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中心主义”的转换与超越
——论赵德发的长篇新作《人类世》

2017-11-13 20:06:07丛新强
当代作家评论 2017年2期
关键词:君子人类

丛新强

“人类中心主义”的转换与超越

——论赵德发的长篇新作《人类世》

丛新强

在庆祝建党95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习近平总书记再次明确提及“推动形成人类命运共同体和利益共同体”,而且鲜明地表示“中国倡导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从文化理论角度而言,“人类命运共同体”主张及其阐述具有显然的超越性,这不仅是治国理政新理念新思想新战略,其实也是基于中国与世界关系发展中的文化自信、文化转向和文化对话的关键命题。而向来以文化资源作为内在支撑的文学创作,往往也会有意无意地敏感着时代的突出问题、呼应着文化的自然走向。从这个意义上说,赵德发的长篇新作《人类世》恰恰在文学层面上呈现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意识和特征。

从理念层面和地质变迁规律而言,“人类世”必然要走向终结,但关键问题是如何促使“人类”不断地来延续这个“人类世”。这已经越来越成为“发展”的题中应有之义。在这个意义上,《人类世》足以提供充分警醒的作用,这是文本之外的现实启示。从文本本身及其文化延伸来看,《人类世》的核心意旨便是对于“人类中心主义”的转换和超越,具体而论至少包括密切相关的“现实忧患意识”“文明共生意识”“全球对话意识”和“人类终极意识”。

一、“人类世”的现实忧患意识

19世纪俄国文学大师果戈理曾经谈到,如果艺术作品里没有今天社会围绕着转动的那些问题,如果里面不写出今天需要的人物来,它在今天就不会有任何影响。其实,赵德发的文学创作从一开始就在关注“今天社会围绕着转动的问题”和“今天需要的人物”。以《缱绻与决绝》《君子梦》《青烟或白雾》为代表的“农民三部曲”,全景涉及百年来中国农村生活的多元层面,力图表现百年来农民命运的悲欢离合与苦难追求,具有“为中国农民立传”的味道。尤其是《君子梦》,集中书写儒家文化在当代中国农村的原生状态和时代变迁。老族长许瀚义的“君子梦”,主要体现于其“八不得”的族规。继任者许正芝的“君子梦”主要体现于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伟抱负,而且不仅自己做君子,还要让众人都做君子。与上代族长通过施加“耻辱”而实现惩罚的方式不同,许正芝是通过自我反省并践行耻辱而实现“责人之心责己”的古训,不是将惩罚加诸于他人而是施加于自身。再任者许景行则把“君子梦”与“革命”和“斗私批修”相结合,重点从“治心”入手,建设“公字庄”。然而,一方面是“君子之道”和仁义之风范,另一方面是“人心不古”和利字最当先,“君子”不断面临“小人”的考验。“君子”之路何其艰难,许景行终其一生都在探究人的内心,探究天理和人欲的关系。“君子梦”本应是理念性的,而非行动性的,但中国文化的“实用理性”又要求其不断转化为“现实”。“理论有其本身的价值,为什么要联系实际?”“君子梦”虽然不一定培养出“君子”,但却一定程度上能够制衡“小人”,从而使众人能够成为“众人”而不至于沦为“小人”。反过来,如果想让人人都当君子,结果就会在培养出君子的同时也培养大量的伪君子。“而一个充斥着大量伪君子的社会,甚至比一个充斥着大量小人的社会更难收拾!”所以,“君子梦”并不为成就“君子”,而是为还原“众人”并减少“小人”,或许这恰恰是“君子梦”的最大现实意义。

以《双手合十》《乾道坤道》为代表的“宗教文化姊妹篇”,则分别从当代汉传佛教和当代道教文化入手观照现实。前者以佛教“戒律”和“前世来生”为参照,展现佛门弟子及其门外众生的欲望和修行;后者以道教“成仙”和“现世重生”为旨归,展现道门中人及其门外众生的神圣和世俗。以《乾道坤道》为例,受到延续生命、修道成仙愿望的强烈推动,道门中人对于人的生命存在和外在环境的关系有着非同一般的深刻体认。要实现终极追求,就必须感知环境,必须随时随地密切观察人生和现实,并力图从中判断生存环境的变迁,进而思考环境变迁带来的生存影响。作品中涉及大量违背自然、破坏自然与违反人性、扼杀人性的情节表达和人本反思。水土和空气的双重污染导致的铅中毒事件的频繁出现、盲目过度地修建水库恰恰是“道之反”;“大树进城现象”也是违反自然的事情;在“血汗工厂”,“过劳死”、心理疾患成为普遍现象;“金融危机”的发生,与“不知足”之祸不无关联;对于关系千万孕妇生命和民族子孙后代健康的大事麻木不仁,一味追求利润最大化而大肆进行剖腹产手术,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如此看来,以道教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可以有效地提供出反思现代性的力量。合乎大道还是违背大道,已经成为关系地球家园存废的根本问题。

