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玲
天上人间
相玲
搓背工老陈在这家天上人间澡堂一搓就是十五年,和她一同来天上人间澡堂的搓背工换了一个又一个,可是老陈却在这里稳稳地站住了脚跟,就连澡堂的老板娘跟她说话也要极尽讨好的姿态,生怕她这棵枝繁叶茂的摇钱树哪一天会被谁连根拔走。
天上人间洗澡堂坐落在小县城的西北角,在一个曾经辉煌今日没落的破旧小区里,这是一个在八十年代红火至极的一家公司,因此,虽然如今单位早已日落西山,但是住在小区家属区里的人却是还保留着往日不凡的谈吐气质。房子外观是被风雨剥落的水泥墙,里面的装修却是锃亮时尚的。走在小区的路上,你一不小心碰到的或许就是当年的书记,厂长之类的人物,他们手里牵着一根狗链子,没事在和狗们交朋友。
来澡堂洗澡的人多半是家属区里的男男女女,也有大老远跑来的,倒不是这里的水头大水干净或是价格便宜,她们都是冲着老陈来的。可见,她们对洗澡的要求还是很高的,并不是随随便便把水往身上冲冲,搓几下,抹点香皂之类的沐浴露就可以了。对于他们来说,在天上人间洗澡就是在进行一次轻松的肉体与灵魂之旅,体验快乐之旅的过程就掌控在老陈的十个手指头上。所以,一般的搓背工她们是不用的,钱花了,服务就得要让自己舒服才行。
老陈是熟悉的澡客们对她的称呼,不熟悉的,就直接喊她搓背的。一次两次过后,也就学着别人老陈长老陈短的呼叫起来,那种一喊一应之声,竟也是这样的婉转动听。如果你有什么烦心的事情放不下,来天上人间澡堂让老陈给你搓一搓,所有的烦恼就会随着身上的泥垢进入下水道了。
每天晚上七八点钟,老陈就忙得不可开交。澡堂里的赤身裸体前胸贴后背,有黑头发的,有黄头发的,有金丝白发的,有小孩戏水的声音,有女人聊天的声音,一个不大的澡堂,变成了五彩缤纷的女人世界。要她搓背的人排起了长龙,有的不仅要搓背,还要推奶,还有的要汗蒸。老陈这两只手十个手指头,恨不得变成千手观音。老板娘说,没办法呀,之前配了几个搓背工,大家不愿意换新手,仍然等老陈搓,不是老陈想要垄断客户,舒不舒服搓背工说了不算。所以,自从踏进天上人间澡堂的大门以来,老陈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很少有停止运转的时候。
老陈说,她之前带过一个搓背的,叫小王,按理说小王应该比她有优势,年龄比她小,又在大城市的洗浴中心伺候过客户。小王身材瘦高,烫着拉丝黄发,拿着澡巾像鱼一样穿梭在人们中间,脸上的笑容像抹了蜜一样甜,柔声细语地问正待搓背的夫人小姐,大多数都不搭理她,也有等不及要回家有事的,就让小王来搓。小王搓起背来似乎生怕伤了别人的皮肉,浑水摸鱼一样东一下西一下,就是让人感觉搓了以后好像比没洗澡还难受。就这样,小王的客户慢慢变少,到最后她竟然就像等待别人搓背的人排在人们中间,脸上依然堆着笑容。刚开始一个月,老陈也告诉小王怎么搓法,她们的收入也不分彼此,每天晚上,澡堂里最后一批浴客上来穿衣服的时候,老陈就拿出那个铁制的存钱罐,一元一元地数起来。一天下来,多少不等的,无论多少,都会毫不吝啬地分一半给小王。小王自己最清楚,她一天搓了几个客户。当初,老陈不计较谁多谁少,快五十岁的人了,别再把钱当命根子一样护着。可是时间一长,谁也吃不消,老陈说,接下来她们就各搓各的了,大锅饭时代早已过去了。
导致小王直接离开天上人间澡堂的不是她的搓技太差,而是有一天,小区里的宁书记夫人来澡堂被小王搓完背回去照镜子一看,脖子上的那根黄金项链消失了。这让书记夫人多少有点忐忑,虽然她也不缺那根项链,箱子里的金银细软这辈子也是戴不完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书记即使退休了,老本也还是够吃几十年的。但是,丢了东西总让人有点闹心,几天时间,书记夫人就像跑了魂一样,做事情丢三落四的,炒菜不是忘了放油,就是忘了放盐,她说越老越糊涂了。有些事情说出来要比闷在心里好受些,她向丈夫说一澡洗完项链没有了,书记听了就像没听见一样,戴着黑框老花镜依然不慌不忙地在看他手里的《参考消息》,等了半天也没有下文。书记夫人也早已习惯他的这种反应,说不定他在想别的心事。你看他有时在抽烟,其实是在盘算什么事情。夫人也就没有再追说。
