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诗学
——也谈文学评论的有效性问题

2017-11-13 22:28王洪琛
中国文艺评论 2017年7期
关键词:文学评论文论评论家

王洪琛

在场的诗学

——也谈文学评论的有效性问题

王洪琛

批评怎样才有效?这是文艺理论与美学研究中的一个永恒问题。无论是对西方理论中“强制阐释”倾向的批判,还是对传统资源创造性转化的吁求,我们都有必要张扬一种“在场的诗学”。作品的在场,是文学评论得以有效展开的前提,一厢情愿地秉承“六经注我”理念的批评,终将损伤以理性为追求的阅读的精神。同时,文学评论家的担当、个性与见识也是批评之所以有效的核心元素。而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中,坚持中国立场、共享文明成果、会通中西资源,是我们必须坚守的三个主要维度。

文学评论 文学批评 在场 作品 中国立场

近年来,中国文论界的一大热点是关于“强制阐释论”的讨论。围绕这一论题,众多学者在回顾20世纪当代西方文论的创造性成果和历史性进步之后,分别就文学阐释的正当性、西方文论的局限性以及中国文论话语建设等一系列关键问题,展开了广泛而深入的讨论,取得不少卓有成效的理论成果。这一讨论的核心是,如何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和方法,全面审视西学中国化以来的理论与实践,在建构中国学术话语过程中树立理论自信和文化自信。本文从文艺理论研究中的一个基础问题,即文学评论的有效性问题入手,从侧面作出回应。在笔者看来,评论现场的有效抑或无效,主要取决于文学作品和评论家的在场还是缺席。而评论过程中的对话性,直接影响了当代文论话语的解释力度。换言之,“在场”,理应成为当代文学评论的一大关键词。

一、作品的在场

文学作品的存在是评论的前提,文学评论应尊重作品、尊重经验。在文学评论活动中,作品的在场是题中之义。评论归根结底是评论家与作品之间的思想对话,是对作品中“文学性”与“思想性”的集中考量。而在这个由阅读而体验、由鉴赏而评判的心灵旅程中,作品的存在,既是必要的前提,也是最终的目标。对于这一点,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然而遗憾的是,在具体的评论实践中,却常常出现作品缺席的现象,导致各种名目的“酷评”和“异读”。

不妨以前些年热闹非凡的“金庸小说批评”为例加以说明。众所周知,在金庸小说阅读史上,1994年通常被称为一个标志性年份。这是因为在这年先后发生与金庸有关的三件事:首先是36卷本《金庸作品集》在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一跃成为金庸小说在大陆的最权威版本;其次是北京大学举行隆重仪式,授予金庸名誉教授称号,严家炎教授发表题为《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的贺辞;第三,王一川教授在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小说卷》中赫然将金庸列为第四位“现代小说大师”,高度肯定其文学成就。这三件事标志着金庸的文学地位正在发生根本性改变,使得关于金庸小说的学理性研究成为可能。

显然,在文学史的意义上,上述事件共同构成了金庸小说经典化的时代背景,既无可厚非,也无须过度解读。但恰恰是在这个背景下,杂文作家鄢烈山先生发出了自己“拒绝”的声音——退一步讲,作为文学批评的“拒绝”,与赞赏和肯定一样,同样无可厚非。但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批评”却体现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制性,最终成为一个不得不说的“故事”。说到底,其根本症结就在于批评话语中“作品的缺席”。

1994年12月2日,鄢烈山在《南方周末》上发表《拒绝金庸》,公开表明态度:“我的理智和学养顽固地排斥金庸(以及梁羽生、古龙之辈),一向无惑又无愧。有几位欣赏新武侠小说的文友曾极力向我推荐金庸梁羽生,我也曾怀着‘一无不知,君子所耻’的心理借来《鹿鼎记》《射雕英雄传》,最终却只是帮儿子跑了一趟腿。我固执地认为,武侠先天就是一种头足倒置的怪物,无论什么文学天才用生花妙笔把一个用头走路的英雄或圣人写得活灵活现,我都根本无法接受。”