现实主义创作中的作家主动去关注现实,不仅仅是为了获取素材,更是为了投入现实,在现实中思索社会围绕着转动的那些问题。只要不回避,就不能不承认当代中国迅速发展过程中确实存在着相当严重的社会问题。在这个意义上,如果说《君子梦》是以“儒家”的视角、《双手合十》是以“佛家”的视角、《乾道坤道》是以“道家”的视角去关注现实,那么承续此前并进而发展,《人类世》则是以“人类”的视角去关注现实。

相对于此前目力所及的“宗祠”“寺庙”“道观”等域内场所,《人类世》将目光聚焦于开放的海滨城市——海晏,这实际上同时为“人类”视角的设置和“世界”视野的构建提供了必要的空间。从美国返回的孙参,不仅建立起自己的参孙大厦,砸下第一枚“金钉子”,而且决心“立虹为记”,填海造地建设彩虹广场,以期砸下第二枚“金钉子”。然而,为满足人的私欲而进行的过度开发,即刻伴随的是一连串负面的连锁反应。炸山填海这样的疯狂举动,不仅完全破坏了区域自然生态,引发出地质灾害,导致房屋开裂或倒塌、养鸡场损失惨重、天然浴场被毁甚至沙滩和渔港都将消失而使渔民生活难以为继,而且更为触目惊心和无法弥补的是,老姆山这样的世界地质学研究的典型标本将不复存在。这里毁掉的与其说是地质大学焦石教授的学术生命和毕生事业,倒不如说是对人类社会可持续发展的可能性探究的毁灭。

一方面是无尽地攫取资源,另一方面又是大量地制造和加工垃圾。在被垃圾垫起的荒场中,捡垃圾者往往奋不顾身甚至充满争斗。凭借一股“狼性”而从葫芦湾垃圾场拼打出来的孙参,时刻不能忘记姐姐被垃圾吞噬的场景,不断用姐姐的请求作为警醒:“别做垃圾人,做人上人。”然而,即便事业有所成就,也无法阻止母亲王兰叶似乎与生俱来的“垃圾情结”。在母亲眼中,垃圾是永远捡拾不完的金山和银山,甚至早就已经和生命融为一体。在垃圾堆里,充满着母亲对未来生命的希望和对现世生命的寄托。为了成全母亲“坐在家里捡”的“福气”“享福”和“造福一方”,洋垃圾的进口也成为顺其自然的事了。《人类世》自始至终贯穿着“垃圾”问题,已经成为某种深刻的社会和人生的隐喻。从孙参的出身于垃圾、母亲的伴随着垃圾到穆丽儿的追踪调查垃圾,作品聚焦于人类社会发展中的一个绝对性痼疾,让我们在悲叹人生命运的同时也不得不直面人类现实。

与诸多的原始积累方式一样,孙参通过过度采沙而实现了自己的资本积累,但留下的榆树滩的大坑却成为吞噬生命的罪恶之源。“一直像一面镜子似的晃在他的心中,说是一面照妖镜也不为过。”即便意识到这样的“原罪”,但面对恶性竞争和利润降低之时,依然采用投机手段而制造新的罪恶。要求砼厂厂长“去海里取便宜沙子”,明知海沙含有的超标氯离子会腐蚀钢筋也在所不惜。不仅如此,地方领导为了留下自己的执政“脚印”,也会逆势而行继续兴建产能过剩的钢铁项目,不仅带来百姓的“被拆迁”“被上楼”,而且致使财政捉襟见肘,空气污染更加严重,可谓贻害无穷。伴随唯利是图、唯经济论而来的还有人的心态问题,即便当年村里的“赤脚医生”、现在的卫生室负责人也无奈地放弃了本来的使命。“原来他相信通过救死扶伤,能够解除人的病痛;通过宣传‘病从口入’等保健知识,能够预防一些疾病的蔓延,但现在看来并不奏效。因为,现在的‘病从口入’是很难防范的,你吃的东西,无论是肉,是菜,还是粮食,都不安全了。另外,也不只是‘病从口入’的问题,‘病由心生’的现象更为严重。好多人心烦,心焦,心累,时间久了就会得病,而且会得癌症之类。”孙参的“精子畸形”和母亲王兰叶的“中期肺癌”已经能够说明问题,长此以往,外在和内在的因素必然会加剧人类断子绝孙的危险。另外,地球变暖、台风肆虐、雾霾连天、大河断流、浒苔聚集、农药过度、三峡移民等诸多问题也在在呈现出来。

