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江
刘年诗歌语言的“呈现”
朱 江
刘年,本名刘代福,曾获《人民文学》诗歌奖、华文青年诗人奖、红高粱诗歌奖等,出版有诗集《远》和《为何生命苍凉如水》。刘年是当代诗坛比较活跃的诗人之一,其诗歌常常借助丰富的表达技巧将生活呈现给我们,基于此,本文以“呈现”为基点讨论刘年的诗歌。
诗歌是诗人利用语言将生活存在转化为诗歌的语言存在,这是诗歌的本质。诗人所要做的事情即是将生活转化语言。这里需要追究的是刘年诗歌的语言呈现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出于讨论的方便,本文将基础建立在思想的呈现方式即物象上。以他的《阳戏》为例,诗中诸如“状元郎”、“锣鼓”、“补妆”、“水袖”等,都是关于“阳戏”的词语,因为有这些词语出现,这首诗的生活性就突现出来,“阳戏”是一种生活存在,作者借助叙述将这种特定的生活存在根植在这些词语中。正因为有前面的基础,“定情物终将亮出来,沉冤终将得到昭雪”,这是个典型的细节。这既可视为某一场戏的过程,也可视为是对“阳戏”普遍过程的一种概括,这种概括同样意味着一种叙述过程的形成,它是时空的高度概括,并非真的“阳戏”,真的戏不一定就是这两句诗,真戏的内容更丰富。但这个过程又是“真”的,它是一种艺术的真实,这就是写作的高度。这个过程中,诗人暗中设定了诗意,让读者在叙述中感受到某种味道。从写作的层面上讲,细节的本质其实就是对词语的选择,词语的本质在于精准、艺术地还原生活。概括同样意味着诗人对叙述节奏把握,作者在语言呈现过程中显示出了一种冷静的节制。而自始至终,我们看到的物象,它的真正根基就是生活。
这里说的高度概括依然是一种诗歌手段,其中包含对词语的准确运用,这是因为,词语的准确运用,蕴含着一个事实,那就是,越准确的词语,它所表达的东西越真实,包容的生活越宽广。正是因为对词语的准确把握,刘年的诗歌才有机会在呈现中将诗意建立在句子之下,这也是刘年诗歌区别于许多分行散文式的诗歌的原因之一。词语的准确是当代诗歌叙述的重要根基。比如“乌苏里江的白桦,要忍到十月黄金周再黄啊”(《在办公室远眺》)中的“忍”字,“忍”就是忍受、忍耐,“忍”的主体是“白桦”,用“忍”去写“白桦”,将白桦人格化,回归到诗人自身,深层透视了同情,体现了语言的高效。再如“小臂粗的铁链/一手抓住江底,一手死死地抓住岸”(《在湘江与王单单、胡正刚夜饮》)中的“抓住”,诗人运用比拟的手法,“动态”地写出 “铁链”外,还暗示当时三个诗人难舍难分的心情,感情的无形被形象地说出。
讨论诗歌基础,同样需要深及诗歌语言推进过程中语言另一基础,即词语与词语的关系,这就意味着,词语呈现的关系,意味着词语与词语的关系,意味着词语与物象主体的关系,意味着词语与作者叙述指向的关系,甚至句子与句子的关系等。以《春风辞》为例,“快递员老王,突然,被寄回了老家/老婆把他平放在床上,一层一层地拆//坟地里,蕨菜纷纷松开了拳头/春风,像一条巨大的舌头,舔舐着人间”。全诗两节四行,两组紧密相关的意象将两个画面组织成一个整体,简洁而深刻地写出了快递员老王的后事。整首诗没有借助多余的背景,语言直接进入诗歌本身。这里要探讨的是诗歌是如何进入本身的,诗歌写的是一个快递员。前两行诗中,诗人使用了三个动词“寄”、“放”、“拆”,这三个动词,是被修饰限制的,“寄”是“被寄”,“放”是“平放”,“拆”是“一层一层地”,这些动作组合在一起,非常形象的还原了一个快递员作为快递员的生活情境。