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赵晏彪
梦中那棵树(外一篇)
⊙ 文 / 赵晏彪
赵晏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真水无香》《雁过皇城根》《与波光水流对话》等九部专著。作品被多家报刊、出版物转载,并选入中学语文课本。曾获冰心散文奖等奖项。
我岳母已经退休二十余年了,工资一直是我妻子负责领取,然后再如数交到岳母手中。那日妻子身体突感不适,命我代劳。我是很少去那家银行的,因为每天人多得像赶集似的,让我心烦意乱。素日排除拿号,一般情况下在两个小时之内可以叫到号,这便是快捷的,所以,去银行办理业务对我来说,成了浪费时间、浪费精力的代名词。
从妻子手里接过银行存折,我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书包里放了一本《雍正王朝》和一瓶矿泉水。果然,没有出现奇迹,银行里坐着的、站着的、来回走着的、说话聊天儿的、打电话的,乱糟糟一片。我拿了Y231号,窗口显示的是Y188号。我笑了,今天运气还不错,我带着书来是英明的决策。恰好一位大娘排到了号,她站起来我便在她的位置坐下了。坐在我周边的是几位大妈级的人物,她们在饶有兴趣地议论着什么,我从书包里拿出《雍正王朝》,还没等读上一行,手机就响了,是同事老范打来的。他问我在不在家。我说在银行。他就笑了,说那个地方恐怕你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显然也是“行家”,问我带没带本书去。我说带了,《雍正王朝》。老范说,我也喜欢这本书,是正写历史的一本好书。我和老范在电话里谈雍正,显然被几位大妈听见了,我刚挂了电话,就有对话蹿入耳鼓:
“听说呀,这雍正没有头,让吕四娘砍掉了呀。”
“是的呀,我也听说的啦,死后安装了一个金头,所以好多人都要去挖他的墓呀。”
“你说他也真够阴的,居然把他爹的诏书给改了。”
“可不是吗,康熙本来写的是传位给十四阿哥,结果他改成传位于四阿哥。”
两位大妈正津津乐道着,突然,从旁边传来一句闷声闷气的话:
“你们就爱传老婆舌,清朝人的诏书一边是满文,一边是汉字,汉字好改,满文怎么改呀。懂不懂呀?这都是那些臭文人自己哄着自己玩,瞎编的,玩文字游戏的,就你们还真信。”
《雍正王朝》看了没几页就这样被打断了,我停下阅读,在煎熬与无奈中浪费着时间。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困得要命,抱着书、垂着头,竟很快睡着了。
我没有做梦的习惯,但那天居然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来到了五台山,随着香客们登上了山顶。在山顶上发现了一棵有着万年树龄的巨树,香客们依次来到这棵大树下,虔诚地摸一摸那棵会给人们带来好运的万年树,磕头、敬香、许愿。
我是糊里糊涂地跟着香客们上山的,但我对磕头敬香不感兴趣,便独自夜游起来。我四处查看着,发现在那棵巨大的万年树的旁边,居然还生长着两棵年轻的树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株杨树和一株松树。令我不解的是,这两株与那棵万年树虽然共同生在一个山坡上,却很少被人们所注目。万年树旁热闹非凡,杨树、松树旁却万般寂寥。我静静地坐在两棵树的中间,偶然间听到了它们之间的一次对话。
原来,每当见到香客,杨树总以婀娜多姿取悦香客,香客们也很给杨树的面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在杨树下“八卦”古今,每每听到香客们说三讲四、毁古污今的小道消息,杨树都表现出一副津津乐道、深信不疑的神情,而且还不厌烦地在心里重复着那些故事。
松树与杨树所处的环境完全一样,天天“聆听”着香客们的许愿和闲谈时编造的古今传奇、风尘逸事,往往一只耳朵进,另外一只耳朵便出去了,而且松树有一个习惯,听归听,信归信,它善于用脑,喜欢分析,勤于思索,以寻根求源佐证那些“传奇故事”。因为它知道人世间纷纷杂杂,人心叵测,尽管他们是来敬佛的,但他们的心里是否阴暗,只有佛知道,所以松树得出的结论往往与杨树的结论南辕北辙。杨树则整日沉浸于香客们的八卦中,加之它喜欢鼓噪,每天都要把听来的故事向松树再八卦一遍。松树与杨树性格迥异,它不喜欢道听途说,更不喜欢八卦。
这天是八月十五,夜色很美。白天的热闹渐渐退去,山顶上终于安静了,只有不安分的鸟儿偶尔鸣上几声。松树悠闲地仰头而望,天上那轮满满的月儿,被一朵乌云一秒一秒地遮去,转瞬之间云将月亮完全遮住了。松树长叹一声,像是对自己又仿佛是对着杨树说道:“我曾经听一位老僧人说过,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明年的正月十五一定会下雪,现在我们要开始有心理准备,今年的冬天不好过呀。”杨树摆着枝条摇着身段哈哈大笑地说:“你真是书呆子,老和尚的话你也信。你用脚后跟都能够想象得出来,现在离正月十五还小半年呢,他凭什么说正月十五就要下雪?”