《人类世》密切关注时代,独到把握人生,从社会理想角度出发,以明确的是非判断对不完善的社会现实提出自己的看法。作品理性地批判现实,展示人在历史中的命运。这种批判不是为着简单的揭露,而是基于社会进步、民族复兴和人类生存的立场进行的反思。《人类世》的现实精神,具有主体介入的批判自觉与悲剧意识。同时,显示出作者植根于内在的以时代责任感与历史使命感为核心的忧患意识。对于“围绕着转动”的社会问题不是熟视无睹,而是试图探索并寻求问题发生的深层内涵。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世》不仅是对同类现实题材的超越,也在实现着对于时代发展的某种超越。

二、“人类世”的文明共生意识

以文学的方式呈现出时代发展中的问题,表达出深沉的现实忧患意识,进而以文学的方式提供出可能性的建设思路,是赵德发创作的以一贯之的路向。“从传统文化中寻找创作资源,用小说予以表现,是我给自己制定的一个写作方向。传统文化是我们的精神脐带,当今一个最普通的中国人,哪怕他根本不知道‘儒、释、道’为何物,但他的思维方式、处世态度都不可避免地受到这些文化因子的影响……文学要深刻地表现中国,写好中国人,不从传统文化出发是不行的。另外,我们现在正致力于文化重建,在大力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同时,也要充分发掘、扬弃中华传统文化,使之成为文化重建的重要材料。”《君子梦》从儒家文化入手,通过“民国时期”“革命年代”“改革开放”三个历史阶段,表现儒家文明在农村的传承和流变、机遇和挑战。“天上星多月亮少,地上人多君子稀”,倾尽一生都在探究天理和人欲关系的许景行,最终悟出了超越“君子梦”的“天理”之道:“真正的天理,应该是和谐——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还有人们内心的和谐。”《双手合十》从佛教文化入手,通过对寺院宗教生活和僧人内心世界的展示,表现当代汉传佛教在变革时代的文化景观,进而在僧俗两界中不断追问人生的终极意义。倾尽毕生都在探究佛教与现代社会关系的慧昱法师,最终悟出了超越“佛学”的“佛法”之道:“平常禅”,“应该从这个角度阐释禅法,使之成为禅人的修行要领,并让禅以平常的姿态走向社会,走进民间……禅以明心见性的简易之道解决人类文明、个人生命的终极关怀,统一了现实与超越、世间与出世间,最能适应现代人的需要。”《乾道坤道》从道教文化入手,独具特色地描绘出当代中国道士群体形象,提供出道教思想与文化对于个体生命存在和人类社会发展的参照价值。正是基于“天不假人,徒唤奈何”的不长寿的家族宿命,留学美国的石高静从“基因研究”和“性命双修”两方面寻求突破,以期实现与见证道门“我命在我不在天”的一贯理念。对于人类和世界所面临的中断还是持续的选择,石高静道长指明了最佳途径:“明乾坤大道,过自然生活,保人类健康,让地球长生!”

相对于上述的“儒、释、道”精神,《人类世》则特别突出地表现了基督教文化的成分。其实早在《君子梦》中,“耶教”就已经得到了相当的展示,即便在儒家思想谨严的律条村,也已经萌生出众多教徒,不但自觉自愿甚至不惜退党信教。并且,因入教而又带来了家风民俗和良知公序的切实好转,显然优越于种类繁多的“律条”要求,反而收到了此前一直努力而不能达到的效果,真正实现了从外在约束到内心自律的转换。就连终生奉行并追求“君子梦”的许景行也不无痛心地发出感慨:“如今村里的党组织为什么在群众眼里不如从前啦?为什么还不如教会有凝聚力?真该好好地考虑考虑啦!”在1999年的一次关于《君子梦》的访谈中,赵德发谈到了对于传统伦理文化的“扬弃”态度:“对积极的东西要发扬光大,对消极的东西要坚决摒弃。全面肯定或是全面否定,都是错误的。近年来有人常讲,21世纪的世界,儒家文化将居主导地位。我认为这是更具规模、更为可笑的‘君子梦’……现在我们要做的不是一厢情愿地做美梦,而是继承、汲取人类文明的所有优秀成果,建设起一套全新的思想文化体系,这样才能在地球上站稳脚跟。”与此一脉相承并最终呼应,《人类世》的创作将“儒、释、道、耶”并存,即便还不能说构成作品的主导宗旨,但已经呈现出鲜明的文明共生意识。

