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赵 松
小说的制幻与祛幻
⊙ 文 / 赵 松
一
我曾梦到过,地球是金属的、中空的。人类生存在表面,而里面则是不计其数的老鼠,它们中的一小部分总是会在午夜里从遍及全球的无数狭小洞口里突然爬出来,瞬间引发人们的强烈恐慌和最残酷的反击,即使不能将它们全都消灭,至少也是驱赶回幽暗的地下……对于那些执着地用爪子扒住洞沿不放的强壮老鼠,人们毫不客气地用各种冷兵器斩断它们的爪子,甚至直接一脚踩断。它们像陨石似的纷纷坠落,尖叫着,然后撞到大地深处,不断发出长久的回响,这些回响混合在一起,就会像钟声一样回荡不已,这回荡是越来越强烈的。我看见,人们都静默立于地面,像石化的微小颗粒,而整个地球都在钟声回荡的过程中轻微颤动着。似乎人们都清楚,这样静穆的某种仪式般的时刻是异常短暂的,我甚至听到有人悄悄告诉我,过不了多久,老鼠们就会卷土重来,再一次从遍布地面的洞口中涌现。
这个梦即将醒来时,我注视着宇宙中飘浮的地球,它是黑的,尽管距离已开始变远,可仍旧能清晰地听到钟声在回荡,只是随着距离越来越远,这声音也渐渐变得微不足道了,直到沉寂。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视角发生过几次转变,从宏观的,到微观的,最后再回到宏观的。唯一不变的,是恐慌。躺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我睁着眼睛,什么都看不到。逐渐意识到自己已不在梦里之后,想到客厅里至今还藏着一只老鼠,之前弥漫在周围的恐慌感,终于凝缩为不远处的一个毛茸茸的黑点。我从小就怕老鼠。我不怕田鼠,小时候我经常跟男孩子们一起去野地里挖田鼠洞,看着一窝田鼠被浇上汽油再点燃之后,我总是既紧张又兴奋。我怕的是城里的黑老鼠,在我的印象里,它们总是又肥又壮,神出鬼没,永远在你的附近悄然游荡,哪怕是被打死了、毒死了,或是被鼠夹子夹死了,甚至是被我用高压汽枪射杀的,看着它们的尸体,我还是会害怕。对于我来说,老鼠就是莫名恐慌的象征。
记忆深处的那些东西,自然是一种经验。梦到的那些,当然也是一种经验。曾经有些时候,我会更倾向于认为梦中的那些是更接近于文学的存在,因为我认为它的生成方式、呈现的状态和那种天然的陌生化效果,对我写小说有更多的启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想法也在改变。现在我更倾向于认为,这两种经验的价值其实是一样的。小说无法单凭任何一种经验及其所包含的原生形式感就获得其应有的形式,即使是梦的生成与结构方式总是有着出人意料的特质和超乎寻常的逻辑,也无法如此。因为小说既不是为了反映日常现实而存在,也不是为了反映非日常现实而存在,如果它存在了,那只是因为它本身已成为一种“现实”——语言生成的现实。它不是过去时的,只能是正在进行时的,读的人打开它,开始读它,它就是正在发生的。作者所能调用的一切资源,都只能服从于这种“发生”的需要,它们必须消隐于这种“发生”的进程里,成为别的某种东西;但,只属于这一正在发生的世界里。在很大程度上,小说跟诗一样,是最接近语言本质的,是对世界存在的某种回应,而不是对世界的反映。
二
或许,城市是因为人类出于安全感的需要而建造起来的。即使城墙早已不复存在,密集的建筑物,车流如织的马路,人潮涌动的街道;这一切似乎也仍然在持续提供着某种大而化之的“安全意味”,不断提供着某些约定俗成的“意义”,并以“不在这里你还能在哪里呢”的暗示,实现对事实上的“囚禁状态”的遮蔽。这种“囚禁状态”不断改变着人对于世界以及自我存在感的体认方式,直到使之几近于幻觉。那么,小说是用来揭发这种幻觉状态的呢,还是用来制造某种异质化的幻觉的呢?显然是兼而有之的。
留在记忆里的昨天或之前某天的一个梦,跟同样留在记忆里的昨天或之前某天的一件事,有什么本质区别吗?站在今天的角度来看,并没有。无论是在你的叙述里,还是你把它们都变成文字状态,都将会发现,不能重现也无法再去验证的它们在本质上是一样的。而且,由于记忆与回忆在机制上的不同,使得对于它们的每一次追述也都会发生这样或那样的改变。人们对于这些改变通常都是下意识地接受了最近的那个版本,而很少会意识到其近乎幻觉的本质。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下意识的接受状态,也是让人们在很大程度上得以承受城市对人的“囚禁状态”的原因之一。
写小说是重新制幻的需要,或许也是自我唤醒的需要。当写作者能够用某种文字生成的幻觉状态去对应现实的幻觉状态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二者之间的那种天然的张力必然会导致对貌似确定无疑的现实世界本质上的怀疑。进而意识到,造成“囚禁状态”的,并非城市本身,而是人在幻觉中不断膨胀的欲望。那么,当这种重新制幻的过程在小说写作中得以实现,自我唤醒能随之实现吗?假如真的像卡夫卡所提示的那样,小说作者以将自我日常现实化为废墟为代价,达成了小说作品的生成,那么,或许作者在作品上写下其名字的同时,我们就可以确认,他完成了对其现实生活的祛幻。甚至可以笃定地说,他成功地将消解后的自我隐匿于他的小说深处。他会认为,这或许就是摆脱日常现实所造就的那种“囚禁状态”的唯一可能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