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彦姝
传承与新变———新世纪长篇小说中的革命历史叙事
◆ 李彦姝
“革命”无疑是20世纪中国历史进程中最不可忽略的关键词之一。如何书写20世纪的中国经验,尤其是如何表达其中驳杂的革命历史经验,成了考验新世纪作家的一个重要课题。革命历史题材作品在中国当代文坛一直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从时间顺序来看,经历了“文革”时期革命经典叙事、“文革”后新启蒙叙事、后新时期新历史主义叙事以及新世纪多元叙事的发展脉络。在新世纪的语境中,如何理解“革命历史叙事”的概念,怎样全面梳理和剖析其创作过程中取得的成绩与不足,是一个值得关注和研究的问题。
通常意义上的革命历史小说如黄子平所说,是“反映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斗争历史的小说”,是以进化论思想为指导,对于中华民族解放运动的历史必然性的正面书写。这类小说在1950年代至1970年代的中国大陆最为繁盛,有一种既定秩序清晰并富有逻辑性地呈现于小说文本中,这种秩序源自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合法性和进步性,亦遵循了历史进化论的发展规律。受此种规定性影响的作家的革命历史观念及叙事逻辑大多是十分清晰明确的,这也就促使小说的主题及情节具有鲜明的导向性。
当代中国革命历史小说肇始于十七年、“文革”时期的红色经典叙事。“文革”时所倡导的“三突出”原则, 被当时多数公开发表作品的作家秉为圭臬。对于宏大叙事的热衷、对于阶级斗争的刻画和对于英雄人物“高大全”形象的塑造,是当代文学“一体化”时期的典型表征。“三红一创”、“保林青山”以及“文革”时期的“样板戏”等,都可以看作红色叙事的代表作。新时期尤其是新世纪以来,“革命历史叙事”在题材选择、叙事策略以及历史观念等诸多方面表现出多元性和复杂性的特征。出现于“文革”结束后的新启蒙历史叙事在现代性话语的指引下,遵循着进化论的历史逻辑,将革命的起源、性质和目的纳入连贯的历史理性链条之中。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新历史主义小说家在文坛集体亮相,不少新历史主义小说家是从先锋作家转化而来,新历史主义小说与先锋小说存在着某些相似之处,比如对于神秘氛围的渲染、对于偶然性和无常感的青睐、对于历史的质疑和解构等等。“偶然性和意外性的当代思想消解着启蒙理性和19世纪的线性进步的历史观。”新历史主义小说为读者带来不同于既往革命历史叙事的陌生感,一定程度上也刺激了读者对于革命历史的反思。
进入新世纪,作家对于革命历史题材热情不减,尤其在长篇小说创作方面,出现了多部正面书写20世纪中国革命历史的作品。革命历史所蕴含的信息量巨大,长篇小说恰恰可以利用自身的体量优势,对于中国波澜壮阔的革命历史进行全景式、多角度、纵深化的描绘。以新世纪以来十余年的革命历史题材长篇小说创作为例,按照主题和题材划分就有史诗类、反思类、传奇类、谍战类等,在这种划分中我们可以观照新世纪革命历史长篇小说创作的某些典型特征。史诗类小说以《日出东方》、《西柏坡》、《血色黎明》等作品为代表,小说以重大革命历史事件为背景,在展现曲折坎坷的革命历程中塑造革命领袖的光辉形象,在波澜诡谲的历史氛围中突出共产党人的英雄主义情怀与理想主义精神。史诗类小说立足于还原中国共产党在新民主主义革命中从诞生、发展到壮大的历史进程,虽然小说情节一波三折,但是总体发展脉络是进步性和上升性的。反思类小说以《英雄无语》、《爱在战火纷飞时》等作品为代表,在这类小说中作家或以辩证的视角还原革命者的复杂人性,呈现其多元的性格心理,或以质询的态度反思历史事件中的经验与教训。传奇类小说以《亮剑》、《音乐会》、《长征谣》等为代表,小说以革命者的命运为主线,叙写主人公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在人物典型塑造方面表现突出。谍战类小说以《潜伏》、《狼烟北平》、《拂晓前的长春》等为代表,描写了共产党人隐藏真实身份潜入敌人内部的故事,将地下党员在革命关键阶段所作出的巨大贡献及牺牲表现得淋漓尽致。以上几类小说虽各有侧重,但大多数可归之为传统的革命历史叙事范畴。
