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的基督教人道主义与文学*

2017-11-14 03:11王丽欣
文学与文化 2017年4期
关键词:神性基督教人道主义

王丽欣

俄罗斯的基督教人道主义与文学

王丽欣

追溯基督教关于人学思想的源头,可以发现基督教与人文主义或者人道主义并不矛盾,可以认为人道主义源自基督教思想,文艺复兴恰是西方对基督教偏离人道主义的一种反思或是矫正。俄罗斯东正教思想认为俄罗斯在秉承基督教的传统,在对人学的深入认识上建构了基督教人道主义。笔者认为,俄罗斯东正教思想中对人的神性的充分肯定是人道主义思想的根基,俄罗斯的基督教人道主义有着个体人格的神性-人性、个体救赎和非理性特征,由此也彰显出与西欧文学迥异的文学形态,即多余人等形象的非理性追求、对人的卑微化的推崇、自我救赎等方面的特征。

一 人的神性

东正教思想认为人自身具有神性,这一理念构成了基督教人道主义的基础。俄罗斯宗教哲学家认为,在早期的基督教中蕴藏着人道主义的萌芽,其表现为对人的神性的承认,而在基督教与希腊思想的交会后人的神性再次获得了确证。

首先,人的神性思想在《圣经》以及基督教学说中有所体现。在《创世记》中有关于上帝造人情节的描述,如:“耶和华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旧约·创世记》2:7)人作为一种受造物,似乎应该是被动的,但是正因上帝将自身的神性通过气息传给了人,才使人具有了神性,构成了人存在的实质。正如别尔嘉耶夫认为,基督教“宣传的是人的上帝形象和上帝类似,以及上帝的人化。关于人、关于人在宇宙中核心作用的真理即使在基督教之外被揭示出来时,它仍然有着基督教的根源,离开了基督教,这一真理便无法领悟。……把基督教与人道主义对立起来是错误的。人道主义起源于基督教”。神学家布尔加科夫则认为,人虽是上帝依照自己的形象所造,但并不能将这种创造看作一种简单的重复,因为所造之人都有别于原型,即上帝本身。“上帝向人体吹入气息,于是这时便发生了某种神性的导出,产生了创造性辐射的种类。因此,人类可径直称为神的种类。”于是人拥有了神的形象与气息,成为潜在的神,这就为耶稣的“道成肉身”奠定了前提。当基督降临于人性与神性兼具的人身时,人便成为万物主宰,同时也接续了上帝创世的使命,继续着上帝所未完结的对世界的创造。在这种创造的使命召唤之下,人的神性要充分显现出对任何人(包括邻人、仇敌)的人道主义精神,如《马太福音》对作为基督徒的人的劝诫是“不要与恶人作对”、“要爱你们的仇敌”(《新约·马太福音》5:38-48)等等,其目的就在于通过与上帝类似的博爱,获得人的神性本质。

其次,基督教在经历了与希腊思想的碰撞融合后,逐步确认了人个体存在的价值。亚历山大的斐洛(philo)是希腊化时期重要的犹太思想家,他将犹太教的智慧观与希腊哲学的理性思想相结合,以寓意解经法来解释《旧约》,认为上帝的智慧是内在的逻各斯,上帝的言辞是外在的逻各斯。在希腊语《圣经》中,“道”就是逻各斯(logos),“道”也被柏拉图视为近似于“理性”之意。在斐洛思想中,“道”先于万物所存在,在上帝创造世界期间起到重要作用,并且存在于上帝所创的世界之中。斐洛的这一思想可以说是后来基督的道成肉身的基础。由此,逻各斯成为上帝与人沟通的媒介,正是经由逻各斯,基督才以人的面貌对世人施以救赎,突出了人同样作为上帝之子的价值。文艺复兴后,新教思想更进一步扩展了基督教思想中的人文主义内涵。《新约》更强调人的个体行为的重要性,圣经因而便有了更为明显的人文主义色彩。19世纪初资本主义兴起时期,人的个性自由获得推崇,丹麦思想家克尔凯郭尔的基督教个体主义获得重视,倡导人的精神惟有向宗教皈依方可寻找到自身的本质存在。

