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健
再提胡适的博士学位问题
欧阳健
胡适的博士学位问题,是“胡适学”中争论的一个焦点。本文以为,学界对于这一问题的“宽容”态度有待商榷。依托台湾学者的质疑、胡适日记的自述,以及与谢无量《中国哲学史》的对照比较,本文认为,胡适1917年的博士学位及其博士论文均存在“缺陷”,对此应明确予以承认,而不应忽视或回护。
胡适博士学位中国哲学史大纲谢无量
早就听说“在台湾胡适是一等一的英雄”,言下之意,是感慨他在大陆受到了“不公正待遇”。我2015年11月应汉学中心之邀,赴台访问近四个月,留心读过几本有关著作,还参观了台北南港区胡适纪念馆,方知与预想的超常推崇相反:胡适在台湾所受批评是相当严厉的,质疑他的博士学位就是典型的一例。
1952年就有人察觉,1917年胡适并没有拿到博士学位;将其公开披露于世的,是1977年唐德刚在《传记文学》刊出的文章,这还引发了“疑胡”与“卫胡”的笔战。“疑胡”派的代表,是1975年获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的潘维疆,他在纽约中文报纸《星岛日报》发文,称胡适是“冒称博士”,且“冒称一生”;“卫胡”派的代表,是哥伦比亚大学东亚语文系教授夏志清,且拉来哥大汉学讲座教授富路得“不能证明什么”的“旁证”。几十年来,出出律律,纷纷攘攘,至今不曾平息。
有关此一热门话题的“胡适学”缕述,倒不曾留意台湾本土学者钱济鄂的声音;当然,这一缺憾是两岸交流中的某些不畅造成的,故须略作介绍。
钱济鄂(1930—2011),原籍苏州,号九夷先生,毕业于杭州美专,曾被张大千、于右任赞为“江南才子”,长期任教于中国台湾、新加坡。台湾翻译学会理事长苏正隆在《中国文学纵横谈》“出版说明”中说:“钱济鄂先生乃不世出之奇才,博学多能,于中国传统文学之诗、词、歌、赋、骈、散、古文,无不精擅,直追古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惜以生不逢时,一身傲骨(小注:蒋经国、于右任等党政要人曾慕名邀其入幕,钱氏或傲然以对,或推辞不就),久隐山林、市廛,甚至海外。”撰有《师友题言录》(1963)、《墨馀随笔》(1966)、《榕斋杂谭》(1969)、《西畴琐言》(1975)、《梦馀晓语》(1977)、《旅泊诗存》(1984)、《吴越国武肃王纪事》(1993)、《骈文考》(1994)、《中国文学纵横谈:论雅俗、骈文及其他》(1995)、《欧文观止》(1997)、《吴越书》(2000)、《凤皇考》(2001)等;又有五百万言长篇小说《踽踽狼人》,第一册由问津堂2007年刊出,另有《〈踽踽狼人〉纪要》(2002)行世;辑有《济鄂书画辑》(1962),收录张大千、溥心畬、马绍文、梁寒超等人书画作。
我在台湾读到的是1995年11月书林公司出版的《中国文学纵横谈》,内有“析死胡同胡语”章,首列“胡适善伪冒学历”节,引1925年版勃德(Bob)编《中国近代名人图鉴》,一一追究其“授受源流”,颇有精到之见。
《中国近代名人图鉴》(下文简称《图鉴》)又名《中华近代名人传》,美国人勃德编,1925年上海传记出版公司出版,八开本,真皮烫金包装,录有200位近代名人,每人一页,配有正面半身照及中英文小传。据张謇序云,勃德“初游中国,因问而胪其听”,“辑我今代生存人事略,各为小传,以贻其国人”,不啻“既往之圣贤豪杰、巨人长德”。钱济鄂引《图鉴》“胡适篇”:“甫三岁,其父见背。赖母教养之。君尝谓友曰:‘吾母,虽不谙文字,而余所得之学识,实多赖母教也。’”评曰:
学识,乃如此获得,诚妙人妙言妙事!
大陆学人,多谓胡适童年即打下“坚实的根基”,不满三岁就认得七百多字,三岁零几个月就开始读书,依次诵读了《孝经》《小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诗经》《书经》《易经》《礼记》。胡适描绘自己童年是:“大人们鼓励我装先生的样子,我也没有嬉戏的能力和习惯,又因为我确是喜欢看书,所以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过儿童游戏的生活。”(《我的母亲》)而石原皋则说,胡适童年是很爱玩的,玩的花样很多,还指挥大家唱戏,自己总是扮女子。耿云志《胡适年谱》著录:1901年十岁,“是年读《纲鉴易知录》和《资治通鉴》”。其不曾想一想:《资治通鉴》全书近三百卷,涵盖十六朝一千三百多年历史,胡适小小年纪从哪里读起?窃以为,为前代文人立传,下笔定要心中有数:得了这本书,不等于读了这本书;读了这本书,不等于读完了这本书;读完了这本书,不等于读通了这本书。古人皓首穷一经,尚不敢夸口通其秘义,何况十岁之胡适乎?
