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茜菡
鬼气缭绕,水汽升腾 陈永和《一九七九年纪事》中的恒常力量
丁茜菡
《一九七九年纪事》写的是“我”从东京飞回老家福州处理旧书,借由一张三十年前的字条,打开了尘封的记忆:1979年,在火葬场工作的“我”,偶然卷入了芳表姐、儒谨和梅娘诡异的情感纠葛,出于爱心试图同时保护两位女性。随着介入的深入,“我”对真相有了新的认识,对爱恨有了新的理解。但“我”的努力拯救只是在帮倒忙,“我”经由他们走向明天,他们却被往日拖入深潭。
引人注意的是《一九七九年纪事》中的两种鬼气。一种是构造出来吸引读者的。这其中的“悬疑倾向”获得了读者赞扬,但火葬场闹鬼、精神病人发疯的神秘刺激,在今天算不得十分新鲜,小说的“故弄玄虚”随着阅读进行,很快被发现。与此同时,小说并没有“真正跟历史的对话”,描摹上对重要人物缺乏“聚焦”的批评接踵而来。尽管有人从“身体之暗”及“身体性的忏悔”角度挖掘《一九七九年纪事》在人性、政治和历史上的深度,但有人仍将其定位在“深度和力度比原来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强得多”的伤痕小说。其中如项静,还梳理出小说的两条线索,发掘出微观社会和奇崛世界的趣味,但也表示这部小说只达到了自圆其说,而优秀小说“应该是世界的可能性和启示”。
所幸《一九七九年纪事》中还存在着另外一种鬼气。比起不断构造和消解而吸引读者和推动情节的前一种鬼气,小说呈现出的缭绕于时代的鬼气,却是耐看和耐思的,挥之不去。更独特的是,小说中存在大片“水汽”,在鬼气中,升腾出了日常平和而恒远的力量。这种力量,在当代文学的创作中常被忽视或当做解构的对象,极少作者有心来表现它,更何况是在鬼气缭绕中展现。可以说,对这种力量的执着,使得这部小说有了在深处和力度上带来惊叹的可能。
《一九七九年纪事》的确是通过鬼气引起读者强烈阅读兴趣,推动故事深入的。构造的鬼气,体现在非日常的场所和非日常的举动。
非日常场所的鬼气,即阴森神秘的氛围。小说展示了多个具有鬼气的非日常场所。首先是火葬场。只有死亡才将人们短暂聚集于此,作最后的告别。火葬场地处偏僻,色调灰暗,气氛压抑。又由于死亡的神秘和生存的欲望,种种鬼魂的可怕想象都被附会到这个陌生场所。第二个非日常场所,是离火葬场不远的精神病院。同样是陌生场所,更带有监禁的功能。“每一条通道都设有铁栏杆……每一道门都像监狱似的上着锁……”第三个非日常场所,林场小屋,不光带有禁闭作用,还有危险的暗示。林场的夜晚,关根就是将儒谨禁闭在这间到处是老鼠的屋子里,日复一日对儒谨进行着精神折磨的。
非常举动的鬼气,指的是异常的举止和不合常伦的做法。作者先于或隐去背后的理由,将这些非常举动呈现出来,以此形成鬼气。《一九七九年纪事》中,梅娘只要确定见到的人是儒谨就发疯,儒谨夜间入侵停尸房伴尸,老陈师傅在后山秘密建墓,这些行为都令人不寒而栗。银椂妻子满屋子收养伤残动物,梅娘养母坚持把梅娘当作男儿身,芳表姐迷恋儒谨,梅娘总以为自己杀死了儒谨,爸爸拒不承认与自己家族的关系,也让人费解。
但营造鬼气不是小说的主要目的。除了用鬼气不断吸引读者,小说终归是要在鬼气之中讲人事的。
