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巩高峰
病房内外
⊙ 文 / 巩高峰
巩高峰:专栏作家。出版有“青春三部曲”《一觉睡到小时候》《把世界搞好啊,少年》《十八岁出门吃饭》。小说集《一种美味》《趁现在,年少如花》等。现居北京。
人到三十岁以后,其实害怕的事情已经少之又少了。
我出差的时候,接到老家的电话,而且还是除了早晨和晚上的时间段之外打来的。
我在四川乐山出差,已经最后一天了,一身疲态,凑合两口早饭,准备干活。这时手机响了,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打来的。一般情况下他给我打电话,不是有事要我帮忙,就是我家里有事。
家里有事全家人一起瞒着我已经是多年传统了,所以总是他给我通风报信。担心了好几秒,点了接听键,一听口气就知道是后者——我妈在家门口的马路上被车撞了,人转了一次院,情况不太好。
曾经跟朋友吹牛时聊过,朋友说什么时候出门能眼睛不眨地选头等舱,那才敢叫中产阶级,才能去想经济自由的事吧。可是谁能想到,我第一次坐头等舱是这个心境……不过运气已经够好了,乐山到徐州竟然有航班,而且还赶得上,巧的是还剩最后一张票。
不要觉得中年男人遇到事不慌不忙是沉稳大气,装的。临走时我佯装镇定,到处扒拉几样东西塞进背包,不过是为了找机会去阳台擦眼泪。上了飞机,脑子里还是一团糨糊,起飞前电话一直没挂,但除了一直埋怨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竟然不第一时间告诉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空姐左一道右一道送吃的喝的,但是味同嚼蜡。要了毯子,侧身假寐,终于可以避开询问。
我希望一睁眼,飞机就降落了,可是这次,感觉飞机比公交车还慢。
从机场赶去医院的路上,我已经梳理了一切,告诉自己,当我站到我爸和两个姐姐面前,我应该是个情绪稳定、头脑清楚的中年男人。所以到了医院,我第一眼就止住了我爸马上要掉出来的眼泪,然后让我两个姐稍稍放松一点,能坐到椅子上,接受我给她们安排的从第二天开始的换班顺序。
但是,快一整天了,我妈竟然还在手术室里抢救。
事情很简单,天刚黑,我妈在家门口的省道上横穿马路。她只顾着一边有大货车,而另一边的小车被货车的大灯笼罩,所以就撞到腰,然后头部撞上了挡风玻璃……
家门口的省道在我小时候就有,从土路到石子儿路再到石渣路,这些年拓宽铺成柏油路之后,车流量突然大了很多,和国道比也不差。可是村里的人还没适应这种变化,村口和村尾也没有减速带和指示灯,因此每年车祸死伤者都有两位数。
这个时候,苛求我妈为什么不懂交通规则、为什么过马路不注意、为什么天黑之前不回家,不过都是气话了;最要紧的是,快一天一夜了,人还没脱离生命危险。
抢救室在九楼,县级医院,抢救室和ICU一体了,虽然不断有病人出来、进去,开门、关门,但有两道门,看不到里面的情形。而门外,除了一条笔直宽阔的走廊,就是走廊两边靠墙的两排铁椅子,椅子上散乱坐着些和我们差不多的神色焦虑、一脸茫然无措的陌生人。
大家都在门外等宣判,一会儿有人哭,一会儿有人笑,这世界可能真的没有比这地方汇集更多的悲喜交加了。
那两排椅子晚上显然都是床,因为天刚擦黑就摆满了被褥,急救病人的家属要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每家都想离抢救室近一点。离抢救室最近的椅子被一个中年妇女占着,我听我姐管她叫任姐,她爸脑溢血,在目前这拨抢救的病人中,她爸来得最早,已经一天半了,也还没脱离危险。
