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精神困局的深度解耦
——周庆荣散文诗近著文本评析

2017-11-13 20:06李惊涛
当代作家评论 2017年2期
关键词:现代人散文诗族群

李惊涛

现代人精神困局的深度解耦

——周庆荣散文诗近著文本评析

李惊涛

我关注周庆荣散文诗,始于上个世纪80年代中叶,那时候中国当代文学处于显而易见的黄金时期。周庆荣初登散文诗坛,便以富有影响力的《爱是一棵月亮树》,让读书界认识了玛丽·格丽娜。那部散文诗集高密度的转载率与托名的方式,不仅使“月亮树”一词进入汉语语汇,更让玛丽·格丽娜美誉加身。周庆荣隐身于荣耀背后,如父亲般默默看着自己创造的两个作品——爱意漫溢的散文诗著作及其“作者”——接受读者追慕。我曾力劝诗人在读者面前现身,但他对光环的归属无动于衷,继续在《飞不走的蝴蝶》里做着令人着迷的双重虚构,直到从情爱到母爱的主题在万千读者心里姹紫嫣红。也许诗人痴迷于爱的创造无暇旁顾,也许他胸臆中的爱并不包括爱的回馈,总之当《紫气在你心头》问世时,人们终于从周庆荣作品中领悟到,原来面对荣誉时的淡定,正是爱的范畴与要义。这样,关于爱的序列思考——情爱、母爱、友爱与自爱,使诗人在本世纪前以三部散文诗集完成了系统性构建。

21世纪对于周庆荣而言,不只是时光的演进,更是省察与探索维度的嬗变。链接两个世纪的散文诗组章《我们》及《我们》(二),是周庆荣超越爱的题旨,在爱之上,在未名湖畔建构散文诗群的文本宣言;而拓展这一矩阵新域的,则是他近年奉献给文坛的三部新著:《有理想的人》《有远方的人》和《预言》。在这些新作中,诗人深度“关怀与辨认我们的时代”,因此你无法找到逃避现实的港湾以缱绻入梦;他“除了注重题材的展开、内涵的充实,而且尝试着在抒情的体制内加重批判性以及他非常擅长的思考性”,因此你在认知的习惯和熟悉的范式中难以安然。要理解周庆荣散文诗的这些变化,必须把视野投向到现代人生存的精神困境;而诗人以散文诗作为探幽入微的利器,不仅在现实沉疴中为人们的精神向度划开一片晴空,而且让散文诗这一艺术样式在当代文坛拥有了新的高度。

必须承认,延绵至今的历史不过是在证明,人类尚有力量使自身的欲望达到满足的最大临界值;而其全部活动合目的性的指向,则是走出精神的沼泽。然而如果允许做超验的抽象,我们几乎必须立即指出,这是神话。很明显,人类文明的过程始终伴随着难以至竟的反抗,而逼近逍遥游的尝试却永难临界。因为可见的参照系只能是留下种种遗憾的过去,遥远的焦虑却须臾没有淡化,即人类终将消失在茫茫宇宙的大尺度时空中。这当然不能成为现代人生存悲观的依据。西西弗斯的意义也许在于,即令命运难以改变,也不偃旗息鼓;而周庆荣散文诗近著带来的启示则更为警策:不仅要继续推石上山,还要检视思维的固有范式,是否已经构成了自身行为的反动。

前文所谓中国当代文学的黄金时期,已经渐成追忆。当时,人们的精神情感与价值尊严迫切需要辞别漠视,周庆荣以系列性的散文诗书写,系统地构建了爱的世界;如今,工具理性为人性欲望作伥,人间烟火为万丈红尘助燃,理想被遮蔽,远方被淹没。在诗人视野里,“欲望高调出场”,浮尘、阴霾和噪音不仅使花不像花、麦子不像麦子,人更是非人,“蹚着浑水,似乎一直在浑浑噩噩”(《欲望》)。尽管“交易的方式日渐增多”,“而宗教,正越来越像理想集市”(《重提理想》)。在这样的背景里,周庆荣以压倒谨慎的大胆,重拾“理想”与“远方”这些迹近异化的概念,不仅在读者的熟稔之外带来了刷新认知的诧异,而且别具清新与质朴:“不为别的,只为花像花、麦子像麦子、人更像人。”这样的清新与质朴,对于罹患现代梦魇、跌落精神泥淖的人们来说,难道不是错失已久的至情至境、具有正本清源的价值力量吗?惟其如此,周庆荣在多篇作品中发出的“让东风吹”的心声,才特别沁人心脾、铮然可爱。因为在诗人看来,吹去浮尘、阴霾和噪音,可以让世界纯净、人间光明、声音远播、亲人清醒。