这里所用动词的准确,不仅仅是指动词自身的准确,还意味着动词与叙述主体的真正协调。第二节通过环境描写,实现了“人”与“物”的融合。诗句先是“蕨菜纷纷松开了拳头”形象地照应前面的“拆”,还暗线式地回到“快递员”,回到“春风”。接着借“春风”来表达对人生的看法,以“舌头”比喻“春风”,温柔而富于味感,到“舔舐着人间”,戛然而止,最终回到人的存在及命运。全诗物象关系紧密,构成了一个缜密的物象链。由此可以上溯到诗歌句子与句子的关系,他的《青藏高原》第一行“喇嘛们做早课,做晚祷,隔三岔五地辩经”,非常醒目地呈现了青藏高原的某种常态,生活性非常强。之后作者大胆的想象,呈现一个非常典型的细节“枯死多年的榆蜡树,因此长出了木耳”,这是一个点睛之笔,作者正是借助特定环境,将这两行诗放在一起,写出某种神秘的关联,这就是诗歌的价值,这也是写作以“诗人”的方式呈现的关键,优秀的诗人,写作总是独特的,基础源于作家对生活的理解及大胆的想象。
一般来说,诗歌不是将物象或者事实按先后顺序罗列出来。每个作者都有自身的呈现方式,有自我的语言排列结果。句子内部,刘年的诗歌常常通过短句来推进。同时句子呈现,又不是将长句切分之后,按句子所谓的“一般的”“普通的”顺序排列,它所借助的是自我独特的语感,独特的心理节奏。比如“横断山脉的月亮,洒下薄薄的盐,轻轻地,为人间消毒”(《盐井镇》),这种排列,暗含着把月光比喻成盐,再补充“轻轻地”,写出了一种人文关怀,同时“轻轻地”又是修饰“消毒”的,加宽诗句的内涵。“洒下”的主体是月亮,句子表层是静态的,“盐”的存在,比喻变得动态,月亮被人格化,短句使意象变得很醒目。更主要的是,作者将节奏感设定在诗句中,关键词语“月亮”、“洒下”、“盐”及“消毒”被修饰语拉开距离,节奏感更强。每个作者都有自己独特的语感和节奏,这就是文学的魅力。
超出句子之后,节奏感是很隐含的,隐含的本质暗示了作者的心理。一个诗人表象的气质是诗人内心气质的载体。研究诗人,同样要打通表象和内心的关系。表象是什么,表象就是语言,内核就是思想。他在《棕熊》,最后一节这样写,“多数的时候,躲在树洞里/看鹅掌般的叶子,一片片落下。看猎人空手而还/看白雪,慢慢地埋没人间/我把爪印深深地刻在树洞里”。可以看出依靠句子与句子的关系来呈现节奏是刘年诗歌一种方式。诗歌通过三个“看”字引领的三个短句,排比地呈现了棕熊的主体存在,三个字,连续,反复,造成声音的绵长。这既是文字主体“棕熊”的节奏,同时又是诗人内心的节奏。再加上一系列物象的使用,一个“孤独”“弱小”形象跃然纸上。
往诗歌的整体上升,刘年诗歌的节奏与叙述有关,叙述方法的采用同样可以呈现诗歌的节奏感。叙述方法的采用意味作者对物象的呈现、叙事的掌控和叙述的节制。利用插叙来舒缓叙述节奏是刘年采用的手法之一,如《野菊花》中与“特种兵”的决斗,出发之前的描写,“青石路口,有九棵枫树,两块巨石/县志载,荆轲曾从这里,西去强秦”,这里突然宕开一笔,先前诗歌节奏被打破,借助“荆轲刺秦”的典故,将决斗写得凄美悲壮,诗歌内涵更丰富。又如《在羊拉》中,“阿明是一个旷工,穿着脱了毛的皮夹克/两杯酒后,他还原了牧羊人/用一种神秘的语言和舞蹈/又跳又唱。云一片片飘过来/羊群一样,聚满辽阔的夜空//他的话很脏……”,诗歌写到“又跳又唱”之后,没有接着写阿明,而是插入“云一片片飘过来/羊群一样,聚满辽阔的夜空”,通过环境描写来外化人物的心情,诗歌叙述节奏得以舒缓。
