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英国人文主义中的“自助精神”

2017-11-14 03:11张秋子
文学与文化 2017年4期
关键词:迈尔斯人文主义英国

张秋子

19世纪英国人文主义中的“自助精神”

张秋子

纵观欧洲文化思想史,关于“人文主义”的精确定义从它诞生之日起就众说纷纭,意见相争的激烈程度不亚于对“现代性”的辩论。从文艺复兴的迷雾森林一路走来,“人文主义”渐渐从一场持续不断的辩论演变为一种宽泛的思想倾向、一种出自现代意识的信仰维度。同时,还应该注意到“人文主义”的文化内涵由于地缘因素发生的流变:不同的国家由于巨大的历史文化差异而导致其所呈现的“人文主义”的具体内涵的差别。就近代英国来说,其人文主义思想中的一个突出特色就是“自助精神”的诞生。

“自助精神”的思想基础深植于人文主义的沃土,同时,近代英国社会文化的特殊性是“自助精神”诞生的塑形力量。在从人文主义中抽绎出自助精神前,有必要对广义的人文主义做一番了解。

广义上的人文主义是什么?我认为它是自我发现与自我教育的过程。

在俄罗斯阿穆尔河河口地区,居住着一群游牧民族——“尼夫赫人”,千里冰原中,他们以打猎放牧为生。“尼夫赫”是族人的自称,意味“人”,俄语转写的单数“Нивх”和复数“Нивхи”分别罗马化为“Nivkh”和“Nivkhi”,该用法广泛存在于西方文献中。可以想象,面对天地独大,这群矗立在茫茫雪野上的生命体发现了自我,他们用自我命名为“人”的方式构建起区别于并高于其他生命体的存在意义,由自我发现带来的清晰的群己界限将这群原始牧民带至意义赋予机制的中心。从这个意义上看,“尼夫赫”的重要性不亚于哈姆雷特高喊的那句“人是万物的灵长”。但是,我们仍不能说尼夫赫人的思想中孕育着人文主义的萌芽。

人文主义中的自我发现与自我教育是相辅相成的。自我发现催生了自我教育的需要,而自我教育反过来则完善了新发现的自我人性。根据历史学家的考证,早在古罗马作家西塞罗、格里乌斯等人的作品中,人文主义的拉丁文对应词汇就频繁出现,同时,相应的“教育”的意义也被突出了。在这一时期,该词词义主要指文明、文化和教养。文艺复兴时期,古罗马作家所做的定义得到了扩充。这一时期的人文主义者研读和传授古典知识,其学问的对象是古代希腊和罗马的语言文化,它是一种兴趣以及由它引起的探求,也可以说是一种学问,虽然本质上它是一种由语言达成的新文化权威的建构过程。近代,人文主义的内涵不断扩张,人文主义直接从人文学派生,意指在掌握文艺的基础上获得广博的知识与美德,包括温和、友善和举止正确。在托马斯·曼的《魔山》中,塞塔姆布里尼称:“我是一个人文主义者,homo humanus。”在这里,homo humanus即指人性,又可译作“人文主义者”,显然,博学的塞塔姆布里尼诠释了“人文主义”的双重内涵:既有自我发现的“人性”,又有以理智求知受教后的“美德与学识”。

可以说,英国近代思想中的“自助精神”完整承袭了“人文主义”所包含的两个内核——自我人性与尊严的发现以及自我教育的构建,促使这两者发生的,是由工业革命推动的英国近代一系列社会转型与重构。只不过,自我发现与自我教育的具体意涵都在工业社会的语境中发生了嬗变。

如今,我们能在亚马逊网站上找到超过四万本宣称能帮助我们实现雄心与抱负的书——从变得富有到爬到更高的社会地位、从化身为一位富有魅力的丈夫到拥有苗条的身段——所有的书籍都在以一种成功学的方式宣传着一个源于维多利亚时期的信念:如果我们达不到要求,是我们自身的错,相反,如果我们发奋努力,就能达到目的。这正是典型的“自助”概念。