《图鉴》又云:“九岁,乃入上海梅溪书院、澄衷中学及国学馆,求学六年。该馆系一九○七年留日学生全体回国所办,以示反对日本也。”而据《闲话胡适》,胡适入留日学生所办中国公学,是闹风潮的主将,且同一班鸳鸯蝴蝶派文人涉足花丛,叫局吃花酒。有人据《藏晖室札记》统计,胡适在中国公学的59天里,打牌15次,喝酒17次,进戏园、捧戏子11次,逛窑子嫖妓10次,心思未放在读书上。
《图鉴》又云:一九一○年“考得庚子赔款,免费生赴美,入康南尔大学农科。一年半后,因不合君志,遂改入文科及理化科,专攻文学、政治学及哲学三门。在校著作颇多,迭受奖章。于一九一四年毕业,乃习哲学专科。旋因成绩佳,得免缴学费,一九一五年入哥伦比亚大学,二年得博士学位,著有《中国古代伦理学之发展》一书”。
钱济鄂评曰:
既是免费生,如何又要免缴学费?实令人不解。既“著作颇多”,其必非学生,乃教席乎?
为民初人言,农科不行,改入文科及理化科,又专攻文政哲,而习哲专科,必有人信其多才矣。然言诸今之留学生,有此等事,君信乎?
读农科,仅一年半,以农科学生被退,足见英语不行也。其英语如何?可知也。二年即能得博士,未知其只擅通俗之白话语文,能胜任否?况文政哲三系,除精英语外,兼及拉丁语等,焉能读农既不行,改读比学农益难之科系?诚不知如何能适应。欲骗自己乎?该校,仅以农学院闻名。
《中国近代名人图鉴》1925年出版,距胡适回国方八年。此时,胡适即已厕身二百“近代名人”之列,且被誉为“中国新文化运动之领袖”。然既云“君尝谓友曰”,则勃德当据胡适本人之所言。钱济鄂以之比对1953年版《自由中国名人实录》、1988年版《实用中国名人辞典》与《大英百科全书》,辨其史迹之出入道:“赴美,则有就学(读)、得博士之分;时间又有乃宣统元年、二年之别等。即此胡说,确实不知,乃误自谁之胡言?有是等不同,问题出在何处?又未记毕业于何年?何届?学位?由此推想,其必未获大学学位。有者,悉为赠送者,有如礼物,不值一提。”对博士问题提出严重质疑。我在胡适纪念馆见所列年表,明载正式领取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学位,是在民国十六年(1927),说明钱济鄂的怀疑是对头的:“有云民六年(1917),胡得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只有二年多或两年,以一语文平庸者,可以连跳三级,夺得博士?通常硕士至博士,约五年半。胡为何独短?孰能相信之?”
钱济鄂可能不了解“胡学界”真假博士之争,他的质疑纯是从材料抵牾中独立提出的,进而质疑了胡适的学问,这些都是值得我们正视的。
相比之下,大陆学人对“真假博士”的问题,态度要宽容平和得多了。
石原皋认为:“据哥大规定,必须呈交论文一百本。他急于回国任教,无法付印呈交,直到1927年,他才携带印好的论文到美国,补行手续,才了结‘博士’的公案。”言下之意,问题出在“手续”上。
易竹贤初版于1987年的《胡适传》有“真博士还是假博士”一节,中说:“从我们现在的和旁观的人看来,所谓‘胡适的博士问题’,并不是什么‘真假’的问题,只是晚了10年才拿到。不论1927年胡适取得学位,是‘拍拍肩膀,握握手’,或由‘杜威玉成’,总是由校方正式授予的博士,怎么假得了呢?在西方今日多如牛毛的博士队伍中,胡适的博士头衔难道比谁逊色吗?更何况他一生还获得那么多的名誉博士学位,他的学术成就是得到世界承认了的!”
胡明《胡适传论·博士与事业》更是宽容平和的集大成者,兹将其观点综述如下:
第一,按哥大当时规定,只需积满学分,通过初试,获博士候选资格,便可撰写博士论文,论文通过(防卫口试通过)即可拿博士学位。事实上胡适已经完成了博士论文,并由哥大六位资深大主考进行了防卫口试,答辩口试确是通过的,只是需要做一些修改、交上一百册副本即可,这纯粹是“手续问题”。
第二,胡适为什么没有按规定交出论文副本?原因是他“深信学术真理在他手里,六位大主考不是没有看懂他的论文,便是没有认真读”,“不排除洋教授们对中国先秦典籍了解浅薄”,修改的要求或许十分外行,又近乎苛刻甚至荒谬。胡适对口试结果的不满,理智地表现为:不理——不改,一样册不交。博士论文毕竟是“通过”了,受衔仪式可以暂时拖着,这“也不排除他这时对包括杜威在内的六位大主考有一种不屑认真的心理态度”。
结论是:“学术史上的事实不仅证明胡适先用十年不仅合理合例,而且更证明了胡适的博士论文本来就不需要什么‘修改’。他的扩充与延伸就是那册字数上翻了一倍、在中国思想学术界奠定基石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
照这种宽容平和的逻辑,胡适没拿到博士学位,是“程序”的不合理。他即便没拿到博士学位,但博士论文已经大大超过博士水平,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庸人自扰;相反,这应该看作“胡适的高度的学术自信和执着的自尊意识的体面的胜利”!
在20世纪90年代的同一个时段,对于同一个“真假博士”问题,海峡两岸竟有如此大的反差,原因到底出在哪里呢?