怎样讲人事?这就得主动消解构造的鬼气。作者呼应人们对火葬场的刻板印象,索性很快设计了一节“闹鬼”,以满足读者期待。读者们跟随在火葬场值夜班的“我”,被停尸房的动静着实吓了一通。在解释了女鬼的真面目是儒谨之后,黑夜女鬼的鬼气解除了,鬼气转移到儒谨身上。读者和“我”好奇追踪带着鬼影的儒谨,人的故事也便开始了。接着便是项静所说的“是扯秧子式的,一个人拉出一串人,最后串成一个关系网”。实际上,充满鬼气的火葬场是整个小说故事的起点。
不断构造出鬼气,在消解鬼气的过程中讲述故事,是《一九七九年纪事》的叙述方式。故事是在鬼气弥漫的环境下开始,随着“我”的探索,渐渐呈现的。一处故事讲完,一处构造的鬼气便消散了。
还是以儒谨鬼气的举动为例。看似潇洒开朗的大学老师儒谨,深夜意识模糊地来到停尸房搬弄尸体,将尸体当做活人对话、共寝和鞭挞。直到他和梅娘、银椂的故事被托出后,他的非常举动才开始变得可以解读。当梅娘、银椂触及他的隐痛时,他便梦游到停尸房,与尸体互动,发泄情绪。他将尸体当做梅娘,抒发情感与之共寝;把尸体当做银椂,对其施加暴力报复。他在停尸房梦游中,用与处于弱势的尸体的互动,安抚了自身的情绪。
虽然在停尸房的梦游,是儒谨内心虚弱和邪恶的结果,但儒谨是如何被毁灭至此的呢?这虚弱和邪恶的根源直到“我”亲身体验过禁闭儒谨的小屋后才找到。儒谨在关根迫使下每夜与老鼠相处,“在这样的屋里住过几年的人,夜晚去停尸房摆弄尸体,算得了什么?他怎么可能不发疯呢?他的神经怎么能和普通人一样呢?怎么可以苛求他做一个正常普通的人呢?”
构造的鬼气,破解于设身处地的同情理解;同情理解中,人物过去的故事被讲述出来。
但是,小说中还弥漫着另一种鬼气。这种鬼气不是为调动读者兴趣而构造出来的,而由小说所描述的时代携带。《一九七九年纪事》中往事的时间跨度,从建国初到1979年,人们并没有从时代阴影中完全走出。
时代所携带的鬼气,也须比对,才能清楚看出。仍旧以儒谨鬼气的举动为例,与沈从文笔下同样作为的角色来比较。挖掘尸体、和尸体相伴,一般被认作是不道德的行为。这一情节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中比较少见。1932年, 《从文自传》中却别样地记录了少年时在部队清乡阶段的一则见闻:男子将爱慕的女子从坟墓里挖出,背到山洞里相伴三天才又送回,在即将正法时不惧死,只道“美得很,美得很”。这则见闻对沈从文触动很大,他1930年小说《医生》和1931年小说《三个男子和一个女子》就已有这一见闻的影子。
《医生》讲的是一位医生被男子掳到山洞中复活女尸。由于山洞中的所见满是鬼气,医生恐惧而迷茫。实则这男子是真诚而良善的。在彻底明白女子无复活希望后,医生被平安放回,男子则殉情女尸,坦荡而柔情。《三个男子和一个女子》中挖尸的男子,形象孱弱内敛,在女子生前羞于表达爱意,偷尸行动上却果敢浪漫,少女尸骸“赤身的安全的卧到洞中的石床上,地下身上各处撒满了蓝色野菊。小说中看似平凡的生命因为爱和美而迸发出惊人的热量,虽然在世俗意义上是骇人之举,却坦荡而光明,没有丝毫的鬼气。
这两个故事中挖尸伴尸的行动,都由人本身所具有的光明和热量所造成,因此,鬼气不在。可是,即使在《一九七九年纪事》中儒谨的伴尸之谜已解的情况下,仍有浓浓的鬼气徘徊不散。儒谨的伴尸不但没有因为真相的发现而产生美感,而且反映出儒谨早已成为不良情绪的傀儡这一残酷事实。白日里儒谨“向前看和美”的讲座让许多女听众“眼泪汪汪”,夜晚却暴露了他的极度虚弱和面对弱者的暴力倾向。芳表姐的爱无法拯救他,没有任何光明和热量能驱散他身上的鬼气,他本身已是鬼气的一部分。
