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洁
作者
:徐小洁,安徽财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233030。论明代朱谏的李杜观
徐小洁
自元稹“李杜优劣论”以来,关于李白与杜甫的比较研究,形成了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独特而丰富的李杜研究景观。明代朱谏的《李诗选注辨疑》,亦多处论及李杜,呈现出具有鲜明特色的李杜观。本文主要从两个角度对此予以阐述:一是“李杜优劣论”,朱谏倾向于李杜并尊,各有攸长;二是李杜乐府论,朱谏高度评价李白乐府诗的艺术成就,并对“杜子无乐府”的现象加以讨论,见解独到。
朱谏 《李诗选注辨疑》 李杜观 杜甫 李白
朱谏(1462—1541),字君佐,号荡南,浙江乐清人。明孝宗弘治丙辰(1496)登进士第。所著有《李诗选注辨疑》《荡南诗集》《雁山志》等。朱谏一生主要活动于弘治、正德、嘉靖时期,走的是正统的读书求仕之路,其人生轨迹与明代中期的政治环境关联密切,其思想认识深受时代环境与文学潮流影响。明代复古宗唐的文学思潮在朱谏的诗歌创作和文学批评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朱谏的《荡南诗集》有鲜明的“宗李”色彩,王叔杲《朱荡南先生传》即云:“其诗遒雅清逸,不暇构思,癖嗜李太白,故所为歌行等篇酷似之。”《李诗选注辨疑》则集中体现了朱谏的儒家正统诗教思想及对李白诗歌的系统研究。
朱谏《李诗选注》十三卷,《辨疑》二卷,是继元萧士赟删补宋杨齐贤注而成的《分类补注李太白诗》之后的第二部李白诗歌注本,也是明代第一部李白诗歌注本。在李白诗歌旧注体系中,朱谏注本有其自身特色与价值,清孙诒让对此有比较公允的评价:“荡南《李诗选注》,笺释文义,大抵以杨齐贤、萧士赟《分类补注》为蓝本……其注征引故实,兼及意旨,详简得中,颇便省览。……然其纠正旧注者,亦复不少。……其辨证亦不为无功,固足与杨、萧注同行也。”詹锳先生高度评价了《李诗选注》的价值:“在明朝的李诗全集注本中……惟独朱氏《选注》最为详明而又有特色,虽然瑕瑜互见,还是非常可贵的。可惜由于此书是家刻本,流传稀少,各家书目不见著录。……就是近年来写李白诗赏析的人,如果参考本书,也会增色不少的。”裴斐先生特别注重李白集的文献整理,曾提出朱谏注本的整理与出版问题,“按朱注海内罕见,北京图书馆却藏有两部,无独有偶。窃谓朱注材料丰富,且自成一家,极有整理出版价值。……以上所举李集注本,均为一般读者难以见到,或已成为海内孤本,整理出版不特可以打破多年来李集注仅王琦一家的局面,大大开拓研究者和读者眼界,即仅从保存古籍角度考虑,亦有必要。”在现代李白研究中,《李诗选注辨疑》引起越来越多的研究者的关注。
在对朱谏注本比较细致的文本阅读与研究中,我发现“李杜”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诗学论题。笔者统计,书中以“李杜”二字出现的即有十余处,散见于《将进酒》《君马黄》《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赠汪伦》《金陵酒肆留别》《送岑征君归鸣皋山》《送范山人归太山》《与夏十二登岳阳楼》《太原早秋》《辨疑小序》《鲁中都东楼醉起作》等;直呼“杜甫”的有:《沙丘城下寄杜二甫》《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等;以“杜子”出现的有:《古风》其十二、《古乐府小序》《蜀道难》《塞下曲》其一、《宫中行乐词》其二、《赠新平少年》《赠汪伦》《附春早寄王汉阳》《感时留别从兄徐王延年从弟延陵》《谒老君庙》《寻高凤石门山中元丹丘》《独酌》《效古》二首、《感遇》其三、《避地司空原言怀》《题瓜州新河饯族叔舍人贲》等;以“杜子美”出现的有:《寄崔侍御》《送王屋山魏万还王屋》《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辨疑小序》等;又以“杜”代称的有:《将进酒》《上留田行》《侠客行》《白鼻騧》《金陵城西楼月下吟》《赠新平少年》《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感时留别从兄徐王延年从弟延陵》《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送岑征君归鸣皋山》《谒老君庙》《与夏十二登岳阳楼》《太原早秋》《避地司空原言怀》《春日独坐寄郑明府》等;另外称“子美”的有《蜀道难》《春日独坐寄郑明府》,称“杜工部”的有《送范山人归太山》,称“老杜”的有《下终南过斛斯山人宿置酒》《与夏十二登岳阳楼》等。综合来看,与“李杜”论题相关的诗篇近四十首,另外《古乐府小序》和《辨疑小序》亦论及。
