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广松
缝隙、临界与飞翔练习———黄德海的文学评论及其成长
○汪广松
几年前,黄德海曾经给我看过一篇六百字左右的短文,说他在知慕少艾的时候,特别希望自己的眼睛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光彩,像那些女孩在斜睨瞬间放出的光芒,于是,他每天就在太阳初升的时候拿眼对准太阳看,希望阳光能够清洗他的浊气,给他一双会“发光的眼睛”。
可以想见的是,这种无知无畏的实验除了让他眼前发黑,不会有他想要的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受这个观日的影响,初中结束的时候,他的眼睛近视了,那个时候他只渴望有一双“经过充分休息的眼睛”。
到了大学,他说有近四年时间没有见过太阳。这应该是一种感觉记忆,记忆中滨海小城有一场厚厚的雪,“天空被雪埋藏在幽深的阴沉里,我觉得安全”,他的心情“与天地同构”,阴沉得不见天日。与之相应的是,这个时期他只顾低头读书,非常努力,形成了每天读书的习惯,却并没有得到读书的乐趣。
多年以后,忽然有一天,他发现“眼前的光居然有不同的层次,在参差的缝隙里,透出一些我从未见过的东西”。这些东西无以言传,他只是满心欢喜。我注意到他这篇文章的题目是《眼·光》,在通常的“眼光”中间加了一个点,这一个点是参差的缝隙里透出来的东西吗?或者说这是一双会发光的眼睛?
我没有去追问,也许不必问。现在当我坐下来集中阅读和思考他作品的时候,就想起了这篇《眼·光》——它像一个成长的隐喻。我把他当年“观日”的行动,理解为“日正为是”的努力,当作他少年时代有志于学的开始;而他现有的文字,又或者可以看作“眼·光”的缝隙间透出来的东西。
一
黄德海的写作关注人的成长,校正的焦点始终指向自己。他的写作是成长式的向内写作,每一次写作都要求针对心灵的解放,是对非己事物的剥离,是认识自己的不懈努力。
在《为谁写作?》一文中,黄德海首先区分了两种写作:一种是写给当代人的,一种是为未来者写作,然后笔锋一转,指出有一种“颂神”的写作,写作“倾向于祈祷”。接下来是萨特、加缪和里尔克的话,引出“指向内心的写作”,在这种写作里,“认识自己、澄清自己,并通过写作把这个认识和澄清提纯,甚而由此走向幸福之路,把自己的一生谱写为独一无二的乐章”。但这还不是最后,在文章结尾,黄德海甚至连写作的意义都予以扫除,他对自己写下的文字保持了清醒的认识,并不全心期待它会“像跳动的火焰点燃了火把,立即自足地延续下去”。
因为人性复杂,这种指向内心的写作不仅艰难,而且危险。他喜欢引用柏拉图的话,“人性中有狮,有多头怪物,亦复有人,教化乃所以培养‘人性中之人’(the man in man)”。基于这种认识,他把贾平凹的小说《老生》称作“多心经”,指出《老生》所写的世界几乎丢掉了所有的好心,却表露出百年中国的各种坏心。小说里的那些坏心,不就是“多头怪兽”吗?小说的意图在揭露与批评,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多心经”又何尝不是对多头怪兽的释放?
黄德海批评《老生》“有心无力”,却对田耳的小说《天体悬浮》表达了相当程度的赞赏。《天体悬浮》依然有多头怪兽和狮子,作为代表的符启明并无足观,但黄德海发现,小说中的丁一腾与生活建立了感情联系,他能够“以最为普通的样貌,健朗地走进小说熙熙攘攘的人世里,耐心地与生活里的幸福、欢欣、麻烦甚至困苦相处”。黄德海敏锐地意识到,这是在“驯养生活”,而这种驯养接近苏格拉底的教导,即用人性中的人管好多头怪兽,与狮子结成盟友。
可是,这种教化会不会“太人性”了?