护士叫进去谈话之后,任姐看起来就过了六神无主的阶段,胖胖的脸上没有了我第一眼看到时的红晕和汗珠,多了一抹被“情况不太好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安慰的沉静。可能之前跟我大姐有过交流,所以她偶尔会过来安慰一下我姐。她早好几个小时经历过抢救的流程,知道心情过山车的滋味,有了经验。所以护士一脸着急忙慌地出来喊了号码,又没头没脑地提要求,大家都有点蒙。轮到我们家,任姐就会赶紧跟我姐解释,告诉我们去哪里,开什么药,买什么生活必需品。
任姐对面并列第一位的椅子上坐着三个人,他们的孩子在里面,刚十八岁,跟朋友喝酒喝high了,朋友骑摩托他坐,结果出了车祸,据说咽喉都被树枝戳穿了。爸爸妈妈和爷爷都在,但爷爷只顾抹泪,有人来安慰,他就只会说一句:到这孙子已经是两代单传了……
孩子的父母高度紧张,一直在打电话,扯着嗓子跟所有人说话。开始是找关系想转院,最后接受了伤情太重没法转院的现实,又开始催人赶紧送钱来救命。他跟电话里的人吵架声越来越大,ICU的护士出来呵斥好几次都没用。被逼着听他喊话,我了解了情况——电话那头是肇事司机,也就是骑摩托车那个孩子的父母。对方伤得轻一些,除了一处骨折就是些擦伤,所以这边的父母很是不平衡,罪魁祸首怎么能轻伤呢?他应该死有余辜,或者起码重伤致残。
靠近他们的第二个椅子,坐着一个又瘦又黑的矮个中年男人,他一直盘着腿隔着袜子抠脚,无论别家人哭还是笑,他脸上竟没害怕和焦虑。见谁看他,他都一笑,不用别人问就介绍自己的情况,他说里面的是他老婆,喝了农药,进了ICU,一天账上就欠了将近六千。
靠近任姐的第二张椅子本来有人,是一个从工地脚手架上摔下来的男人的家人,从人没送进抢救室他老婆就一直高门大嗓地哀号,可能是感觉不妙。果然,有人七嘴八舌,说脚手架有六层楼高,脑袋都摔变形了,估计抢救也是没戏。果然,一个小时没到,医生就让家人准备后事。之后那女人就瘫在地上哭,直哭得家里两位慌乱的老人、两个懵懂的孩子以及村里主事的一帮老人和来劝慰的妇女都到了,更劝不住,她简直撕心裂肺。
虽然各家有各家的担心,但一直这么看着ICU的大门里里外外不停关合,每进去一个就是一场悲欢离合,所以除了那个抠脚的中年男,大家都陪着掉了不少眼泪。
天黑透之后,大家纷纷吃饭,铺被褥,但工地上摔下来的那家人的椅子一直空着,没人搬过去,我也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渐渐黑下来的世界里,那张长椅像是一个诡异的诅咒一样。
因为一直慌里慌张,我爸和我姐并没想到占椅子,所以只剩下走廊尽头的最后两个空着,那里靠着窗户,凉风飕飕的,暖水壶里的水都凉得格外快。
等我打好开水、买了吃的、张罗好被褥,快晚上十点了。都有默契一般,谁也不肯吃东西,也不愿躺下,都坐着不睡,干熬着,似乎这样可以给我妈减少痛苦,增加希望。
通过各种拍出来的片子,以及护士和抢救的医生间断透露的只言片语,我组织出一些信息:我妈颅内有出血,不过出血量不是特别大,但一天了还是深度昏迷。这样就比较麻烦,因为没法判断到底有没有生命危险。
活到三十多岁,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最煎熬的事情,不是爱情求而不得,不是钱难挣,不是生活枯燥、工作忙碌、事业干巴,也不是按揭缠身、希望无着,而是抢救室有个病人,那病人是你的亲人,她既不会马上就有生命危险,却又一直昏迷不醒。
我妈已经昏迷四天了,我们就在这种前后左右都无望,却又一直自己主动制造希望的失重状态中,一分一秒地熬。
颅内出血量不大,需要慢慢吸收,肋骨骨折四根,但也没严重伤到内脏器官,拍片发现她小脑萎缩,但不至于影响智力和苏醒……我一点一点学会了从冰冷的检查结果里了解实际状况。
到了第五天,终于可以通过窗户探视,我妈就像平日里看着看着电视就进入熟睡的状态那样,呼噜打得很大,但对我们的呼唤,连眼皮都不动。