补叙也是改变诗歌节奏的一种方法。《八阵图》开始写寺庙,最后两节,才抵达文字的真实,“如果坐得足够久/你可以看到/一个尼姑,背着柴禾/从斜斜的青石路上下来//她今年二十七岁/研究生毕业/穿着咖啡色的僧衣/和深黑的布鞋”。诗歌通过最后一节去补充前一节中的“一个尼姑”,这样一来,诗歌的内涵也就更加丰富。如果不这样做,这首诗前面的铺垫就没有价值。写寺庙,最终是为了写人,最后一节形式上是一个补充,实质上是点明主题。节奏上讲,开始是非常轻松的,读到最后倍感沉重。
结构一方面是语言的呈现结果,另一方面,也是一种构建思维。刘年诗歌结构多种多样,这里讨论比较特殊的结构呈现方式。
1.利用空间的位移来结构诗歌
利用空间位移来构建诗歌,是刘年诗歌结构的一种。空间位移是指将主体空间位移到另外物象空间的一种结构呈现方式。
刘年有一首诗叫《胡家寨的牧羊人》,全诗通过空间的位移,将“人”转移到“羊”身上来结构诗歌,或者说诗歌借助 “人”“羊”交织来表现人间。“为了压寨里的阴气,胡生元/给它们一一安上了熟人的名字”,给“羊”安上熟人的名字,这是现实的,是这个特殊寨子的存在,它建立在“寨子里只剩/胡生元和他的四十一只山羊”的基础上。这同时这又是虚化,作者要通过语言来重建这个世界,这就是文学的结果。这里一句话就确定了一种方式,安上名字之后,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头羊叫胡光宏/那是他的知交,一辈子都想当回官/五年前,在城里扎脚手架时,摔死了/就埋在青枫岭上/那里的草长得特别好”。“头羊叫胡光宏”,为什么会是“头羊”,因为胡光宏“一辈子都想当回官”,因为是“胡生元”的知交,所以就“就埋在青枫岭上/那里的草长得特别好”。诗歌通过打通了人和草的关联,表达一种无法言说的喜悦与伤感。一个知交,叫他头羊,埋葬在青岗岭,那里草长得特别好。人与羊的空间得以位移,那就可以通过羊来骂人,“最不听话的那只,叫胡兴华/胡生元每天都骂它娘,踢它屁股/他是村里的小组长/不仅搞大了唐玉娥的肚子/还砍了胡生元的两棵核桃/后来跟女儿去了上海,据说学会了跳舞/中秋,胡生元准备亲手杀了它”,在“胡生元”看来,人就是羊,羊就是人,最不听话的羊就是胡兴华,所以“每天都骂它娘,踢它屁股”,“中秋,胡生元准备亲手杀了它”。诗人在这里,利用空间位移来构建诗歌,想象十分丰富。
2.利用时间的位移来结构诗歌
通过时间的位移来表现现实,是刘年诗歌结构的一种方式。比如“看着对面的他,像在照镜子/八年之后,自己会有多少白发和皱纹/多少悲苦和辛酸,多少一目了然”(《别雷平阳》),这是将自己和雷平阳做空间上的位移,同时也是通过时间的位移,用现在的雷平阳来写将来的自己,这里说的“八年之后”,虽然是“之后”,实际上就是雷平阳的某种“现在”,同时又是五年之后的某种自己。又如《写给儿子刘云帆》中有:“其实,火葬最干净/只是我们这里没有//不要开追悼会/这里,没有一个人懂得我的一生//不要请道士/他们唱的实在不好听//放三天吧/我等一个人,很远/三天过后没来,就算了/有的人,永远都是错过//棺材里,不用装那么多衣服/土里,应该感觉不到人间的炎凉了”,这是说一个人的后事,是一个人对儿子的教导。这里要讨论的是,作者是通过什么方式让人感觉到这是虚拟的。“突然想到了身后的事/写几句话给儿子”,有这两行诗,读者恍然大悟,这就是技巧,原来是一切是诗人“突然想到的”,是今后才有可能发生的,诗人在这里通过时间的推移,把将来时态的事情移到现在来写,将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设定在现实世界里,让后来发生的事情顺理成章。而作者所写“将来”的悲苦,同样是现实的,是生活中正在发生的。