这件事情不知怎么的传到了老板娘的耳朵里,老板娘当天就结算了小王的工资。来澡堂洗澡的人平时都是眼熟的,一般情况下,衣服脱了放柜子里不用锁都是没问题的,出了这事老板娘的处理是非常果断的。她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澡堂最怕这类失物事情发生,说不清道不明的,又不能安装监控,那是偷窥别人的隐私,是犯法的。搓背工一定要干干净净的,要凭自己的良心道德挣清白钱。
得知老板娘铁定了心要辞去小王,老陈心里还是有点隐隐地不舍。毕竟光着身体在一起相处一段时间了,各自对对方都是没有隐蔽的。虽然没有什么知心话说,但也没有到了看上去碍眼的地步。她极力说服老板娘想挽留小王,就这样各搓各的也相安无事,如果小王不同意多劳多得,那她手脚就放麻利些,嘴巴再放勤快些,世上无难事,就怕有心人。可是,不管老陈怎么规劝,这根底线老板娘是不能跨越的。
晚上,宁书记的夫人一如既往地躺在靠墙边的软床上,她把胳膊肘往外一撑,十指相扣围成一个圈。老陈给她选了韩国进口的香薰奶浴,先在她的脸上抹一把,相当于给她做了一次面膜。两人由各自的男人谈到了脖子上的项链。宁夫人说也怪了,在这个澡堂里了洗这么多年的澡,连一只袜子都没丢过,可能是要破财了,破财好,破财消灾嘛。这么多年来,宁夫人也熬出了头,熬到了宁书记退休了。十年前,是老陈的这双手摸出了她的乳房有问题。十年前的宁夫人也是水嫩丰满的,她朝浴室的推奶床上一摊,老陈拿一袋牛奶或者玫瑰精油,挤在宁夫人的脸上,脖子上,胸部,大腿上,脚心,她的那双手,就开始舞动起来,像弹奏着一架七弦琴,看得浴客们眼花缭乱,直到宁夫人的脸上升起了片片红云,再翻过身来,在后背上继续推,按,揉,捏,老陈的汗珠子晶莹透亮,滴在宁夫人的身上。她们互相看着对方,宁夫人怎么都觉得老陈的手就不是长在人身上的,她每推一下都让人蚀骨销魂,是那种推了还想推,捏了还想捏的感觉。
时光的脚步慢慢地往前移动,宁夫人回忆着十年前那些度日如年的日子,眼圈不由得红了起来。她说着说着就挨着老陈的身体,拉着老陈的手,仿佛老陈就是她的知音,她的救命稻草。那些在常人面前张不开嘴的事情,到老陈这里却变得口无遮拦,不吐不快。她说,那一段时间,不是在去医院的路上,就是在医院里,以至于现在一闻到医院里那种独特的味道就有点心有余悸。西医看完看中医。看过祖传三代的老中医,老先生给她把脉说她脉数很细,要想得开些,不能凡事郁积在心。也大包小包地开了不少中药回来熬汤喝,就是要让你高兴起来,整天不开心也是一种病,是一种心病,心病最难治了,老先生说。现在得这种病的人越来越多,夫妻不和啊,压力太大啊等等。药吃了不少,病情倒没什么好转。宁夫人用手指抹了抹眼眶,继而叹了一口长气。
老陈说,不就是这点乳腺增生吗?十个女人九个有,你不要整天疑神疑鬼的,尽朝癌症这一类绝症上想。凡事要多往好处想,像你这样没病也吓出个病了。老陈说,或许我能帮你治好。宁夫人吃了一惊,眼前这位不识几个大字的搓澡工难道比名医还神?她的瞳孔在瞬间放大了,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老陈的形象在宁夫人的心中又一次高大起来。这一次,她的心底防线彻底崩溃了。她要把压在心里多少年的秘密毫无保留地掏给老陈。她对老陈耳语,我家的宁书记,哎!老陈以为又是什么婚外恋之类的事情,这些她都耳朵听出老茧子出来了。来澡堂洗澡的哪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被包二奶的,做小三的,离了婚再结又离的,勤勤恳恳过日子的,老陈用手摸一摸就有数了。她不管这些,她只管搓别人的背。此刻,既然宁夫人要说,她也不好意思把话给堵回去。老陈说,怎么啦,你家宁书记。