朱谏论及李杜是多方面的,有传统的“李杜优劣论”,有李杜乐府创作比较论,也有立足于思想境界之高下评判李杜,还有的从诗歌主题思想和艺术特点层面进行比较分析。自元稹“李杜优劣论”以来,盛唐这两位大诗人仿佛如影随形,互为参照体,成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独特的李杜研究景观。朱谏对李杜的批评,既有对传统李杜论的继承,也有自己的创见,往往借助具体的诗歌笺释与串讲予以表达。在此,将从两个角度切入,结合文本分析探讨朱谏的李杜观。
一是李杜优劣论。王运熙先生在论及元稹的文学批评思想时,以“围绕着杜甫诗的评论”为题,专门谈了元稹的李杜观:“元稹对杜甫诗十分推崇。……在《乐府古题序》中,他赞美杜甫的《悲陈陶》《丽人行》等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依傍’,开创了以新题乐府反映时事的风气。”又“‘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这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首次提出的李杜优劣论,对后世颇有影响。”历代李杜优劣诸说中,有的是总体评价,如严羽论李杜:“李、杜二公,正不当优劣。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处,太白不能作。”有的选取某个角度,如朱熹论李白诗歌的诗学渊源:“李太白终始学《选》诗,所以好。杜子美诗好者亦多是效《选》诗。”甚至排列先后次序也会引发争论,如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六“杜少陵”部分引诸家说法专论此事:“王直方《诗话》云:荆公编集四家诗,其先后之序,或以为存深意,或以为初无意。盖以子美为第一,此无可议者。……《钟山语录》云:荆公次第四家诗,以李白最下,俗人多疑之。”对于李杜高低优劣的评价与争论,历来纷如聚讼,难以定评。
受此批评风气影响,朱谏的李杜观,大抵离不开优劣论的核心议题。如朱谏评注《赠新平少年》:“按此诗,李白必有不得意于新平之少年者,故咏之若此,犹杜子之《赤霄行》也。《赤霄》则有自反自修之意,李白则专以尤人,以自夸豪迈之气虽有余,而检束之意则少矣。故以辞较之,则杜不如李;以意较之,则李不如杜。”《赠新平少年》诗云:
韩信在淮阴,少年相欺凌。屈体若无骨,壮心有所凭。
一遭龙颜君,啸咤从此兴。千金答漂母,万古共嗟称。
而我竟何为?寒苦坐相仍。长风入短袂,两手如怀冰。
故友不相恤,新交宁见矜。摧残槛中虎,羁绌韝上鹰。
何时腾风云,搏击申所能?
读此诗,确能感受到诗人怨尤之气,殊不平和。诗人把自己与韩信作对比,韩信遭少年欺凌,忍辱负重,“外貌虽卑,中心则壮,盖不屑于小节,而实自负于大勇也”(朱谏注语),终遇龙颜君,骤然富贵;而自己久困于贫贱寒苦,故友新交无一相恤相助,感叹未遇之英雄,只能像“槛中虎”“韝上鹰”,等待风云之势,一展搏击之能。
再看杜子《赤霄行》,亦咏“不得意”之事,然略无怨恨之意。《赤霄行》诗云:
孔雀未知牛有角,渴饮寒泉逢抵触。赤霄玄圃须往来,翠尾金花不辞辱。
江中淘河吓飞燕,衔泥却落羞华屋。皇孙犹曾莲勺困,卫庄见贬伤其足。
老翁慎莫怪少年,葛亮《贵和》书有篇。丈夫垂名动万年,记忆细故非高贤。
李杜均遭不得意之事,而态度截然不同:李白愤懑难掩,溢于言表;杜甫老成持重,贵和尚中,遵循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具有“自反自修”的克己功夫与品性修养。朱谏的评论比较折中:“故以辞较之,则杜不如李;以意较之,则李不如杜。”从诗歌艺术角度来看,朱谏认为杜诗比不上李诗;如若以意逆志,由诗及人,李白的胸襟器量则比不上杜甫。李杜各有攸长,朱谏结合作品具体而论,比较切实。
朱谏评注《金陵城西楼月下吟》云:“若李、杜之长篇累牍无所不可,巨细毕举,固不可以一善名也。”评析长篇,与短诗不同,须如庖丁解牛,恢恢乎游刃有余,切中肯綮。故朱谏评注《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先予以解构:“按此诗铺叙次第,当分为六大节。第一节,计二十二句,是自叙其平生所业之学术也;第二节,计四十二句,叙往来江夏遭乱相会之情也。……所谓《书怀》者,始终大略如此。”此诗可谓长篇巨制,先厘清诗思脉络与铺叙次第,是深入解读诗作的前提条件。朱谏解读此诗,与旧注不同:“旧注分为二十一节,随文训字而大义欠明。今更定之,如右云。”或许朱谏认为杨萧注划分过于松散,故整合为六节;又鉴于旧注“随文训字”注释方式的琐碎,着意提取《书怀》的“始终大略”,以明大义。在诗意明晰、主旨突出的基础上,论及以李杜为代表的盛唐大家超乎后世的要义所在:“盛唐大家,脱略小疵,后世拘忌太深,故论事叙情,晦而不明,迂而不切,但泛泛于形影之间而已。此后世之诗所以不如唐,唐人之诗所以不如李杜也。”此以李杜并举,表面上是说后世之诗的不足,反过来看,则是突出李杜长篇“论事叙情”明而不晦,切而不迂,形影之间深切著明的大家手笔。并就此评述李杜的长篇代表作:
说者谓杜于《北征》,李白《书怀》,皆长篇之作,冠绝古今,可拟风雅,然《北征》论时事而辞严义正,《书怀》敷大义而痛切激扬。比而较之,《书怀》虽不若《北征》之纯,而辞藻清丽,情思忧乐,充然有余。所以明治乱之迹,著君臣之义者,则又未尝不皎然而明白也。二公俱大手笔,叙事有条理而不乱,宜芳誉并称,而世为天下之法也。
可以看出,在“李杜优劣论”的传统论题方面,朱谏具有比较广阔的诗学视野,同时善于结合作品进行细致入微的分析,知人论世,见微知著,融入传统的诗教观念,称赞李杜“二公俱大手笔”“而世为天下之法也”,李杜并尊,持论鲜明。
二是李杜乐府论。李白乐府诗是朱谏笺注的重要内容,朱谏作《古乐府小序》以阐述自己的乐府观。《古乐府小序》虽然只有短短的七百余字,但行文从乐府诗的源头、发展、体制及精义等,一一道来,有条不紊,清晰地描绘出诗与乐、古诗与乐府在历史发展中呈现的复杂关系,言简意赅,基本上遵循儒家传统的诗乐观。《小序》的结尾部分提出了对杜甫乐府创作的看法,如下:
体制备而辞义精,白之乐府,可谓集诗家之大成者矣。或疑杜子无乐府,谓其少贬于白者。曰:杜子刚毅之气有余,而婉柔之辞或不足。抑亦深知律吕之难谐,不敢轻易捏合以强为耳,在杜子必有定见。要之,不可以是遂多此而少彼也,又安知其少者之不为多乎?
观朱谏《古乐府小序》对杜甫何以“无乐府”的分析,其批评视角与刘勰《文心雕龙·体性》的观点接近。《小序》主要从两个角度来探求根源,一从个性与风格的关系,即“杜子刚毅之气有余,而婉柔之辞或不足”;一从音乐属性,“抑亦深知律吕之难谐,不敢轻易捏合以强为耳,在杜子必有定见。”
李杜并论,是中国诗歌批评史上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或尊杜抑李,或尊李抑杜,或李杜并尊,诸种论调与批评者所处的时代环境、思想认识、诗学主张等有着密切关系。总体来看,朱谏论李杜,秉持比较客观辩证的态度,是则是,非则非,不文过饰非,也不因瑕掩瑜,基本上做到就诗论诗,就事论事,持论比较公允。作为致力于李白诗歌选注与辨疑的作者,明人朱谏的李杜观无疑也是一种值得注意的批评声音,具有较高的学术研究价值。
注释
:①(明)王叔杲撰,张宪文校注:《王叔杲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版,第244页。
②(清)孙诒让著,潘猛补点校:《温州经籍志》(第3册),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297页。
③詹锳主编:《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第8册),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4653页。
④裴斐:《裴斐文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19页。
⑤王运熙、杨明:《中国文学批评通史——隋唐五代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419、423页。
⑥(南宋)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66页。
⑦(宋)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326页。
⑧(宋)胡仔纂集,廖德明校点:《苕溪渔隐丛话》(前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37页。
⑨(明)朱谏:《李诗选注》十三卷,《辨疑》二卷,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隆庆六年(1572)朱守行刻本。以下所引李诗及朱注均出此书,不再一一出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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