3.互文式的叙述
互文是一种修辞方式。文章结构上,互文同样适用。白居易的《琵琶行》就是一个典型,一曲音乐演奏了两个悲剧人物。琵琶女的身上,看到了白居易的影子;白居易的身上,看到琵琶女的影子,文字构成了结构上的互文。刘年的诗中就很好的运用互文的方式,《云丹达娃》中,诗人这样写“云丹达娃,是扎西尼玛给我的藏名/意思是智慧的月亮”、“我回来了,云丹达娃却一直在路上”、“他走走停停,他一直在等我”。诗中 “云丹达娃”就是“我”,“我”就是“云丹达娃”。
《游大昭寺》这样写“一个敲鼓唱经的喇嘛和一个沉默的诗人相遇了/大殿上,酥油灯的光芒逐渐强烈,栅栏逐渐消失//懂了吗?喇嘛歌颂着的就是诗人诅咒过的人间/懂了吗?那些诗歌串起来,挂在风中,就是经幡//没有人注意,留在殿里是一个身着袈裟的诗人/走上大巴的,是一个带着相机和微笑的苦行僧”。这里诗歌所借助的表象是诗人与喇嘛,它所蕴含的也许就是诗歌与宗教的相遇。诗中互文是多角度、多层次的,诗人与喇嘛,诗歌与经幡,诗歌与宗教。“留在殿里是一个身着袈裟的诗人/走上大巴的,是一个带着相机和微笑的苦行僧”,诗人的身上有喇嘛的影子,喇嘛身上能看到诗人的存在。诗人信仰的是诗歌,喇嘛信仰的是经幡。“那些诗歌串起来,挂在风中,就是经幡”,在诗人看来诗歌就是经幡,对于喇嘛来说,他们一生吟唱的经幡,其实就是诗歌。“喇嘛歌颂着的就是诗人诅咒过的人间”,表面上一看,“歌颂”与“诅咒”是逆运动,本质上,两种事业都是这个世界上最上层的,这或许就是诗人要借助宗教来写诗歌在自己内心的地位的原因,这也是诗人为何要借助“大昭寺”的原因,如此厚重,含义迂回曲折隐晦,语句清新自然简洁,余音绕梁。
4.通过人称的位移来结构诗歌
通过人称的位移,将人或者物位移于自身是刘年诗歌的一种结构构建方式,如《棕熊》,诗中写到“我克制住自己,不袭击人”,“我把爪印,深深地刻在树洞里”。诗歌通过第一人称“我”模拟棕熊的口气来叙述,收到很好的效果。又如《想买一辆养蜂车》,整首诗的本质是在写养蜂人的生活,但第一节里写到“想买一辆养蜂车,后面装200只蜂箱/我住前面,摆台12寸的黑白电视”。这样就很巧妙的是用自我的口气来写养蜂人。这里,诗人通过一个虚拟的将来时态的运用,“想买”不是现实发生的,它的主体是谁,是后面出现的“我”,想买的是什么,是“一辆养蜂车,后面装200只蜂箱”,这里事情是想象的,但事情又是“真的”,世界上确实存在养蜂车。这里的200只蜂箱、12寸黑白电视机都是诗人建造的。作品在于作家的重建,怎么重建,“我住前面”,这里的“我”可以视为诗人自我,也可以说成通过自我的口气,或者是养蜂人的角度。“我”成为了诗歌人称位移的结果。
注:除引文[1]外,文中所引其他诗歌来自文[2]。
[1]刘年.刘年的作品[J].十月,2016,(3):230.
[2]刘年.生命为何苍凉如水[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26—236.
(作者单位:云南镇雄一中)
责任编辑:杨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