新世纪以来,在以新民主主义革命为关照对象的传统革命历史叙事继续发展的同时,对于辛亥革命、“文革”等历史事件的书写,也被大量作家纳入革命历史叙事的范畴。这一现象折射出了新世纪中国文化语境的变迁。阿里夫·德里克在《后革命氛围》一书中提出“后革命”概念,指出“后”有“after”和“anti”两层涵义。第一层涵义,后革命时代是一个时间概念,“文革”结束宣告了中国“后革命”时代的开端;第二层涵义,后革命隐含着当代知识分子对“革命”的反思及重估。这对于我们理解新世纪以来中国革命历史叙事的变化具有重要意义。
步入新世纪,我们仍行走在后革命时代的历史轨迹中。这一时期长篇小说的革命历史叙事与此前相比有两个突出特征。第一,越来越多的作家将视角投向新民主主义革命以外的“革命”场域;第二,小说叙事题材仍聚焦于新民主主义革命,但是叙述者对于历史的认识和反思却超越了传统范式,展现出新的特征。文学评论家极其敏锐地察觉并积极回应了这一新变,相关作品被研究者迅速纳入“革命历史叙事”的话语范畴,如南帆的《后革命的转移》、陶东风的《论后革命时期的革命书写》等。
革命历史叙事范畴的扩充值得反思,迫使我们必须对于“革命历史叙事”一词进行更深入的剖析和解读。毋庸置疑,中国波澜壮阔的近现代历史绕不过战争与革命的浪潮。随之引发的问题是:战争史是否等同于革命史?革命是否一定要通过战争的形式表现出来?阿伦特对于战争和革命这两个概念做出了区分:“从历史上看,战争是有史以来最古老的现象,而革命,确切说来,在现代以前并不存在。”可以这样理解她的判断:战争偏向于传统军事意义上的正面对峙交火,革命则是近现代以来确立的启蒙思想的重要产物之一。战争主要表现为敌我双方你死我活的行为冲突,而革命则更多表现为思想领域的斗争和变革。由此纵观中国20世纪的历史可知,战争经验不等于革命经验的全部。革命溢出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范畴——那些激进的、剧烈的社会变革和思想革命也可被归于革命名下,“革命性”多以思想激变和意识形态冲突等形式为表征。德里克指出:“革命是与现代性有密切关系的。拒绝革命、拒绝乌托邦、拒绝理想之后,我们对未来也就没有了期望。对将来的预期是我们历史意识的一部分,没有这种预期,我们如何赋予过去以意义?”20世纪的中国革命历史,是由身体和思想、经验和教训、前进与踟躇所共同写就的,不能忽略任何一种类型革命之于历史进程所独有的深刻意义。
如果说革命叙事是革命思潮的产物的话,那么后革命叙事的勃兴更多是后革命思潮的产物。革命书写,正由单一性的革命叙事向丰富的后革命叙事扩张。在比较的视域中,可进一步将革命叙事与后革命叙事的区别概括为以下三点。
第一,传统革命叙事在题材选择上往往倾向于历史跨度较大的宏大叙事,彰显英雄史观和传奇色彩,着力描写艰苦卓绝的战争场面,如《西柏坡》、《血色黎明》等。而后革命叙事更关注革命历史进程中的个人命运,擅长描摹革命者内心深处的复杂性与矛盾性,如《英雄无语》、《花腔》等。第二,传统革命叙事的题材明确、线索清晰,而某些后革命叙事的题材归属较为暧昧,革命书写常常被镶嵌于乡土叙事、先锋叙事之中,革命历史事件在小说中片段性出场。铁凝的《笨花》、阎连科的《受活》、贾平凹的《古炉》从主题来看皆可归入乡土叙事,但是其中对于革命历史事件的关注,又超越了乡土小说范畴。第三,对于乌托邦叙事策略的不同理解,也是传统革命叙事与后革命叙事区别之一。传统革命叙事中的乌托邦色彩体现为革命者对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宏大理想的追求,展现出进步性的蓬勃气象,附会了以莫尔为代表的西方传统乌托邦社会理论,而后革命叙事中则出现“静态的、超验的乌托邦”,以超越现实的不羁想象展开“反乌托邦的乌托邦叙事”。《人面桃花》中主人公的出世倾向,《受活》中受活庄百姓对于“倒日子”的依恋,无疑都具有老庄哲学色彩,形成了对西方乌托邦社会构想的反叛。
沿着上述思路,我们可对新世纪以来的后革命叙事的代表性作品做更为细致的文本分析。这些作品显现出一些以前作品中不具备或表现不突出的特质,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二是复调结构与对话姿态。小说对于革命故事的讲述,往往不满足于传统的单线、顺序叙事,而是借助更加复杂的故事结构、更加精妙的叙事策略,抽丝剥茧地对革命历史事件的始末、脉络、细节以及其中的人物命运等加以还原。《花腔》、《暗示》、《银城故事》等作品无疑在这些方面有所突破。