这种非正常的鬼气,是人健美光明的部分被剥夺殆尽后,空洞的残余和黑暗的入侵。故事中,学生组织挖开素不相识人的尸体,造反派虐待残害女演员,乡工作队不经审判枪毙革命功臣,也笼罩着鬼气。
人被异化至此,这个时代,鬼气缭绕。《一九七九年纪事》表现了而非构造了这个层面的鬼气。
鬼气体现在非日常的场所和非日常的举动,而自然界的水汽洗刷出了事物的真实模样
《一九七九年纪事》中突出了大片的水汽,来面对消散不去的时代鬼气。
水汽氤氲,在自然环境、日常生活和人类情感中飘荡,浸润了这部小说。
故事的发生地福州,属于中国东南沿海地区的河口盆地,闽江由此入海,亚热带季风气候下,四季温暖湿润。“昨晚下过雨,地上的草地湿湿的,空气特别清新……”福州本身的环境气候,是小说水汽氤氲的一个原因。小说中儒谨家即被作者安排在可以看到闽江的位置。
“我”的日常生活,也不缺少水汽。“我”住在火葬场的宿舍里,淘米、烧水,打理着单身汉的生活,学会照料自己。值夜班时,西伯利亚的寒流冻得“我”够呛,“我”便在保温杯里自备温水。“我”还发明了不用半夜跑厕所的方法,这已在值班室形成潮流。芳表姐来宿舍找“我”, “我”煮上两碗清汤面,招待芳表姐,吃喝完又麻利地收碗泡水。
情感的水汽,则聚集在真挚的眼神、自由的泪水、动情的声音以及鲜活的回忆。阿灵的眼睛清清亮亮,因为害怕挖坟触犯魂灵而哭,她的声音之下如有深潭。芳表姐的眼睛像熟透的水蜜桃,声音“既有激情又笼罩着雾气”。梅娘柔情似水,她的目光“像一道阳光突然照进无人问津的森林里的沼泽”,一哭便让“我”如同酒醉。当“我”再遇芳表姐时,岁月如小河倒淌,儿时记忆“好像被水从心底里托出来似的在头脑里化开了”。
小说中的火葬场被安排在可以看到桃树林和一望无际的水稻田的山脚下,是有考量的,给了读者日常化认识这一非日常场所的机会。“我”这样描述火葬场周边:“到春天插秧季节,桃花开了,粉红带着青绿绵延不断,景色秀丽,空气新鲜。特别是清晨,到处弥漫着轻轻的薄雾,看上去迷迷濛濛,像是飘飘渺渺通往仙境的去处。”水汽中,这里仿佛不是世人三缄其口的终点,而是与世无争美丽仙境的一部分。除了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再不会有人这样欣赏这块地方了。“我”还提到,火葬场内部的喷水池边,可供“我”有时来发发呆。如此看,火葬场好像是个普通单位的大院。
小说中的仙境,除了火葬场周边,还有一处,是龙头林场所在的青云山:“连成一排的高大挺拔的树,还有一条清清的溪水在绕山行走,一团团的雾气流淌在崖壁岩石树丛和流水之间……”这是银椂为儒谨选择的流放地。正如黎明对“我”所说,这块地方安静、自由、轻松、安全,比起其他右派的处境,这里的确是银椂给作为知识分子的儒谨的极大优待,也是读者日常经验可以理解的场所。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空气中浮着一层薄雾,四周显得特别黑,特别冷,明天可能会下霜。”人们千百年来传承着判断天气的经验,在与自然的妥协下乖巧地避寒取暖。这样应该归家的寒冷深夜,儒谨却来到停尸房躺在尸体身边哭泣。这让读者发现,他虽满身鬼气,也失去群落,在日常中显得十分可怜和无助。
之前所说的第一种鬼气体现在非日常的场所和非日常的举动,而自然界的水汽洗刷出了事物的真实模样。福州的影子在水汽中显现,火葬场所在地的美景中和了死亡的恐惧,成为寻常地方。儒谨流放地的轻松、舒适呈现出银椂的好心,儒谨的孤单可怜也浮现在薄雾的寒夜中。一丝日常的光亮在鬼气的时代若隐若现。
