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凯
(吉林建筑大学,吉林 长春 130000)
“生命中最重要的就是欲望,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世界为你而造,一切皆有可能。”欲望是人类生存、繁衍、发展、一切活动的原动力,它既是本能也是“历史地被决定的”,因而在不同历史条件、个体的不同阶段,欲望可以表现或衍生为食色、好胜、嫉妒、猎奇、求知、渴望、贪婪……它们或潜在或自为地共生于每个个体、每个群体。所谓“裂缝”,即是难填的欲壑,未受理性控制的欲望的肆意泛滥。为了凸显和激化由欲望产生的人性缺陷、个体冲突,导演乔丹·斯科特将电影的故事背景由原著中的20世纪60年代的南非移植到20世纪30年代的英国,并借由叙事空间和时代的特殊性,赋予了“裂缝”多重内涵和讽刺意味。
在幽静而严苛的教会寄宿学校里,个性张扬、“见多识广”并鼓励学生追逐欲望的“异类”教师G小姐颇受学生欢迎,跳水队的女孩们腰系红丝带以示对G小姐的忠诚和崇拜,但这种稳固的团体关系随着西班牙贵族女孩费雅玛的出现而逐渐分崩离析。这位真正博闻广见、美丽友善而又有着独立思想的女孩成为G小姐欣赏的对象,失宠的小团体首领黛对其深恶痛绝。然而,随着G小姐的伪装被剥离、费雅玛的魅力被发掘,团体关系再次发生微妙的变化,费雅玛不仅是包括G小姐在内的教师们的重点关照对象,似乎还成为小团体的新领袖。由费雅玛的抗拒和小团体的疏离所造成的挫败和不安逐步激活了G小姐极端化的自我保护机制,她利用青春期女孩的盲目和狂热,编造谎言使小团体对费雅玛步步紧逼,造成费雅玛哮喘病发作,女孩们吓得跑回去求助,G小姐却趁机拿走了救命的吸入器导致费雅玛死亡,而这一幕恰好被黛看到。结尾处,G小姐被驱逐出校而不得不“重新成长”,黛则主动离开学校,如费雅玛般冒险探索真正的世界,以此获得救赎。
影片以“入侵者”费雅玛的遭遇为线索,用灰暗的笔调分别解构了个体、群体、环境三层维度的矛盾冲突,在由浅入深的分裂运动中展现人性的黑暗与暴力、儿童的残忍与盲目、女性主义的郁结、依附人格下的集体狂热等。
“阿尼姆斯”是荣格原型理论中关于女性无意识中的男性人格的指称,它只有在具体的情境中才会被激活,并表现出形象性、独立性和多样性,并可以对人发挥积极和消极的双重影响。在单性别的教会学校里,缺失的男性激活了青春期少女们的性幻想,也激活了“阿尼姆斯”原型。这种意识与无意识的整合建筑起在此向度下的完善人格,从而使得这一特殊空间下的个体和整体分别达到和谐。
G小姐以一袭男人装束泛舟湖上,优雅地抽着烟的出场便奠定了她与众不同的异性气质和异性化人格心理倾向,这既是她获得跳水队女孩们崇拜的原因之一,也是导致她人格异化的根本要素之一。此后G小姐也多次以“裤装女性”示人,她同迷恋她的黛一起,组成与传统的“裙装女性”对立的阵营,由此也映射出彼时英国女性运动的一面。“1903年,潘克赫斯特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领头成立‘妇女社会政治同盟’,标志着妇女运动进入一个新阶段。这些新上阵的女权主义者摆出战斗的姿态,让社会立即感觉到她们咄咄逼人的风格。”1910年前后女性穿裤子骑马或骑自行车不再是非法行为,并且由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女性要承担绝大多数的后方工作,因此“维多利亚遗风”的约束被极大削弱,鲸骨长裙被轻便衣裙取代,时尚且实用的女裤也成为女性开始获得社会认可、与男性平权的一种标志。在电影中,G小姐和黛的几次裤装打扮不仅反映了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衣着变化所隐含的时代价值,更是她们男性心理的一种外化表现,而这种异性化人格倾向、女性主义的郁结正是由于社会文化的抑制造成的集体无意识。以G小姐为代表,她在智慧、演讲、实干以及胆识方面的突出表现无不是“阿尼姆斯”特质的表达。