“自助”(self-help)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一个非常重要的信念,它来自维多利亚时期道德学家塞缪尔·斯迈尔斯的传世之作《自助》(Self-help)。这本小书自从1859年成册出版后,变成了非小说类作品中的最畅销的书,一时间,书店里充斥着大量有关自助的书籍,人们相信,读了这些书,就能开始新的生活。到1904年斯迈尔斯去世时,已经销售出超过250000本。同时,这本书也使出身平凡的斯迈尔斯跻身名流高层。在《自助》中,斯迈尔斯通过大量案例描绘通过自己的努力使自己变得超出于众人之上的成功经历,讲述人如何通过刻苦、勤勉的磨砺而最终变得伟大。他还提出了一个被别人帮助的概念,认为那些在别人帮助下取得的成果虽然很容易,但是却不如自助来得多。“自助者,天助之”(Heaven helps those who help themselves)的开篇语成为提纲掣领的布道宣言,他甚至将这一精神从个体的角度上升到国民性角度,使其获得了某种普世意义:“鲜活个体所展示的自助精神,一向是英国人的标志性的特征,同时它也是衡量我们民族作为一实力体的标准。”(Self-help,5)

在《自助》中,我们能追寻到斯迈尔斯对传统观念有意识的继承与改造。在大量案例中,斯迈尔斯都将出身与环境的贫困作为奋斗致富后的对立项,在这里,贫困被赋予了某种消极道德意味,它似乎暗示着一条伦理法则:懒惰将导致贫困,而勤奋则能脱贫致富。实际上,从16、17世纪起,英国对贫困的态度就发生了变化,中世纪那种出自宗教仁爱精神的济贫手段已经无法面对贫困问题日益严重的社会困境,人们再也无法像往常那样无条件地援助穷人,一种更为理性——或者说更富有策略性的济贫态度出现了,贫穷开始被赋予了消极道德色彩以应对左支右绌的慈善机制运转。威廉·马歇尔于1535年宣称贫穷是万恶之源,清教牧师J.多德则宣称:“没有必要救济这些穷人,最终应使他们愿意劳动并能够自食其力。”总的来说,这种观点认为,如果社会中的个体懒惰,就会影响到社会有机体的正常运行,中性的行为被打上了消极的道德痕迹。无疑,斯迈尔斯继承了这种16世纪以来形成的理性贫穷观并有所引申,也即,他认同于人不能始终处于贫困、碌碌无为等待救济的“非道德”境地中,强调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摆脱贫困、摆脱别人的帮助的道德胜境。在书的开篇,他就谈道:“无论为某个人或者阶级提供什么帮助,都会在一定程度上消弱他们自立的刺激与需要”,而通过自立,人才能“备受尊崇”。(Self-help,1)

显然,“人文主义”中的自助精神在英国有着其独特的思想谱系渊源。在工业革命后,自助所包含的自我发现与自我教育又都染上了新的语境色彩:自我发现意味着在社会结构剧烈洗牌的过程中从不名一文的普通人跻身有成就者的行列,在事业的成功中发现存在的价值、尊严与意义,在新近形成的社会阶层中拔得头筹,在贵族没落的背影中以极强的存在感为新阶级话语代言。而自我教育则从文艺复兴时那种强调“古典学”习得的教育变为重视席勒所宣扬的“人生教育”——以建功立业为导向的实践、生活取代了纯粹文字经验的学习。这一切,都呼应着工业革命后的社会风潮。

首先来看自我发现。众所周知,维多利亚时代的社会处于极具变化中,中产阶级、自由主义者冲破历史地表来到舞台中央,贵族衰朽,农民从土地上来到了市镇从事小手工业,有研究称这一时期的人员流动是英国历史上最为突出的。当血统论的壁垒被打破后,所有人都拼尽全力为自己赢取新的社会地位。在《自助》一书中,斯迈尔斯宣称绅士不是天生的,而是每个人都可以达到的,不论他们的出身是高贵还是卑微。他列举了莎士比亚、工程师布林德利、画家杰克逊、雕塑家培根等许多人的案例,他们不是出身“卑微”、“成谜”就是“来自裁缝行列”或“纺织工人行列”,最终,他们以成功说明了一个道理:自然界里的秘密与事实不仅向哲学家开放,“也向农民和技术工人敞开,即使身在社会的最底层,真正的勤奋者也能获得最高的回报”(Self-help,14)。通过自我发现,这些成功人士不仅发现了自我存在的真实技能与价值,更发现了在新位置上安身立命的自信与自尊。可以说,这一自我发现全然改写了加尔文的“天职观”。在加尔文的天职观中,现实职业的选择与实践是与彼岸世界永生的安慰密切相关的。但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自助观念中,为了获得职业成就所付出的努力以及由职业成就带来的荣誉感褪尽了天国的宗教色彩,以一种全然世俗化的、自由主义化的方式宣告着人获得自信与自尊的喜悦。