从80年代开始,大陆学术界经历了“重新发现胡适”的变异,在真诚表示“歉疚之心”的同时尽可能彰扬胡适的学术成就,是大势所趋;即或碰到负面问题,也总想“为尊者讳”,尽可能朝相反方向排解,最好是能够消解和遗忘。
另一方面,“真假博士”纷争在海外初起时,大陆教育界对“博士”那一套还相当隔膜,根本闹不懂其中的奥府。1980年国务院颁布《中华人民共和国学位条例》,1984年南京大学莫砺锋成为第一位文学博士,大家的感觉还是“稀罕”二字。进入20世纪90年代中期,博士点申报热席卷全国,网上资料显示2013年在校博士生已过13万,如今已是“过了街道口,博士满街走”了。对于什么是好的博士,什么是好的博士论文,以及哪些是混世的博士,哪些是蒙人的博士论文,人们大致都有了切身的感受。如果用学术评审的眼光去衡量,当年的胡适究竟是不是好的博士生,他写的论文究竟是不是好的博士论文,其实是不难弄清楚的。
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荀子说:“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蟮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讲的就是立志与专一。对于一个好的博士生来说,这应该是必具的素质。
先看胡适的立志。
1910年6月30日家书说:“吾家声衰微极矣,振兴之责,惟在儿辈。而现在时势,科举既停,上进之阶,惟有出洋一途。且此次如果被取,则一切费用皆由国家出之。闻官费甚宽,每年可节省二三百金,则出洋一事,于学问既有益,于家用又可无忧,岂非一举两得乎。儿既决此策,遂将华童之事辞去,一面将各种科学温习,以为入京之计。”联想胡适1912年所作《非留学篇》,中曰:“今之留学者,初不作媒介新旧文明之想。其来学也,以为今科举已废,进取仕禄之阶,惟留学为最捷。于是有钻营官费者矣,有借贷典质以为私费者矣。其来海外之初,已作速归之计。数年之后,一纸文凭,已入囊中,可以归矣。于是星夜而归,探囊出羊皮之纸,投刺作学士之衔,可以猎取功名富贵之荣,车马妻妾之奉矣。”胡适自己又何尝能置身局外?
自1905年科举废,青年学子失去为科名苦读的动力,只能接受西方教育,以从事新的社会职业。1908年庚子赔款资助留美,恰为部分学生提供了上进之阶。据宣统元年五月二十三日(1907年7月10日)《会奏收还美国赔款遣派学生赴美留学办法折》:“选取学生入馆试验,择其学行优美,资性纯笃者,随时送往美国肄业,以十分之八习农工商矿等科,以十分之二习法政理财师范诸学。所有在美收支学费、稽查功课、约束生徒、照料起居事务极为繁重,拟专派监督办理。”所订培养目标,是与“新政”需要相适应的。胡适1910年第二批留美,进康内尔大学农学院,便是这个缘故。奈胡适对农学毫无兴趣,读点植物学、生物学、气象学,勉强应付考试而已。
辛亥革命爆发,清廷被一举推翻,“专派监督”自然解体。失去管束的胡适,遂以志趣不合,“逆天而拂性,所得终希微”为由,于1912年初转康内尔大学文学院,偏离了原定的留学方针。1914年6月获康内尔文学学士之后,又于1915年9月贸然转入哥伦比亚大学哲学系,其原因5月11日家信写得明白:“儿在此甚平安,秋间即可毕业。惟仍须留此一年,可得硕士学位,然迁至他校,再留二年,可得博士学位。”7月5日日记《思迁居》又曰:“此间不可以久居矣。……吾居此五年,大有买药女子皆识韩康伯之慨。酬应往来,费日力不少,颇思舍此他适,择一大城如纽约,如芝加哥,居民数百万,可以藏吾身矣。”胡适是精于算计的:在康内尔再读一年,只能得硕士学位;转到他校再读二年,即可得博士学位,还能到大城市纽约藏身,何乐而不为?学士、硕士、博士这套游戏规则,原是洋人设计的;执行起来各地都有差异,遂让人钻了空子,得以速成矣。反正目的是拿学位,专业是否为己所喜,乃是次要的。1914年3月12日日记曰:“余前为《大共和日报》作文,以为养家之计,今久不作矣。此亦有二故:一则太忙,二则吾与《大共和日报》宗旨大相背驰,不乐为作文也。惟吾久不得钱寄家,每得家书,未尝不焦灼万状,然实无可为计。今图二策,一面借一款寄家而按月分还此款,一面向大学请一毕业生助学金(Scholarship)。二者皆非所乐为也,而以吾家之故不能不为之。”与《大共和日报》宗旨大相背驰却还是要为他们写稿,以吾家之故不能不申请助学金,都是出于经济的考量,尽管“皆非所乐为也”。
再看胡适的专一。
“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是形容才学高深、知识渊博的成语。“才高”纵是天赋,“五车”之书还得一本本去读。读书需要时间的道理,胡适自然是懂得的。1929年在中国公学的毕业典礼上说:“每天花一点钟看十页有用的书,每年可看三千六百多页书;三十年可读十一万页书。诸位,十一万页书可以使你成一个学者了。”(《中国公学十八年级毕业赠言》)胡适是官费生,不必端盘洗碟以为生计,应该有充裕的读书时间。但所修专业“非所乐为”,兴趣自然就不会放在上头。据其夫子自道,感兴趣的是美国政治,常参与各种集会。网上见有《胡适的“打牌日记”》,副题为“名人是怎样被恶搞的”,有人以为是欲制造“笑果”而已。阅《胡适留学日记》,共出现“打牌”三十多处,1911年4月29日、4月30日、5月14日、6月5日、7月3日、7月5日、7月6日、7月7日、7月8日、7月22日、7月24日、7月25日、8月4日、8月5日、8月11日、8月23日、8月24日、8月25日、8月26日、8月30日、9月4日、9月5日,均有打牌记录。如4月29日:“天时骤暖至八十度以上,不能读书,与沈、陈诸君打纸牌,又与刘、侯诸君打中国牌,以为消遣之计。”7月8日:“无事,打牌。天稍稍凉矣。”8月4日:“化学第四小考,极不称意;平生考试,此为最下,打牌。”天热打,天凉也打;白天打,夜里也打。二十一岁负笈美国的胡适,似未感觉光阴的紧迫,徐复观形容他是“学术界的游惰之民”,堪称传神之笔。
这些老旧细账都不必算,我们只认一个死理:要撰写博士论文,就得钻研典籍,准备材料。不妨根据他的日记,看看1915年9月21日入哥伦比亚大学起,到1917年4月27日论文脱稿为止,胡适把时间用到哪里去了?
