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范(内蒙古)
一九九一年腊月二十五的上午,我在回家的途中,心里不停地祈祷着,祈祷着……
然而,那天还是成为触碰我心底最疼痛的一天:因为就在那天,我七十八岁的老父亲静悄悄地离开了我。当时我在外地进修,得知他病危的消息,急忙赶到家也没能和他说上最后一句话。这是埋在我心中永久的悔痛,如果当时我没在外地学习……
我出生时,父亲已年过半百。到我记事了,听妈妈讲:父亲年轻时相貌英俊不说,更是心胸豁达、能吃苦耐劳,是性格温和的人。为了养家糊口他得常年在外采伐、放排。到我上小学时,他就不再离家去劳碌了。但家中里里外外的大多数的重活累活还都落在他身上,父母每天为我们一大家人的生计忙碌着。
从我入学的那天起,那头踏实肯干的老黄牛和那辆木制的大轱辘车就是父亲出去干活的伙伴和工具。无论是布谷鸟报春之际,还是夏风融融之时,无论是秋风飘落叶的时节,还是白雪覆盖大地的隆冬,都能看到父亲和他“老伙计”的身影。
那些年,每到腊月十几儿,父亲都要赶着牛车到百里之外的镇上去加工自家种的五谷杂粮,翻山越岭的,一个来回得三四天。
每次父亲要出门儿,我家一下子就热闹起来,左邻右舍都来找父亲给捎带年货。何姨一只手攥着零零碎碎的几块钱,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大圆肚儿瓶子,嘴上叨咕着购物单:“大哥,我捎三斤‘洋油’,二斤咸盐,四斤冻梨,还有五个黑纽子,再买两盒儿握手烟。”她把瓶子放在炕上,腾出的一只手划拉一下蓬乱的头发,把零碎的钱递给我父亲。父亲笑着摆摆手道:“你先不用拿钱了,给你孩子扯块布换身儿衣服吧,正好你大嫂前几天卖几十个鸡蛋。”就这样,东家一包“洋火儿”、西家二斤“洋油”、张家十个纽扣儿、李家二尺花布……捎的东西十分零乱,爹从不厌烦,一家家的都在一张纸上记好,更为麻烦的是捎洋油的都拿玻璃瓶子。那年月,农家人的玻璃瓶子长的基本都一个模样,分不出哪个是李家哪个张家的。为了好分辨,父亲在每个瓶颈上扎紧一根小绳儿,绳子上打不同的小结:王家的一个小结,苏家的两个小结……父亲把那些个瓶子绑在大轱辘车扶手的横称儿上,瓶子之间用羊草塞紧,以免撞坏。
数九寒天的,父亲鸟悄儿起大早自己做饭,从不惊动妈妈。他轻手轻脚地做好一盆儿面汤,端到“洋油”灯下。每到这会儿,我们几个小脑袋早都抬起来看着父亲了,他总是微笑着给我们每人盛一碗,端到面前。他在桌儿上吃,我们在被窝里儿吃。等我们吃完了,他把碗筷拾掇好,又给我们掖掖被子,穿上羊皮袄,戴上兔毛帽子、棉手捂子,熄了灯,悄悄掩上门。借着满天眨眼的繁星,洁白的雪光,赶着老牛车出发了。父亲出门很久,我们仍然能听见车轮子碾压雪地“嘎吱嘎吱”的音响。
伴着车轮渐行渐远的声音,我通常是睡不着的,脑海里不断闪现在茫茫的星空下一个“采购员”赶着一辆装有几袋儿粮食的牛车,载着希望,装着信任,哼着山歌在空旷的雪地里前行着的画面。有时候我还能联想到夏季的江面上,父亲带领一群人,扎了好多木排,沿江而下,他躬着身一只手摇着排浆,一只手背在身后的神气。有多少次,只要看到家乡的河面上有木排顺流东下,我和小伙伴们就飞跑到大道上,张望着,寻找一位不胖不瘦、年近六旬的父亲,远看着链条似的木排悠悠地转过山湾,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又似乎看到了父亲带领叔叔们在大雪没膝的山林里伐木的场景……
三天之后,父亲安全返回。第一件事就是把捎回来的东西及所剩的分分角角都让哥、姐分别送到各家户,然后才是卸自家的粮食。人马劳顿还没歇息好,乡亲们都赶来找父亲写对联,什么“辞旧迎新春光好,接财纳福大地新”,什么……每家每户写的词句都不一样。他低下头一写就是半天,我在旁边看着,帮着把晾干的对联整叠好,心里甜滋滋的。
从小学三年级起,我对父亲的印象越发清晰、细化。那时其他哥、姐都已成家立业独立生活了,重活累活都让住在东屋的三哥包圆了。父亲就在家帮母亲干些力所能及的轻活儿,他每次串门之前,坐在堂屋的小碗柜旁,满脸涂上香皂沫儿,对着玻璃片镜子,拿着刮胡刀小心翼翼地刮着。然后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裤,戴上他心爱的棕色水晶眼镜,拄着镂空的里面带有声响的铁拐杖,人还没进屋声音先到了。
虽然村里人对父亲生活中的一切都挑大拇指,然而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怎么会出现一个小“差头”。
父亲不但对亲戚、朋友以及村里人好,对妈妈更是没的说。
