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保昌
历史理性与地域传奇——评刘诗伟长篇小说《南方的秘密》
◎ 刘保昌
刘诗伟长篇小说《南方的秘密》,从主人公周大顺出生时的1949年写起,直到小说终篇时的2012年夏天,留下一个开放式的结尾,小说的叙事时间与共和国历史同步,借一个人的命运沉浮,书写一代人的家国情怀,以民间传奇的话语方式,揭橥江汉平原经济史、社会史、政治史和文化史的真相,在具象繁密展呈、情节葳蕤生长的同时作出斜坡理论的哲学提升和历史思辨,有反讽,有机智,有殊相,有象征,有悲悯,有沉痛,其建构的雄心与创格的努力,不容小视。
不同于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劳伦斯的《儿子和情人》、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流年》、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托马斯·沃尔夫的《天使,望故乡》等成长小说,《南方的秘密》明显地不以描写小说主人公的性格成长作为叙事重心,相反,周大顺甫一出场就是个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他是个跛子,左腿跛,似乎暗示着他会走“右倾机会主义”的道路,他有创造性的聪明才智,曾经编出了能够记忆圆周率小数点后100位的“π诗”,初中毕业先后干过小学民办教师、生产队放牛倌、记工员、大队赤脚医生、刷写革命标语、看禾场、赶麻雀、照西瓜等活路,因为自制土地雷误伤了人而被抓捕入监,“多能鄙事”,广有阅历,洞明世情,为其以后的发展打下了基础。妹妹三美打柴时被吊在树杈上露出了胸脯被人观看嘲笑,周大顺便将自己的白褂子裁剪成一件胸罩送给妹妹,从此他的“地下”胸罩生意火爆。不久,国家启动改革开放,恢复高考。周大顺的学生刘半文、妹妹周小美都考上大学。后来,周大顺在汉正街租了一家门面做胸罩生意,十分火爆,女同学叶秋收考上大学却不去读跟随他做生意,最后成为他老婆。周大顺在家乡招收跛子裁缝扩大生产规模,成为“身残志坚”率领农民兄弟勤劳致富的典型,得到国家残联洪副主席、省委冯书记的亲切接见和鼓励,完成资本原始积累。他利用“上边”对他的利用,收购江城首诚服装厂,开办出租车公司、房地产公司、钢厂、火电厂、水泥厂,又成立大顺城市信用社广泛吸纳社会资金,由于摊子铺得太大,资金链断裂,引起挤兑风波,此时政治显示出其无情的一面,“三大项目”被低价收购,周大顺拼命拉住早已和他捆绑在一起的“政治”势力不松手,并在刘半文的智谋和大顺村民们的群体性事件的“帮助”下,大顺实业与华澳公司以投资额比例进行合股经营,并通过逐年减持股份的方式成功脱逃,最后雄心勃勃地实施“木马计划”(将全省各地、市、州、县位于城区中心地带的政府大院整体搬迁到新区,在原地开发商住楼和商业大厦)和乌山铁矿项目,一个宏图大展的未来即将开始。这无疑是一本载道之书,也是言志之书,在时代风浪中,周大顺是个英雄,其形象大于、超出了历史,他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没有被时代和历史所框囿,所作所为皆是主动积极,很少犹疑,这是一种“后设”的视域和叙事。
周大顺在改革开放之初社会上关于姓资姓社问题争论不休时,曾经对刘半文提出过系列问题:“为什么搞副业弄杂活就是资本主义?为什么资本主义是个坏东西可人人都想搞资本主义?为什么一个跛子反比所有全乎人过得滋润?为什么我过得滋润不但自己不能公开滋润,而且别人除了同情实际上瞧不起我?为什么天下人都被牵着拽着吓唬着向一个方向跑,偏偏跑得理直气壮汗流浃背?……难道照顾了人欲天下就会大乱?可压制人欲人人都不快活,是不是这样的天下本身就是大乱子?”但这与其说是疑惑,不如说是质问,答案其实早就有了,这就是“吃饭哲学”。吃饱饭、吃好饭才是人生的第一要务。看上去是个形而下的生存问题,其实关乎家国命运,关乎民族盛衰。周大顺一旦认定了这个方向,就一头扑进经济大潮中,义无反顾。席勒《友谊》诗云:“这个青年跳进了世途,/鼓起勇猛无畏的翅膀,/毫无束缚,无忧而无虑,/陶醉于梦境的幻想。/他奋翅翱翔,大展鸿图,/飞近太空最淡的星边,/直达羽翼所能飞抵之处,/无法再高,也无法再远。”
小说21章的正文之外的“自序”和三个“引子”中,充满了真实、真相、正确、善意、承当、准确等“大词”。刘诗伟说:“一直想这样写一个故事,让这个故事无论怎么重新定义都可以用真实的皮尺检测其准确度。我相信抵达真相才是开放的姿态,而准确是正确和善意的前提,它的有趣的发现和诉求或可持久站立。但准确更需要发现和勇气,并不妨碍心灵的跳荡。”在创作谈中,又说:“我需要以逼近生活本相为前提。”揭开真相,这是历史学的诉求。在此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南方的秘密》是一本展示共和国60多年风雨历程的历史小说,志在揭示历史道路选择的必然性规律。那么,江汉平原上产生的跛子英雄,民间传说中神话般的人物,背后的真相究竟如何?