宁夫人望了望四周,大家都在穿各自的衣服。她找了背音的地方。向老陈道:你知道我这乳腺疾病是怎么上身的吗?说来丢人啊,全中国也没几个像我家宁书记的。你看他满面红光地整天在外像个人似的,晚上他就去那个小白脸家,也是他们单位的工人,老家在外地,三十多岁了也没找女朋友,说着说着宁夫人就用手抹眼泪。老陈说我明白了,你家宁书记才是真正有病的人,那不就是变态吗!宁夫人说,这事情他还不准说出去,我要和他离婚,他说你做梦去吧!哎,我这日子,不缺吃不缺穿不缺钱,就是心里堵得慌。现在宁书记也熬到退休了,腿也跑不动了,整天跟小孩子似的,没事看看报遛遛狗,真是越老越小了,这样也好,我也算熬出头了。宁夫人叮嘱老陈,千万不要走漏风声。老陈说,你放心,做我们这一行的,也是有行规的,一定要守得住口,好比是性病医生,要百分之百为病人保守秘密。
来澡堂洗澡的女人中,得这种乳腺疾病的不止宁夫人一个,老陈凭着她多年的手感经验,摸出了多少女人的小毛小病,有的被她摸好了,轻微的,吃多少药都没有见效,到她手下个把月乳房就变柔软起来,甚至有的里面小疙瘩都渐渐消失了。也有重一些的,被她摸出来去医院及时治疗,回来对她感激不尽,也有的认为老陈是在咒人,明明自己生病了还不承认,难道要去医院骂检查的仪器不成,老陈说。老陈不怕别人骂,她经常说,人不知天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宁夫人的心病身病都是在老陈手里医好的,在宁夫人眼里,老陈比宁书记还靠心。她隔三岔五来澡堂看看老陈,老陈就是她的恩人。现在,她躺在这张推奶床上,尽情地享受老陈对她贴心贴意的服务,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感激。老陈呢,也把宁夫人当老姐妹一样,对她的服务更周到了。宁夫人仰睡在推奶床上,目光注视着老陈,她看到老陈的那张脸上挂满汗珠,在水蒸气的作用下,凝聚成圆润的珍珠,像一朵水花绽放在她的身上。快五十岁的女人了,老陈的皮肤却像婴儿般白皙细腻,似乎掐一把就会冒出蜜汁来。她的眼睛里盛满透明的液体,她的青春,她的生命就是这样一下一下地被时间给搓走了。
外面的月亮一不小心漏进了窗子里,浴室里静悄悄的,只剩下老陈一个人,她手脚麻利地把地拖了一遍,鞋子摆放整齐。脱下那身潮湿的内衣,突然间她有点迟疑了。她望了望墙上,时钟的短针已经指向了10,浴室里,只听得滴答作响的钟声,不紧不慢地敲击着她的心。索性在澡堂里过夜算了,省的回家又是一阵吵闹,她心想。她一想到自己男人那刻薄的语言,浑身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瘫坐在地柜上。在无人的夜晚,她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不停地抽噎着。她心想,要是留在澡堂过夜,老板娘也是要说话的。还是回去吧,金窝银窝不如那个自己的狗窝。她裹紧了衣服,骑着那辆小鸟牌电动车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此刻,她就是一只孤单疲倦的小鸟,渴望温暖的巢。昏黄的路灯下,偶尔传来几声尖利的狗叫声,被不停滚动的车轮慢慢碾碎。
老陈抬头向楼上望去,看不到窗口那盏守候晚归的灯,屋里出奇的静。她的男人今晚不在家。这么多年,老陈的男人为此没和老陈少吵架,干这一行的,也是要抛家的吗?早晨出去,从进澡堂的门到离开澡堂,有多少时光是用来虚度的。现在,老板娘又要扩大营业了,水龙头太少,房间也嫌拥挤。老板娘深知,这些都是老陈效应。纵使招太多的搓背工,如果没有老陈在,澡堂就像是一个没有主心骨的人,做不了大事的。