杨树嘲笑完松树,又有些得意扬扬、神神秘秘地问道:“你知道二百年前那个八月十五,天下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二百年前?你不会又是听那些香客编造的东西来唬我吧?”松树看了看杨树不屑地笑了。
“我告诉你松树,请你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说他们,他们都是虔诚的佛教徒。”
“我也郑重地告诉你杨树,香客与香客是不一样的。现在的香客、信众的构成极为复杂,信仰的意图也大相径庭,功利性占据了大多数香客的心理,这些人可不是走进山里去‘反省’他们在日常生活结构中的罪愆,他们长途跋涉走进神灵栖居的山中,是为了从高高在上的神灵那里得到生意兴隆、升官发财、子女考上好大学之类的祝福。”
杨树冷笑着,说道:“你太没有想象力了,我还是先给你讲个故事吧。那天也是八月十五,月亮很美,大清皇帝雍正当时是阿哥,恰巧在避暑山庄赏月,他玩得特别高兴,喝了两瓶鹿血酒,结果浑身发热,性欲大发,他狂奔出行宫,跑到围墙外,见有一个屋舍还亮着灯,就进了去,见一位美丽动人的汉族女子正在沐浴,就一把将那女子抱在怀中,扑倒在床上,发生了关系。一年后,那汉族女子就生下了一个男孩,就是后来的乾隆皇帝。”杨树讲得眉飞色舞,自己都被那故事燎得春心荡漾了起来。
松树听后慢慢腾腾地说:“我说虚构大师,虚构本身没有什么好坏之分,但虚构不等于胡说八道,更不等于歪曲事实,要有真凭实据哟。”
“我当然有。香客们说得没错,而且史书上、电影、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描写的,你有什么真凭实据说人家的故事是胡编乱造的?”
“真是无耻者无畏呀!”松树看了看杨树,说道,“据史料记载,避暑山庄也叫热河行宫,位于承德市区北半部,占地面积五百六十四万平方米,是我国现存最大的皇家园林和著名的文物风景区,康熙四十二年开始建造,一直到乾隆五十五年最后完工,历时八十七年。你知道康熙是哪年驾崩的吗?”
杨树瞪着两只迷茫的大眼睛问:“康熙什么时候驾崩跟乾隆有什么关系?”
松树回复了它一个冷笑,严肃地说道:“你一贯喜好八卦消息,可从来不用脑子想一想。乾隆皇帝生于一七一一年,而康熙大帝在康熙四十二年也就是一七〇三年才开始建造避暑山庄,当时避暑山庄还没建成,又如何有八月十五雍正在避暑山庄赏月,而后施暴汉族女子生下乾隆一说呢?”
杨树被松树问得面红耳赤,它强词夺理地说道:“你就是不懂虚构,虚构才有魅力,你看看人家虚构出来的故事多有戏剧性,已经风靡中国两百年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虚构是有生命力的。”
松树觉着杨树实在可笑,但作为同在一个山坡上的同类,它觉得有必要告诫它:“你看过吴承恩的《西游记》吧,那是在真实的基础上虚构的小说。唐僧取经是历史上一件真实的事,孙悟空等人是虚构出来的,合理的虚构与夸张是小说家的高明之处,反映了人们身边发生的人和事、是与非以及人性的善良与丑恶。所以《西游记》经久不衰。而你听来的乾隆是汉族人所生的虚构故事,既不真实也不合乎逻辑,到头来只能成为大家的笑柄。”
杨树自知理屈词穷,摇晃着身子:“呵呵,你跟我较什么真呀!就你这土里土气的样子,就是没见过世面的。”
松树问道:“我确实是山沟里生、山沟里长的,你难道不是吗?”
