,为一点钱而撕破脸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所以,我很高兴看到蓝妙芝拿了我店里的钱,为她豢养的猫买玩具、买猫粮,然后很开心地跟我说,我前天为我女儿买了一个拨浪鼓,她整天握在手里摇啊摇;我昨天给儿子买的巧克力棒,他可喜欢吃了。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不去点破,也不言明。大家都向往静好的岁月。岁月静好的背后,总是有人在负重前行,只是有时候我们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暗地里负重,又是谁在默默地给予祝福。——就像静子,她念大学时就是个非常娴静的女孩子,貌不出众,技不压人,但我却一直在暗中关注她。毕业后,在一次大学同学聚会时,我听说静子过得并不好,找不到工作,没有结婚,像个农妇一样生活在山村里时,陡然起了善念,觉得静子这时候最需要的应该是心理安慰,便带了我的团队,呼啦啦跑去看望她。正如静子自己所说,平静生活是她所能拥有的最华丽的外衣,是我带着一群嬉笑得意的人撕裂了她的尊严。

蓝妙芝见我陷入了沉思,没有打扰我,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老板,我先走了。每当听到“老板”这个词时,我就恍悟过来,一天的工作结束了。

回到家,父母都坐在客厅里等我。偌大的客厅里,他们只开了一盏顶灯,两位老人惴惴地枯坐着,像两团干瘦的影子。平时的这个时间点,一般都是母亲在厨房里煮馄饨,父亲在阳台上纳凉。我讶异地问,怎么了?他们见我回来,搓着手,互相望着,意思是叫对方先开口。

终于,母亲开口说话了,强子,我跟你爸想回乡下老家去。

父亲搭腔了,这里什么都好,就是,我们在这里没有啥事可做,又没有老朋友,不自在。

母亲说,你放心,我们把原来在你家种的这些菜啊、养的母鸡啊都收整起来了,菜拔了吃了,母鸡带回老家去,等下了蛋攒起来给你吃。

我摆摆手说,行,我明天就开车送你们回去,你们什么时候想过来玩了就打电话给我。

之前我一直都竭力反对父母回老家,他们大概没料到我此次居然答应得如此爽快,都疑惑地望着我。我说,我是真的同意你们回去了,老家的山好、水好、空气好,老朋友也多,回去不是坏事。父母如卸下大包袱般挺直了身子,脸上干瘪的皮肤像被春夜细雨润过,欣欣然舒展开来。母亲说,你过得好,我们很放心,要是早点找个女朋友,就更好了。我点点头说,会的,到时候带回家来给你们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便起了床,帮父母把行李装到汽车后备厢里。两位老人家一旦决定了要回去,便觉得片刻也不能等了,连夜将在城市里铺开的生活卷起、打包。父亲把所有的行李都装好之后,讪笑着问,他从老家带过来的那顶斗笠还在不?两年前,我把父母从老家接过来时,父亲就是戴着一顶斗笠,坐着我的越野车来的。后来有一次“另一面”局部装修,我把斗笠拿到妆容馆给工人用了,用过之后就被我塞在了仓库里。我早把这顶斗笠给忘了,没想到父亲居然还念想着它。在我店里,我去取,我对父亲说。

远远地,我竟然看到严紫粉站在我的店门外等候。她身穿一件短袖T恤,一条牛仔短裤,没有戴帽子,正站立在熹微的晨光中,披着一身清凉的霞光,很有仪式感。她的短发一根根竖着,指向太阳。我停下车,走过去跟她打招呼道,早!严紫粉的嘴角往两边绽开去,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回答道,阿朗老师早!

她仰起头,一缕阳光照在她的眼窝处,又从旁边发散开去,令她的脸庞明暗得当,凸显立体。我看了一眼她深邃的眼窝、挺拔的鼻梁,已然明白了什么。

阿朗老师,您现在有空为我化个妆吗?我有急事。严紫粉的声音还是那么细,但是渗出丝丝缕缕的底气来。

我点点头。虽然她没有预约,现在也不是“另一面”的营业时间,更何况我还要赶时间送父母回老家。

四大皆空。严紫粉说,您帮我化妆成这个。

作为一名资深化妆师,我是第一次听说“四大皆空妆”。但我思索了一下,便胸有成竹地行动起来。棱角分明的脸,象征着这个尖锐刻板的世界,尤其是下巴,尖利地直指地心;五官没有描轮廓,只用桃粉色腮红在她脸上大片渲染,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便都隐在一层纱帐后面,宛如春天无边的风月,似有,似无。

严紫粉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点点头,起身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打开背包准备掏钱。我说,现在不是工作时间,算是友情赠送,不收钱。严紫粉掏出五百元钱放在前台上,拉开玻璃门,很快就融入了四处弥漫的光明里。

我送父母回了老家。一路上,父亲戴着那顶斗笠,母亲手里捧着母鸡,他们脸上都挂着满足且惬意的微笑。尤其是看到他们下车走进灰尘遍布的老家,深深地、深深地吸着房里略带霉味的空气时,我不觉眼眶濡湿,对父母说,等天凉了,我就叫工人来看看,把房子给翻修一下。

十点钟,我准时回到“另一面”。蓝妙芝来上班时,看到桌子上的一沓钱,问,谁的?