出身卑微的孙参留学美国,因为一次掀起车头拯救宠物的举动而被称为来自中国的力士参孙。在回国之后建设参孙集团的过程中,又将留美期间偶然接触的所谓“成功神学”实用性地引入企业文化。即便根本没有信仰,却充分运用其包装效果。不仅要求自己,员工也一律佩带十字架。声称参孙集团的成功,是“成功神学”指引的结果。而且,每天早晨都要面朝大海集体念诵基督经文。海晏商界的这支“十字军”,自然引起人们的好奇乃至好感,参孙集团日益壮大,也就有了更加狂妄的“填海造地”和“立虹为记”。在这里,基督教的信仰精神被巧妙地嫁接到中国文化的实用理性中:“佛家讲,释迦牟尼教给人们八万四千法门;在基督教这里,主也向人们指明了进入天国的无数阶梯。成功神学就是一条光明大道!只要你有信心,你就可以变成百万富翁;只要你和上帝有一个好的关系,你就会成为事业上非常成功、身体非常健康的人。在成功神学的教义里,贫穷是一种诅咒,平凡也是一种诅咒,所以,我们要远离贫穷,拒绝平凡……参孙集团公司的成功,就可以为上帝的神力作见证。”在这样的功利性信仰和实利性原则支配下,孙参开始了自己的商业帝国的规划。但他又绝非一介武夫,而是有勇有谋。他对于柳秀婷居士“刻经”的补偿,对于“炸山”时的远离现场,面对村民损失的充分赔偿,面对竞争对手郭小莲明争暗斗的态度等等,都显示出其两面性的人生。尤其对母亲王兰叶的“垃圾人生”和“垃圾哲学”的无奈迎合及其合理的晚年要求、对恋人田思萱的情感态度及其“代己赎罪”行为的觉醒、对爱人真真的情感需求及其善意批评自己的完全接受,都表现出孙参的真实性情及其合乎人性品质的一面。非常明晰的是,孙参始终对自己抱有异常清醒的意识:“若干年后,孙参建起参孙大厦,带领他的‘十字军’在商场崭露头角,口口声声说他的财富是上帝赐予,他身上似乎散发着神性的光芒,但他明白,自己身上从来就没有神性,有的只是狼性,是当年葫芦湾垃圾场萌生出来的。”不可否认,孙参身上兼具“狼性”和“神性”的双重特性。正因为如此,也才有了孙参的最终忏悔和良知回归的可能,只是要等到一个合适的契机。

其实,海晏不只有一个商业性的参孙集团,还有一个文化性的三教寺。三教寺古已有之,而今为发展旅游业获得政府重修,并委派了各自的“教主”,分别是代表儒家的田明德老师、代表佛家的木鱼法师和代表道家的冀怀德道长。即便围绕三教教主的座次问题一直争论不休,即便三教亦难免不断被世俗化的可能,也不能不注意到三教文化在社会发展中所发挥的有益建构作用。比如计划并已经实施的《论语》《金刚经》《太上感应篇》的刻经工程,虽然由于外力而被迫中断,然而亦不能否认其希图教化一方的大功德。或许正如作品中借由赵德发的文章所表达的主旨那样,“在三教寺酿一缸酒”。文章梳理了三教合一的源流,叙述了海晏三教寺的来历,讲了对于教主座次问题的争执。“三教教主如果不计较谁先谁后,在三教寺内随缘就座,也会心心相印的。这个心,是向善之心,仁爱之心,慈悲之心。良心,良知,应是三教的最大公约数。”所以,顺势提出“取儒释道三家精华,在三教寺酿一缸酒”,以便“让东西方来客尽情品尝”。尽管“三教经典挡不住一个参孙集团”,但亦不能否认三教寺恰恰构成对于参孙集团的某种制衡性,也就是文明意识对于商业因素的纠偏作用。历史的发展总是合力作用的结果,如果连这样的基本制衡和纠偏也没有的话,人类社会发展的负面性将更为突出。