“我”的日常修行也在水汽中展现。前面说了,水汽中有“我”在火葬场的日常生活。二十岁,是正待探索世界的年龄,“我”之所以在火葬场工作,是补员留城的无奈之选。通过对淘米、烧菜、收拾以及生活技巧的展示,说明“我”已经对火葬场的生活驾轻就熟,也意味着我在平淡绝望中做起日常的修行。故事中还展示,老陈师傅的茶杯永远是为别人准备的,老陈师傅的茶杯中总是泡着茶,让来人随时喝上一口。一斑窥豹,“老陈师傅像海绵,无论什么东西撞上去,都像水一样被他吸干净”。与他比较,生活上“我”仅仅到了能照顾好自己的阶段,心智上也静待成熟。“我”还将从他的日常中受到启发,在这里同样获得生命的滋养。
芳母对自身的要求也在水汽中呈现。改嫁工人阶级,虽是从富贵优雅落入贫穷粗陋,芳母却不在细节上放弃对自己的要求。尽管后父因生活理念上的不合拍,把家里弄得潮湿而狼藉,芳母却将新家擦洗得干净。在后父故意酗酒生事的情景下,芳母仍然不失礼节地为“我”沏茶,讲究待客之道,为托付她的女儿,忧心不已。她在惨淡人生中,维持着尊严。
形成比对的是,芳表姐在父系家族中十分自卑自责,在父系亲戚的诱导下,她选择用带有自虐倾向的洗被单方式来向家庭“赎罪”。洗刷不掉的自卑,成为芳表姐命运悲惨的重要原因,她进而沉沦于后父的乱伦。当她快要落水淹死,她抓住的稻草是听闻中优秀的儒谨。这种盲目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她不能由儒谨的爱而摆脱困境,更不能救赎儒谨。而结局中,芳表姐从水汽氤氲的龙山林场净化归来后,在精神病院找到了洗扫的工作,终于日复一日的劳动中获得平静。
在鬼气缭绕的时代中,认真对待日常生活,不降低普通的生活要求,不放弃变好的可能。人的尊严在日常的水汽中得到呈现。
鬼气时代残活的人,以泪和回忆保存着逝者,也以水续接了已然中断的生命,得到团圆。老陈师傅将女演员修复并秘密土葬后,坟头长出小梨树。“我想那就是她的化身。我经常给它浇水。……飘出一股清香,好像是从她身上溢出来的。”哑巴关根将惨死的小狗伙伴埋在地里,将坟头插的沉水樟枝叶当做小狗湿漉漉的眼睛,温柔相对。阿升担心得不到芳母的骨灰,捆住芳母的尸体投江自尽,企图在江水的怀抱中和爱人永远一起。
这种团圆的愿望,还体现在家族脉络的追寻上。小说中爸爸在“三反”、“五反”中和家族断绝了关系。他对家族脉络延续的渴望,体现在他千方百计为“我”妈妈寻回祖传戒指、维持母亲家族脉络的行为中。他希望母亲的家族脉络能够如水般源源不断。
水汽氤氲,在天地山水,在衣食住行,在身体发肤。水汽中日常的力量绵绵不断,去消融时代异常中的鬼气。
水汽中日常的力量绵绵不断,去消融时代异常中的鬼气
《一九七九年纪事》,整体上密实而沉重。小说没有借情节之便,用鬼神世界的想象来化解矛盾,使之过于轻盈,而始终行走在疼痛阴霾的现实之中,以平和而恒远的日常,为消融鬼气的力量。
当异常的鬼气笼罩时,恒常的力量会暗涌,并修复这个世界的运行,重构起生存的空间
有趣的是,这种恒常的力量,也可从1934年周作人专谈“鬼”的一篇散文中见到。周作人不信鬼,但通过阅读古人笔记,周作人发现古人对鬼是否会生长变老,有两种相反的看法。这一发现,是这篇《鬼的生长》的源起。
“鬼会生长”观点有一论据为清朝人钱鹤岑为逝子杏宝而作的《望杏楼志痛编补》。钱鹤岑用“扶乩”方式,与先后早夭的子女交谈。钱鹤岑“扶乩”问儿子杏宝在阴间是否长高,杏宝答长高了。又问杏宝的哥哥去世二十三年中,变老没。杏宝答,老了,留了胡子。杏宝的妹妹告诉钱鹤岑,杏宝在阴间要娶妻。钱鹤岑问请不请他吃喜酒?妹妹答,不请。又问那阴间的亲戚去喝喜酒要不要送贺礼?妹妹答,要。