鄢烈山关于金庸的阅读,流露出一种斯图尔特·霍尔所命名的“反抗式阅读(Oppositional Reading)”倾向。这种阅读的“反抗”,如果呈现出足够的理性与对作品的尊重,当然值得欢迎。然而,遗憾的是,在鄢烈山的批评中,我们却无法看到高超的批评文字所必需的理性与客观。比如,在陈述自己无法接受金庸之后,话锋一转的鄢烈山把矛头对准了“北大”:“令我尴尬的是,我一向崇敬的北大却崇拜金庸!”可见,鄢烈山所反抗的并非金庸小说本身,而是“北大却崇拜金庸”这个事实。他用一贯的讽刺语气说,“据说,北大中文系教授严家炎先生盛赞金庸的武侠小说‘带来了一场文学革命’。此誉可谓无以复加了”,“莫非崇拜武侠小说,正是北大从善如流、追求真理、唯真理马首是瞻的新表现?”鄢氏的拒绝并非真的基于他眼中的金庸小说缺乏文学性或其他,而是因被肯定金庸、定位经典的新潮流激怒而展开了自己的“反抗式阅读”。

显然,从鄢氏的批评文字可以看出,自我反思的意识对于一个批评家而言何等重要。闭塞而传统的观念阻碍了他领会新鲜的文学样式的能力,对“五四”精神的狭隘理解又导致他无法接受北京大学富于魄力的行为。因此,鄢氏的“有教养”恰恰证明了一种排他性的偏见与症候,也暗示了其“反抗”的无效性。在这个事情上,严家炎后来的反驳是有力的。比如,他认为开设“金庸研究”课程正是对北大敢于创新的精神的继承。严氏以五四时期北大开设“元曲研究”课程受到上海文人攻击一事为例,说明“北大今日对金庸的推重,犹如‘五四’当年推重元曲、歌谣一样,都是开风气之先”,和鲁迅提出的“北大精神”是一贯的。

这个事件所折射的文化意义当然有很多,但在笔者看来,最核心的一点是,它暴露了当代文坛中同样不乏“强制阐释”的例子,并进而反证了文学作品在评论实践中的基础地位。关于文学的评论,固然无法回避评论家的主观性,但所有的主观论断必须建立在阅读作品的基础上。一个称职的文学评论家与普通读者的区别,就在于前者能够摆脱个人偏爱进行评头论足,并有理有据地辨析出作品中的美丑善恶。俄罗斯诗人普希金说过,“批评是揭示文学艺术作品的美和缺点的科学。”批评的有效性不在于对作品如何判断,而在于作出判断的前提是否正当。对作品的分析、鉴赏和判断,应该贯穿于评论行为的全过程,那种一厢情愿地秉承“六经注我”理念的批评家,不仅无法作出豁达而公允的判断,也一定会损伤以理性为追求的阅读的精神。没有作品的在场,批评终将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二、文学评论家的在场

对“六经注我”式批评的反思,并不等于说要彻底否定评论家的存在。恰恰相反,评论家本人的才情、气度、知识结构与文学理想在具体的评论实践中起着不容忽视的作用。如果说文学作品是有待发现的矿藏,那么评论家的眼光与视角便是拓荒人手中的刀铲和斧斫——评论本身内蕴着一种必要的创造性。这种精神的创造,其实与文学创作有相通之处。“文学批评不只是关于文学作品的‘解说’,还是在此基础上的‘解读’。批评的前一项功能包括对文本的字面意思的疏通、故事情节与意象关系的梳理,以及结合作者情况与创作背景的把握对这些形象结构的理解等不同层面与维度。而批评的后一项功能则在于就作品的艺术蕴含与意义空间作出深度诠释。”而无论是“解说”,还是“解读”,评论家的担当意识、个性色彩与见解智慧都是体现其创造性发现的必要条件。

