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语者的归返、城市和他的诗
———邱华栋诗论

2017-11-14 04:48谢尚发
新文学评论 2017年2期
关键词:原乡白昼黑夜

◆ 谢尚发

梦语者的归返、城市和他的诗

———邱华栋诗论

◆ 谢尚发

海德格尔在其著名的诗学文论《诗人何为?》中,借用诗人荷尔德林的一句诗来对他所处的那个时代进行追问:“……在贫困时代里诗人何为?”接着,他又对“贫困时代”进行了详尽的解释。“世界黑夜的贫困时代久矣。既已久长必会达到夜半。夜到夜半也即最大的时代贫困。于是,这贫困时代甚至连自身的贫困也体会不到。这种无能为力便是时代最彻底的贫困,贫困者的贫困由此沉入暗冥之中。贫困完全沉入了暗冥,因为,贫困只是一味地渴求把自身掩盖起来。……也许世界时代现在正成为完全的贫困时代。”这篇文章诞生的时间,离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十年了,诗及其处境非但没有得到改善,反而每况愈下,径直是一种被视而不见的存在,被置若罔闻而不顾。一俟说到文学,所指几乎都是小说的存在,或许还有散文,诗歌则几乎被遗忘。那么,在这样的“贫困时代”里,解读诗无疑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冒险。但是我确信,诗本身就是一种伟大的冒险,也因此,写诗、读诗、解诗更是这一冒险事业中最孤注一掷的冒险,这冒险本身中所充满着的惊喜、神奇和偶遇,恰构成了最值得期待的诗情和沉思。阅读邱华栋的诗歌,便是这样一种冒险中的偶遇,充满了值得期待的种种。不管是梦语者的自言自语,还是在梦语者的自言自语中彰显的归返的情愫诉求,抑或是对爱的礼赞与对城市的质问,都指向了这样一种难得一见的精神偶遇。

一 梦语者和他的诗

在邱华栋的诗作中,时常聆听到的乃是在午夜吟唱着的梦呓,那其中充满了智性的思索与直面现实的勇气,不管展眼望去所见的是黑夜还是灯火,都在一种诗情的感染下,被睡眠和梦境带着,走向更远的地方。至于那更远的地方到底是故乡还是他乡,则构成了邱华栋诗歌的另一层内涵。邱华栋的作品仿佛并不是诗语,而径直就是一个在黑夜里徘徊着的灵魂,唱出的梦中话语。因此,称邱华栋的诗是“梦语者和他的歌”,一点都不为过。诗人仿佛在不停地做梦,梦见各种各样的存在物与景观,那其中充满了记忆、执念和沉思,充满了惦恋、情愫与寄托。这梦既可以是一个场景,比如:

我果然梦见你了

梦见了你家门外的一棵树

和你全家的亲戚

他们都在欢迎你

(《我果然梦见你了》)

也可以在梦中重构另一层的梦,从而在“梦的梦中”,看见时间的流逝、记忆的鲜活与生命的永恒、爱情的如斯不变。

我经常梦见你的梦

那时候你还小

是一个小姑娘 在一棵树下睡眠

那么安甜 没有人来打扰

在你生长过的地方

我看到了你已见过的风景

(《夏天本身所开的花》)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诗被作为和梦关联的存在,有诗才有睡眠,才有梦境,竟至于难以分辨到底沉睡者所进入的是自己的梦境,还是诗所营造的梦境。

我是一个合格的朗读者

就是为了帮助你解脱紧张

进入安闲的梦

我也愿意扮演这样的朗诵者

和你一起在时光中飘浮

(《朗诵催眠》)

如此,诗仿佛并非是诗人写下的话语,勾连着个人的情绪、感觉和认知,而是像一位姑娘手中,正在编织着的围巾。那么,诗人并非是诗人,而是一个手艺人;诗也并非是诗,而是一个编织物。日常与诗意同构,梦境与现实相连,邱华栋的诗歌中这种面向现实的写作,呈现出其作为“非诗之诗”的面貌的同时,也彰显了一种对诗意的独特理解。