一方倾斜的坡面上,一个战无不胜的跛子潇洒地向我们迎面走来,他走得很正很风光,倒是正常人走得歪歪倒倒拖泥带水,这是小说精心营造的经典意象,既是表面现象也是背后真相。省委书记的公子冯捷这样总结周大顺的成功,“一是顺哥有理想有追求,很精明,善于抓机会;二是企业有资本积累,否则捡了银子无纸包;三是树立了个人品牌,是一个自强不息先富起来并带领农民致富的先进人物,是党员劳模政协委员著名企业家,受到过各级党政领导的亲切接见,很有公信力;四是我党的政治主张政策方针光明正大,各级领导为了政治帮扶顺哥,帮扶顺哥就是帮扶政治,也就帮扶了自己,大家齐心合力,顺哥越来越顺。总之一句话:天时、地利、人和。”这就是中国特色的政治经济学。只是这个秘密,最早被周大顺发现并加以成功地应用,所以他成为民间传奇的主人公。
小说的经典意象中,跛子走在斜坡上,暗示了体制机制的歪斜,暗示了成功者的路径是歪门斜道,但世人只以成败论英雄,更何况道德律令与历史理性从来都是二律背反的存在,真相固然很丑陋,但又的确是权力、金钱和美色以及由此召唤出来的巨大欲望在事实上推动、加快了中国经济的发展步伐,它们是伴随经济快速增长的精神雾霾,却又在客观上解决了中国人民的吃饭问题。周大顺是历史理性的代表人物,是时代的弄潮儿,是勤奋的行动者,是一个勾结政治的经济英雄,但他不是渊渟岳峙的圣贤。
经典马克思主义认为:“‘历史’并不是把人当做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来利用的某种特殊的人格。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在其中,恶人恶行也起着重要的历史推动作用,因此也受到历史理性的肯定。小说中的人物多有生活原型,或者如鲁迅所说,杂取种种合成一人。小说人物结构呈现对称关系,这也是为了审美的平衡。比如周大顺追求成功,为了成功不顾一切,他被政治利用也反过来利用、甚至“绑架”政治,他通过美人计将省发改委牛主任送进监狱,通过行贿换取乌山矿产开发权利,通过老领导压制新闻媒体从而平息硅胶胸罩过敏危机,这一系列手法玩得何其高明,但也从此与功利政治沆瀣一气,称之为当代胡雪岩也不为过;他为了平息因为找小姐而引发的家庭纠纷,甚至将岳父叶木匠请到江城,洗脚按摩后被小姐拉下了水,岳父反过来去做女儿的思想工作:男人都是那样何必计较,这种事恐怕西门庆再生也未必会去做。而作为周大顺曾经的学生,刘半文这个人物形象身上就更多地包含着道德拷问色彩,他始终坚守着自己的人格底线,比如对纯粹爱情的守望,比如不为已甚的行事风格,比如克制内敛的生活态度等等,某种程度上也是作家主体精神的自觉投射。如此,小说在肯定人性欲望、张扬历史理性的同时,也提出了根源于内心道德律令的质疑和询问,由此形成强烈的艺术张力和思想探索力度。
或许正是因为内心深处的道德执着,作家笔下的女性主人公形象,无不单纯、温情。小说中周大顺的“人生第一次”,是与已婚妇女叶春梅,本来应该是龌龊仓促的桥段,却也写得充满诗情画意,“阳雀子在屋山头喳喳叫唤”;有了第一次之后,“一只画眉随叶春梅飞去,殷红而透明的晚霞就在这个猝不及防的秋天令人心动地滑过”。周大顺的妻子叶秋收、二奶柳成荫尽管不无醋意,却都对他忠诚不二,支持他的事业,抚养他的孩子,最后大小夫人竟然相安无事。无论是在商场,还是在情场,周大顺都战无不胜所向披靡,此种跛子贾宝玉加胡雪岩式的写法,可能会显得有些男权中心主义,从而引起部分读者的不满。但是,这就是生活的真相。真相往往有些丑陋,有些残酷。