趁着给护士送重症病人用的必需品,我忍着焦虑,用一脸表演出来的世故微笑跟主治医生套了近乎,终于获准可以消毒加武装一下,进入ICU简短探望。平日里觉得无比神秘的ICU,竟然满满一个大厅全是病人,病床与病床之间能拉个帘子都算是有独立空间了。
我妈就在她的那张床上呈大字躺着,护士更换被褥的时候,我发现我妈竟然赤身裸体。护士戴着口罩,两眼无神,所以看起来显得有点冷漠。瞥了一下惊讶中带着愤怒的我,没说话,表情中的不屑已经回答了我。
印象中,从小我就记得我妈比较胖,如今老年,更是胖得嚣张,白花花的都是脂肪。我目测了一下,那病床其实比我以前的单人床还宽一些,但我妈短粗的身躯衬得它格外窄小。她的两只手都绑在床架上,同时在打两瓶吊针,还有一堆夹子绑在手指上,各种透明塑料管分散插在鼻孔和嘴巴里。她除了连续均匀的呼噜,没有任何表达。
我怔了很久才喊了声妈,眼泪竟然就下来了,她听不到我喊她。平日里我跟她争吵多过温馨,唠叨多过谈心,隔膜比代沟还大,可是连我自己都相信,那一刻我真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希望她能听到,可是她连呼噜都没停一下。即使医生很给面子,当着我的面扒开她的眼睛,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我头脑空白,浑身发软,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想不管不顾地瘫下来。所以要给我妈换垫子和纸巾的护士让我把我妈抱起来,我根本抱不动。护士有点不满,不耐烦地说那你给她翻身,凑合着一边一边轮着换。可是我很努力了,还是没力气,翻不动……
收到几个白眼,然后不得不退出ICU的时候,我被一阵有点耳熟的哭声拉回头,竟然是任姐。我进来之前她还在跟我大姐聊天,两人都喜欢跳广场舞,说得兴起还拿出手机,播视频,交流对方镇上都在流行什么动作。现在,她眼里都是血丝,眼睛肿得眼泪像是挤出来的。
她爸夜里突然肺部感染,抢救都来不及了,她刚见了最后一面。我让她在我前面先出去,门一开,大姐朝我投来的满眼焦急和关切,瞬间被任姐截了去,她竟然抱着我姐号啕大哭起来。
我看到我姐红了眼眶,眼泪止不住掉在任姐的头发丛中,周围的人无论坐着还是站着,全起身朝这里看。只有那个中年黑瘦大哥依旧坐在他的椅子上,手里反复转着一根烟,想抽怕被护士骂,去楼梯间抽可以,但那里没有椅子坐。
看到我出来,他连忙起身,趿着鞋过来拉我去楼梯间。其实进ICU之前他就拉着我在那里聊了好一会儿,主要目的是想让我进去的时候顺便看一眼九号床上他的媳妇儿情况怎么样,可是我给忘了……
提这个请求前,他啰里啰唆地说了很长一段无关的话,关于梦想,关于他的生活的。简单说,就是他从小就又黑又瘦,长相和成绩都不好,但喜欢写东西。后来没读高中就出去打工了,赚不到大钱也不会省钱,家里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所以三十岁了也没对象。直到去年,才有了这个老婆,打工时“捡”来的,还带着一个女儿。本来他想,赚钱养着这个女儿,让老婆一高兴答应给他生个儿子,多美。谁知他老婆好吃懒做,无论他在家还是去打工,她都会疑神疑鬼,一生气就上街乱买东西,可肚子却迟迟不鼓起来。吵架一天几次,动手也越来越多,但没想到这次他多打了几下,她竟然赌气喝了农药。他实在没钱,也不想在这个连结婚证都没扯的女人身上花钱,所以他想好了,如果她情况严重,他就跑路了,回原来的厂,结了工资马上换个厂,谁也找不到,媳妇孩子听天由命吧。医院是国家的,国家不会不管的。