在自我发现中,最重要的就是“自尊”。一如斯迈尔斯所言:“自助概念的核心是自我尊重,自尊是最为高贵的品质,是一个人所能给自己穿上的最好的衣服。”(Self-help,240)对于自尊的强调使自助观有别于功利性极强的庸俗成功学,也使包含自助观的英国人文主义显示出独特的面貌。自尊是自我发现后对于自我所秉持的人性高贵的体认,自尊规训着人的行为并使人超乎庸常的日常生活,去追寻某种更高的存在。在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语境中,我们发现通过攀登社会等级金字塔所展现的自尊与职业的融合。相反,在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中记载着这样一个奇怪的场面:晚清的中国人,无论平民还是贵族,都对“鞭笞”毫不在意,英国向中国派遣的使节由王公贵族陪伴回到宫中,为了清道,礼部尚书挥起鞭子、毫无礼节地驱赶王公贵族,而他们不以为意。这里,我们很难发现这群王公贵族对自尊有什么要求——他们似乎都没有意识到尊严问题,这种尊严不是维护皇室面子,而是对于自我持存重要性以及自身所展示的生命骄傲的重视——这一切,都是人文主义所孜孜以求的。正如毕达哥拉斯在《黄金诗篇》中所留下的箴言“要敬畏你自己”,在自尊的鼓舞下,人将摆脱奴性与依附性,走向精神的自足与独立,一个健全而开放的社会也将由此构建。这种精神上保持高昂的状态许就是汉娜·阿伦特在她的哲学著作中屡次强调的自我与自我对话、自我沉思、保持我思的具体体现。

再来看自我教育。在《自助》中,斯迈尔斯开辟专章来写自我教育(self-culture)。他定义了与古典学完全不同的教育方式——人生教育。在他看来,来自大街小巷、生产车间、手工作坊等各种人聚集的地方才是自我教育的圣所。古典学教育中来自书本阅读的德行教养与知识习得被认为是不全面的,因为判断力与理解力并不来自于对知识材料简单的占有,斯迈尔斯运用了培根的名言:“运用的智慧不在书中,而在书外,全靠观察所得。”这一观念呼应着工业革命以来对于书本知识的贬抑以及高扬实用主义精神的社会思潮。在19世纪,人文主义中的自我教育与自我发现相辅相成,随着传统的“三加二”社会分工模式瓦解,越来越多的新兴职业涌现,科技理性与上升的社会地位实现良好结合——它使得上层阶级的孩子们不用牺牲他们的绅士地位而去工作,也使得中下层阶级野心勃勃的年轻人通过他们的专业化能力获得地位。随着职业多元化的发展,自我受教育的场所也如斯迈尔斯所指出的那样繁多起来。斯迈尔斯强调:每个社会成员都应该进入这样的社会课堂中去自我教育,它涉及“一个人的行为、品行、自我修养、自我驾驭”等方面,显然,自我教育完善了自我发现的人性、骄傲与尊严,使人能称之为人。

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文主义精神完美融合了工业革命后的社会氛围,实现了自我发现与自我教育两大内核的时代性转向。当然,自助只是英国近代人文主义思想中一个典型的方面。实际上,很难用某种精确的语言谈论其时人文主义的复杂性。这一时期,一些人被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的政治经济学的成功所吸引,认同于实证主义和世俗主义所代表的人文主义,而另一些则投向个人自由和个人意识的发掘,揭露商业化的工业社会对人的价值的摧毁,标榜真正的人文主义存在于对自我探索的唯心主义哲学思考中。可以说,这一时期的人文主义内部存在着两股力量的博弈:科勒律治传统与边沁传统,两者都宣称自己是人文主义的实质。但是,这矛盾的两者都不能否认自助精神中的“自我发现”与“自我教育”功能。在纷争的飞地上,在矛盾叠合的阴影中,“自助”就这样以其独特性成为英国近代人文主义中的一抹亮色。

(张秋子,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猜你喜欢
迈尔斯人文主义英国
房间里的自言自语
Fancy a curry?Millions do!
迈尔斯的笑容
小猪与熊
人格权位置之合理性分析
人文主义视野下的高职教育研究
英国“脱欧”的经济账
正名之战
英国立法向酗酒“宣战”
拔牙有“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