我说:早上一位顾客有急事,来不及预约,我也没有问名字,你随便记一个名字吧。

还有一本画册,蓝妙芝打开画册翻了一下说,画得真好。

是一本铅笔素描画。第一页画的是昭君出塞,配诗: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第二页画的是聂小倩,配诗:君记我一瞬,我念君半生。第三页,画的是一个发髻高耸、身穿拖地纱裙的女子,高额头瘦两腮尖下巴,一大片胭脂从上到下晕染开来,似一朵桃花盛开在脸上,她的五官,就隐在这一片桃花底下,叫人看不清楚。这一页没有配诗,好像是匆匆忙忙完成的。

这是不是那位顾客掉下的?蓝妙芝问。

也许吧,你先收起来。

“另一面”渐渐热闹起来,顾客们陆续来了。她们跟往常一样聚在一起,像大多数心怀良善的人一样,交流着她们得来的消息。她们中的一个,已经打听到严紫粉的工作单位了,据说还是个公务员呢,只是她完全无法胜任现在的岗位,一味地想辞职,甚至想离家出走。她母亲动员了家里所有的亲戚,一双双手有力地按住了她想辞职的念头。

果然,有忧郁症。要不然的话,像她这种没有多大能耐的人,怎么可能千辛万苦考上公务员了,还要辞职呢?这是她们得出的最符合猜测的结论。于是,大家都很得意地笑起来了,在心里为自己狠狠地干了一杯。笑过之后,她们又对生活表示出像样的怨愤:这个社会有病,杀了人、烧了车,甚至连工作做不好,都以一句“心理有问题”敷衍过去,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对严紫粉的终极结论出来后,她们显然对她失去了兴趣,开始翻看手机,意欲从手机上寻找新的谈话点。她们很快看到了一条新闻:在上午刚刚举行的一场模特大赛中,一位新入门的模特化着“四大皆空妆”走T台,走红网络,成网红了。由于“四大皆空妆”的最大特点便是五官模糊难辨,因此,顾客们又纷纷开始猜测这位模特到底是何许人物。有人说,是一位刚从模特培训学校毕业的学生。也有人说,是一位刚出道便遭封杀的演员,转战模特界了。

蓝妙芝趁着午饭前的空当,问我,那个网红是严紫粉吧?

我也看到了这条新闻,也仔细看了图片。网上的图片虽然像素不是很高,T台离得又远,但一切都逃不过化妆师的眼睛,然而我假装肯定地告诉蓝妙芝,不是严紫粉。

那本画册是严紫粉丢下的吧,那么凑巧?

我觉得这模特更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你叫外卖吧,中午要一个鲫鱼豆腐汤。

鲫鱼豆腐汤?你今天怎么吃这个?

是的。

蓝妙芝不再说话,开始拨打田园餐厅的外卖电话,据说那里的鲫鱼豆腐汤做得非常地道。

蓝妙芝认识我的时候,我就一直不吃任何由鲫鱼做成的菜肴。因为那天,在去看望静子返程的路上,我们一帮人都又累又饿,便在路边找了个鱼庄,点了份鲫鱼豆腐汤,吃点垫垫肚子。队友们都吃得津津有味,我却觉得那鱼汤土腥味浓重,皱着眉头也无法下咽。但今天,今天的鱼汤或许会是另外一番味道吧?

“四大皆空妆”,这个新名词成了扔进顾客心湖里的一块石子,一层层涟漪在“另一面”荡起。我跟蓝妙芝还在吃午饭,就不断有顾客涌进门。她们也不顾自己有没有预约,纷纷要求说,给我们也化个“四大皆空妆”吧!这个妆好,轮廓鲜明,五官又柔和,什么雀斑、皱纹、下垂统统不是问题。

我笑笑,放下筷子问,你们知道“四大皆空”到底是哪“四大”吗?

阿朗老师,你今天故弄什么玄虚?

我吃鱼喝汤,但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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