趁着任姐家人多有点乱,医生护士都在维持秩序,我溜回去看了一眼九号床,那女人已经可以斜躺在床上到处看了,虽然眼动头不动。不知道是抢救折腾的还是本人就白皙,反正看着还不错。我刚想上前问问看她能不能说话,护士就一路喊叫着催我出去。
老婆喝农药抢救,他脸上却总带着笑,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护士每天催他好几次缴费的事情。
听到我说了他老婆的情况,男人沉吟了一会儿,自己分析说情况不妙,连头都不能动,只能转眼珠子,那还不得住上个一年半载啊。这几个月他不能去打工挣钱不说,全是往外掏,得花多少钱在她身上?盖房子欠债行,可治病欠债,无底洞啊。
无论我怎么解释其实我只是看了一眼,得听医生介绍具体情况,他还是一直摇头。晚上他没去楼梯间,就在椅子上靠着被子,半躺着偷偷抽烟,烟头一红一红的,像是我小时候夜里起床看到田地里跳动的鬼火。
早上,护士出来没有按床位顺序叫家属,而是第一个说他媳妇儿要吃肉粥。可护士说完两遍“九号床家属去买肉粥送进来”,才发现椅子上没人。等到主治医生查完床,给家属都介绍完了病情,太阳也铺满了走廊,还是没见他来送饭。
中午才确定,他跑了。
护士鄙夷着在走廊里转了一圈,忽然认出我昨天溜进去看过他媳妇儿,于是把我盘问了一圈,直到确定我真的不是他亲戚,才悻悻地转身回去,给九号病人订了医院的食堂餐。可是从那顿早餐开始,之后的一顿又一顿饭护士都订烦了,出来接危急病人进ICU时让家属赶紧去交押金的声音格外大。
有一天ICU奇怪地很少有病人被送来,于是医生护士在第一道门里开会讨论。有人听了回来说,医院要派人去那个男人家里找,想求他们把人接回去,因为他媳妇儿已经可以出院静养了。她太能吃,一顿要吃两份食堂餐。可是据说医院去找了两次,男的家里一个人影都没有。于是大家聊天,讨论医院会不会派个车直接把人送回家了事。有人拼命摇头,那医疗费怎么办?
人到底还是送走了,医疗费怎么办则成了走廊里的一个谜。最后还是护士互相吐槽被人听见,说估计这要算他们科室的坏账了,这事才算告一段落。我是没什么心思跟他们一起八卦这些,因为在ICU的第八天,医生说我妈终于有要苏醒的迹象了,建议转到普通病房,边静养边等。ICU太吵太乱,家人也不能接触,不利于恢复。
全家人很紧张地讨论了好久,都担心离开条件最好的ICU转到普通病房,万一有突发状况来不及抢救怎么办。可医生那边一直催,没办法,我们连夜通过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送了礼,找医院领导说情。最后主治医生带着一脸神秘莫测的笑意叫我进去,开了五千多元的人血白蛋白和蛋白粉的单子,让我去他指定的地方买。
我妈可以继续留在ICU观察了,我们稍微松了一口气。可是不过短短几天,因为床位实在紧张,我妈还是被要求转到普通病房。
我在迷宫一般的医院里跑上跑下,了解各式流程,办理各种手续,同时跟单位续假。因为转到普通病房进入恢复阶段,这可不是一周两周能解决的问题了,长期请假也不是个事儿。每次等电梯时,我都会出神,考虑要不要辞职。两个姐姐家都做点生意,是需要每天开门的那种,都有一家人等着吃饭。我的孩子小,只用考虑能不能维持生活就够了。
不过这个问题被我姐和我爸阻止了,我得承认在生活经验方面,他们比我理智。
所以在普通病房照顾病人上面,我开始不断暴露易怒、急躁、没耐心等毛病。
虽然我没照顾过几次病人,但我觉得,我妈可能是世界上最难伺候的病人。
转到普通病房的第二天,她慢慢有了苏醒的意识,开始睁眼,认人,说话,能进流食。我们欣喜若狂,甚至打乱了我爸、大姐、二姐与我轮流常驻的顺序,全家人挤在小小的病床前,手忙脚乱地热闹了一整天。没有语言和文字能描述清楚这种让人百感交集的庆幸,我们也没有意识到,在接下来我妈漫长的恢复过程里,这只是让人高兴的短暂一天。