评论要有担当。评论家的担当表现为,时刻站在人民的立场上,坚持美学与历史相结合的原则,对发生在这个伟大时代里的文学作品、文艺思潮和文化事件作出正确而客观的回应。在这里,实践性是必须坚持的核心方法论。都说“文学是人学”,实际上,评论也是另一个维度的“人学”。缺乏对人民、尤其是普通百姓的温情关怀,缺乏对个体生命的具体生活的理解与体察,就不可能有对文艺作品的深度解读。而面对多维度的生活世界,评论家理应成为“麦田里的守望者”,担当生命的道义,重新唤醒“实践”的伟大价值。有学者指出,“21世纪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文艺学,是一种力图面向未来的理论建构,应当立足于中国社会的历史和现实问题以及文艺实践的地基之上。”一个合格的评论家,理应将“站在中国的大地上”作为评论起点,在文学中发现世界,在历史中铺陈未来,在臧否与批判中发出时代之强音。换言之,在唤醒文化自觉的时代背景下,评论家理应承担起责无旁贷的时代使命。

评论要有个性。评论家的个性,当然拒绝人云亦云、千口一面,但也绝非空穴来风式的哗众取宠。它扎根于扎实的文本细读,它表现为辞采与思想的统一,它是评论家生命体验与理性表达的结合体。杰出的现代诗人、艺术评论家波德莱尔说,“我真诚地相信,最好的批评是那种既有趣又有诗意的批评,而不是那种冷冰冰的、代数式的批评,以解释一切为名,既没有恨,也没有爱。”他所强调的其实就是批评的个性与创造。遗憾的是,在当代不胜枚举的文论话语中,那种“以解释一切为名,既没有恨,也没有爱”的批评实践却随处可见。对于评论家而言,体验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一切评论都离不开“感同身受”的实践——评论家必须尽可能开放自己的心灵,才有机会触摸到作品的底蕴与精神。同样,表达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文学评论不只是单纯的理性陈述,它还有一定的艺术性——评论其实是一种叙述的艺术。

评论要有见识。见识,是“批评之力度”的真正落脚所在,它未必需要多少冗长的文字,有时一句简洁的陈述便让人豁然开朗。“艺术在根本上仍然在于使生命变得完美,在于制造完美性和充实感。是对生命的肯定和祝福,使生命神性化。”这是德国哲学家尼采在《权力意志》中的断言,却为我们思考艺术价值问题指示了一个新的方向。真正的见识未必需要多么义正辞严。娓娓道来中,有时也蕴含无穷的力量。比如,在谈到音乐的意义时,美国演奏家梅纽因这样说:“音乐好似明灯,驱赶着心中的黑暗,照亮了心房。”“音乐之所以生存并呼吸,就是为了昭示我们:我们是谁?我们面对什么?在巴赫、莫扎特、舒伯特等人的音乐中,存在着一条介于我们自己与无限之间的通道。”而谁又能否认这些文字不是真正的创造与发现呢?在一定程度上,文学评论中的见识是感受、看法与发现的集合体,是作家与评论家以作品为中介的心灵交融。它的现场感体现在,真正的见识不是凌空蹈虚的高空作业,而有一种穿越主观直抵存在的力量,在平淡中散发出健康而真实的气息。

在一切人文学术中,文学评论或许是一桩极具现场感的事业。或者说,真正的文学评论,与文学创作一样,都是敏锐而鲜明的。它不仅是时代精神的呼应者,也是时代精神的建构者。在这里,评论家的担当、个性与见识不仅是评论行为的基础,也是评论之所以有效的原因。缺乏担当、个性与见识的评论家,终将沦为迂腐偏执的书斋动物,为时代所抛弃;缺乏担当、个性与见识的评论话语,也不过是充斥平庸无用气息的“屠龙术”,为人民所鄙夷。可以说,在思考文学评论的有效性问题时,强调评论家的存在,为我们建构“在场的诗学”打开了另一扇窗。