编织蓝色音符的,是你

你这个织梦者,带着童年的瞳孔走来

(《围巾》)

与此同时,作为私人生活中的梦逐渐被扩大,成为“整个时代的梦”(《博尔赫斯》),随着白昼的到来而慢慢远逝。在这样的“梦的时代”中,“如果你是梦/那么我就是马,顺着你的头发以吃草的方式围困你”(《反修辞》),并进而“逃离伤口,迷入甜美的河流/我们命中注定一起在梦中飞翔”(《骷髅花》),因为这个“梦语者”从原初就是一个“从梦境中捞起”的诗人,所以他会说:

我刚刚被黑夜从梦境中捞起

感到列车异常平稳

就像一把刀子,在进入一个躯体

钢铁铿锵

(《1992年8月24日深夜2时,经过石家庄》)

如此一个“在睡梦中跌倒的人”(《北京,大城飘浮》),只能“我脸上带着奇异的梦境/我跃动四蹄 在城市中狂奔”(《惊马逃奔》),注定成为一匹“刚从美梦中惊醒的马”(《城市中的马群》),诗是梦中语,而梦则是安详的寄托——“让香草铺满你的梦境”(《甜蜜的星空》)。

天然地,梦语者自然和睡眠关联,睡眠又自然地和黑夜关联。于是,在邱华栋的诗作中,围绕着“梦”打造出一个完整的“意象群”,包括睡眠、黑夜、黑色、白昼等。连梦语者自己都知道,“而你自然和黑夜共生,如同梦境中的树枝/从阳光的背面伸进白昼”(《黑天鹅》),他的诗作就是“把黑暗锻成布匹/就都是新娘和新郎/在天鹅的边上梳妆”(《哎呀》)。因此,梦语者陶醉于黑夜,而拒绝白昼的到来,试图“在空气里把黑暗围拢”,还宣称:

十个死者站起来向你说话:

不要站起来去看天黑了

没有白昼,你就是白昼

让最后一枚种子在我的口中发芽

(《十个死者站起来向你说话》)

天黑了,几乎成为梦语者的假象,因为天根本不曾存在过白昼,在他的世界里,只存在着“黑夜已经降落下来,大地荒凉的气息上升”(《大海中的岛屿》),因此上,“黑夜比空气纯净/我的语言烈焰熊熊”(《星光》)。梦语者的诗,只不过是黑夜中燃烧着的语言罢了,它总纠缠着黑色的气质,萦绕着死亡的气息。“这夜晚真黑,星星开始了它们的聚会/像死亡的聚会,而你为什么把我抓得那么紧”(《年复一年》)。在这一声质问中,黑夜里的梦语者,以睡梦作最清醒的思考,用黑夜作为眼睛来思考关于人世的种种——终有一死者的忙碌奔波、生和死的欢愉与悲伤、恋人的絮语与故乡的草、树、风,以及茅屋、母亲和大地。梦语者的黑夜,情到深处,往往只剩下了白昼,那代表着生的世界,虽然这生的世界也只不过是“向死而生”的悲剧罢了。

我留下的白昼比黄金更深沉

比泥土更黑

比太阳更幽暗

比人心更轻

更多的白昼被我的双手从血管里挤出

(《更多的白昼》)

梦语者天然地是属于黑夜的,那白昼的假象只不过是“从血管里挤出”的痛苦,写满了他的哀伤、悲戚与孤独。或者,这白昼只不过是一束光——“黑夜的马车拉着我/在海面上疾驰成一束光”(《我自己》)。梦语者和白昼终究无缘,在黑夜的梦境里,言说着自我的存在,“黑暗的颜色,黑色的鸟,适合于水底的飞行”,“黑暗的鸟,同样是黑色的玫瑰”,“那样黑色甜美的气息让我沉醉”(《黑天鹅》)。梦语者就在这“黑色甜美的气息”里,写下他的诗,他的歌。所以梦语者宣称,他只不过是一个“午夜的孩子”:

午夜的孩子在大地的流浪中醒来

他听见了美代表黑夜向他说话

午夜的孩子,在恐惧中领受着战栗

单一的宁静已使他发疯

午夜的孩子,向半空抛掷银币

正面和反面都不是他的期待

那是孤独,那是深入他肌体的针管

正在向他的身躯注入迷乱的泪水

而重建星空,还远没有开始

午夜的孩子醒着

或者他是在一个醒着的睡梦中

在两个梦的叠压下成为影子

在空荡荡的城市中游荡 像纸一样飘飞

(《午夜的孩子》)

作为“午夜的孩子”,梦语者的诗句中透露着诗人的纠结、痛苦和神经的不安,那焦躁的不是黑夜的恐怖,也不是白昼终将到来的痛楚,而是在“单一的宁静”中所体验到的痛入骨髓的孤独。午夜的黑色中,纯净的单一,并未给梦语者带来安慰,他痛苦的魂灵一如暗夜的流动,看不见却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由此,邱华栋的诗歌提供了一种时代的镜像,躲避白昼的梦语者,只不过是无数人黑夜里的梦呓罢了。但这梦呓,难道不是梦魇?难道不是梦魇里,那痛苦的呼喊与嚎叫?充满了灵魂的撕扯,以及词语的破碎感?

二 归返,从离去开始

梦语者的痛苦,也并非只是来自于黑夜的深处,从单一的黑色之宁静中侵入骨髓,因为那孤独的到来,和“远离”密不可分。他孑然一身,伫立在黑夜中,在别人的沉睡里书写自己的梦语,郁郁寡欢又自得其乐,缠绵悱恻也痛彻心扉。从梦语者的诗句中,读出归返的意思,恰恰也牵涉着别离与记忆。在邱华栋的诗歌中,梦语者喋喋不休地沉吟着的,就是这因别离而带来的思念,因记忆而难以磨灭的牵挂,以及因归返而愈发痛楚的灵魂。仿佛存在着一个“原乡”,在梦语者的言说里,不停地作为归返的动力,召唤着异乡的游子,在暮鼓敲响之前,风尘仆仆地到达。

你是一种声音

在暗影中呼唤我

又像一只鸟

用风拍打我的肩膀

你的目光中深藏着一个秘密

你透明,华美,敏锐,真挚

你的周围,是美的河山

河山上盛产麦子、牛奶和大米

(《一种声音》)

归返仿佛正是对这样“一种声音”的应和,因为在记忆深处的原乡,不断地以清晰的面孔出现,那诗意的故居与想象。“你有一张光明的面孔/使出门的我,不断地在月光下思家”(《献诗》)。那是因为,“在大地上 我当然觉得你最美/你使我寒冷的双手 始终可以摸到火柴/并且扎下根来/无论我跑了多远 我知道/我么都要在天黑之前 雷雨之后/一起回家”。梦语者的深深执念中,“故家”的存在是萦绕不开的梦魇,而此刻身处的世界——城市及其不堪的生活,则是梦得以形成的基础,也是归返的动因。因着这样的思念,才会有归返:

黄昏中归家的路上

透过车窗玻璃

我数着路边向后飞快退却的树上的鸟巢

(《二十六个鸟巢》)

然而可悲的是,“在树枝上,巢中经常没有鸟/只有空虚,被悬置于春色之上”(《雪的暴力》)。别离也仿佛是梦语者的宿命,“我想起了养蜂人昨天告诉我的:/眯缝知道自己要死了/总是要离开它供养的蜂王,离开它的家,它的花”(《一只濒临死亡的蜜蜂》)。在别离之后,心心念念的归返执拗中,深藏着眷恋与牵挂,那里才是诗意栖居之地,无论这其中包含着多少想象的成分。