……松树笑得前倨后恭。杨树气得浑身发抖。我也被它们的谈话笑醒了。
我睁开眼,哪有什么松树、杨树,我看到银行大厅里依然到处是人,坐着的、站着的、来回走着的、说话聊天儿的、打电话的,乱糟糟一片。我知道刚才是做梦了。因为睡意全无,有点后悔没有把梦继续做下去。
终于,喇叭里传出:“请Y231到一号柜台办理。”终于轮到我了,可我已经没有了兴奋感,取完钱匆匆逃离了那个嘈杂之地。外边的空气真好,我使劲地做了几次深呼吸;外边的世界真美,虽然还有一些噪声,但绝对不会有人强奸我的听觉。那种快乐的感觉,就像我当年放学后第一个冲出校门一样,心情舒畅极了。
人生大抵是这样,很多与命运息息相关的事情都会很快就忘记,无论是高兴的事,还是烦恼的事,而一些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情却铭记不忘。——比如多年前坐在银行里做的那个梦。此刻,我坐在电脑前,准备用文字将这梦再续下去:
……杨树不满足生长在这山上了,水性杨花的性格、富于幻想和虚构的心态,让它的灵魂飞得很远。可恨的是,香客们偏爱杨树,有的摇晃它,有的在它的身上刻上“到此一游”的字,还有的香客干脆把它的树皮剥光煮水去病……可怜的杨树,渐渐成了一棵没了灵魂、身体又受到极度伤害的残树,慢慢地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松树呢?依旧是天天生活在发现真相的乐趣中,它发现着身边所有可悲、可叹、可喜、可乐、可赞美、可怒斥、可歌唱亦可痛骂的事,时而嬉笑,时而低吟;松树的生活是踏实而真实的,它的灵魂是干净永驻的,它永远与这片土地同在,吸吮着大地精华。松树越来越根深叶茂,它的生命力越来越顽强。
两棵同生于五台山顶的小树,它们的命运却不尽相同:一棵枯了,一棵长青着。
长城于中国人不仅是一段城垣,更是屹立于华夏大地上的英雄碑。世世代代令中国人感到自豪的长城,修建之初竟得到过一位女性的巨资捐助,这段史料恐怕很多人不曾听说。这位女性被司马迁称为“巴寡妇清”。司马迁所著《史记·货殖列传》中,有这样一段描述:“巴寡妇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清,寡妇也,能守其业,用财自卫,不见侵犯,秦皇帝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意思是:重庆地区的寡妇清,她的先祖自得到朱砂矿,独揽其利达好几代人,家产也多得不计其数;清是个寡妇,能守住先人的家业,用钱财来保护自己,不被别人侵犯;秦始皇认为她是个贞妇而以客礼对待她,还为她修筑了女怀清台。从目前已知的史料记载看,秦始皇生前对女性给予如此高的评价,仅此一例。
二〇一六年秋日,在重庆市黔江区参加一项文学活动时,第一次听到了关于巴寡妇清荡气回肠的传奇。那日的黔江蒙蒙细雨,似乎天公在为何人哭泣。来自全国各地的十余位作家,正在参加“多民族作家写黔江”活动。黔江区委书记余长明在致欢迎词中说道:“我们黔江在东汉时叫丹兴县,以盛产丹砂闻名,而丹砂又与一个传奇女人巴寡妇清有关。巴寡妇清曾经资助秦始皇修筑过万里长城,司马迁在史记中有记载。她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商人、女企业家、女首富,被称为丹砂女王。而她死后,秦始皇为她修建了‘女怀清台’,以示表彰。巴寡妇清是唯一被写入《史记》的重庆人,也是《史记·货殖列传》中记载的唯一一位女性。”
余书记的讲话如雨润心田,颇具感染力。在重庆地区居然有如此标志性人物,且有过资助秦始皇修筑长城之壮举。这一刻,巴寡妇清的名字以及那段久远的传奇故事,沁入脑海,令我有了追根求源的冲动。在黔江逗留的那几日,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我得知黔江区文联副主席石邦科对巴寡妇清的故事颇有研究,他以前曾任黔江区党史和地方志办公室副主任,谈及巴寡妇清,颇有见地。
“以史为证,当属司马迁的《史记》。”石邦科将他所研究的成果向我一一道来,“巴寡妇清,姓清,因生活在巴蜀之地,被称为巴清。又因年轻时守寡,终身未再改嫁,因此,巴清又称巴寡妇清。巴寡妇清乃秦朝时国字号的人物,为大秦帝国的建设、国家的统一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秦始皇伐楚,巴寡妇清不但同意借道,而且在粮草、食盐、武器、兵员等全方位提供支援和保障,为秦打败楚国、统一中国立下盖世功勋。其次大秦帝国三大‘国字号工程’均离不开巴寡妇清的支持,修建阿房宫时输送源源不断的优质木材,在修筑万里长城时捐献巨款,为秦始皇帝陵提供上百吨水银……”