1915年9月21日是“依韵和叔永戏赠诗”,9月28日是“有些汉字出于梵文”,10月1日是“调和之害”,10月13日是“相思”,10月15日是“文字符号杂记二则”,之后是“读The Spirit of Japanese Poetry”(读《日本诗歌的精神》),10月30日是“女子教育之最上目的”、“女子参政大游街”,11月25日是“许肇南来书”、“杨杏佛《遣兴》诗”、“《晚邮报》论‘将来之世界’”;1916年1月4日是“西人对句读之重视”、“郑莱论领袖”、“国事坏在姑息苟安”、“录旧作诗两首”,1月5日是“梅、任、杨、胡合影”,1月9日是“《秋声》有序”,1月11日是“Adler〔阿德勒〕先生语录”、“论‘造新因’”,1月24日是“读章太炎《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后”,1月25日是“再论造因,寄许怡荪书”,1月26日是“七绝之平仄”……1915年就这样过去了,这哪像读哲学系的学生?
1916年8月初开始撰写论文,题目定为“中国古代哲学方法之进化史”,总该集中精力了吧?但日记所记的大事却是:8月2日是“打油诗寄元任”,8月4日是“不要以耳当目”、“死语与活语举例”、“再答叔永”、“答朱经农来书”,8月15日是“萧伯纳之愤世语”,8月21日是“根内特君之家庭”、“宋人白话诗”、“文学革命八条件”,8月21日是“寄陈独秀书”,8月22日是“作诗送叔永”、“打油诗戏柬经农、杏拂”,8月23日是“窗上有所见口占”、“觐庄之文学革命四大纲”,8月30日是“答江亢虎”,8月31日是“赠朱经农”,9月1日是“论‘我吾’两字之用法”,9月3日是“《尝试歌》有序”、“早起”,9月5日是“王阳明之白话诗”,9月6日是“他”,9月7日是“英国反对强迫兵役之人”,9月12日是“中秋夜月”、“《虞美人》戏朱经农”,9月15日是“答经农”,9月16日是“哑戏”、“改旧诗”,9月22日是“到纽约后一年中来往信札总计”,自谓:“此一年之中,往来书札如下:收入九百九十九封,寄出八百七十四封,甚矣,无谓酬应之多也!”……这哪像进入撰写博士论文的精神状态?
进入1917年,已是决战阶段了,总该全力一搏了吧?且看日记:元旦是“过年”,1月2日是“新年”,1月12日是“四言绝句”,1月13日是“诗词一束”,1月20日是“一月廿七日至斐城(Philadelpha)演说”、“湖南相传之打油诗”,2月5日是“记朋友会教派”、“小诗”,“寄经农、文伯”,“迎叔永”,2月11日是“王壬秋论作诗之法”,2月12日是“袁政府‘洪宪元年’度预算追记”,2月17日是“落日”、“叔永柬胡适”,2月19日是“‘赫贞旦’答叔永”,2月21日是“寄郑莱书”,2月22日是“记灯谜”,2月23日是“兰镜女士”、“哥伦比亚大学本年度之预算”、“威尔逊连任总统演说词要旨”,3月8日是“吾辈留学生的先锋旗”,3月20日是“读报有感”、“赵元任辨音”,3月21日是“《沁园春》俄京革命”,3月27日是“读厄克登致媚利书信”,4月7日是“林琴南《论古文之不宜废》”4月19夜是“《沁园春》新俄万岁”……
在段时间里,真正接触到相关哲学原典的,是1916年8月31日“读《论语》二则”,9月2日“读《论语》一则”,9月3日“读《易》(一)”,9月4日“读《易》(二)”,9月12日“读《易》(三)”,9月14日“研(读《易》四)”、“几(读《易》五)”———读《论语》与《易》,仅用了短短几天。其余与论文有涉的,多为读二手材料的札记,如“读《集说诠真》”、“欧阳修《易童子问》”、“《圣域述闻》中之《孟子年谱》”、“叶书山论《中庸》”、“姚际恒论《孝经》”、“九流出于王官之谬”、“记荀卿之时代”、“清庙之守”等。
此外,在自作《论诗杂诗》中,亦有提到孟子、荀卿的。“病又作,中夜不能睡,成四诗”:“《诗》三百篇惟寺人孟子及家父两人姓名传耳,其他皆无名氏之作也。”“最爱荀卿《天论赋》,可作倍根语诵之。”《艳歌三章》引《墨经》云:“景不徙,说在改为。”《经说》云:“景,光至景亡;若在,尽古息。”《列子》公子牟云:“景不徙,说在改也。”《庄子·天下篇》曰:“飞鸟之影未尝动也。”其意不在诸子,而在由诸子引发的诗兴。
胡适在四十一年后的1958年6月坦然承认:“到哥伦比亚大学后,仍以哲学为主,以政治理论、英国文学为副科。我现在六十八岁了,人家问我学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学些什么!”(《大学的生活》)欧阳哲生却在《胡适与哥伦比亚大学》一文中,写有“‘博’而‘精’的学业准备”一节。请现在的博导们看看:如果是你的博士生,胡适这种底子,这种态度,你能认可吗?