或许是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黄德海赞赏红柯小说有“一种原始的、野性的、未经调理的人性姿态”,认为可以打开“人身上接通天地的那条脉”,并藉此“把过于柔腻的优美变换为某种庄重的崇高,涤除现代人身上趋于病态的孱弱”,大有“先进于礼乐”的“野人”气魄。不过,他虽然欣赏红柯小说退回人性原始状态的努力,但对小说流露出来的怪诞不予认可,强调“未经约束的人性原始状态,依然有其风险”。
怎样面对人性中的原始状态?黄德海注意到,红柯小说在《喀拉布风暴》 之前一味颂扬“原始状态”,这之后,红柯小说有了某种积极的变化,开始对“怪诞”进行清理。在《少女萨吾尔登》中,这种清理方式是跳了十二支“少女萨吾尔登”舞,它们能够清除“喜悦中的血污”,使人焕然一新。黄德海在他的评论中着重指出了这一点,并进行“提纯”:这些舞蹈不只是单纯的原始活力,而是一种经过反省的、不丧失活力的教化。这是不是“后进于礼乐”的君子之教?
我几乎能感觉到他在控制自己的手笔,尽量不说“大话”,避免把评论变成辩论,或者自以为是。不过,该出手时就出手,比如,他对自省问题的“针砭”,就委婉而又坚决。他指出,韩东小说《欢乐而隐秘》中的王果儿是一个“未经文化教养辖制”的女孩,自以为在追求“真我”,实际上是一种未经反思的个人主义。有教养又会如何?他赞赏豆豆那种塑造“思想高超人物”的小说,但对《遥远的救世主》中的丁元英不满意,认为他的内心还没有完全澄清,不够阳光;他也指出《天幕红尘》有各种流血结局,“戾气”太重,期望有更高级别的思想能量化解。这是教养力量不足吧?
这种自省的教化也要避免极端。在电影《捉妖记》中,妖精胡巴经过人的教化,居然转嗜肉为吃素,暗示妖的本性因善而改变。黄德海在《与〈捉妖记〉有关》中指出,这种教化将混淆人的判断,“最终变乱这个世界”。那么是不是要回到法海式的“捉妖记”?也不是。如何把一个旧故事讲出新意思,的确困难,但决不能走向反面,“裂开自己脸上的多层人皮,要激变为令人惊惧的妖物”。我们不妨说得明确些,妖不能变成人,人也不能变成妖,问题是如何认识人性与非人性,意识到人性中的光明与黑暗,从而承认乃至接受他们。这过程,绝非一蹴而就。
《安宁与抚慰》是一次认真的思考,黄德海在文中有时坚决,有时犹豫,有点像他引述的蒙田。蒙田对自身局限甚至是缺陷有准确认知,就像泰伦提乌斯说的那样:“我全身是裂缝,四周都漏水。”如何认识不完美的自我,实在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路,“比想象的更加艰难:追随如我们思想那般彷徨的运动,深入它最内里的不透明的褶皱,挑拣、捕捉那无数驱使它的颤抖”。蒙田的选择是对一切不完美欣然接受。然而还有个帕斯卡,他对不完美根本无法接受,他需要一种确定感,“只有在全身心的满足中才能得到安宁”。黄德海思考了这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他选择“在蒙田的抚慰和帕斯卡的安宁的交替之中”认真走路。
黄德海在一列火车上的思考显得更为清晰和坚决,《一次隐秘的成长》记载了这次旅程。它首先是一篇关于格非小说《隐身衣》的评论,然而字里字外若即若离地指向评论者;这次隐秘的成长,既是小说主人公的心灵探索之旅,又属于黄德海本人,书里书外的“我”在某一点上统一起来了。黄德海高兴地看到,《隐身衣》并不像很多现代小说那样热衷于挖掘黑暗面,它仅仅是一瞥,然后转向“对绝对和完美不可抵达的体察”。黄德海在文中说得很坚决,不管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怎样卓绝,他在日常生活中只能接受世界的不完美和不绝对,停留在世俗生活中(这也可以看作对小说人物自杀的委婉批评)。对于那些幽深隐微的黑暗,他态度审慎:“深谙人生和人性的黑暗,甚至经历过黑暗给人带来的创伤的人,差不多会学着让作品来抵挡黑暗的惊人能量,说出的话也更为朴实。”什么朴实的话?他引雷蒙德·卡佛的话说出来:“文学能够让我们明白,像一个人一样活着并非易事。”