二 基督教人道主义的特征

18世纪以前的基督教思想在俄罗斯主要发挥着国家意识形态的作用,“基督教的东方教派是政教合一的……罗斯的基督教会一开始就与政权合作”。教会把经院式基督教学说与政权结合,发挥着统一人的精神意识的工具作用。基督教中的人的因素没有充分进入俄罗斯文化建构。彼得一世的改革使基督教被进一步纳入到世俗政权的控制之下,为加强君权专制服务。此间西欧人文主义与俄罗斯东正教思想中的人道思想相融会,形成俄罗斯基督教人道主义思想。这种人道主义思想大致包括个体人格的神性-人性、个体的自我救赎和人的本质中的非理性三个方面。

基督教的人道主义是一种辩证的人道主义。人与世界上的其他事物之间存在着互证关系,对人与上帝的共同性的寻找便是证明人的存在的方式。当人走向上帝、在心目中爱上帝时,就可以奔向人的共同本质。别尔嘉耶夫提出了个体人格理念,个体人格不仅是人的意象,也是神的意象,具有个体人格的人才是有着人的地位并可以与神并列者,这样的人也就具有神性-人性。个体人格对于一个有着内在精神生活的人是非常重要的,如别尔嘉耶夫所说,“一个人可以拒斥生命……但万万不能拒斥个体人格”,因为正是个体人格才彰显人的价值。他认为个体人格的存在并不依赖于客体世界,而是源自神性-人性,即“个体人格进行形式化时,不凭藉客体世界,而凭藉主体性,是在主体性中拓展上帝意象的力量”,他在论证人的神性时打破了神学家思想的樊篱,提出:“人的内在也蕴含了神性因素,人具有两重本性,人是两个世界的交叉点,人自身携有人的意象和上帝的意象。人的意象即是上帝的意象在世界中的实现。”

基督教思想中的个人救赎是终极目的,个体主义也正是通过救赎得以彰显。个体救赎则是俄罗斯基督教人道主义的显著特征之一。列夫·托尔斯泰的勿以暴力抗恶观点中有对基督教义的深层认识,同时表现了他的救赎观,即每个人只应凭借信仰找寻心中的上帝,上帝不在别处,只在每个人心中,每个人只要对自己的信仰负责而不需要去对别人施以惩戒,便会获得真正的救赎,即个体救赎,“伸冤在我,我必报应”表现出道德完善中摒弃了世俗的内容,因而提醒强力抗恶可能的危险。在人文主义思想获得理性发展的19世纪,马克思的思想体系“从终极价值与经济科学双重尺度上,展开了对宗教意识形态的批判与超越”,基于理性主义思维方式从物质生产与交换的人类劳动角度提出了救赎方案。“源于生产与交换实际运动的辩证法……在终极意义上,与犹太弥赛亚理念之间有着自发的隐秘的终极对接点。”“马克思把解放的依据从神意转移到生产与交换关系的必然法则中。”马克思试图通过自己的理论将人自己能力的发展作为目的,引领人类由物质缺乏的必然性王国走向人类大同的自由王国。列宁在物质匮乏的俄国进行了马克思主义的实践,通过革命暴力手段推行对愚昧落后的俄国的拯救方案。如果按照基督教的逻辑,从人被驱逐出上帝的乐园,人类便获得了自我意识,人所经受的劳作既是上帝的惩罚也是人自我救赎的过程,此间,无论哪种救赎均是建立于人的个体意识觉醒基础上的。

俄罗斯基督教人道主义是从信仰认识人的本质。也可以说,俄罗斯思想对人与上帝关系的理解是人通过信仰达到上帝身旁;而西方人文主义则将理性奉为圭臬,认为人类凭借“知识”可以等同上帝,黑格尔的哲学就是建立在这一核心理念基础上的。俄罗斯宗教哲学家舍斯托夫、别尔嘉耶夫都曾对理性给予批判,舍斯托夫认为:“知识并未使人与上帝平等,而是使人脱离上帝,将其交由死去的和正在死去的真理支配。”实际上,这些哲学家的思想都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影响,陀氏的所有作品都在力图揭示一个问题:受到西方理性主义思想影响的俄国人正在越来越倾向于相信世俗理性,抛弃对永恒的终极价值的信仰,因此,整个社会都将陷入罪孽的深渊。因为只相信理性而抛弃对道德的提升、对终极真理的信仰,人类的共同本质将被逐渐消解,这恰恰是人类罪恶产生的源头。俄罗斯宗教哲学家们从对理性与知识的批判角度展开与西欧理性哲学的争论,从而确立俄罗斯人道主义对伦理要求的重视、对信仰的推崇、对物质性的贬抑等。