如果说凭借《君子梦》《双手合十》《乾道坤道》分别表达了儒释道的精神,那么《人类世》则至少提出了三教文明的共生思路。而且获得进一步开放性的融合,又力图将基督教文明融入其中。追随并深爱着孙参而来到中国的真真,面对孙参的欲望无边和精神焦虑,面对环境污染的不可逆转,毅然决定离开,而且以赤子之情直指孙参的思想深处:

“你的精神也畸形。你不信上帝,不信基督,却偏偏要装出信的样子,去骗基督徒和对基督有好感的人。你胸前的十字架,其实是一个作假的摆设,骗人的道具……”

此时的孙参“心如刀绞”,痛恨自己“是地地道道的垃圾”。待到离别送行之时,真真的醍醐灌顶更是让孙参陷入彻底的“悔恨”“羞耻”和“忏悔”中。

“你就是个撒旦!你为了做大生意,为了能在海晏市竖起你所说的‘金钉子’,做出了多少坏事,伤害了多少人……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离开你以后一直在想,你的精子为什么畸形,为什么不能生育后代,难道没有上帝的旨意在里面?退回去几千年,如果世上再发大水,上帝选定某个子民再造方舟,他能让你上船做人种吗?等到大水退去,上帝再次与人类立虹为记,那时你在哪里?”

此时的孙参,跪倒在地,满含热泪,真诚忏悔,并双手接捧十字架。真真的缱绻与决绝,促成了孙参的悔悟与转变,也为罪恶的弃绝和良知的回归提供了契机。无须再度怀疑孙参的行为和内心,抛开包装的色彩、皈依上帝的怀抱已经是其必然的选择。这里,儒释道文明试图解决而不得的局面,不能不说在基督教文明中获得了实质性进展。显然,这里并非基督精神因素的过分突显,而恰恰是文明共生意识的自觉表达。

三、“人类世”的全球对话意识

自1990年代以来,“全球化”已经成为最为显著的国际命题,究其本质即是“全球对话主义”。长期以来,汉语学界和西方学界在讨论中国问题时常常强调“中国特殊论”,甚至已经成为某种普遍性的立论前提。然而如果从作为方法论的“全球对话主义”立场来考察,这种论调值得怀疑并应当警惕。因为在一个“全球化”时代,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单纯的所谓“中国问题”,一切“中国问题”都是“全球问题”。作为文化构成的重要部分,文学也在面对并在不同层面回应着“全球化”的趋势。在谈到“小说意味着什么”的话题之时,赵德发通过自己的创作明确传达了文学在“全球化”语境中的处境。“在全球化大旗高高飘扬的今天,一个作家应该勇敢地面对这种冲击,在冲击中鉴别,在鉴别中取舍,在取舍中强壮自己。这种强壮,首先是应该具备‘全球眼光’,多关注那些人类共同面对的问题……这样,我们中国作家也许能写出一些世界级的大作品、能与全人类对话的大作品。”这种自觉的“全球对话意识”,在《双手合十》中的慧昱法师的悟禅和《乾道坤道》中的石高静道长的修道过程都有所表现,而在《人类世》中则更加鲜明地体现出来。

面对达那岛要被海水淹没的命运,真真决心追随孙参到大陆去“做千万人的母”。殊不知,来到中国的真真所面临的可能是比在达那岛更加严峻的境遇。人际关系的处理还在其次,先是身体对于自然环境的不能适应,继而遭受无法实现“做千万人的母”的精神打击。除了不能被孙参母亲王兰叶接纳,真真还时刻面临雾霾等因素诱发的皮肤过敏,尤其面对孙参不断进行的对于上帝的“成功见证”,真真决心毅然离去。“在这样的地方,我即使有了成千上万的后代,也就有了成千上万的担忧。”并且直指孙参的虚伪和欺骗,不仅“精子畸形”,而且“精神畸形”,那就是唯利是图。正如二人间的对话那样——“参,你并不爱上帝!”“我爱上帝是有条件的。”“什么条件?”“他给我成功,我就爱他。”“你爱他,并且爱人类,才能成功呀!”“人类,哪能都爱。有些人值得爱,有些人不值得爱。”“不,基督就是爱所有的人类”“基督是基督,我是我”。然而,孙参的商业道路也并不顺利,负面性的“帖子”就揭示出关键性的问题:“南太平洋岛国酋长的女儿之所以跟着孙总来中国,是因为海平面上涨,那个岛国将被淹没。全球的海洋都是连通的,难道人工垫起、仅仅高出水面几米的彩虹广场,就能逃脱被淹没的命运?他们还要建磨盘大道,踏着历史走向未来,彩虹广场的未来是什么?是沉没,是陷落!”这里,即便是竞争对手所为,却也是事实存在。真真的“做千万人的母”的理想及其虔诚的基督信仰精神,恰恰构成与现实矛盾的参照。正是这种“他者”视角的确立,构成对于“自我”问题的反思,而这又是全球对话意识的基础。