而美丽的风景镶嵌在

人民劳动的画框中

插秧人直起腰来,太远了

我根本看不见他的脸,他的辛酸

(《江西的白鹭》)

别离实在是“太远了”,才有归返的切近之思。只有归返,才能让生命进入宁静之中。“我回家了,这一刻总是那么的温馨/总是,进入到片刻的宁静”(《门外的灯》),这仿佛也是“远与近”对比的另一重意味:喧嚣与宁静,漂泊与归返。只有在切近中,原乡的图景才会清晰:“水稻田边,蛙鸣阵阵/南方的景物啊,生机勃勃/让我喜欢上了这美好的万物”(《南方的植物》)。这就是原乡的意味,那里有出发点,有一生中为之永难忘记的情思。然后,就有了远离,就才会在远离中,以梦的方式,看见原乡的一切。梦语者不禁深思:

你和我像逃离湖水的鱼,来到了空气中

只有风掠过树梢

人鱼能跑到哪里,我们能离开水多久

没有人告诉我们答案

(《罗马湖》)

用了鱼和水的譬喻,梦语者终于明确了他在“远与近”、“别离与归返”的逻辑中,所领悟到的真谛,也和盘托出了归返的全部理由之所在。梦语者于此,才一遍遍地言说着:

还是转身离去吧

回去,走回去

离开那些乌鸦,离开

那空茫茫的大地坟茔

(《冷静色》)

梦语者的“空间辩证法”也恰好出现:离别与归返的性质,差异十分遥远,却内涵又十分切近。对于梦语者而言,“空间辩证法”所言说的,正是:

出发就离开了家,而抵达则是另一次出发

没有目的的旅途已经开始

家中的女人在啃食月饼

今天的月亮一定是最圆的

在这个夜晚我想念她

我们刚刚相聚,就要立即分离

(《2002年中秋,9月21日》)

然后,才有他的痛楚,才有他的思念,才有了永远无法抛弃的“诀别”:“在田野里你被暮色运走/这诀别比泪水更重 更深!”(《诀别》)也才有了“远行”和“飞走”:“我要去远行”,“沿着夏天的跑道飞走”,“五月,最终我和兄弟们交互拥抱/随即分手。在我们身后大片草莓熟透/一直走。/一只黑鹰,衔我影子向大荒漠悄然游走”(《黑蝴蝶》)。梦游者无法不去正视他的身份:“我乃远行的游子,无恋人伴行”(《云境·心境》)。

在别离与归返之间,梦语者执念着的原乡,更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并且这记忆朝着时间和空间两个方向前进:对于时间而言,原乡的记忆意味着童年的须臾不可离之,以及离别之后渴望重新归返的热烈;对于空间而言,原乡的记忆意味着故乡的种种人、事、物,包括对于母亲的思念,对于大地的沉思。靠着记忆构建起来的原乡,总是梦语者最为珍贵的财富:

今天的螃蟹格外地好吃

虽然很贵,但是仍贵不过

我们的记忆,贵不过

你对自己家庭的守护,儿女双全

父母双全,你是一个喜兴人

(《十一月一日得张小波送来大闸蟹》)

记忆之珍贵,胜过世间的一切,因为那里隐藏着原乡最为深沉的执念和牵挂,仿佛是简单的“儿女双全”和“父母双全”,但那其中所饱含着的,却是对于“团圆”的渴望。梦语者宁愿就如此:“这是一个时间的截面,一个记忆的瞬间/在这个时间段里我们安静地彼此凝视”(《罗马湖》)。在凝视中,归返发生,借着想象的翅膀,踏上归途,朝着童年的方向,朝着故家的方向。

在井中我们下沉

下降到记忆和少年的深度

(《身在井中》)