然而这种“原型形象的特征并不仅仅取决于它所代表的那个潜在性别的特质,同时还受到每个个体在人生历程中与异性代表相处经验的影响,同样产生影响的还有女性个体心灵中的男性集体意象”。但由于英国教会寄宿学校的严格古板,学生们缺少对男性的了解、与异性相处的经历,尤其是一生未离开过学校的G小姐,所以她们所表现出的异性化人格倾向必然是原始而局限的。因此,当G小姐脱离学校范围而接触真实社会时便会表现出不安和胆怯,当个体的权威受到威胁时便会制造矛盾、转嫁外部,甚至采取极端措施。影片通过G小姐的造型变化和对费雅玛的态度转变、费雅玛和跳水队女孩们的关系变化、黛的心理矛盾等,逐渐将色厉内荏的G小姐形象刻画完整。另外,三方的持续拉锯反复激活着G小姐的“阿尼姆斯”特质,并将其转变为消极的破坏力,从而使这一个体走向分裂。
而对于G小姐以外的跳水队成员来说,导致其自身分裂的最大原因在于依附性人格。囿于空间局限、知识闭塞,以黛为首的忠于G小姐的红丝带团体对G小姐虚构的冒险经历、制定的跳水规则、宣扬的生命主张深信不疑,因而形成对G小姐的极度崇拜和依赖,以至于使个体消失于集体中。而由于这种依附性人格的养成,弱小的罗西、法茜怯于表达自己的反抗,莉莉、波比等不齿于推波助澜,对集体绝对服从,小团体的首领黛则尤其受此影响,害怕被人忽视,当与G小姐的亲密度降低时便感到崩溃。
小说《裂缝》被誉为“女性版《蝇王》”,却有着比《蝇王》更真实残酷的故事、更错综复杂的人物,但也同样探讨了“宇宙生发、人类演化和弥久恒新的集体无意识本性,以及共同性、集体性为主体的人类性”。电影保留了小说的阴暗质感,聚焦黑暗的人性和邪恶的执念,使人们认识到自己本性的危险并加以有意识地控制。同时又通过结尾处G小姐的被抛弃和黛的主动离开给予影片一抹亮色,并以此打破封闭体系和封闭空间的围困,换取分裂个体的再度弥合。
Crack意为“裂缝”,在《约伯记》中象征七宗罪之一——“嫉妒”的恶魔利维坦(Leviathan),其词语本意即为“裂缝”,它是暴戾好杀,令周遭闻之色变的海怪,亦指人类内心无法填补的差距感而产生的裂缝。影片中,宣扬“欲望”“野心”的G小姐受到被教会学校的严肃刻板禁锢已久的女孩们的迷恋。在费雅玛到来之前,G小姐用独树一帜的思想领导力使这些具有分裂潜质的个体紧密黏合在一起,从而构成了等级分明的封闭体系。影片开端处的几个段落便将此勾勒得淋漓尽致,黛无时无刻不在搜寻G小姐而渴望获得其关注,黛注视G小姐时的神情,唱诗时女孩们对姗姗来迟的G小姐的翘首期待,跳水训练时G小姐雄健有力的演说,跳水队女孩们对黛的服从、嫉妒或忍受,跳水队女孩取笑、欺负其他女学生,由此构建了“G小姐——黛——跳水队其他女孩——普通学生”这种由高到低的层级关系,展现出以集体性为主体、趋向稳定、群体分层的自然本性。
但随着费雅玛的强势介入,封闭体系的平衡状态则被打破。以G小姐为代表的教师阶层(封闭体系的顶层)对这位西班牙贵族学生采取了与以往不同的接待态度,使其异于普通学生,G小姐对她的青睐有加、主动示好使其异于跳水队员,费雅玛拒绝G小姐的拉拢、抵制教会学校的陋习又使其远离体系上层,因此,严格而稳定的线性等级秩序就变成以嫉妒为动力的体系重建运动。为嫉妒所俘却又鼓吹欲望的G小姐所施展的思想领导术受到置疑,使得受此约束的个体分裂潜质被激活而强化,包括G小姐、黛、波比等,她们开启各自不同的自我防御机制,以期达到体系的再度平衡。