一个人躺在勉强能容纳自己、两边有栏杆、一头能升高的单人床上,两个鼻孔插氧气管,嘴里插着流食管,胸前是二十四小时监测的心电图,身上还有导尿管,一只胳膊打吊针,另一只要随时监测血压,手指上绑着检测仪。为防止她夜里翻身碰掉吊针针头,睡觉时两手两脚都要绑在床架上……
我不知道这种比五花大绑要难受多少,但是从苏醒的第二天开始,我妈就把她几十年来最暴躁的脾气率先全部恢复了。她一个早上就能焦躁地扯掉七八次针头,弄得胳膊上全是血。后来胳膊实在没地方再扎,只好在脚脖子上找血管。几个护士每天都会被我换着请来两次以上,我不好意思到甚至动了自学扎针的念头。
白天还好,夜里这么折腾,就需要两个人分上下半夜守着,黑夜里的又困又怒,让我在ICU都没有过的崩溃情绪,这会儿每天都会冒出来……
连续昏迷了八天,我妈并没有充足的精力清醒着去拍片、做各种检查,更谈不上配合,这些每天都需要来一轮的检查,一旦需要抱起她上检查台,就是我尴尬到崩溃的时刻,我真的抱不动。最后总是医院的医护用夹杂着不屑、嚣张和不耐烦的鄙视,才能激发我的潜能……
没办法,她甚至还分不清白天和黑夜,脾气上来了,怒吼、嘶喊、哭闹、要死要活、破口大骂,完全顾不上病房里是三张病床,另外还有两个卧床多年的病人。庆幸的是,那两位病人是长期昏迷状态,也叫植物人。可是,人家还有陪护的家人呢。
靠里的那位病床上的老人很瘦,擦洗时偶尔瞥到,几乎可以用皮包骨头来形容。他在这间病房已经住了快十年了,所以占了房间里最好的位置,床的前面和右边都有窗户,而且离卫生间最近,甚至还有一处小客厅似的地方用来吃饭和休息。陪护的是他老伴,还有一个护工,每天擦洗两遍,喂三顿饭,每小时翻身一次。
据护工悄悄吐槽,床上的叔叔没办法挑剔了,可阿姨要求实在太多,他已经是第十三位护工了。嗯,刚来两三天,我就见到护工跟阿姨吵过好几架了,最激烈的一次他收拾了被褥衣物,坚决要结算工资走人。最后闹到阿姨的儿子来调解,给护工道歉,请他出去喝酒,另外每个月加一百块钱,事情才算过去。
每天被挑刺的护工终于赢了一次,阿姨则握着老伴的手哭诉了好久,说别人每天去跳广场舞,到处旅游,逛公园锻炼,她哪儿也去不了,哪怕过年也一天不落地待在这间病房,整整十年……她也想过放弃,只要拔了管,几天就能解脱,可是老头在一天,他的医疗报销就能支撑住院开支,退休工资还能养活一直不工作的儿子和已经读初中的孙子……感觉她像是借机把心里的苦诉给我们听。
中间床上的老人病情更严重,几乎毫无意识。里面床的老人偶尔还会打喷嚏,喂食急了还会噎着,他则每一刻都无声无息,安静得吓人。而且他吃得很胖,每次翻身他老伴都帮不上忙,需要两个护工一起。给他擦洗完一次,俩护工得喘息着休息好一会儿。
据说老人的几个孩子都很有出息,即使老伴已经同意放弃,但孩子们坚决不肯,争抢着凑钱维持。老人有个女儿,白天在学校上课,下班就到病房陪着。据说她是几个子女里唯一一位留在老家工作的,出工出钱总得占一样。
两位老人的陪护一开始都表达了主动的善意,对我妈不分时间的大喊大叫和哭骂吵闹表示了理解,说恢复总有个过程,刚开始都是这样的。可是时间久了,特别是午休或者晚上,被吵得没法安睡,他们逐渐表露出厌恶、烦躁和愤怒的情绪。
没办法,只能一天一天熬。好在无论我妈怎么表示要放弃,她的检查结果终究一天一天在缓慢地改善。开始逐渐撤掉各种管子,练习吃饭、下床、走路、上厕所,一切宛如训练一个新生婴儿,只是需要更快的节奏,和更丰富的耐心。
特别是走路,两三个月之前,我刚刚陪着我的女儿学会走路,如今又要面对我妈重新练习走路,可是一个十几斤的孩子和一个一百多斤的胖子,练习走路完全不一样。孩子对走路是没有畏难、放弃和恐惧的,只有好奇。