年复一年 嘴唇上覆灭着春天

在悬铃木下你苏醒在童年的边缘

苏醒在你自己的身体里的哀怜

(《年复一年》)

这言说的,是少年和童年的种种;

母亲老了

她的衰朽不止起始于血液

而是很多细胞的背叛

它们一点点地改变她的面貌

就像风蚀洼地

和风的关系

南方传来妹妹怀孕的消息

另一个小生命

将在龙年诞生

(《母亲》)

我想念我的母亲

在早晨醒来的时候

没有看见儿子

眼睛总是落下来

几滴透明的忧伤

(《妈妈》)

我无法走出你的血液,父亲

每一次远行,我都知道

会有更多的声音在你脸上老去

(《词根:父》)

这说的则是故家,以及故家里的父亲和母亲,大地一样的存在。然而对于梦语者而言,任何一次归返都存在着无法规避的风险——

我从遥远的地方归来

见到你忽然就凄凉

(《旧房子》)

因此,回不去的故乡和岁月,在梦语者的诗句中,就只得以“镜像”的方式存在,宣称了任何一次“归返”都只不过是自我的一番想象罢了。这种归返,似乎成了梦语者的宣言:

重回镜中

我们是一对童男童女

像天使,在过去一年飞翔在上帝身边

如今岁月之河滚滚而过

我们经历的比预想的要多

失去的比得到的要多

我们拥有的一切叹嘘,一切幻想

而今复杂得像机械时代的仪器

自身都无法辨识

是什么叫我们心中充满淤泥

和生活的每一片灰烬

生存就是无止境的下坠吗

我多么向往重回镜中

在那里我们黑发似夜

纯净如一张白纸

没有一个字 曾经占据过我们的心

三 城市物语及其相状

“重回镜中”,代表着梦语者归返的无可奈何的处境,也彰显出了“现代人的悲哀”,以至于诗人径直发问道:“是什么叫我们心中充满淤泥”,“生存就是无止境的下坠吗”。这种种发问与思索,都来自于梦语者对城市的观察,来自于他对城市物语的描摹与城市生活相状的体认。也因此,在邱华栋的诗歌中,一俟涉及城市的书写,永远牵涉着两个方面:其一,对城市器物的描绘,以及附着于器物之上的种种情感;其二,对城市相状的刻摹,以事件和经历的方式呈现出都市生活的种种不堪。很显然,相比较于波德莱尔在书写城市的时候所使用的“象征的森林”,邱华栋更愿意直面都市的器物与事情,谓之为现实主义有失偏颇于刻板印象,谓之为“印象主义”则失之于走马观花的阅读感觉,称之为“城市的素描者”或者更为准确——一方面是写实的精神记录下城市的种种,另一方面则是用了情感的调色将之晕染、变形、扭曲,以映衬着梦语者的归返和黑夜的沉思,因为城市几乎是梦语者逃离的地方,又是必须栖身其间的场所。邱华栋在诗歌中,让梦语者以“看见”的方式,来呈现城市的种种:

我看见了水泥厂的烟囱和烟,计划生育的标语,广告

看见了丑陋的红砖简易楼房

看见了高压线和细线一样发亮的水渠

而一排排树影分割地平线

把白云的步伐和绿色大地分开

(《2002年中秋,9月21日》)

这还是静止的城市存在物,它们充斥着城市的生活,拥塞着日常起居,几乎构成了城市存在的全部。同样地,在另一首诗中,邱华栋让他笔下的梦语者,直接站在楼宇之上,观看“上海的早晨”:

我从上海锦沧文华酒店12层的窗户望出去

波特曼酒店、恒隆时代广场和上海展览馆把时间扭曲在一起

这个早晨闷热而华丽,我以外来者的眼光

对她漫不经心地一瞥,看见了上海的心脏地带

在潮湿的8月里谨慎地涌动,并成为这个时代的脚注

为了她变得更高,更富丽堂皇,更辉煌,也更糜烂

(《上海的早晨》)

