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徯 晗
天下第一汤
⊙ 文 / 徯 晗
二十多年来,在不同地方的不同餐桌上被人问起是哪里人,当我回答是广东人,总被人夸:“嗯,粤菜好吃!”粤菜在人的味蕾上留下的那种特殊感觉,是任何文字都不足以精确描述的,可以说,粤菜把中国的饮食文化提升到了极致。
但真正的广东人知道,无论哪类粤菜,无论有多少花样,汤无论如何都少不得,所谓无汤不成宴。只有先喝了汤,一顿饭才算真正开始。
这汤,可以是根据不同时令用不同食材煲出来的老火靓汤,也可以是隔水蒸出来的原盅炖汤。夏天的汤清补凉,里面的中药材多为凉性,像黄芪党参淮山茯苓之类,辅以猪骨凤爪或者老鸭干贝,再加上五六种辅料药材;又比如秋冬时节的龙凤汤,是鲜蛇配老鸡或者干海蛇配老鸽竹丝鸡,辅以椰丝虫草花;对广东人来说,喝过这些汤就算是秋冬进补了。有汤做底,就算偶有寒流越过南岭的重重山脉,一件薄毛衣也可以撑到来年早春的红棉开花了。
可以说,广东人的生活品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汤。所以广东人相媳妇,看她是不是手巧,就看能不能煲出一锅令婆家人满意的靓汤。无论家境贫富,一锅靓汤都是女孩子进门的入场券。在广东,若是想要贬损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只需一句“汤都毋塞煲(汤都不会煲)”,反之,夸一个女子能干,也是“好塞煲靓汤(好会煲靓汤)”。
入粤二十多年了,我自然也煲得一手靓汤,但真正让我感到骄傲的,却是我煲出的一锅锅阿胶靓汤。我煲出的阿胶靓汤,堪比国宴上一道著名的谭家菜,清汤燕菜。有时突发异想,我要不要去为这道汤申请一个专利?
说起阿胶靓汤,有些话长。几年前,我受命广东省委宣传部,创作以谭家菜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天下第一菜》。为此,我一头扎进了民国史料里,了解谭家菜的起源、历史,以及谭家菜的创始人与承继者命运的悲欢,身陷其中,我的情绪像一张宣纸,被历史的烟云与泪迹浸透。写作过程中,我迫切想知道,谭家菜为什么会成为“天下第一菜”。
我尝试用谭家菜的秘方亲自制作谭家菜。
我买来定量的整鸡整鸭,把干贝、花胶等放入专门买来的大汤锅里,煮沸,去浮沫,文火煲;一直煲,煲到整只鸡鸭软烂出汁,再捣碎,用洗净煮过的崭新湿棉纱过滤油汁与碎肉骨。整整两日,得到清汤与浓汤各一大碗。
汤汁清澈、透亮,耀眼的橙黄色酷似上好的碧螺春泡出的头道茶汤,接下来,用清汤隔水蒸燕窝,用浓汤烧鱼翅,终于获得两道正宗的谭家菜:清汤燕菜,黄焖鱼翅。
一道汤,一道菜。
汤端上桌后,我竟有些紧张,汤汁接触到舌尖,慢慢渗入舌根,再滑入喉咙,那一刻,我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胸口。那种鲜美之至的口感,就算我穷尽天下的词汇,也无法描述!
此后,我迷上了谭家汤。不知道第几次做汤,我偶然看到冰箱里一盒放了多年的阿胶,就像是神启,它们被我悄悄放进汤锅。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最终熬出了怎样的汤。
汤在,词穷。
生活中很多奇迹,都源自误打误撞。那几块东阿阿胶消失在汤里,而它的魂却渗进了汤汁的每一颗分子里,成为一煲融合了胶香散发着鲜美的神汤!我已经舍不得拿这个汤来做菜,无论多么名贵的食材,都不配拿这味汤烧制。它只合适饮。是的,它不是琼浆,也非玉液,更奇妙的是,它的好,不单单是味美,还有近乎神奇的功效。这功效来自我先生的验证。先生是少白头,人到中年便顶上一头白霜,又因为是学化学的,坚拒染发,只好一直白着。几十碗阿胶汤喝下去,他的头发先是从发根处颜色渐深,然后是头发的中段,最后是发梢。
我相信那是阿胶的作用,因为我写谭家菜时,并没有看到谭家汤有黑发作用的任何文字记录,倒是不少医典中提及阿胶的乌发作用。印象中,阿胶补血功效人尽皆知,产妇食用黄酒加红枣核桃炖制的阿胶膏补养平常之极,倒是我无意中煲出的阿胶汤,因为配以上好的食材,淡淡的药香融合出奇异的鲜味,美味与功效同享。
阿胶是名贵中药材。它之所以成名却是因产地。陶弘景《本草经集注》曰:“出东阿,故名阿胶。”
它的神奇,在于独有的东阿地下水与乌驴皮的融合,这种融合把地域灵气与神秘物质凝聚成魂魄,深藏在一小方阿胶块中。
我先生从事生物制药工作,他亲手提取过人参皂甙、银杏叶黄酮甙、青蒿素、麻黄生物碱等多种生物医药原料,但对阿胶的神奇药理无从解释;只模糊道,“只能说它是一味神奇的药”,“也许它融入你的汤里就有了奇特的化学属性跟药物属性”。
随着阿胶价值被科学分析和论证,它的价值被人们逐渐重视。所幸我在三年前发现阿胶的奇特功效后,毫不犹豫购买了东阿阿胶的股票,如今,在股市大盘走熊的两年时间里,这只股票比我买入时翻了两倍多,每次掏钱买阿胶心疼时,就想想自己在这只股票上丰厚的盈利。
我先生说,你用天下第一菜和天下第一药合成了天下第一汤。
谭家菜让广东的饮食精华享誉全国,我希望有朝一日,有人能把东阿阿胶熬进广东人的汤里,就像黄芪党参枸杞,成为普通人家的平常日子,成为饭前的第一口汤。
我甚至想,待我不再想写作时,我要在广州的某一条老街的某一条老巷子里开一家炖品汤店,店名就叫“天下第一汤”。
徯 晗:七〇后,曾就读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作品散见于《收获》《中国作家》《上海文学》《作家》等刊,小说多次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各类选刊。另有多篇作品入选数十种重要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