但是,现代人类误入欲望的森林日久,渐行渐远,且“流氓仍未彻底消失”(《波德莱尔的理想》)。在这种情势下,要重拾理想,辨认远方,必须审视、擦亮乃至重释一些基本概念,诸如“英雄”、“仁”、“义”、“孝”……甚至一座肃立面前、难以移步的兵马俑。周庆荣为校正现代人与历史的关系、与自然的关系、与血脉族群的关系,重新构建了观照精神世界的坐标,在此基础上,从时间、空间与血缘的多维来确认自我,从而让远方清晰,助理想启程。

首先,诗人在时间维度上拂去疑似落定的尘埃,以当代意识与历史和历史中人对话,打通了现代人类与历史人物之间的泥幕,从而确立理想生成的远脉。在《尧访》里,我们从帝王身上看到的是素朴、谦逊乃至自责;在《仓颉造字》里,我们拥有了价值判断的文字尺度;在《女娲补天》里,我们读出了道德规劝的终极忧虑;在《夸父追日》里,我们知晓了逐日者的利他目的;在《三人剧》里,我们感受到了伍子胥的彻悟、岳飞的自省和袁崇焕的洪荒之憾;在《数字中国史》里,我们体察到人心如何超越了时光溶解的五千年。而对于历史参悟到极致并堪为当今预言的,是《老龙吟》。诗人以寓言的形式揭示了族群聚散、生灵存亡的千秋动因,为国人应当持有的“整体的意念”成功赋形。在这样厚重的人文后援里,被诗人重提的理想,必然抖落矫情,回归本源。以这样的理想为尺度检视“英雄”,人人都大有来头,农人、商贾皆可入列,即使他们普通如红红的高粱(《英雄》《我把兵马俑称为我们的军人》)。以这样的理想为愿景俯仰天地,天应为“义天”——行大义于天上(《义天》);地当为“孝地”——纳族群于厚土(《孝地》);“仁者”方可为人——“站起身子”之后,不再因“冲动和欲望”蜕变为“一个又一个新的野心家”(《仁》)。周庆荣的作品让我们相信,这样的理想因为源远,必然流长,如麦芒指向金黄、葵花朝向太阳一样自然而又正常。

其次,诗人在空间维度上有效拓扑,打通了自身与世界的连续性与连通性,即“世界=我+我之外”,让自己精骛八极,神游万仞,从而在精神空间里确立了远方的向度。需要辨析的是,诗人所说的“世界”,其所指与能指,无论“纵”、“横”,均为主客观的统一体:“世界如果大,我就大;世界如果小,我也就小。”在以“历史的纵”校正理想远脉的同时,周庆荣开始从“空间的横”中探索现代人的“七桥问题”,即如何既不重走来路,又不偏离人类前行的初始目标。

让我们瞩目诗人两个意味深长的索解领域。先看“我之外”:一是在不背离文明方向的前提下,到大自然中探寻精神参照物:或者“学着成为山谷”,融入大地肌理,以澄怀观道(《我是山谷》);或者“躺在山里的高地”,素面朝天,让阳光曝晒“生命里所有的阴暗”(《高地阳光》);或者“步履沉重地走,想走遍千山和万水”,以求证漂泊或流放与大地的悖论关系(《土地》)。二是踏访自然与文明合力的遗存,从中梳理现代人精神方向的编码。诗人造访长城,为我们指认出川流不息的人与事物后面那块想家的墙砖(《长城》);诗人徒步黄河,在“泪水涌动”中发现母爱的忍耐、包容与不思回报的宿命;诗人从井冈山归来,认为山就是山,竹子就是竹子,而映山红也“与人类的鲜血无关”(《井冈山》)。三是引入域外文明为参照系,以佐证现代人远方迷失的症结。在古罗马竞技场,诗人参悟到时间面对“人为的争斗”的无助;在华兹渥斯的湖畔,诗人心心相印,想的是“岁月不用争斗,全部的记忆装在鸽舍,外边是人间今天的夕阳”。再看与“我之外”相加的“我”。生于1963年的周庆荣,已逾知天命之年。大半生以来,诗人在祖国与世界各地行走,在哲学、文学与历史中优游。不管在山川中跋涉,还是在书房品茗,思辨与写作都是他精神生活的不变方式。这种“我思故我在”的习惯,使他无论面对一只釉罐、一截钢管,还是一只蚂蚁,都能进入沉思状态,解析时间与事物之间的关系,参悟历史与自然互动的玄机(《2010年最后与一只唐白釉盖罐》),洞察人类在生存场域中荣辱存废的密码(《一截钢管与一只蚂蚁》)。他甚至可以没有任何前提地坐在水池边的石凳上,“直到时间真正地成为问题”,生成超越张若虚的天问(《时间》)。读他的《辩证法》时,你能够感受到激情中的理性深度;读他的《忧郁》时,你会体察到形象后的抽象旨归。当然,诗人世界的“我+我之外”,从来就不是“A+B”的关系,而是圆心与圆幅甚至是太极图的关系,两者内外渗透、彼此互动,融汇成诗人的精神世界。正是诗人以内化外,在人格力量对象化的思辨与表达过程中,朴素的远方开始清晰起来,我们才会在诗人感召下一同向它眺望(《有远方的人》)。