当年的孙参留学美国期间,与房东女儿穆丽儿相遇,也因为两人关系而被动回国。本以为两人再无纠葛,殊不知若干年后再次相见,只不过境遇都已经发生根本改变。作为环保人士,穆丽儿追随焦石教授到中国调查洋垃圾去向,不仅揭露了海关检查中的徇私舞弊,更是寻找到进口垃圾的老板孙参,并向其表达了身为人类而对地球应当负有的责任。尤其是面对太平洋上漂浮垃圾形成的所谓“第八大陆”,连孙参也感到了触目惊心。“人类如果不约束自己的行为,将垃圾随便丢弃,无论是海洋还是陆地,都会变得面目全非。”而且,进口的有毒电子垃圾也会直接损害健康。与真真守持的坚定的信仰信心有所不同,穆丽儿则是身体力行:“人类为了满足欲望,疯狂发展,把地球糟蹋得一塌糊涂。面对人类的贪婪,上帝却一直保持沉默。所以,我和我的同伴认为,能够拯救地球、拯救人类的,只有我们自己。我们必须组织起来,而且要说服越来越多的人,共同维护世界的和平与清洁。”对照而言,这已经让作为基督徒的孙参无比惭愧。虽然为了达到获取儿子信息的目的,孙参答应不再进口垃圾并提供相关情况,但也不能不说,穆丽儿的实际行动也的确影响到孙参的判断与选择。否则,面对的或许就是迅速的“末日”:“人类将成为地球的垃圾,地球将成为宇宙的垃圾。”

通过真真的“做千万人的母”的理想和穆丽儿的环保主张及其实践,《人类世》将“中国问题”和“世界问题”切实自然地沟通起来,并试图以“全球对话意识”寻找到解决问题的思路和途径。“世界”不外于“我们”,“我们”就在“世界”之中。如果说《双手合十》《乾道坤道》中的“全球意识”主要侧重于触及理念对话的层面,那么《人类世》中的“全球对话意识”则已经迫切面对并深入思索严峻的具体问题。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所谓的“中国问题”,而是与所有民族密切相关的“全球问题”。延伸开来,在这样的全球化语境中,理应发挥中国作为全球性大国的责任,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强调的,“积极参与全球治理体系建设,努力为完善全球治理贡献中国智慧。”而且,作为负责任的大国,尤其要为“全球意识形态”的建构提供切实的“中国方案”。

四、“人类世”的人类终极意识

如果说《君子梦》《双手合十》《乾道坤道》侧重于从个体拯救的层面关怀生命的终极意义,那么《人类世》则是从地球危机的高度关注人类世界的终极命运,从而实现了跨越性的视野转换和人类终极意识的有效建构。这又主要体现在焦石教授对于“人类世”的考察、辨析、创作和传播的历程中,而且这样的“人类终极意识”已经对于“人类世”的发展产生重大深远的意义。