但有一次,父亲可捅娄子了:他没跟妈妈说一声就把她从牙缝儿里挤出来的一袋儿几十斤的白面“借给”了独自照顾几个孩子的李寡妇。这袋儿面是妈妈留着过年给一大家人包饺子的,况且她还赖账不还了。有一天妈妈为此事再次数落父亲,一遍遍唠叨没完,父亲急了,腾地站起来,涨红着脸指着妈妈:“再磨叨这事,给我滚!”妈妈二话没说起身就去了成家另过的大哥家。
这下父亲没辙了,站不住,坐不住了,一会儿起身望望大门,期盼着妈妈的身影,一会儿问问姐姐:你妈啥时能回来?快去看看!说话间他在地上转着圈。眼看着父亲眼窝深陷,妈妈听说后再也扛不住了,第三天回家了。父亲就像犯了错的孩子,给妈妈做她最爱吃的饭菜,把一碗热气腾腾的五花肉炖豆腐端到她的面前,小心翼翼地讨好妈妈:快吃吧,刘老二家新杀的猪肉。妈妈泪花闪闪,扑哧地乐了:不给就不给吧,她也不容易。父亲连连地点头,松了口气:是啊,不容易!弥漫在父亲心头的小插曲烟消云散了。多数时父亲仍然和他的“老伙计”形影相伴。
天真、稚气、多趣的小学生活眨眼间就逝去了。
我上初中了。父亲放排、采伐落下的老寒腿病更明显了。但有时还硬坚持送我上学。
那是七月的一天,也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天。父亲赶牛车送我到村外的小镇上学。故乡离我越来越远,淹没在我朦胧的视线里。牛车爬上了东山坡,老黄牛呼哧呼哧地喘着,晃着头无奈地驱赶着头上方穷追不舍的蚊蝇。还得经过很长一段让村里人头疼的又不得不走的烂泥路。
他下了车,拍了拍老牛背:“老伙计,让你轻巧些,我走着。”父亲拖着一条病腿,牵着牛走,非得让我坐在车上,车左摇右晃“吱扭吱扭”地唱着歌。我看着烂稀泥的路上刚刚留下的两道沟似的车辙,听着叮哩咣当牛车的伴奏曲,父亲一只手拽着牵牛绳,另一只手来回划拉不断向眼前飞来的蚊子,中等的身材随着他蹒跚的前行在不自主地摇晃着,裤子已溅满了泥点,“坐住啊,老姑娘!”父亲回头嘱咐我。他重心缩向一侧颠簸的背影在我的泪花里摇曳;被蚊子咬肿的一只眼睛,还挂着微笑的脸在我的双眼里模糊。这时我的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我使劲地点着头回应他。尽管我努力地憋着,但眼泪还是扑簌簌地往下落,我躲闪着父亲的目光,不让他看到。老黄牛闷着头瞪圆了眼睛往前挣着使劲地拽着车。
突然,父亲的一只脚“咕哧”一下陷到了深深的散发着臭味的泥沼中,他咬着牙侧着身艰难地往外拔那条病腿,“把住啊,老姑娘!”他又回头嘱咐我一遍。“爹!让我下去!”说着我已踩到泥汤里。“前面更不好走,你快上车,快上去!”我用手揩一下满脸的泪水,吸着鼻涕,又爬上了车。好像深深的车辙也被父亲感动得哭泣。我头一次听父亲这么“严厉”地和我叫喊。父亲啊!你是我心中的一座山!我再也无法控制对年迈的父亲,为了孩子读书付出艰辛的敬佩及感恩之情,我号啕了起来……天上的云在翻滚,泪水在我脸上激荡,肆意横流。“驾!”父亲一扬手吆喝着,他和牛车跌跌撞撞地终于走出了那片烂泥塘。他黑色的对襟外挂早已湿透,但弥漫着泥水的瘦削的脸上仍荡漾着笑容。
父亲到路旁割了一捆草,奖励他的“老伙计”,老牛起劲地嚓嚓地嚼着,吃饱了,又在水沟旁喝了水。然后我们上了公路,老牛神清气爽,蹄子嗒嗒地敲着地面,竟然还跑了起来。
父亲一有空,总不忘给我们兄弟姐妹八个讲讲他的父亲是如何勤俭持家,并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做人要善良、踏实,吃亏是福。”
日出月落,光阴流逝。一转眼父亲离开我已二十五年了。曾记得母亲在父亲入殓后眼神空落落地对我说:“你爹临走之前嘴里一直念叨着你,让我告诉你,他在那个‘老地方儿’又给你留好吃的了。”是的,这个“老地方”只有父亲和我知道,这是他鼓励小女儿的方法。每次想到这里,我的心就会揪成一团,想去他的坟前和他说说话儿……
父亲出殡那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为他送行,念叨着他的好。李寡妇也在人群中,她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感念着父亲:“大哥,你是大好人啊,路上走好!”
时光流转,好多事在记忆中已模糊了,但父亲的所言所行却逐日清晰。
如今,父亲的“大轱辘车”早已闲置在仓房外面的角落里。它带着岁月的沧桑,灰尘满面地在述说着它和父亲的“战斗经历”;他的“老伙计”或许此时驾着仙车,带着父亲在天堂俯瞰他们再熟悉不过的那片土地。经常坐在牛车上的小女孩儿也已人到中年。父亲做的每一件平凡而感人至深的事都刻在我的心里,永恒地指引着我乐善好施地去生活。
想着想着老父亲的这些事,不知不觉泪珠已静静地挂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