那么他写的这篇文章,也是抵挡黑暗吗?黄德海要让小说文本说话,自己披着“隐身衣”,既在局中又在局外,但偶尔也会现身出来为小说讲话。《隐身衣》中的“我”以智者身份自居,但最终决定停留在世俗生活中,黄德海说:“对一个高超脱俗的智者来说,容忍甚至容纳日常生活和世俗之人的平淡甚至平庸,是对他的基本要求;让日常生活焕发出内在的光彩,才是他真正的卓越之处。”这时候的接受就不是被动的选择,毋宁说是一种主动的创造。
探索心灵的禁区不仅需要勇气,也需要“与自己保持文明的距离”,提防人性深渊对人不易察觉的伤害。黄德海在一篇文章里引希尼的诗:“我写诗/是为了认识自己,使黑暗发出回声。”回声意味着文明的距离,或者可以避免一个人在自我探索的路上撞得头破血流;回声也意味着声音的不同层次,打开一个更为开阔的世界。
在这个意义上,黄德海评红柯《喀拉布风暴》的《风暴中的第二次成长》,可算是对黑暗回声的一次倾听。他认为,小说中的孟凯和张子鱼都经历了第二次成长,孟凯的第二次成长是见识到喀拉布风暴,补足了对苦难体察的一课,内心有了温暖与光明。但这个成长并无新意,不过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翻版。黄德海的独特之处在于,他看到了张子鱼隐秘的内伤:“穷困和苦难也会对人造成伤害,在心灵深处投上阴影,让人本能地拒斥美好。”因此,张子鱼的第二次成长就显得不同凡响,他“有机会把自己因懵懂或早熟而生的硬痂清洗一遍,以更加开放的心灵来迎接未来的生活”。比起孟凯,张子鱼“逆向展开”的成长故事,更像是“黑暗发出回声”,倾听这个回声,回溯源头,人们或许能从自卑或自恋的伤害中走出来,面向更广阔的可能。
在《金庸小说里的成长》中,黄德海不再对人心探幽寻微,而是关注成长的两种模式:气宗式与剑宗式。他把郭靖作为气宗式成长的典型,这种模式法度森严,先内功后招法,先基础后提高,从累土而至于九层之台。郭靖走这条路线,也成为一代武学宗师。剑宗式成长,代表人物是独孤求败、杨过和令狐冲,其武学即独孤九剑。文中指出,剑宗所长在于“危急之下授受,于险境中横出一路”,往往绝处逢生。教者“只指示出武功的各种境界,并给出关键性提点”,而学者可以“不为年龄和走过的弯路所限,能在绝境中触动关键,把此前的错误和问题一一收拾干净”。“剑宗”心要之一在于“不袭成法,率性而为”,剑术在招法套路之外,“于忘中约束心思至于专注纯粹”,黄德海觉得,这是剑宗式成长“动人的潇洒”。
小说《笑傲江湖》之《传剑》篇,是风清扬对令狐冲教授独孤九剑,可以看作剑宗式成长的“总诀”,而独孤九剑的精要,小说也有明确指示,即“料敌先机”四个字。这个“料敌先机”是什么?我以为是看见象,象是一个整体,看到整体,缝隙就显出来了。独孤九剑炼的是“眼·光”,一出手就攻对手破绽,破绽就是缝隙。对方身形将动未动之际,象就显出来了,独孤九剑顺着缝隙进来,一剑命中。黄德海心仪“独孤九剑”,他要走的,是剑宗式成长之路。
在文章临结尾的地方,黄德海提到了风清扬的忽然一问:“你学独孤九剑,将来不会懊悔吗?”此篇的收官文字,算得上一个别样的回答,他说剑宗式成长,“从不许诺一劳永逸,也没有什么可以预先准备充足,即使准备充足也无济于事。一个人的成长之路,或许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趔趔趄趄走出来的”。这里的意思或许可以理解为,他描绘出的“剑宗式成长”,只是临时搭建的一条时空隧道,形成之后就立即毁了。一个人要走向成长,根本无旧路可循,只能依着他自己的性情去寻找适合自己的路,“道,行之而成”。
二
黄德海将他的文学评论集命名为《若将飞而未翔》,在“后记”里,他引了阿城的话来解释书名:“将飞,是双翅扇动开始放平,双爪还在地上跑;飞而未翔,是身体刚刚离开地面,之后才是翔。这个转换的临界状态最动人。”
将飞未翔,欲花未花之时,“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老子》第二十五章)。这个物是什么?“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第二十一章)。我以为这个先天地生的物是象,象可以是实在的“物”,也可以是窈冥不可知的“精”,用文学语言来表达,“若将飞而未翔”可以当之;它的动人是因为有“精”,能量无穷。