三、在场的诗学

要实现文学评论的有效性,有必要在当代文论和美学界建构一种“在场的诗学”。具体而言,除了作品、评论家的在场之外,有三个重要维度需要坚守和保持。

第一是坚持中国立场。当代中国鲜活的文化与社会生活,催生了无比丰富的文艺创作。在生活与文学实践中发现和解决中国问题,是文学评论无可逃避的命运。“从世界历史的进程来看,中国在近百年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历史进程中,体现了一种独特的美学追求和文化理想,整个国家体现出一种积极进取、蓬勃向上的气象。”而在一定意义上,这种独特的美学追求与文化理想,都离不开评论家的眼光、视角与智慧。只有从中国立场出发,积极投身到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事业中去,才可能在发现中国问题的基础上讲好中国故事。另外,在传统的宗教信仰被证明是缥缈虚妄的今天,在马克思主义美学持续显出其生命力的今天,回到审美,或者说回到对审美价值的评论与判断,也是当代人文学者的学术意义所在。可以说,在艺术精神中体会时代的脉动,通过审美判断感受生命底层的信仰之力,这是最真实、最有价值的伦理学。

第二是共享古今文明成果。古代中国有着漫长的文学评论传统,必须大力汲取。且不说孔子的名句“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广为人知,庄子关于“至乐无乐,至誉无誉”的判断更体现出朴素的辩证色彩。且不说《左传》里已有“乐以安德”的表述,单单是《礼记·乐记》中的记载便蕴含了无穷的评论智慧:“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这个线索当然很长,值得我们在认真归纳总结的基础上加以吸取。同样值得吸取的文学评论遗产还包括近代以来的文学启蒙遗产、现代以来的共产主义革命遗产以及当代多元文化遗产。总之,借助对古今文明的共享,“重建新的批评生态和批评伦理,进而推进中国文学的健康发展,构建中国特色的文学现实与文论体系,这是具有重大现实价值和历史意义的工作。”评论的现场感不是狭义的,而是广义的;评论的思想遗产也不是单一的,而是丰富而多维的——只有具备海纳百川的胸怀,才可能建构起立体的文学评论美学。

第三是会通中西文论资源。众所周知,中西文化传统的关系问题,在全球化时代里,呈现出异常复杂的样态。它们或辩难,或认同;或相互攻击,或纳首投降,总之是一幅欲语还休的“众生相”。但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言,“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在建构当代评论美学时,我们有必要找到一个相互接楔的合作点。而在我看来,这个“点”就在于评论的有效性方面。也就是说,只要以文学创作或文化现象的解释有效性为前提,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薄伽丘以及别林斯基、罗兰·巴特等人的文论资源皆可使用。同样,孔孟、老庄、刘勰以及司空图、王国维等人的美学遗产也均有价值。而在这个广采博收的理论旅行中,收获的将是对文学、世界以及人性的最大限度的探测。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必须保持理性的清醒。只有在“为我所用”的前提下,通过中西文论资源的会通,才可能在这块大地上真正生长出新时代的中华美学精神,释放生命的质感和美感。

总之,评论怎么才好?评论怎样才有效?或许这将是文艺理论界永恒的追问。但无论是对西方文论中“强制阐释”倾向的批判,还是对传统文论创造性转化的吁求,我们都有必要张扬一种“在场的诗学”。在这里,文学作品永远是评论之舟启航之处,评论家的才情与见识也永远是精彩评论的衡量标准。在这里,古今中西之争不再是难以化解的死结,而得以成为被不竭取用的精神源泉。以“在场”为当代文学评论的关键词,其实正是对习近平总书记如下期待的真诚回应:“要加强和改进文艺理论和评论工作,褒优贬劣,激浊扬清,更加有效地引导创作、推出精品、提高审美、引领风尚。”

*本文系广东省社科规划项目“审美形态的现代转型研究”(GD15XZW13)的阶段性成果。

王洪琛:吉林大学珠海学院文化理论研究所副教授

(责任编辑:何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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