第三,探测了理想远因,辨析了远方向度,周庆荣并没有揖别思考;因为拥有理想和远方后,现代人仍然可能在自己的精神困局里挫跌。所以,更深层面的制约不是来自他者,而是自我身份的认同。由此看来,找回本我乃至族群认同,是周庆荣散文诗近著中必然要深度触及的课题。

对于这一课题的探索,诗人先从血脉介入,并表达为一种递进式思考。来看血缘:在《片段:爷爷》里,我们看到身为“荣军”的木匠爷爷,如何对诗人的童年解读枪与笔的真谛,使得诗人最终握笔在手,枪、剑在心;而站在自己家的土坯老屋前,诗人即可找到“40多年”“一直坚强的理由”(《老屋》)。再看由血缘上溯至先人:诗人是“农民的儿子”,“农家的院落,边上没有祠堂”,因此土地是先人“最好的祠堂”(《孝地》)。这样的理念,成就了诗人宽广的人格。最后,由血缘旁及族群也就顺理成章:在《深夜时望望故乡》中,我们看到别离慈母故土、移居都市的诗人,常常因为彻夜无眠,幻想自己为耕地播种的早起农人;在注目与怀想乡村铁匠铺的主人时,诗人感悟的是行走在消逝中的生命与时光(《乡村铁匠》)。当然,这样拘泥地纾解诗人对血脉与族群的身份认同,也许难以全息表述周庆荣精神世界里的本我。有时候,诗人也会有一念之闪:“刹那间,我希望自己出身于名门望族”(《孝地》)。但实际上,在诗人看来,无论秦汉、盛唐还是道光年间的先人是否望族、有无祠堂,辉煌与屈辱的命运早已被历史定格;对于现代族群而言,“祖先们一定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他们埋在神州处处”,因此,“所有的山河都是我的亲人呢,我敢不孝敬?”这样的血脉外延,不仅成就博大的人格,而且已经投射到广袤的幅员之上,使读者无由不生成亲切的代入感。饶有意味的是,诗人还有一篇作品《我是普拉斯》。在那篇俏皮其表、深沉其里的作品中,周庆荣“唯心”和“虚荣”地戏言自己有“前世”,是美国女诗人西尔维亚·普拉斯。但我们知道,那是诗人在以瑰丽的想象表达自己对普拉斯的敬爱;同时表明,不仅血脉与族群,甚至东方与西方、男性与女性,也可以在诗人的精神深处因为爱而融通、传承。

现在,让我们回溯与绾结周庆荣散文诗近著的思辨序列。文本的分析使我们有理由相信,诗人在作品中以构建精神世界时空坐标的方式,校正了我们与历史、与自然、与血脉族群的关系。被校正的上述三个关系,实际上已经从形上学的角度,对现代人的精神困局作了深度解耦,因为求索的正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哲学命题。当然,我们知道《有理想的人》《有远方的人》和《预言》三部近著,探索与表达的不止于上述问题,而是更加丰富与多元。但是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而在于:一,当我们因为诗人对现代人血缘与族群的追溯而明白了来路,确认了自我身份,“我是谁”或将不再困扰自己;二,当我们在时间的历史长河中游弋而上,知道了“我从哪里来”,理想或许因为远脉的确证而不再受困于有无的问题,而是替换为该有什么理想的问题;三,当我们在空间维度上知晓了“世界=我+我之外”的真髓,或许“要到哪里去”的问题所带来的迷茫,也将被清晰的远方所取代。这样一来,周庆荣散文诗近著对于现代人的自然生存、社会生活与精神生长而言,其价值意义便有了自明性。

尽管时间之水已经渗入21世纪的空间迷宫,优秀的诗人一定会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现在时态。周庆荣的3部近著,以洞见的深邃、哲思的体系化与文字的刺痛感,在当代散文诗界迎风而立,已经成为不争的地标。地标,视野所及,至少具有这样两个特征:一是海拔高度不易遮蔽,二是特色鲜明难以混同。本世纪10年代已近末叶,我们的时代依旧红尘滚滚。周庆荣与“我们”诗群的坚守,不仅使现代人精神困境的突围有了可能,而且使华夏族群需要诗的期待能得到回应。有了诗,我们的理想才能生成;有了理想,我们更需要远方。

(责任编辑 王 宁)

李惊涛,中国计量大学人文社科学院副教授、中国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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