黄德海把这个临界状态用之于文学评论,他说:“正是这个看似乍离具体作品,却又不是真的脱开的临界状态,最有韵致。”这是他心目中理想的评论,而这个临界状态既是基本观点,又是实践方法,同时还是目的,不妨称之为“临界说”。在临界状态下,写作之时首先看见的是象,它领先作品一步但又不离作品;它不是先入为主的概念,因为象总是将起未起,将成未成,一旦生成就崩塌,所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这个象是整体,既见整体,缝隙无所遁形,写作是顺着缝隙进去,与作品一道对“象”进行展开,是缝隙间透出的光;这个写作能得到“发现的惊喜”,具有“传奇”品质,因它有动人的韵致。
独孤九剑用的是总法,但不排斥别法,就像黄德海走剑宗式成长路线,但仍需要对人性洞幽烛微,一点一滴地校正自己。整体格局既立,细节仍需打磨,但重要的是整体,“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象是看到整体,需要不断练习和积累。我记得几年前他曾经说过:“现在看书能够一类一类地读了。”我想那个时候他的积累越来越厚,隐约看到整体,渐渐学着观象了。
《地狱焰火中的幽微良知——莫言的三个中篇以及〈檀香刑〉》一文令人拍案惊奇!“在人群之中”譬如“水在水中”,黄德海是看着“这个”来写的。他把作品还诸作品,把小说里的人物放回人群,“放大镜的边框去掉了,放大镜也就不复存在,生活和人物以他本来的样子展现出来”。这是从二维走向三维吗?如此,人物才是鲜活的。因为“强烈的拒斥和一味地顺从”,我们就把自己从人群中隔离出来了,现在要把自己放回人群中去。这不是要泯灭个性,相反,“人群中的人”都是独特的“这一个”,就像黄德海从莫言小说中提炼出来的“乡村阿凡提”等,他们都是“携带着自己世界走来的人物”,因为“这一个”的独特,“世界的一角就被照亮了,人群中的人也就获致了自己的意义”。走到人群之中,就像水落入水中,它会衍生一种“愉快”的生活方式,充满生机而非枯燥。
需要指出的是,这篇文章从头到尾都在评论莫言小说,然而,“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我们发现,在黄德海的多篇文章中,也能看到“在人群中”的动人风姿。譬如他读阿城,点出阿城的“世俗”思想,这个世俗也可融入人群吧?“具体与同情”,莫不是对“这一个”的深切理解?
这种写作并非只是看到一个普遍现象,而是要发现实实在在的东西。“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要看见“精”,还要判断它的“真”与“信”。《〈带灯〉的幻境》引《诗经·郑风·风雨》一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诗中的君子在风雨鸡鸣之中,确能身心振奋,所以诗中有“精”,其真可信。可是黄德海发现,《带灯》的萤火虫阵像个“虚幻的泡影”,是个假象,没有真实的力量。他读贾平凹小说《古炉》时,注意到其中有三条“返古”路线,但发现它们失却了“当时的鲜烈与能量”,因此,他认为《古炉》虽然在写作技术上堪称完美,却也只是“无力的完美叙事”。
没有“真精”,难以成象。在《斯蒂芬张的学习时代》中,黄德海“把作者一生的学与思在脑海里酝酿,渐渐拼贴成一幅完整的图案,再把这图案与知道的小镇的景观相比,衡量这图案的位置和边界”。他写的第一个小镇人确实与现实世界有真实联系,而他拼图的努力与他描绘的小镇人也有着相同频率。他在文章结尾时说,“你做的事情是小镇的图谱说明,而不是重绘。”此语有赞有弹,颇能见出黄德海的判断分寸。他曾把韩东的四首诗拼成一个“成长故事”,在《咔嗒》一文中又把杨绛辨平仄声、唐诺打棒球、一个不知名的女孩学琴、钱穆最后领悟、多多改诗等故事拼成一声“咔嗒”,简直就是个“拼图高手”。不惟如是,他把李蕾小说《西藏情人》拆散,揉碎,再加些新元素,绘成一幅“暧昧的成长清单”,抉出成长小说的脉络,如成长小说、反成长的成长小说、停止成长的成长小说,从而判定边界,给《西藏情人》一个恰当的位置。