病房外的走廊,简直“风雨交加”,正能量负能量更替——你偶尔会听到一场凄惨的哭泣,那是恢复无望或者无力继续、只好放弃维持的植物人的家属发出来的。当然,更多凄惨声来源于在走廊练习走路的大人们。有的还在下床练习的起步阶段,像我妈这样一步不肯迈,甚至脚都不愿意沾地的,无论你怎么鼓励、安慰,还是烦躁、愤怒、呵斥,她坐在凳子上就是不肯动弹。有的已经开始适应挪步,一个在工地被半空掉下的砖块砸伤小半个脑壳的中年人,从来不需要别人的加油鼓励,他都是拖着照顾他的媳妇来回练习走路,尽管走得歪歪倒倒。他媳妇经常会莫名开始哭,说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他不恢复,家里没人能挣钱养家……
每天最感人的,是一位扶着助行器的退伍老兵,他中风三次,做了两次开颅手术,可是走起路来虽然只有身体一侧突兀地往前挣扎,可是他挺胸、收腹、抬头,竟然走得风风火火。围观的人多了,他还要唱上两段“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气氛很感染人。
我着急、生气,朝我妈发火,可是对她似乎一点作用不起,说急了她还会从坐着的凳子往地上一倒,简直吓得人魂飞魄散。
没办法,最后还是听医生的,先劝她双脚沾地,然后在脚上各拴一条布带,让她双手扶着墙上的栏杆,支撑身体站住,然后我拉着布带,我爸扶着她,一点一点挪步,一点一点坚持,直到单手扶墙可以溜达十来米……
在我请假的时间和伺候病人的耐心到达极限的时候,主治医生找我谈话了,内容是医院床位还是太紧张,我妈的情况已经稳定了,药和吊针可以开了带走。接下来是漫长的恢复阶段,建议回家静养。我得承认,这简直解救了我濒临崩溃的情绪和心理。我越来越怀念每天忙碌却可控的工作,劳累却开心的生活,这些以前遍布槽点的日子,如今都幻化成美好。
我也知道,接下来考验的就不是我了,我一转身就逃回往日的生活里,我爸和两个姐姐将面临照顾情绪紊乱、脾气暴躁、随时翻脸的我妈。我hold不住她,我爸更是维持着几十年的简单粗暴,姐姐偶尔回家,谁知道各自能忍受多久?
可是,我妈的下一步只能是离开病房,回到那个门前有条曾给她恐怖瞬间的马路的家。没想到过程那么简单,一句话就够了——医生跟她谈话,几乎没铺垫几句,就说了一句:“你看,住院多贵啊。”我妈马上就点头同意,回家。
回到北京的我,几乎没用几天就迅速淹没在往日的生活节奏里,忙碌让人麻木,大部分时候我都完全想不起刚刚过去的这一个月,原来生我养我的妈妈曾经历了一场离死亡那么近的车祸。偶尔趁着周末回家看望她,她的状态比在医院并没好哪怕一星半点。她每天的生活内容,最大的一部分就是生气、发火,骂我爸做饭难吃,指责姐姐不够关心她,埋怨我这个儿子根本就是白生养了。她拒绝练习走路,觉得无论怎么吃苦、受罪、折腾,也恢复不到过去的健康状态了。
我妈的口头禅变成“让我去死吧”,因为她觉得自己被家里人依靠了大半辈子,现在却拖累了所有人,她不愿意。她还会在没人关心她发泄情绪的时候,故意在大家面前从椅子上“咕咚”一声摔到地上,或者在吃饭的时候一把把碗筷推得老远。在我回家看望她时,她甚至故意把大便拉在裤子上,然后坐在门边看着我一遍一遍清洗干净……
我们所有人都按捺着怒火,拿出全部的小心,磨炼着从未有过的耐性,但一切都似乎于事无补。生活和我妈一样,丝毫没有变好的迹象,每个人都只能无奈地忍着,熬着……可是,接下来的每一天仍然那么慢,慢到简单、急躁、粗暴的我爸已经崩溃,又渐渐接受了现实,成了习惯。直到有一天,我爸给我打电话,说门口的省道又出车祸了,村里两个老太太早起去散步,在村口被一辆货车的车尾扫倒了,当场死亡……
那两个老太太我都知道,跟我妈同龄,可能比我妈岁数还小一点,身体一向很好。
我爸接着说,小半个村子都惊动了,去帮忙置办丧事,只有我妈,听到这事愣了好一会儿,不说话。然后她自己拄着个拐杖,开始在院子里溜达起来,现在已经自己练习走路大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