不远万里留学海外,目标就是洋学位;而要拿到洋人的一纸文凭,就必须写好论文。胡适1917年4月19日家信说:“连日因赶紧将论文抄完,故极忙,不能多作书矣。论文五日内可完成。”5月4日日记《我之博士论文》说:“吾之博士论文于四月廿七日写完。五月三日将打好之本校读一过,今日交去。此文计二百四十三页,约九万字。属稿始于去年八月之初,约九个月而成。”对于这桩头等大事,胡适似乎有点漫不经心,1916年8月后的日记,没有撰写进度的记录,如某月日评估审议,某月日开笔,某月日成某篇,某月日杀青:九万字的皇皇大文,二百七十天弹指之间就完成了。
有人也许会想:胡适是遇见了好导师——就像今天某些保姆型博导,悉心呵护自己的弟子,既一点点搜集材料,又一步步辅导成文,甚至相帮渡过答辩关。遗憾的是,胡适并没有这样的幸运。
都说“今日美洲第一哲学家”杜威(JohnDewey)是他的导师,胡适的声名,因向杜威“受学”而增光;杜威在中国的影响,也因胡适的宣扬而益大。但在胡适日记中,只记了论文写成三天之后的1917年5月6日自己与杜威的一次见面,谈的是两则欧战记事:日政府曾愿以兵助战,而以在中国之自由行动权为索偿之条件;威尔逊总统曾亲语人云:“若俄国革命未起,则吾之政策将止于‘武装的中立’,或不致与协约国联合也。”其后便是5月30日“辞别杜威先生”,曰:“先生言其关心于国际政局之问题乃过于他事。嘱适有关于远东时局之言论,若寄彼处,当代为觅善地发表之。此言至可感念,故记之。”所谈之事都与论文毫不相干。
可以肯定的是,杜威不懂中文,也不懂中国古代哲学,对胡适既谈不上开了什么专业课,也谈不上对论文做了什么指导。临笔至此,不免心生一个百年之疑:好端端的中国学子,为何跑到美国去研究中国古代哲学?是美国有中国古代哲学的孤本秘籍,还是有中国古代哲学的权威专家?都没有!正如唐德刚所说:“汉学在当时的西方尚未达启蒙阶段,尤其那时排华之焰正炽,‘中国文明’在一般美国教授的头脑里实在缈无踪影。胡适跟他们谈汉学,老实说,实在是对牛弹琴。”——这一困惑目今依然不解:放着陈洪、黄霖这档名师不求,跑到美国跟韩南学明清小说,跟陆大伟学《金瓶梅》,不知图的什么?
杜威能教给胡适的,也许只有“实用主义”或“实验主义”,只有西方的观念和方法。论文题为“中国古代哲学方法之进化史”,实质就是“方法先行”,“方法”加“进化”,时髦极矣。其实所谓“特别方法”,什么明变、求因、评判,什么正确的手段、科学的方法、精密的心思,不过西方学术的常规,并无特别稀罕之处。胡适的行文方式,在20世纪80年代兴起的“新方法”热中见得太多了:先以大半篇幅讲什么是“新方法”(诸如叙事学、符号学、结构主义之类),再挑选若干中国文学的例子,敷衍一番,便匆匆收场。90年代后批量培养的博士生,为拿学位不得不写文章,但既没有原创动力,又不肯苦读发现问题,只好求助于“新方法”——我来个“解构学”吧,我来个“互文性”吧。胡适不过比他们先行六七十年而已。
胡适在导言中说:“我的理想中,以为要做一部可靠的中国哲学史,必须要用这几条方法。第一步须搜集史料。第二步须审定史料的真假。第三步须把一切不可信的史料全行除去不用。第四步须把可靠的史料仔细整理一番:先把本子校勘完好,次把字句解释明白,最后又把各家的书贯串领会,使一家一家的学说,都成有条理有统系的哲学。”不管他将审定史料的方法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但前提必须搜集掌握史料。面粉可以擀面条,可以摊煎饼,可以包饺子,那就是方法了;但如果没有面粉这个材料,所有的“科学方法”都是空谈。
材料从哪里来?材料要靠读书钻研,日积月累,持之以恒。研究先秦哲学史,儒学经典与二十二子,总得好好读一读吧?无奈太不专一,腹中空虚,只好临阵取巧。现在是网络时代,文献资料、前人成果,一点鼠标,就能哗哗下载一大堆,糊弄出一篇东西,加上内容提要、关键词、引文注释,应有尽有,规格齐全,并不困难。胡适自诩他的《哲学史》是“开山之作”,似乎是无所依傍的独立著作。其实不然。他既然没挤时间阅读原典,就只好从他人成果中间接寻找材料,而所取主要对象,便是比他大七岁的谢无量。
谢无量,四川乐至人,生于1884年,1901年与李叔同、黄炎培等入南洋公学,与马一浮等创办翻译会社,编辑出版《翻译世界》杂志,又与章太炎、邹容、章士钊等结识,且为《苏报》撰稿。1903年6月“《苏报》案”发,赴日本学习,次年3月回国。1906年任《京报》主笔。1909年被聘为四川存古学堂监督,同年10月四川成立咨议局,与张澜等一起参加立宪运动,受托撰《国会请愿书》。1911年6月与张澜等人参加保路运动。1913年赴上海中华书局编书,陆续出版《中国哲学史》(1916)、《中国妇女文学史》(1916)、《中国大文学史》(1917)等,诚系统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先驱。
胡适日记第一次出现谢无量的名字,是1914年8月11日:
在杏佛处得见君武先生所刊诗稿,读之如见故人。最爱其《偕谢无量游扬州》一诗云:
风云欲卷人才尽,时势不许江山闲。
涛声寂寞明月没,我自扬州吊古还。
《马君武诗稿》1914年6月由上海文明书局出版,不到两月就在杨杏佛处得见,可见在美国读到国内出版物还是比较容易的。
中华书局出版的《大中华》杂志,由梁启超任主撰,分政治、经济、教育、欧战、学术等栏目,资料充实,印刷精美,时人谓可与《东方杂志》媲美。谢无量也常为杂志撰文。胡适1915年8月9日日记详载读谢无量《老子哲学》的札记:
《大中华》第六号有谢无量著之《老子哲学》一文(第五号载其上篇,吾未之见。此篇名《本论》,岂上篇为老子传述及其行实耶),分《宇宙论》(一、本体论——Reality,二、现象论--Appearance)《修养论》《实践道德论》《人生观》《政治论》《战争论》《老子非主权诈论》《老子思想之传播与周秦诸子》诸篇。其《宇宙论》极含糊不明,所分两节,亦无理由。其下诸论,则老子之论理哲学耳,所分细目,破碎不完。其论“老子非主权诈”一章,颇有卓见,足资参考:
甲、误解之源
老子曰:“将欲噏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三十六章)又曰:“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六十六章)
乙、攻击老子之言者
程子曰:“与,夺,噏,张,理所有也;而老子之言非也。与之之意,乃在乎取之;张之之意,乃在乎噏之:权诈之术也。”(《性理大全》)又曰:“老子语道德而杂权术,本末舛矣。申韩张苏,皆其流之弊也。”(《二程全书》四十一)朱子曰:“程明道云:‘老子之言窃弄阖辟也者,何也?’曰,‘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之类,是他亦窥得些道理,将来窃弄,如所谓代大匠斫则伤手者,谓如人之恶者,不必自去治他,自有别人与他理会,只是占便宜,不肯自犯手做。”(林注《老子》引)
丙、老子之语同见他书
《管子·牧民篇》:“知予之为取者,政之宝也。”韩非《说林》上引《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
丁、古来注《老》之说
(一)韩非《喻老》以越之事吴喻“噏张”“弱强”二语,以晋之赂虞喻“取与”。
(二)王弼云:“将以除强梁,去暴乱,盖因物之性,令自即于刑戮。”
(三)河上公章句云:“先开张之者,欲极其奢淫也。先强大之者,欲使遇祸患也。先兴之者,欲使其骄危也。先与之者,欲极其贪心也。”
大抵天之于人,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得道之人,知其如此,则执其柔,退所以自固。列子《黄帝篇》引鬻子曰:“欲刚必以柔守之,欲强必以弱保之。积于柔必刚,积于弱必强。”此之谓也。
老子曰:“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此亦言强者弱之,刚者柔之,乃天之道。……已上所谓张噏强弱云云,盖天之循其自然以除去其害之道耳,毫无功利之心于其间也。
《易》云:“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
《中庸》云:“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皆同此理。
〔适按〕右所论足备一说而已,亦不尽然。谓老子非主权诈是也,而其说则非也。王弼所谓“因物之性,令自即于刑戮”,亦是阴险权诈之说。
谢无量1916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史》,胡适的日记却没有提到。他在1927年2月的《整理国故与打鬼》中说:“我自信,中国治哲学史,我是开山的人,这一件事要算是中国一件大幸事。这一部书的功用能使中国哲学史变色。以后无论国内国外研究这一门学问的人,都躲不了这一部书的影响。凡不能用这种方法和态度的,我可以断言,休想站得住。”然而,有充分的证据表明,胡适不仅读了谢无量的《中国哲学史》,而且袭用了它的体系与材料。
中国之哲学自来无史;岂但如此,古代中国连“哲学”一词也没有。谢无量《中国哲学史·绪言》指出:“今世学术之大别,曰哲学,曰科学。哲学之名,旧籍所无,盖西土之成名,东邦之译语,而近日承学之士所沿用者也。虽然,道一而已。”又曰:“哲学之名,实自拉丁文之philosophia转译,本意为爱智之义。故苏革拉第曰:‘我非智者,而爱智者。’智与哲义本相通,《尚书》‘知人则哲’,《史记》作‘知人则智’,《尔雅·释言》‘智,哲也’。孔子为中国哲学之宗,尝自居好学,又曰‘好学近乎智’,是即以爱智者自居矣。智者,致知之事,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
“哲学之名,旧籍所无,盖西土之成名,东邦之译语”的道理,游学西土的胡适自然是懂得的,但在《中国哲学史大纲》导言中,却避开了这题中应有之义,为哲学“暂下一个定义”曰:“凡研究人生切要的问题,从根本上着想,要寻一个根本的解决,这种学问,叫做哲学。”就是想避袭用谢无量的嫌疑。按胡适所下定义,哲学既是“研究人生切要的问题”,却又将其分为六个门类:天地万物怎样来的(宇宙论);知识、思想的范围、作用及方法(名学及知识论);人生在世应该如何行为(人生哲学,旧称“伦理学”);怎样才可使人有知识,能思想,行善去恶呢(教育哲学);社会国家应该如何组织,如何管理(政治哲学);人生究竟有何归宿(宗教哲学);等等。这些都是从谢无量那里摘取来的。