不仅要会拼,而且要善于拆,也许两者根本就是一回事。《“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有才能”》一文,黄德海将日剧《胜者即是正义》第二季第七话的一个故事拆开来再讲一遍,解析简明扼要,不伤故事本身,而且把故事蕴涵的能量一波又一波地释放出来,有层出不穷之感。在文章结尾,他加了自己的一句话:“只是他的微笑还不够严谨,先期透露了一点肯定的消息。”我觉得这个透露出来的消息,恰好是这个故事的一丝缝隙,黄德海正好可以由此进入,打开封印,释放其中的能量,又借此进行第二次封印,“善刀而藏之”。《涉及一切人的问题——〈哥本哈根〉的前前后后》也是黄德海式解析的典范之作,但我对文章似乎“不解解之”的结尾总觉得有一丝不安(这当然是我的问题)。他对我说,现在的这个结尾已经修改过两三次了,还会斟酌。以我的理解,这不仅仅是他反复修改文章的证词,而且表明,把解开的东西还回去更重要,如果不是最重要的话。
黄德海初期写作关于周作人、金克木、胡兰成、阿城等人的文章时,对具体作家和作品介入较深,有些放不开手脚,近期作品则颇能伸欠自如,一个重要原因在于知变能变。《知识结构变更或衰年变法》一文论述周作人、孙犁和汪曾祺的“晚期风格”,落笔在“变”,并且归因于知识结构的“变”。结构变了,外部世界的生成方式与现象也相应变化,原先附着在那个旧结构上的东西会一点一点地松动、变化甚至消失,从而形成一个新东西。黄德海曾读过大量美学著作,居然把黑格尔的《美学》读得“引人欲泣”,可是他并未因此获得文字表达的通畅。后来他能够与作品“素面”相对、准备写作的时候(大约是2010年),他原先的结构早就洗刷一新了(“素面”其实是“新面”),那些美学影响也就随着结构的变换而被清洗或者吸收,他因此能够领悟到,“美学和文学理论要表达的,也是写作者的独特发现”,由此接通“临界状态”。从近期的文章来看,随着结构变化而被淘洗的不仅仅是美学,还有其他已经转换或正在转换的思想。
《物质性时代的贫乏——奥吉亚斯牛圈之一》又是一变。文章开篇即引《圣经》里的话说:“谁敢伸手进它的上下牙齿之间?”一线刀锋,闪耀着独孤九剑的光芒!将咬未咬的临界状态,也恰是缝隙的巧妙写照。作者呼唤那个创造者(也包括他自己吧?)要走到时代的边际去,到“现实与现时之外”去,领先于时代。但这个领先不是超前到要脱离时代,他毋宁是把一个“将起未起”的时代呈现出来。这篇文章聚焦时代,那么他看见了什么?一只“时代怪兽”!这大约是从人性中的多头怪物变化而来;人群则变为时代。约而言之,人群相当于空间,时代则指向时间,“在人群中”一变而至于“在时代中”,相当于“水在水中”的时空变化。不变的是人,人群中的人“携带着世界”走向人群,而时代则“从干枯冰冷的符号系统中还原出来”,成为“这个人”在人世间的“一段风尘仆仆的光阴”,一个坦然面对的独特命运,如此生活才是光彩自足,从飞沙、麦浪、波纹里现出风的姿态。
我们注意到这篇文章的题目:《物质性时代的贫乏》。这是观变以后的判断?但文章立意又并不仅仅在判断。题目出处应是德国现代诗人荷尔德林的一句诗:“在贫困时代里诗人何为?”德国哲人海德格尔为此写过一篇文章《诗人何为?》,他指出,“自从赫拉克勒斯、狄奥尼索斯和耶稣基督这个‘三位一体’弃世而去,世界时代的夜晚便趋向于黑夜了。”这是在说时代之所以贫困乃是由三位神灵弃世造成的吗?那么诗人何为?黄德海似乎有意接过这个问题,或者说沿着这个问题探访西方文明的源头——古希腊。文章的副标题“奥吉亚斯牛圈之一”表明,黄德海颇有效法赫拉克勒斯打扫奥吉亚斯牛圈的雄心和行动,看他近期批评长篇小说的“洁癖”,为小说中的议论正名等一系列探索,他确有一种自觉的、认真的思考和担当,同时也流露出他的哲人心性和志业。
三
黄德海的文章大有古风,其风格可用“蔚然而深秀”形容之。他有时候也写起“时文”,那些文章就少了些惯有的审慎。这大约还是一个如何表达的问题。在日常生活中他擅长谈话,对一本书、一部电影或某一件事情,他判断准确,往往三言两语就点中要害,与他交谈,常有“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他也做过“文体实验”,写“对话体”文章,又作“三人谈”等,一直在为自己独特的体悟寻找合适的文体,或者说要认识自己的表达方式,这个方式不是别的,也可以看作人与自己,与人群(还有时代)的共处方式,是在人群中安顿自己的方式。