鬼界的这些习俗,都是人间习俗的变形,实际是人们不能接受亲人消逝的事实,对阴间日常生活作种种想象。好景从不长久,“八月初一日,野鬼上乩,报萼贞投生……杏儿之后能上乩者仅留萼贞一人,若斯言果确,则扶鸾之举自此止矣”。 亲人阴阳之间的联系,从此断绝。周作人读到后“不禁黯然”,称此书为“我所读过的最悲哀的书之一”。
日常中,人生有安定、平和的基础。因此,亲友们愿意想象在逝者的世界里,生老病死、红白喜事等照旧展开。这成为“人对于最大的悲哀与恐怖之无可奈何的慰藉”。这种想象表现出的,是对日常的秩序护佑到另一世界的渴望。
这种力量也并不阻碍非凡,而是非凡的底色和归处。浮士德在受到魔鬼诱惑后,十分自责,而他最终的满足恰恰是为人类恒常生活所建立的事业。无数的非凡都只惊鸿一瞥,也许拓展了人类的极限,但恒常才是永不消逝的大海。更重要的是,当异常的鬼气笼罩时,恒常的力量会暗涌,并修复这个世界的运行,重构起生存的空间。
《一九七九年纪事》中,恒常的力量不止在水汽。在焚尸工作中也可见到减少时代扭曲的恒常力量。焚尸工前辈老陈师傅,总是给予女尸们最后的审美尊重。文革中,造反派令人发指地摧毁美,老陈师傅则在生命终点处修补恢复它。火葬场,常人眼中鬼气弥漫的地方,承担为美的修复场所。在终点处的修补,其力量微弱却极感人。在处理芳妈妈骨灰时,“我”扮演着上帝的审判和分配角色,暗中圆满了芳妈妈和阿升的心愿,惩罚了恶人。
也是恒常的思维,让《一九七九年纪事》的历史观上,拒绝历史的单一简化。
小说表现出,灾难的根本原因是人失去了健美光明,而不能简单概括为历史的罪责。与其说芳表姐不可救药地爱上儒谨是由于历史因素的叠加,不如说是人性中的软弱最终导致了爱的盲目与极端;与其说儒谨的苦痛来源于历史运动的折磨,不如说嫉妒、恐惧、自私等心理成了毁灭他的利器。
梅娘的悲剧,恰恰是因人们对历史简单的笃定判断而产生的。丧偶干部银椂与美丽知青梅娘是相互爱慕的,梅娘被人们的想象约束,背负被强奸的羞耻,不得不抑制对银椂的好感。银椂抑制住对唯一子嗣的渴望,遵守了约定,不去打扰梅娘;反倒是“我”和儒谨及芳表姐的自以为是,导致了梅娘的出走。
不仅是水汽中,在小说中恒常的力量绵绵不断地出现,减少着时代中的扭曲异化。恒常的力量,也影响了小说的历史观,导致了《一九七九年纪事》拒绝简括、单一历史。徘徊的暗黑的具体的鬼气实际是局限的,水汽才隐喻一般与无边的宇宙相连。水汽作为《一九七九年纪事》的最大特点,也反衬出历史小说创作较为普遍的问题,即可能较多沉浸在了对过于实在的具体事件的寻找和纠缠中。而如《周易》所言, “乾元”云行雨施、瞬息万变, 《一九七九年纪事》从恒常的水汽中已管窥到它。
❶ 陈永和:《一九七九年纪事》,《收获》2015年增刊(秋冬卷)。本文对这部作品的引用,依据此版本。
❷ 项静:《如何处理劫后余生的生活》,《收获》2015年增刊(秋冬卷)。
❸ 沈从文:《从文自传》,《沈从文全集》第13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二版,第304页。
❹ 沈从文:《三个男子和一个女子》 , 《沈从文全集》第8卷,第34页。
❺❻ 岂明:《鬼的生长》, 《大公报》,1934年4月21日。
编辑/黄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