定义之后,作为“史”之体例,“渊源”乃是必要之项目。谢无量《中国哲学史》第一章即为“哲学之渊源”,首曰:“天地恶从而生乎?万物恶从而生乎?人居其间,又恶从而生乎?知乎此者,是之谓哲。不知乎此而欲求所以知之,是哲学之所由起也。故哲学必起于宇宙之观察。人与万物并生,以吾心为主,以外物为客。见夫营营抟抟者日接乎吾体,耀乎吾目,而不得其解,乃强名其有始无始,穷其有际无际。更以推之心量之范围,人事之法则,孰主持是?孰纲维是?前人说之,后人传之;前人传之,后人非之。其是且非至今未有己也。就其是且非者并存而载之,是哲学史所为作也。”将古代中国文化观念与现代思维融合起来,命意意识是很突出的。胡适没有“前人说之,后人传之;前人传之,后人非之”的自觉命意,他强调的是“方法之进化”,却不曾想一想:孔、老、墨、庄、孟、荀、韩非,他们之间的不同,只是“方法”差异吗?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历史的“进化”吗?
为了划清与谢无量的界限,《中国哲学史大纲》劈头一章便是“中国哲学结胎的时代”,丢开唐、虞、夏、商,径从周宣王以后讲起,连累得“哲学之渊源”也无从讲起了,但他又说:
我的意思要人知道哲学思想不是悬空发生的。有些人说,哲学起于人类惊疑之念,以为人类目睹宇宙间万物的变化生灭,惊欢疑怪,要想寻出一个满意的解释,故产生哲学。这话未必尽然。人类的惊疑心可以产生迷信与宗教,但未必能产生哲学。人类见日月运行,雷电风雨,自然生惊疑心。但他一转念,便说日有日神,月有月神;雷有雷公,电有电母;天有天帝,病有病魔;于是他的惊疑心,便有了满意的解释,用不着哲学思想了。这里说的“有些人”,指的就是谢无量。
《中国哲学史大纲》结尾第十二篇“古代哲学的终局”第三章题“古代哲学之中绝”,首云:“本章所述,乃系中国古代哲学忽然中道销灭的历史。平常的人都把古学中绝的罪归到秦始皇焚书坑儒两件事。其实这两件事虽有几分关系,但都不是古代哲学消灭的真原因。”在分述焚书坑儒两事以反证后,写道:“中国古代哲学的中道断绝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呢?依我的愚见看来,约有四种真原因:(一)是怀疑主义的名学,(二)是狭义的功用主义,(三)是专制的一尊主义,(四)是方士派的迷信。”这一套议论,也是针对谢无量《中国哲学史》第一篇下第六章《秦灭古学》的:“秦始皇以雄桀之才,李斯为辅,遂并六国,于是焚诗书,坑儒士,古学几灭尽,然皆出李斯之手。”
胡适借着批判谢无量《中国哲学史》,按他的思路反其道而行之,更大量采撷《中国哲学史》的现成材料,敷衍出自己的《中国古代哲学方法之进化史》。谢著分上古、中古、近世三编,第一编上“上古哲学史”第一章“哲学之渊源”,分远古哲学之起源、唐虞哲学、夏商哲学三节;第二章“六艺哲学”,分总论、易教、五学三节;第三章“儒家”,分孔子、子思、孟子、荀卿四节。第一编下“上古哲学史”第一章“道家”,分总论、老子、杨朱、列子、庄子五节;第二章“墨家”;第三章“法家”,分管仲、申不害、商鞅、慎到、韩非五节;第四章“名家”,分名家之渊源、尹文、惠施、公孙龙四节;第五章“杂家”;第六章“秦灭古学”。又,第二编上“中古哲学史(两汉)”、第二编下“中古哲学史(魏晋六朝唐)”、第三篇上“近世哲学史(宋元)”、第三编下“近世哲学史(明代)”,至汤潜庵、陆稼书、颜习斋、戴东原、彭尺木而结束。
胡适的做法,先是材料上斩头去尾,将谢著第一编上“上古哲学史”第一章“哲学之渊源”、第二章“六艺哲学”拦头砍去,径直从第三章“儒家”叙起。为了给自己壮胆,便祭出了“疑古”之法宝。他1921年8月在《研究国故的方法》中说:“在东周以前的历史,是没有一字可以信的。以后呢,大部分也是不可靠的。如《禹贡》这一章节,一般学者都承认是可靠的。据我用历史的眼光看来,也是不可靠的,我敢断定它是伪的。在夏禹时,中国难道有这般大的土地么?四部书里边的经、史、子三种,大多是不可靠的。”胡适动辄就说“无征不信”,动辄就说“拿证据来”,问题是“在东周以前的历史,是没有一字可以信的”,应该由谁“拿证据来”?是主张“在东周以前的历史是可以信的”的人拿证据,还是主张“在东周以前的历史是没有一字可以信的”拿证据?胡适讲这番话之时,根本没对东周以前的历史下过研究的功夫,他的论断不过是“大胆假设”罢了,至于如何“小心求证”,就完全撇开不管了。至于将谢著两汉以下部分砍去,那更是力不从心不得不为之事,也顾不得少了长达两千年的历史,是否适合“中国古代哲学方法之进化史”的题目了。
胡适需要《中国哲学史》的,是其中的材料。材料这东西,原要自己动手动脚去搜集。然所得材料不够,只能乞灵于他人的成果。对于谢无量《中国哲学史》的间接材料,或正用,或反用,凭着胡适的机敏,总能化解于无痕。书中颇多的“有人”、“有些人”,其锋芒所向就是谢无量,因而露出了作弊的马脚。试想,如果真像1923年蔡元培在《五十年来中国之哲学》所述:“这五十年中,没有人翻译过一部西洋哲学史,也没有人用新的眼光来著一部中国哲学史,这就是这时期中哲学还没有发展的征候。直到距今四年前,绩溪胡适把他在北京大学所讲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刊布出来,算是第一部新的哲学史,胡氏用他实验哲学的眼光,来叙述批评秦以前的哲学家,最注重的是各家的辩证法,这正是以前读先秦哲学书者所最不注意的。而且他那全卷有系统的叙述,也是从前所没有的。”这样的“第一部新的哲学史”,哪里会面对那么多需要教训纠正的“谬误”呢?