最近写的“奥吉亚斯牛圈”系列颇有些特别,《丧失了名誉的议论》一文先引一段名人名言,然后展开论述,全篇是十句话及其“注解”,一方面可能是以“议论”的方式来为“议论”正名,文中的“议论”方式,也可以看作与“古人”的“隔空喊话”。我把它当作一篇“对话体”的别样文章,这样,他不仅可以与虚构人物谈,与现实人物谈,还可以与古人谈。这种与古人谈的“对话”是批注式的,有解经意味,又不局限于一经一典,可以将各家之言解析开来再融成一文,又不妨各有参差,保持对话或者对峙的状态,或许适合黄德海大展拳脚,又或者能创造一种新的学术风范?
与吴雅凌的对话文章《我不知道谁比柏拉图说得更好》,他变成了提问者,答问之间有互动,彼此有些参差,但这个参差恰恰是对话体文章所需要的。他在文中接着吴雅凌的话说道:“这撕裂是一条不能弥合的缝隙。这条缝隙,或许透露出人的某种迫不得已却又不可替代的东西,也让写作在某种意义上引领着我们走上属人的上升之路。或者,这也就是人通过狭窄的竖琴跟随‘他’的方式。”缝隙间的写作,不是吗?属人的写作总是四面漏风,不可能严丝合缝,对话(可以扩展到戏剧,或许还有诗歌),是最大程度能够弥合裂缝的文体,而这种弥合却只能以缝隙的方式表达,这个表达并非故意,因为对话本来如是。对于经典最好的解释,也许是寻找自己与经典之间的缝隙,通过狭窄的竖琴跟随“他”,这种跟随,可以看作是将飞未翔之际的不断练习。
在这篇对话中,黄德海对以列奥·施特劳斯为代表的古典学提出了一个疑问,追问他的安身立命之所。他说,他是后来看到施特劳斯信奉的一句座右铭,“我的灵魂一朝死去,也如众哲人之死”,才“暂时缓解”了疑惑。他说:“如苏格拉底式的认知灵魂的方式,大概可以安顿自己的身心。”施特劳斯的思考,在理性与启示中间展示出强大的思想张力,我认为他最终走向耶路撒冷,黄德海则确认他的哲人身份。不过,不管是到雅典,还是到耶路撒冷,都是为了在深渊面前安顿自己的身心吧?在我看来,“如苏格拉底式的认知灵魂的方式”,属于古希腊;“大概可以安顿自己的身心”,相应中华学术传统。在这里,问题似已悄然转换为“先秦与古希腊”。黄德海的思考尚不确定,不过,这里的不确定比起确定更为可靠,那道未能合拢的缝隙,或者是爱智慧者的安身之所。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可与之相互焕发的,应算古希腊那句古老箴言:“人啊,认识你自己。”为什么要认识自己?黄德海在考察了“成长小说的古今之别”后写道:“人只要在这个稳定的时空中展开自我,完成对世界的认识并与之平和共处,成长的过程即告完成。”这是他心目中的古典成长小说,认识自己是为了自己的成长。黄德海的文学批评一贯关注人心和人性,评的是小说,实际上可以反诸己身,看作他努力明白自己的行为。他近期文章颇为关注德性,什么是德?“直心为德”,是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因为扭曲,所以人不能直心,不能认识自己,而认识自己的努力可当“直心为德”,于此穷理尽性乃至于命,展开自我,完成成长。
1973年长沙马王堆汉墓中出土了两种帛书《老子》《德经》都排在《道经》之前,而且两本《老子》的《道篇》第十四章结尾数句都为“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是谓道纪”,与傅奕本的“执古之道”不同。潘雨廷先生说,这里的“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是谓“现在”,由此才能理解“古始”;有古始的现在,也有今日的现在,“现在”的发展,是谓道纪。“古学”显然不是要复古,恰恰是有一个亘古常新的“今”,要认识和判断这个“今”,活在当下。人心最古也最今,认识自己,最终也要判断自己的古今:沿着哪条路上溯到“古始”?在“现在”如何展开?黄德海认可《德道经》,有志于“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那么是否可以说,他的文学批评是对当下的体认?是一种“御今之有”?他的现实决断在哪里?