三是隐性书写与间接呈现。这里的隐性书写是指作家将革命历史嵌入对家族历史或个人命运的书写中。《风和日丽》从私生女杨小翼的视角勾勒作为父亲的将军形象,杨小翼的成长伴随着寻父、审父的艰难经历。将军为保全革命家的高洁形象,始终不肯与亲生女儿相认,但在他内心深处始终对于女儿怀有歉疚与深情。《英格力士》以少年刘爱的视角审视了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的父母、从上海发配至乌鲁木齐的英语教师王亚军等一批“文革”时期知识分子的遭遇和命运。虽然对“文革”没有进行直接描写,但是由人物命运变迁呈现出时代变革之剧烈。《笨花》总体上不能算作革命历史小说,但是其中的“文革”叙事和对于军阀混战的书写却十分深刻。小说将历史人物孙传芳、曹锟、王占元与虚构人物向喜放在同一历史维度进行叙述,对于很多重大历史事件的描述也符合史料,使小说具有史诗般的叙述效果。
四是迷狂爱情与革命意识交织。“革命加爱情”的叙事模式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早已成为一种经典模式。在新世纪长篇小说这种模式仍屡见不鲜,但展现出一些新的特点。两性关系呈现出浓烈且非理性的迷狂色彩。《坚硬如水》中男主人公高爱军身上始终带有一种青春期的亢奋和激越,“患的是革命和爱情的双魔症”,“革命音乐”在小说中是一个反复出现的意象,每当诸如《战斗进行曲》、《东方红》之类激扬的旋律响起的时候,高爱军总能从潜意识里滋生出对夏红梅的性幻想。高爱军和夏红梅终因相同的革命目标成为了爱情伴侣,同时也相伴开始了砸毁程家岗石牌坊、批斗岳父程天青、在旧坟墓里偷情等一系列激进举动。《人面桃花》中张季元日记向读者展现了其内心深处对于秀米母女二人复杂的情欲感受,表现出他在革命伟业与个人情感之间难以抉择的矛盾心理,使作为革命者的张季元之形象更加复杂丰满、更具人性化。爱情与革命依旧缠绕在一起,但是它们之间的关系不再是水乳交融,而是相互掣肘拆解甚至水火不容。
文化语境的变迁,促使新世纪作家重构革命、历史与文学之间的关系,各种流派以不同的方式参与到革命历史叙事中,将个人对于历史的深沉思考融入作品中,共同绘制出20世纪中国的革命历史画卷,造就了新世纪长篇小说革命历史叙事的繁荣局面。在肯定新世纪长篇小说革命历史叙事创作成绩与经验的同时,也不能回避新其在创作与传播过程中存在的某些缺憾与不足。
注释
:①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页。
②让·贝西埃著,史忠义译:《当代小说或世界的问题性》,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页。
③参见杨剑龙、王童:《新世纪革命历史题材长篇小说的叙事类型》,《文艺报》2011年6月29日。
④阿里夫·德里克著,王宁等译:《后革命氛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
⑤汉娜·阿伦特著,陈周旺译:《论革命》,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2页。
⑥阿里夫·德里克著,李冠南、董一格译:《后革命时代的中国》,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81页。
⑦耿传明:《一个传奇与他背后的本事——格非的〈人面桃花〉与历史乌托邦》,《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第65页。
⑧王鸿生:《反乌托邦的乌托邦叙事——读〈受活〉》,选自《叙事与中国经验》,同济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02页。
⑨李陀:《〈暗示〉台湾版序》,《文艺争鸣》2014年第10期。
⑩阎连科:《受活》,人民日报出版社2007年版,第92页。倒日子是和天堂地紧密相连的一种对失去的岁月的怀念。其特点是自由、散淡、殷实、无争而悠闲。受活人把这种流失的美好岁月称为倒日子,又叫丢日子、掉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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