在弗洛伊德看来,防御机制指的是“自我在解决可能导致精神疾病的冲突中所采用的全部手段”,包括否认、压抑、文饰、投射、置换、退行、认同等,通过歪曲现实以降低或排除焦虑,从而维持心理平衡,因而“自我”才成为“本我”和“超我”之间的缓冲结构。但“自我总是被本我的欲求牵制着,因此,自我的行动在本质上不是以与主体意识相独立的客观理性为出发点,而是以满足动机或缓解紧张的主观要求为根本导向”,自我防御机制的无意识、非理性在G小姐和黛的身上获得突出展现。
对从未离开过教会学校范畴的G小姐来说,其精神人格的成长并不健全,仍停留在婴儿早期的自恋阶段,以自我为中心,常轻易地抹杀事实,这样的初级防御机制使得已经成年的G小姐脆弱且具有危险性。对于以黛为首、处于青春期的跳水队员们来说,不成熟的防御机制使其在遇到挫折后退化到更幼稚原始的心理和行为来应对矛盾,因而也就暴露出最初级的群体性和动物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由此,自恋需求与依附需求一拍即合,领袖的本我欲求、领导力、煽动性和“群体的冲动、易变、急躁、易受暗示与轻信”合谋杀死了“入侵者”费雅玛,但在此过程中,原有体系内的成员们也发生了心理变化,从而使原有的封闭体系再难维系。
影片将故事背景由20世纪60年代的南非转移到20世纪30年代的英国是契合导演的文化底蕴又富有挑战的做法,因为乔丹·斯科特选择了耐人寻味的教会寄宿学校为具体的叙事空间。乔丹·斯科特曾解释说:“教会学校是英国最正统、最刻板的代名词,地处田园牧歌式的乡村,却发生这样一件事情,因而更具有讽刺意味。并且,将故事设置于更容易产生极权和极端事件的时代,使教会寄宿学校更能发挥映射欧洲人心理的作用。”
英国的教育制度并不如它的先进地位一样发展迅速,教育通常由私人负责,国家并不太插手这项事业。“在很长时间中,学校主要是由教会开办的,不同教派都有自己的学校,为本教派子弟提供受教育的机会。国家不存在教育政策,也不制定教学要求,各校水平因此参差不齐,没有统一的标准。”富有阶级色彩、与教会关系密切的教育体系造就了英国文化的孤傲、保守、文明、自律,而片中缩影式的教会寄宿学校则集中展现了这种文化底色偏执的一面,将在此文化氛围下的人性养成、改造和抑制与潜藏于人性深处的本性相碰撞,从而凸显这种循规蹈矩的封闭空间对人的异化的影响。
影片实质是封闭的单性别空间里个体成长到不同阶段的群像呈现。从三位主角的个体发展状态来看,便呈现出“费雅玛—黛—G小姐”这样由高到低的排序,个体的成熟度、完整度显然与其在教会学校这一封闭空间停留的时长成反比,从未离开过学校的G小姐已然成为封闭空间孕育下的怪兽,可见长期封闭的环境对人的思想圈禁、模式灌输。同时,这种无意识的控制又是根深蒂固的,从三位主角的结局来看,携着新思想、阅历丰富、心理成熟、具有独立意识的费雅玛必然首当其冲,成为刺破传统的殉道者。处于青春期的黛则受此触动主动离开桎梏眼界、扭曲思想的教会学校,而处于“婴儿期”的G小姐也被迫离开而不得不接受继续成长的现实。三位主角的相继离去使得教会学校这一封闭空间出现分裂,影片借此批判了盘根错节的教会体系和长期以来教会教育对健全人格的抑制,透射出社会性与自然性的天然矛盾。
影片通过呈现特殊环境下的群体和个体间的斗争以及个体的最终胜利,从而完成了一次现代性寓言。并通过探索邪恶而帮助人们认识、理解其本性,由此人们才能控制和防范罪恶,最终实现自我救赎和社会解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