老陈为了不影响搓背时间,噙着泪狠下心把十岁的儿子寄宿在学校,儿子哭着闹着就是不想住校,虽说学校玩伴多,但还是没有在家好。孩子太小,总是对母亲充满无限的依恋。俗话说,母子连心。多少个睡梦中,老陈都在呼唤着儿子的乳名。有时,她被自己的呼唤声惊醒了,“腾”地一下子从被窝里坐起来,手忙脚乱地走到儿子的房间,一切静悄悄的,只有某个角落里不知名的虫子在不知疲倦地吟唱。老陈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地奔涌而出。她觉得,她深深地愧疚着儿子。孩子每周回来一次,老陈也不能尽情地陪儿子。她把排骨,牛奶等一些好吃的做好留在家里,以填补因陪伴儿子时间太少带来的不安。即使这样,也没能得到男人的谅解。男人说,你整天在外深更半夜的回来也不觉得丢人?这是恶人先告状吧。老陈气愤得黑眼珠子快要掉下来了,一气之下,她浑身就直发抖,这口气赶不上那口气。每天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到家,没有男人的一句安慰,反倒是冷言冷语像龙卷风般袭来。夜深人静,老陈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在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已经好几年了,她的男人一直是和她分房睡觉的。难道是嫌她身上的水汽太重?一天到晚泡在澡堂里,难得见到阳光,更难得去过一个正常女人的生活了。她十分想念那个住在集体宿舍的小儿子,她想,儿子现在也许睡着了,也许在梦中梦见了她。她把头深深地埋进被窝里,身体弯曲成胎儿的形状。在寂静的夜晚,她嘤嘤的哭泣声显得那么分明,那么纯粹。屋外,漆黑的天空坠着无数忽明忽暗的星星,仿佛在给夜行的人带去那一丝微弱的光和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秋意越来越浓了,门前的丝瓜花也渐渐萎缩,不再怒放,她顺手摘了几条丝瓜,准备给周末回来的儿子做汤喝。天凉了,儿子的咳嗽一不小心又犯了,这让老陈心如刀绞。一闪念之下,她干脆辞职不干了,这下可慌了老板娘。浴客们也离不开你啊,有的客人到了门口票钱都给了,一听说老陈没在,转身要回了票钱。老板娘的手使劲地摇着老陈的手,目光紧紧地锁定老陈的嘴巴,生怕听漏了一个字眼。眼看着老客户都快要渐渐流失了,老板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左一次右一次上门,真是三顾茅庐了。老板娘说,找几个服务小姐外面多得是,开足工资什么事都肯做,招搓背工的广告往外面墙上一贴,上门应聘的也不少。唯独像你老陈这样的人,难找啊!
老陈的目光投射在地板上,无精打采的,她的眼睛慢慢模糊起来。
有那么一段时间,老陈也是做足了家庭主妇。男人徐志高在外做瓦工,每月都会往家里汇点钱,千儿八百的,够她用的了。那时,还没有孩子。男人让她在家好好调理身体。可是这样的好景怎么就像兔子的尾巴那么短。男人不知怎么地觉得做瓦工来钱特别慢,渐渐染上了赌博的恶习,男人不再按时给她汇钱。现在,男人连唯一的瓦工手艺也抛弃了,整天在赌场上混日子。她觉得自力更生的日子到了。她走进了搓澡这个行当,一干就是十几年。
离开了澡堂,老陈像丢了魂似的。每天做家务活时,十根手指就僵直地伸在那里,完全不听大脑指挥的样子。拿在手里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滑落了,想抓都抓不住。宁夫人也带着几个老浴客来到老陈家,打听老陈离开浴室的原因。几个女人团坐在一起,谈着家长里短。宁夫人说,你离开的这几天,澡堂出大事了。小区里的豆豆妈到澡堂洗一澡就再也没回去,豆豆爸到澡堂大闹了一场,说他家媳妇来澡堂洗澡已经三个钟头了。并且要求老板娘在关门之前让他进去找一找,好像是谁把他家的老婆藏起来了。老板娘说,你家老婆也是精明的大活人,眼珠子都能说话的,是谁想藏就能藏起来的东西吗?老板娘心想,真是上辈子瞎了眼了,嫁到你家来,早就该走的,偏偏把我这里当成了中转站。做生意的最忌讳顾客上门大吵大闹的,有事好好商议,哪家一年到头能一个屁事不出。