三 基督教人道主义文学形态

俄罗斯文学在基督教人道主义的烛照下散发出与西方文学迥异的特征,如多余人的非理性追寻、对小人物的卑微化的推崇、精神的救赎等特征。

俄罗斯文学的非理性特征来源于神秘主义哲学的影响,“现实是理性所不能认识的,只有通过神秘的直觉才能得到认识”,这种非理性主义正是来自东正教神学。这种非理性的文化结构潜在地制约着俄罗斯文学的价值取向,即对世俗的物质存在的舍弃和对灵魂空间的向往。比如俄罗斯文学中的多余人形象,从奥涅金到毕巧林、从罗亭到奥勃莫洛夫,厌弃贵族生活,游离于贵族阶层的边缘,对无精神自由的生活的不满,宁愿去寻求心灵自由,显现出对既定的理性生活框架的挣脱与拒绝。多余人常表现出的特立独行的非理性特征、对爱情与友谊的奇特处理等,其实都是这种非理性价值观念的体现。多余人的非理性行为展现出了他们生活的悲剧现实,他们对社会准则与世俗伦理的反抗,昭示着与西欧文化中迥然不同的另一条实现人生意义与价值的道路。

19世纪以后的俄罗斯文学描绘了一系列卑微的小人物,对小人物的关注表达了俄罗斯作家的人道精神的普世关怀,与西欧文学推崇英雄的强力与反抗形成对照。对小人物形象的观照,展现同时代人的精神困境,发出动人心魄的人道主义呐喊。更重要的是,作家对重要角色的平凡化描写展现了独特的基督教人学思想,即只有失去外在表现的世俗强力形象符号,人才可以进入一种本质化的神性状态。因此,我们在俄罗斯文学中可以看到,人的生命价值往往体现在他们的卑微化的过程之中。一方面,他们越是处于弱者的、贫困的地位,反而越能表现出人格的高尚品质,越能体现出人的灵魂的强大。所以,我们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可以看到,一系列像“穷人”杰武什金、瓦尔瓦拉那样生活在最底层的人,却展现出人与人之间深挚的、美好的情感。另一方面,即使位居上流社会的人,但在文学叙事中,他们被呈现出来的却是普通人的品格,从而在这个“卑微”的层面上获得人的价值。所以,我们会在普希金《上尉的女儿》中看到叶卡捷琳娜二世以一个慈祥的老妇人的形象出现在玛丽亚面前;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中,战胜了不可一世的拿破仑的库图佐夫元帅被描写为一个老态龙钟、常常瞌睡的老者,这不仅是为了人物形象的塑造,更重要的是展示人在被剥离了世俗身份之后的本真状态。

自我救赎是俄罗斯弥赛亚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俄罗斯文学通过忏悔的贵族、中介新娘等形象为人们指出了拯救之路。与西欧文学中着重表现个体欲望的力量不同,俄罗斯文学多表现欲望与灵魂的对立,展示出苦修与救赎之间的内在联系。《复活》中聂赫留朵夫放弃特权与贵族生活,甘愿承受流放苦役使灵魂得到净化,这条苦修之路正是他的灵魂复活之路,通过“自我贬抑、自我惩戒、自我牺牲、走向救赎”。另外,“中介新娘”形象在俄罗斯文学作品中大量出现,她们代表了从肉体堕落走向灵魂获得救赎的女性群体,她们是以《圣经》中的抹大拉的马利亚为原型,后者因耶稣的宽恕而获得拯救,同时也因与基督耶稣的接近又具有了拯救他人的神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罚》中的索尼娅、《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格鲁申卡、《白痴》中的纳斯塔西娅等都可归于“中介新娘”之列,她们本身的“爱多”即是“隐含着救赎……加强了必获救赎的内蕴”。这些形象揭示的意义就在于,堕落虽然是人的常态,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会“永堕地狱”,相反,如果人能从堕落的境况中觉醒,则可以获得终极救赎。而这正是俄罗斯东正教救赎观念中区别于天主教理念的关键之处,从而表现出基督教人道主义的特殊的精神力量。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维·伊万诺夫诗学的文化阐释与研究”(15BWW033)的阶段性成果。

(王丽欣,哈尔滨师范大学俄罗斯文化艺术研究基地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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