十几年前,黄德海到杭州,想起老师曾提到过灵隐“息羽听经”台,他找到了,很高兴地打电话给老师。后来他把这个故事告诉给我,我有机会也找了过去,找到的时候也很高兴。再后来,我在课堂上讲了这个故事,居然也有学生找到了,很高兴地告诉我。现在回想起这个故事,感到这里有一个历久弥新的东西,又仿佛看见当年的听经人,增添了力量,梳洗好羽毛,在秘密世界里练习飞翔。
注释:
①这篇文章未曾公开发表。
②[36]张文江:《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44
页、第256页。
③黄德海:《为谁写作?》,《雨花》2015年第10期。
④彭磊选编,马涛红译:《叙拉古的异乡人》,华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154页。
⑤钱锺书:《管锥篇》(第三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163页。
⑥黄德海:《贾平凹的“多心经”》,《腾讯网·大家专栏》2015年12月15日。
⑦黄德海:《驯养生活——田耳的<天体悬浮>》,《南方文坛》2015年第1期。
⑧黄德海:《直觉、塔布与文学写作》,《扬子江评论》2016年第6期。
⑨[19]黄德海:《风暴中的第二次成长——红柯<喀布拉风暴>》,《收获·长篇专号》2013年春夏卷。
⑩黄德海:《红柯:如何面对人性的原始》,《文学报》2015年7月2日。
[11]黄德海:《那些抵牾自有用处》,《文学报》2015年10月22日。
[12]黄德海:《努力明白自己——<遥远的救世主>夜谭》,《上海文化》2009年第5期。
[13]黄德海:《不完美的启示——豆豆<天幕红尘>》,《上海文化》2014年第4期。
[14]黄德海:《他们将以认真的样子变乱世界》,《文汇报·笔会》2015年8月11日。
[15]黄德海:《安宁与抚慰》,《文汇报·笔会》2015年2月6日。
[16][17]黄德海:《一次隐秘的成长——评格非的<隐身衣>》,《扬子江评论》2015年第6期。
[18]黄德海:《和自己保持文明的距离》,《文汇报·笔会》2015年7月6日。
[20]黄德海:《金庸小说里的成长》,《书城》2015年第5期。
[21][22]黄德海:《欲将飞而未翔》,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217页。
[23]此文将刊于《创作与评论》同期。
[24]黄德海:《<带灯>的幻境》,《上海文化》2013年第3期。
[25]黄德海:《无力的完美叙事——贾平凹<古炉>》,《上海文化》2012年第1期。
[26]黄德海:《斯蒂芬张的学习时代》,《上海文化》2011年第3期。
[27]黄德海:《咔嗒》,《文汇报·笔会》2014年6月4日。
[28]黄德海:《拒绝成长的暧昧清单——李蕾<藏地情人>》,《上海文化》2014年第9期。
[29]黄德海:《个人底本》,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64-168页。
[30]黄德海:《涉及一切人的问题——<哥本哈根>的前前后后》,《书城》2013年第6期。
[31]黄德海:《知识结构变更或衰年变法——从这个角度看周作人、孙犁、汪曾祺的“晚期风格”》,《南方文坛》2015年第6期。
[32]黄德海:《物质性时代的贫乏——奥吉亚斯牛圈之一》,《上海文化》2015年第9期。[33][德]海德格尔著,孙周兴译:《林中路》,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281页。
[34]黄德海:《丧失了名誉的议论——奥吉亚斯牛圈之二》,《上海文化》2015年第11期。
[35]黄德海:《我不知道谁比柏拉图说得更好》,《上海文化》2016年第1期。
[37]潘雨廷:《易与佛教易与老庄》,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51页。
(作者单位:浙江万里学院)
本栏目责任编辑 马新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