焦石的“人类世”研究是与孙参的商业帝国建设并行的另一条核心线索,不仅形成必要的制衡性,也是对于“人类中心主义”发展的超越。本来以老姆山作为地质学关键点进行倾力研究的焦石,满怀希望砸下自己的“金钉子”,但是孙参的炸山填海行为彻底毁掉了这一典型标志。虽然悲愤异常,却仍然矢志不渝,继续倾心探索。在焦石看来,尽管“人类世”尚未最后界定,但不可否认的是,人类已经从根本上改变了地球的形态,这一概念必然是地质学上的又一次飞跃。只不过,这次“飞跃”带给人类自身更加可怕的后果。“人与自然的相互作用加剧,人类成为影响环境演化的重要力量,地球在短短的200年间被迅速改变。”岩石圈里积累贮存的资源将要消耗殆尽,城市圈建设改变了地球的形态,水圈的变化带来了水质的改变,大气圈的变化带来污染和碳排放过量并导致南极上空的臭氧空洞,生物圈的变化导致地球物种的急剧减少……“人类世大灭绝”正在进行中,而且关键因素在于人类自身。况且在当今世界,人类对于核技术的掌握又成为一个决定人类世持续时间的重要因素,无疑更加加剧了问题的严重性。正如焦石所言,“人类世的上限与下限,应该各有一颗金钉子。上限的那一颗,已经存在于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有待地史学界寻找,去确认。寻找并确认人类世终结的那一枚金钉子,就不是我们的事情了,甚至也不是人类的事情了。”所以,当务之急便是警醒世人,不能让人类世过早终结。

然而焦石的“人类世”研究与教学,在当今“人类”视野中又被认为“不合时宜”,也就是所谓的“与时代主旋律不合拍”,因为这是一个“发展”的时代。一方面是“培养找矿人才,把地下的资源赶快挖出来,推动经济建设”,另一方面又是人类的可持续性:“当今人类对于‘发展’的极度强调、极度推崇是没有道理的,是一种疯狂的、危险的、愚蠢的、自掘坟墓的行为!”显然,人类终极意识就是以这样的充满悖论的方式无比尖锐地表现出来。面对学院课堂被禁的处境,焦石教授走向社会讲坛,继续展示人类世的乱象,传播人类世的理念。结果可想而知,再次被媒体嘲弄。于是,“不让上课”“不让上街”的焦石转而进行田野调查和《人类世》专著的写作,继续践行自己的普世关怀。最终,既有翔实论据更有缜密论证的《人类世》书稿得以出版,并以此展开“人类终极意识”的后续行为。而且,逐步引发关于“人类世”的铺天盖地的讨论,修订地质年代表也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

《人类世》正是以地质大学焦石教授“《人类世》的研究和创作”为内在契机,贯穿起“人类世”的百态世相和芸芸众生。其中的主人公孙参又是构成世相和众生的核心人物,其善恶并存、毁誉参半又终于良心发现、良知回归。“人类世”引发了地质历史的改朝换代,“人类”自身从根本上改变了地球的形态。对于“发展”的极度强调带来“人类世”的乱象杂生,“人类”正面临让“人类世”过早终结的危险。作品文化底蕴丰厚,儒释道耶文明相生,提供出有限人类时空的无限超越性参照。作品气象博大,呈现出大忧患和大悲悯,弃绝了“人类中心主义”的习惯逻辑,托起了“人类终极意识”的自觉关怀。

在“天地人神”的世界四维结构中,人被赋予了关系性的意义,成为“神”的呼应对象。作为“神”的对应性存在,“人”也就获得了主体性;作为“神性”的对应性存在,“人性”也就具有了相应的价值。可是在人类世界的发展过程中,“人性”不断地抛弃“神性”,构筑起“人类中心主义”,时至今日,理应到了转换与超越的时候。面对“人类世”,“人类”不再成为中心,而必须建构起具有反思性和制衡性的对应层面。在这个意义上,赵德发的《人类世》亦提供了相当的参照价值。进而从文学本质来说,文学关注“人”,就要关注人的“三性”,就是要从“兽性”中掘取“人性”,从“人性”中汲取“神性”。这样看来,“人性”仅仅是过渡阶段,是从“兽性”到“神性”的中间环节。如果没有“神性”的尺度,不用说达到“神性”的境界,恐怕就连“人性”的目标也难以实现,甚至会一直停留于“兽性”的层面。其实,《人类世》中的核心人物孙参就具有这样的象征意义和典型特征,其“狼性”行为、“人性”回归和“神性”因素的“三位一体”及其转换就证明了这一点。所以说,设置“神性”的标准,不是为了达到“神性”,而是为了获得“人性”,总不至于始终沦落在“兽性”。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表现“人性”,总是不能离开“神性”的立场;文学是“人学”,总是要有“神学”的参照。这也是文学的永恒魅力之所在。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项目编号:13&ZD122)和山东大学自主创新基金项目(项目编号:IFW09022)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 王 宁)

丛新强,山东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山东省签约文艺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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