自从单位日益萧条之后,豆豆爸也没能逃过下岗的命运。哎,宁夫人说着叹了口气,谁的日子不是熬过来的。那个时候下岗又不是哪一家,活人嘴上能长青草吗?这个女人受不了日子越过越穷,抛下了她那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老陈也觉得很奇怪,这么多年来,豆豆妈每次洗澡时也会向她埋怨男人的懒,整天借钱在麻将桌上哼哈。只要让她搓一搓背,这个女人的怨气也就烟消云散了,最后笑容满面地回去了。没想到这个快到四十的中年女人有什么想不开,竟然打起了离家出走的主意。这件事被澡堂里的女人传来传去,有人说澡堂闹鬼了,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有说有笑,怎么一澡就把人冲走了。在澡堂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晦气,老板娘气得几天没吃下饭。整个人瘦了一圈,面色蜡黄,像得了一场大病。这个澡堂,还得请澡神坐镇呀,缺了老陈,老板娘的日子也不那么滋润了。
后来,老陈决心返回澡堂倒不是因为别人离不开她,而是她觉得,自己的这双手,就是专为她人搓背而生的。每天夜里,睡梦中都是那些高矮胖瘦不一的女人胴体,在她的手下晃动,她给她们搓去积淀在身上的汗腺分泌物,也给她们搓去心灵的污垢。只有在澡堂里,她的心神才是安宁的。她就像一尾背负着心灵创伤的鱼,在天上人间这个大澡堂里慢慢地疗伤。没有人看见她内心的伤口,她拿起澡巾的那一刻就忘却了所有的疼痛,她的心思只在浴客的身上,她思考着如何让她们更享受一些。
为了更彻底的去除澡堂的不吉之气,老板娘对澡堂里进行了一次深刻的消毒,她托亲戚从县城里最大的医院借来了紫外线消毒器械,然后又进行一番高档次的装修。走进澡堂,恍如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来这里洗过澡的人都说,真是天上人间啊。在澡堂的一角,有一炷檀香的烟像蛇舞一样蜿蜒着,老板娘每天打开澡堂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敬一炷香,为自己,也为她人。
老陈的到来使得天上人间澡堂又一次风生水起,挂在门口的灯笼也似乎飘得更欢了。老板娘说,你只管搓背,其他的琐事我请了一个钟点工,搓背别人代替不了,打杂的别人应该没问题吧。老陈说,可以再招几个搓背工,我来给她们免费培训,只要她们耐着性子肯学,用心服务,不会比我差多少的。不是我怕累,而是万一我要是有什么事情,也不影响你的营业。
天上人间澡堂招聘搓背工的启事张贴在小区的门口,引来不少闲暇时分散步的人们前来观看,大家说天上人间澡堂好比是女人的疗养院,也有人说是个疯人院。男人们对这些说法充满好奇,不管怎么样,新来的领导要进行新的城市规划,这个小区在年底就要全部拆迁。
夕阳如挂在澡堂门口那个殷红的大灯笼,挂在西天的悬崖上,温暖的霞光透过浴室的玻璃窗,染红了老陈的脸庞。她斜躺在那张休息的小床上,用棉球在耳眼里转圈。夏天一到,耳朵进水就会发炎,有时往外流黄水。她的那双脚,夏天还好一些,脚底板是破皮的,仿佛很严重的脚气病。到了冬天,脚后跟的裂口像吐着舌头的孩子嘴,得用纱布绷紧才行,搓背都是穿着水靴子的。在她的脸上,始终挂着亲切的微笑,看不到一丝疼痛的表情,仿佛一切都是生活理所当然赐予她的。
经过一个冬天的酝酿,所有的植物都像疯了似的生长着,生怕错过这生生不息的季节,释放着属于自己那一季的青春。爬山虎的叶子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浴室的窗口,像给窗子安上了一扇翡翠般的窗户,不时地给澡堂带来新鲜的绿意。透过斑驳的绿叶间隙,一墙的叶子如瀑布一般飞泻而下,遮住了整整一面墙。那是豆豆家的房子,是破旧的厂房改成的家。如今,这面墙里听不到女人的笑声了,偶尔,从窗口传来孩子的哭声。
老陈把她那条被澡堂里的水反复浸湿的红裤衩洗净,拧干,晾在窗口那条高高的铁丝绳上,借着外面的风吹干。红裤衩上那枚闪闪发亮的仿钻石,在温暖阳光的映照下,反射出七彩的光芒。老陈望着那七彩的钻石,似乎感受到了外面那温暖如春的气息,她的嘴角不时地向上扬了又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