在观看城市的时候,梦语者几乎将他的梦言梦语纠结在一起,让几个主题同时出现,形成一个结点,辐射成巨大的圆环,充满了话语的张力。这其中,外来者的身份让梦语者连接起了他的归返和他的离别,把故乡作为参照物来观看城市的存在物,领略城市生活的不堪;在梦语者的观看中,“糜烂”则映衬着“原乡生活”的一切美好,稻田、母亲、老屋、田野等等,充满着趣味的童年和少年;在白昼观看的梦语者,显然并没有脱离黑夜的召唤,他始终“在黑夜中”,以黑夜之眼来领略白昼。如此而来,与其说城市是城市,不如说城市是白昼的象征,她越是不堪,就越证明了梦语者和白昼的距离,与黑夜的亲近。所以在他的执念中,容忍不了城市的这一切:

还要吃掉路灯 和高速公路

吃掉牙膏和飞机场

吃掉加油站 和伞兵营地

吃掉沙发灭蝇器和古城墙

吃掉所有的镜子

(《诗》)

可是对于梦语者而言,妄图“吃掉”城市的这一切,无异于痴人说梦。城市用了一整套自我的方式,构建了自己的躯体和生活。

这就是大城,它用立交桥,高速公路,

用假面舞会、卡拉OK酒吧、发廊来交换内脏

(《北京,大城飘浮》)

城市肿瘤因为高速公路的输血

日益变得茁壮,变得心动过速

(《高速公路》)

城市组建自我的躯体,并且用了各种方式防止蜕化、衰老和死亡,不管身处其中的普通人和梦语者如何对她作出反应,她总依然故我地强化着自己的存在,在强化中收编一切,顺从者和逃离者,以及叛逆者。连梦语者都不得不躲在黑夜里,躲在自己的梦里,靠着想象而来的归返去了解自己的“城市生活病”,却并不见他逃离这样一个不堪的所在。只能一个人,哀怜着自己,痛恨着城市,又寄生于城市。

从城市器物中看见糜烂、堕落,更可以看见生活在其中的人物,如何在日常生活的地图里,描绘下自己的横竖撇捺。梦语者仍旧是一个“外来者”,他仿佛只是静悄悄地观看城市,及生活于其中的人物,他们的日常,他们的庸俗,以及他们的可怜可悲之处。

而大地上到处都是人

这使我担心,哪里使它可以安身?

沥青已经代替了泥土,我们代替了它们

(《京东偏北,空港城,一只松鼠》)

以动物的处境,反衬城市生活的不堪,梦语者总还是对城市抱着绝望的态度,认为“这绝对是末日的感觉”(《2009年7月24日,下午大雨,我驱车奔向石家庄》),也是他应该逃离的地方。然而许多人生活于其中,却并不自觉:

有多少人,踩着一致的步伐

出入地铁、公共汽车、饭店、商场和楼厦

买卖梦想,然后在物质中消耗自身

成为更为简单的物质

(《北京,大城飘浮》)

这种简直是失去了“诗味”的诗句,几乎是一种发牢骚式的喷薄,如同一个人喋喋不休的抱怨。然而这不得不让人同时也警醒:我们的诗歌观念,是不是应该更新了呢?是不是应该抛却那种朦胧的象征、巧妙的譬喻与指东打西的故作刁难,而是直指人心,一针见血,痛处撒把盐,痒处偏不挠?毕竟,邱华栋在这种“非诗之诗”的语境中所要言说的,恰是要对着当下的生活,对着城市的种种不堪,刺下猛烈的一剑,因为他知道,对于如此现实,非用如此的“非诗之诗”不能描摹,不能尽意,不能状其形态与心魂。然而,梦语者有梦语者的悲哀,他简单处,可以直接一语道破,又在道破城市的弊病之后,看到城市的“伟力”:

我猛然向自己跪下

看见电车的辫子脱离轨道

我想死去 我听见大地在微微颤抖

城市在嘲笑什么

在凝视中痉挛它庞大的身体

碾过花朵和少女

(《可以死去也不要死》)

城市正在以前所未有的方式,不但吞噬着生活于其中的个人,还在震颤着大地。因此可以说,邱华栋对城市的观察与深思,绝不是轻轻地滑过式的牢骚和抱怨,而是揪着一个问题不放,颠来倒去地进行质问。梦语者由个人而向着大地的追问,最好地体现了这一点。如果要给城市的器物描写作为一个终结,为城市的事情做一个预热,那么莫过于梦语者眼中的城市人及其生活状态:

她害怕橱柜、洗手间

害怕椅子、床头柜、台灯

她害怕窗帘、中央空调

和各种声音

(《她和黑夜》)

和器物打交道,城市人开始变得焦躁不安、恐惧,以至于他们的生活中充斥着死亡的阴影。那些巨大的物体,不但带来生活的便利,同时以无可争辩的方式宣示着对生活的挤压。梦语者经由城市器物的通道所看见的死亡比比皆是:

7月13日,一个不祥的日子

这一天我在东八里庄

看见了很多人围观

一辆停靠在僻静地方的轿车里

一具腐烂发黑的尸体

臭味已经弥漫了三天

7月13日,晚报上还报道一个

无法证明其身份的人

从西单的中友百货五楼上跳了下来

掉在了消防气垫上,可仍旧死了

是个讨要薪水的民工

7月13日,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

在通惠河四惠桥的河面上

有一具浮尸,脖子上有一道伤口

腰间绑着一块砖

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杀人的是燥热的心,还是空气!

(《死人》)

这类似于流水账的诗歌,确实了无诗意,并非是抒情的调子,也非呐喊的节奏,更不是控诉的激情,而这确是梦语者眼中的城市生活。横死的新闻到处流传,而尸体充斥其间的日子,也已经稀松平常。那末尾的一问,与其说是发问,不如说是指责,对整个城市的咒骂。不啻此,梦语者还在城市中,用了一只猫的死来隐喻人的死:

我看见有一只猫,在马路中间

它感到无比惊惧,它无法逃走

因为车来车往

巨大的汽车在它头顶碾过

它根本就不敢动

一直在无助地喵喵叫

第二天,我再次路过那里

发现那只猫已经变成了一堆凸起物

被压扁在地面上

皮毛包裹着内脏,成为饼状物体

又过了一天,一场大雨清洗了一切

我路过那里,看见猫的尸体没有了

环卫工人打扫了它

连血迹都被冲刷干净了

那里是一片空无

(《公路上的一只猫的死》)

在对城市进行刻摹的时候,邱华栋总是如此,把诗的诗意降到最低点,让诗本身成为一种说话的方式,将简单的叙述加以巧妙处理,用了分行、节奏变化等来调控这种说话的方式,从而达到书写的目的。因此在梦语者的眼中,一只猫的死去,成了一个小事儿的书写,却无意之中关涉着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和他们的命运:背着死亡的黑影前行。对城市“事情”的书写,集中地落在“死亡”之上,梦语者的归返就显然成了不可避免的生命之必然,那关于原乡的种种想象,也愈发显示出一种诗意的光明来。对于这位怀乡的游子而言,此身在此,此心远去,仍旧是逃不开的宿命,那“午夜的孩子”必须在黑暗中,观看自己和芸芸众生,用了梦呓的方式,写下生活的种种:

午夜的孩子 城市夜晚的不明飞行物

楼厦间的一声嚎叫

灯光背后的蝙蝠

一个人被汽车咬了一口,火光一闪

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城市尸布上的一道擦痕

2016.11.30-12.1北京·逸远斋

2016.12.8改毕

注释

①海德格尔著,孙周兴译:《海德格尔选集》(上册),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409页。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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