学校数学考试,看重的是计算过程,而不只是最终的答案;答案对了,缺少一步步的计算过程,同样不能及格。司法侦破,也须还原作案过程,没有细节的过程,不能最后定案。胡适日记没有撰写进度,这是因为没有独立思考的过程,一切都是从他人地基上演化出来的。隐去撰写进程,就是为了掩盖抄袭。反过来讲,胡适之所以镇静笃定,毫不将论文萦放心上,是因为他有了依傍,只要将谢无量的东西“转化”过来就行了。胡适向称文章快手,落笔成章,倚马可待,根本不需“披阅十载,增删五次”,而1917年4月19日家信却用了一个“抄”字——“连日因赶紧将论文抄完”,抄什么?抄谢无量《中国哲学史》也。反正宋钘、彭蒙、田骈、慎到之类,美国的导师们也闹不清。用中国人的玩艺儿糊弄老外,再用老外的玩艺儿糊弄中国人,这就是到外国以中国学问拿博士头衔的诀窍。
除了方法上观念先行,材料上斩头去尾,材料上化解无痕,还有论述上的大而化之。有人统计《中国哲学史大纲》用“大概”84次,“假”59次,“伪”67次,“似乎”35次,“差不多”6次,“依我”16次。凡是他认为有用的,就说是可靠的;凡是他看不懂的,或与自己观点不相符的,就一律判为“伪造”,一钱不值。大言炎炎,口气逼人,吓得旁人不敢置喙。
但明白人还是有的,当年就有《中国哲学史》是家族前辈某经学家的遗著,经胡适整理而成,非胡适的本领的说法。蔡元培序中也说:“适之先生生于世传‘汉学’的绩溪胡氏,禀有‘汉学’的遗传性。”害得胡适在《口述自传》中特地更正道:“蔡先生指出绩溪胡氏(金紫胡)是有家学渊源的,尤其是十八九世纪之间满清乾嘉之际,学者如胡培翚及其先人们都是知名的学者。但是这个世居绩溪城内的胡家与我家并非同宗。”这种种误会,其潜台词便是:年纪轻轻的胡适,哪里来的学问?
胡适最爱宣扬“兔子的天才”,1936年10月底给吴健雄写信:“昨夜我们乱谈的话,其中实有经验之谈,值得留意。凡治学问,功力之外,还需要天才。龟兔之喻,是勉励中人以下之语,也是警惕天才之语,有兔子的天才,加上乌龟的功力,定可无敌于一世,仅有功力,可无大过,而未必有大成功。”1958年12月又对陈诚说:“凡是历史上有大成就的人,都是有兔子的天才加上乌龟的功夫的,能够如此,无论是做什么学问,做什么事业,就都可以无敌于天下。我曾告诉我的学生们,如果没有兔子的天才,就应该学习乌龟的功夫,万不得已学乌龟的功夫,总比学睡觉的兔子好的多。绝顶聪明的人,多数都是走乌龟的路。”可惜的是,胡适纵有“兔子的天才”,但并没有下过“乌龟的功夫”,浅尝即止,见异思迁,他的《中国古代哲学史》就是见证。
洞察了论文速成的秘密,你还敢说胡适不是混世的博士,胡适的博士论文不是蒙人的博士论文么?洞察了论文速成的秘密,胡适的博士学位之争,是否可以画上句号了?
(欧阳健,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
Question Again On Hu Shi’s Doctorate
Ouyang Jian
It has been a dispute over Hu Shi’s doctorate in the study of Hu Shi.This paper is questioning the“tolerance”of this issue in the academic circle.Taking into consideration of Taiwan scholars’doubts,Hu Shi’s diary,and 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 by Xie Wuliang,the author maintains that Hu's doctoral dissertation and doctorate are imperfect,which should be acknowledged in stead of avoidance.
Hu Shi;Doctorate;An Outline of Philosophic History of China;Xie Wuli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