作为地域文化板块的江汉平原,号称“鱼米之乡”,土地肥沃,湖泊交错,由于受到体制机制的局限,人们长期无法从种植养殖业中通过勤奋的劳动来获得富裕的回报,说起来只能一声叹息;而平原地域的人们,信息较为发达,总是希望能够过上离他们并不遥远的城市生活。穷则思变,周大顺就是从这片土地上走出来的代表性人物。这片土地贫穷,荒凉,巫风弥漫,却又美丽,多情。小说对这片故乡的土地不吝笔墨,反复涂抹,屡见精神:“一晃春天来了,万物苏生。由红旗大队通往五星区街上的公路两旁,返绿的杨树宛如少妇的腰肢,不知因了哪儿来的风而摇曳;左右田野里麦苗青青,无际地延展而荡漾;那些零星的坡坎上今年也没有空闲,早已开出一片一片的油菜花,黄灿灿地缀在麦浪的边缘,让金黄把青翠浸染得溢出淡蓝的光晕。蝴蝶在路边飞,鸟儿从天空划过。空气中汇聚了许多香气,仿佛四面都有消息传来。”“太阳还没落土,红彤彤地滑向天边,染了霞光的天空透着紫色,倾情俯近大地,欲言无语,像是在收拾慈爱之际略作凝滞;平原上一派宁静的翠绿,殷殷地向四面铺展,看起来刀削似的平坦,无边无际。有风悠悠吹拂,在天空与地面之间喃喃低语,仿佛对天也对地说:好了好了,都尽心了。”万物生长的江汉平原,“白日野风,道草蔓爬”,又总是让人兴起难言的寂寞和惆怅。这却绝非京派作家深居都城遥想故乡产生的“想象的乡愁”,作家一笔一画都是真实的经验书写,小说文本充满世故机智的民间叙事、意义和趣味,如当周恩来逝世的消息传来时,江汉平原上的老百姓“虽然并不晓得多少周总理的丰功伟绩和艰难困苦,就因为他郎是社会主义的总理,他郎有一副世上独一无二的完美而深刻的面容,所有人都认为他郎是天下圣人,都愿意为他郎真诚地悲伤”。小说文本中关于江汉平原的方言、歇后语,四时八节婚丧嫁娶的民情风俗描写,麻页子等零食、沔阳小曲等物产的背景性说明和铺垫,所在多有,要言不烦,生活气息浓郁,风景、风俗、风情画面感十足。这无疑为小说的历史理性表达和地域传奇再现,营造了泰山不移的细节性基础。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作家在叙事艺术上所作的努力。诗伟一直保持着强烈的叙事探索的热情。在我看来,此前的长篇小说《拯救》采用两个时态交替叙事,一、二、三人称不时变换,情感的抒发与反思的表达形成尖锐的冲突,先锋意味十足,处理得似乎有些“过”了;而《南方的秘密》正文21章采取经典现实主义小说的历时叙事,却在小说的开头、中间和结尾部分,分设3个“引子”,从具象的描写叙述中跳脱开来,作天马行空的议论、反讽、揭秘、解构,既不影响文本阅读的顺畅,又立体性地丰富了小说的精神内涵,形成复调叙事效果和多重对话空间,我认为这种匠心独运苦心孤诣的创造是成功的。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地域文化视野中的两湖现代文学研究”(项目编号:14BZW112)的阶段性成果。
刘保昌:湖北省社会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