巴寡妇清,这样的奇女子我居然知之甚少。晚饭后,黔江作协主席钟天珑与我一同散步,再次谈起这位千古女杰。“我知道有许多地区都在争巴寡妇清的出生地、她丈夫的家乡,甚至有的说她是土家族、苗族,还有的说是仡佬族。”钟天珑笑着说,我们这次活动的目的,就是让耀古的人还能耀今,今人要以古人为楷模,巴寡妇清捐助长城何等善举,今人应该学习,而不是争名分,抢故里,见利忘义。”钟天珑说话的声音很小,却字字句句入心入脑。的确,一位远在崇山峻岭的巴寡妇清,怎么会得到千古一帝秦始皇的最高礼遇?好奇、困惑,令我义无反顾地走进那段尘封的历史。
司马迁的《史记·货殖列传》,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富豪榜”,其中与巴寡妇清并列的,仅有范蠡、子贡、白圭、猗顿、郭纵、乌氏倮六位历史人物。秦朝重农抑商,女性地位也不高。但作为一个女性商人,巴寡妇清的经历实属异数。司马迁立传有一个标准,如《太史公自序》中所说的一段话,译成白话文是这样的:“那些仗义而行,英武不羁,抓住时机让生命闪光,能立下功业成为全社会传颂的名人,我写了七十篇列传。”巴寡妇清传虽然只有七十六个字,其意义甚大。
历史的风烟早已冲淡了远古的记忆,巴寡妇清就像只是被人传颂的神话传说般缥缈。她出身豪族,少年时跟父亲学习诗书,因为相貌与气质出众,嫁给了当地一位“青年企业家”。不幸的是,事业有成的丈夫英年早逝,巴清不顾世俗偏见,毅然挺身主持起丈夫留下的偌大家业,继续着当时勃勃兴起的开汞炼丹业。据说秦始皇少年时曾被巴寡妇清所救,从此一生都与巴寡妇清在感情上纠缠不清。他性格偏执,对自己生母赵姬恨之入骨,因其母放荡,演变出一场宫廷政变,他心里厌恶男女的不贞行为。故将一腔爱与恨的感情转移到巴寡妇清的身上,他觉得巴寡妇清恪守妇道,才是自己心目中理想母亲的形象、中国贞妇的形象。况且她是富可敌国的女商人,深谙炼丹之术,使妄想长生不老的秦始皇被她深深吸引。无论秦始皇如何专制残暴,但在他内心深处还是有着人类共同脆弱的感情,他心里永远记挂着巴寡妇清。巴寡妇清死后,秦始皇为其建筑了一个怀念她的亭台——怀清台。
站在黔江的八面山上,放眼远望,风景无限。旭日东升,白云如一条哈达围绕在山腰,如诗如梦。在这样的情境画卷里,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这样的场景:年轻美貌的巴寡妇清,强忍丧夫之痛,一心学艺,不分寒冬酷暑。她钻丹穴,进高炉,架锅添柴,事事亲为,经多方讨教,很快掌握了朱砂冶炼提取水银的“核心技术”。
“这个貌似娇柔女子竟然做成了大事!”身边的石邦科对我说,黔江地区本就是崇山峻岭居多,要想将丹砂送往咸阳、长安、中原地区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成品水银更不宜搬运,往往是生产一斤漏掉八两。物流不畅一直是制约巴国丹砂业发展的“老大难”。据说巴寡妇清有一天也是登上这八面山,她于高山远眺,几艘忙着装卸货的小渔船让她灵感一动。“何不将采集与冶炼分开进行,缩短水银的运输路径、降低成本?”于是她将冶炼点搬到东西南北临近江水的高地,冶炼点与丹穴都采取原料供给,冶炼好的水银顺江而下往东供给长江下游市场,或行至巫山罗门峡口,再北上出川进入秦岭古道……
作为“女商人”“女实业家”“女慈善家”,于历史长河的两千余年中,定不会只有巴寡妇清一人,但历史的机遇让巴寡妇清得遇大史学家留名青史。告别了黔江回到了北京,有一次我去八达岭长城,站在巍峨的长城之上,大风呼呼,让我感到站在长城上有些飘忽和渺小。漫步于长城上,我抚摸着因防止北方民族的入侵而修筑的伟大工事,突然想起两件有点意味的事:同在一个时代的两个女人,一个(巴寡妇清)要帮助皇帝筑起这座血肉长城;另一个(孟姜女)要用眼泪来冲倒这座血肉长城。呜呼!同为女人,两种人生,两种结局。我感慨万千,突然不知对这两位伟大的女性该做如何评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