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熊召政
独守千秋纸上尘——《黄梅文脉》序
◎ 熊召政
十多年前,我应邀到浙江绍兴参加“兰亭国际书法节”,当时绍兴市的领导在开幕式上说:“我们绍兴是一个‘人文高地’,历代在这片土地上,英才辈出,‘中华世纪坛’选出了四十位对中华文化有大贡献的杰出人物,我们绍兴独占三位,再加上一位浙江籍的,一共四位,占了将近十分之一,在全国唯此一家。”晚宴的时候,我对这位领导说:“书记,我想纠正一句话,在中华世纪坛上,还有一个地方,跟绍兴一样,也占有三位,再加上一位湖北籍的,一共四位。”他问是哪儿?我说:“是我的老家湖北黄冈,黄冈的三位是毕昇、李时珍、李四光,再加上宜昌的屈原,我们也是占十分之一。”这位市委书记听了,连忙说:“哎呀,失敬失敬,我该罚酒。”湖南湘潭、浙江绍兴、湖北黄冈、四川乐山,在我看来是中国近现代史上的四个“人才高地”,而黄冈和绍兴尤其引人注目。我有一篇《鄂东人文高地形成的历史脉络》,详细讲述了鄂东人文精神的形成因缘及其历史脉络。鄂东人文高地,当然也包括黄梅县。
青年学者眉睫,是鄂东黄梅人,友人徐鲁对他比较熟悉,称他是鄂东新一代的“读书种子”。他以近现代文化史上的多位黄梅籍名人如汤用彤汤一介父子、废名以及废名后辈、喻血轮及其家族,此外还有刘任涛、张雨生、王默人等为线索,发掘出诸多鲜为人知的史料,梳理出一些早已成为“广陵散”的人事细节,同时也辨析和探究了一些文化上的传承关系与转移秘密。把这样一本带有地域文化史话性质的研究文集名之为“黄梅文脉”,颇为恰当。这份工作非常有必要,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作者眉睫竟然是一位“80后”。这个年龄的年轻人,在这样一个普遍浮躁、“娱乐至死”的时代,竟然肯去坐冷板凳、钻故纸堆、做冷门的学问,并且对自己家乡的文史传统和文化遗产怀有谦恭的敬惜、敬畏和热爱之心,这是殊为难得的。眉睫虽然年轻,却著述勤奋,已经出版了《朗山笔记》《关于废名》《文学史上的失踪者》《梅光迪年谱》《童书识小录》等多部文集,其中大部分是写黄梅人物和黄梅文史故事的。我觉得,这位年轻的学人应该为自己是一位黄梅人感到庆幸和自豪。黄梅不仅哺育了他的成长,也为他留存了一座写文章、做学问的“富矿”,只要他肯沿着“黄梅文脉”这条矿脉去深入探寻和挖掘,我相信他的写作和研究资源将会是层出不穷的。
我一直认为,鄂东的文化和哲学思想基础源远流长,从隋唐时期产生的黄梅禅宗四祖、五祖开始,一直到六祖,可以说中国佛教本土化是在鄂东黄梅这块土地上完成的。“黄梅天下禅”这一说法,在佛教界是得到了公认的。黄梅四祖寺,由禅宗四祖道信大师亲手创建,历经了1400多个春秋,其间虽然经历了许多坎坷和灾难,但它自始至终存在于黄梅的双峰山中。四祖寺的前任方丈净慧老和尚,是当世最杰出的禅师之一,他应当代佛教界泰斗本焕老和尚的邀请,离开他一手恢复并达于鼎盛的河北柏林禅寺,驻锡移榻于此,四祖寺因此而注入了生机,这座千年古刹,再一次焕发了青春。2013年,净老在四祖寺安详示寂,净老圆寂之时,也正是雅安地震发生之时,邛崃山脉在雅安地震中产生了剧烈的摇晃,净老的圆寂也让他的弟子们感到了地震一样的崩裂。所幸的是,这种崩裂的结果不是灾难,而是生活禅系的净老的弟子们,变得更加坚强和觉悟,他们知道,净老留在尘世间的“觉悟人生、奉献人生”的宏愿,他们须更加努力地去实践、去完成。2014年春天,四祖寺迎来了它中兴后的第三任方丈,我应邀去黄梅祝贺明基大和尚升座时,说过这样一段话:“无论是四祖寺的开创者道信大师,还是柏林禅寺的驻锡者赵州和尚,他们都是伟大的禅师。他们的法脉,一直滋润着燕赵大地和荆楚山水,也一直泽被后世的法嗣。……四祖寺的正确名称是‘四祖正觉禅寺’,‘正觉’是一个修行的状态,也是一个归宿。如果说政治清明是人间正道,那么,正觉则是菩提智慧的不二法门。四祖道信开创了正觉的法脉,在赵州和尚的茶盏里,我们可以品尝到正觉的滋味;在净慧老和尚的生活禅中,我们可以看到‘正觉’在这个时代的勃勃生机。”
眉睫有志于“黄梅文脉”的发掘与研究,我想,四祖寺、五祖寺的禅文化及其对整个黄梅文化的影响,毫无疑问也是“黄梅文脉”研究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例如在废名的小说里,就有着浓郁的童心、佛性与禅意。而废名的禅意,有人以“农禅”或“文禅”名之,其实这是与他从小耳濡目染的故乡四祖寺、五祖寺的禅意分不开的。研究废名而不研究四祖寺、五祖寺,可乎?好在眉睫对此已有所觉醒,他有一篇谈废名的《五祖寺》的文章,写童年记忆中的五祖寺与废名后来的创作的关系,这种研究很有说服力。
徐鲁兄对眉睫的治学路数比我更为清楚,他在一篇介绍眉睫的文章中说:“眉睫的学术文章以‘探微’和‘识小’之作居多,他最拿手的研究方法,他的学术‘秘辛’,也许正是善于从第一手的小材料找起,知微见著,好比由一些小小的、不被人注意的井口深挖下去,一直挖到‘活水’的源头。他的学术文章,大都是曲径通幽之作。”这种研究方法,就像现在我们都在提倡的认真、执着、一丝不苟的“工匠精神”,是值得肯定的。板凳要坐十年冷,茶盏还须半夜香。人间的好学问,大都是在一种耐得寂寞的、肯坐十年几十年“冷板凳”的状态里做出来的。
我曾总结过鄂东的“人文精神”,其中有一条就是“孤往精神”。“孤往精神”是熊十力提出来的。做学问者,想有所成就者,没有一种“孤往精神”是不行的。年轻的眉睫显然也是继承了鄂东先贤们的这种“孤往精神”,“孤身走我路”,“独守千秋纸上尘”。
祝愿这位年轻人把“黄梅文脉”这个领域的学问做得更好、更透彻,也让自己的治学和问道之路走得更远、更为开阔。
作者单位:湖北省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