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文人对杜诗“诗史”说的看法

2017-11-13 18:14
杜甫研究学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杜诗文人杜甫

苏 岑

作者

:苏岑,西北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710127。

朝鲜文人对杜诗“诗史”说的看法

苏 岑

杜甫是在朝鲜半岛影响最大的诗人,朝鲜文人对杜诗“诗史”说的看法和理解亦颇为多样。朝鲜文人有从实录角度看待杜诗“诗史”者,也有从褒贬美刺角度看待杜诗“诗史”者,其他如详陈出处的知人论世说,强调杜诗的叙事特色等说法,基于相通的文化环境,对杜诗“诗史”的理解和中国文人趋于近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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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被公认为是对韩国汉文学影响最大的诗人,关于杜甫及其作品在韩国的接受和传播,已经产生了众多研究成果,但是仍然留下一些可待发覆之处。杜诗被称为“诗史”,但杜诗“诗史”说的内涵到底是什么,朝鲜时代的学者们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他们对此的理解和认识是杜诗在海东接受上的一个重要方面,但目前学界似乎还没有相关研究。本文将围绕这个问题展开,考察朝鲜学者们对杜诗“诗史”说的看法。

“诗史”之称,首见于孟棨《本事诗》:“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宋代以后论者多从“善写时事”“实录”等角度看待杜诗之“诗史”品质,与孟棨的发凡之功不无关系,宋祁《新唐书·杜甫传》就承其说,称:“甫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蔡居厚《蔡宽夫诗话》:“子美诗善叙事,故号诗史。”王得臣《麈史》:“予以谓世称子美为‘诗史’,盖实录也。”有的论者甚至指出,杜诗的“实录”已经深入到揭示历史情景的层面,如宋魏泰《临汉隐居诗话》说:“李光弼代郭子仪,入其军,号令不更而旌旗改色,及其亡也,杜甫哀之曰:‘三军晦光彩,烈士痛稠叠。’前人谓杜甫句为‘诗史’,盖谓是也。”在诗、史区分意识已经清晰的唐宋时代之后,这些意见,立足史的实录特点来看待杜诗,指出杜诗所兼具的实录特点。

朝鲜时代,从实录角度看待杜诗“诗史”品质的也大有人在。如金訢(1448-1492)在《翻译杜诗序》中说:

臣窃观子美博极群书,驰骋古今,以倜傥之才,怀匡济之志。而值干戈乱离之际,漂泊秦陇夔峡之间,羁旅艰难,忠愤激烈,山川之流峙,草木之荣悴,禽鸟之飞跃。千汇万状,可喜可愕。凡接于耳而寓于目者,杂然有动于心,一于诗焉发之。上自朝廷治乱之迹,下至闾巷细碎之故,咸包括而无遗。观《丽人行》,则知宠嬖之盛,而明皇之侈心蛊惑于内。读《兵车行》,则知防戍之久,而明皇之骄兵穷黩于外。《北征》书一代之事业,而与雅颂相表里。《八哀》纪诸贤之出处,而与传表相上下。谓之诗史,不亦可乎?

金訢的看法和孟棨等人并无大的不同,但他特别强调了杜诗内容上的丰富性,指出杜诗在记录上详明确实,历历可考,符合实录的史的精神。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杜诗可“谓之诗史”。其他如李德懋(1741-1793)说杜诗:“浑涵汪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权琏夏(1813-1896)说:“杜陵之发为‘诗史’,其文章皆根据有本而见于事用。”也都属于从“实录”角度理解的例子。继承金訢的思路,徐滢修(1749-1824)甚至认为“诗史”说以诗说史所具有的实录的特点,其广度已经超越了“史”,可谓善发前人余蕴:

朝鲜时代,性理学盛行,从美刺褒贬这个角度理解“诗史”说的人更多。 如梅溪先生曹伟(1454-1503)云:

梅溪先生认为杜诗足以与《三百篇》相为表里,特别强调了杜诗“美刺时政”“感发惩创人之善恶”这一面。吴光运(1689-1745)从诗史相通的角度出发,也特别强调了杜诗所具有的“劝惩”人心的特色,以此来理解“诗史”说:

被誉为朝鲜汉文四大家之一的张维(1587-1638)则特别强调了杜诗温柔敦厚、讽刺委婉的一面,并认为杜诗同时兼备经史的特征,评价非常之高,他说:

宋麒寿(1507-1581)则特别发掘了杜诗的忠君爱国之诚,认为它与讽谏精神同为诗史内涵之一:

另一方面一些人则强调杜诗的性情之正,指出它有关世教,具有教化人心的作用,以此来理解诗史说,如朝鲜初期别洞先生尹祥(1373-1455)认为:

朝鲜学者从“美刺褒贬”这个角度展开的讨论,虽然侧重点有所不同,但都特别强调杜诗的精神和情感内涵,认为它上承《诗经》的讽喻精神,寄予劝惩,故为“诗史”。与“实录说”侧重史的求真求实这一面不同,特别强调了杜诗具有的“史”的针砭和感发惩创人心的一面,这种认识是一种典型的诗教观,它显然和朱子学的流行有关,朱子在《诗集传》中继承了这一认识。

从详陈个体出处这个角度解说诗史的朝鲜学者也有。比如不少人就注意到了杜诗对杜甫个体生活描写的广泛和详细。如金訢所谓“山川之流峙,草木之荣悴,禽鸟之飞跃,千汇万状,可喜可愕。凡接于耳而寓于目者,杂然有动于心,一于诗焉发之”,张维所谓“上而感时事之艰危,下而伤身世之阨穷。俯仰得失,悲欢丰约,天时人事,小大远迩。凡触于目而感于心者,一皆发之于诗”,都是如此。在此基础上,正祖则明确点出“读其诗,可以知其世”:

李睟光(1563-1628)虽然认为“诗而为史,亦诗之变”,但从其引用胡宗愈的说法来看,是不无认可的:

云养先生金允植(1835-1922)的看法则更为精辟,可谓抓住了“诗史”说的关键:

杜诗正是通过对个人行藏出处的记录和描写,在其中寄予了时代的变化和精神,以个人的狭小载体而展现了大段的公共历史,而这正是杜甫大部分诗歌的共同特点,故通过其诗才能了解当时的历史。这一说法在宋代之后之所以能产生巨大影响,与宋代兴起的新的史学风气不无关系。宋代史学呈现出许多新的特点,其中一个很值得注意的就是通过个体人生经历记录公共历史的风气逐渐流行,集中表现在历史笔记的大兴和日记写作的兴盛。而朝鲜中期,特别在1592年壬辰倭乱之后,也是一个野史笔记特别发达的时期,且朝鲜时代党争绵延几百年,党同伐异,产生了大量的私人笔记著述,笔记丛书《大东野乘》和《稗林》中所收录的笔记作品大多出于这一时期即为证明,笔记的作者们在其中也记录了大量朝野间的公私事件,这种风气对杜诗诗史说的理解当不无影响。

以上朝鲜文人对杜诗“诗史”说的看法,和中土文人的看法颇多类似,这表明在对杜甫的认识上,两地的文人基于接近的文化前提,具有近似的认识。中土流行的实录说,美刺褒贬说,以及“一人之诗反映一代之史”的看法,在朝鲜都能找到回响,朝鲜学者对杜甫的理解良有以也。但除此之外,有的朝鲜学者还能提出别具一格的认识,展示了他们敢于思考和创新的勇气。比如徐命膺的“诗史”说就很值得推敲。

观于这段文字,我们可以发现,徐命膺摆脱了前人从“史”的角度切入理解“诗史”的惯例,他从文学风格学的角度切入,认为杜诗之所以为诗史,是因为具有一种独特的“史”的“风韵”。“韵”是中国文学批评中的核心概念之一,它肇始于南朝画论中的“气韵生动”之说,而后又有司空图的“滋味说”,强调味在咸酸之外的言外之意,其后,历代学者对之不断有所阐发,如严羽的“兴趣”说,王士祯的“神韵说”,都处在这一概念的延长线上,各个概念侧重虽然不同,强调的都是超越文字之外的文学的韵味。就徐命膺的论述来看,他所说的“风韵”与此非常类似。在徐的论述中,他所说的“诗文而隐”“诗文而仙”“诗文而经”“诗文而史”无疑代表的都是一种文学风格,这种风格超越文字之外,只可意会,不可言说,所以他说只有反复阅读体会,才能理解和把握。而杜诗的诗史,指的就正是这样一种“诗文而史”的风格或风韵。但这段论述还是稍嫌模糊,我们固然可以感受到他所说的是这样一种风格,但对这种风格的具体内容仍然不好把握。或是徐命膺也看到了自己论述的暧昧不明,于是他又增加了一段补充说明:

实际上,称赞杜诗叙事艺术,自宋代李复《与侯谟秀才》中首倡之后,历代不乏应和者,清代王懋竑《书杜甫北征后》所论尤为集中,考虑到了诗歌的写作技巧内容和风格,但都是点到为止,不过“工巧”“书一代之事”之类,在传统时代,关于杜诗的叙事艺术,似乎并没有如徐命膺所论之如此鲜明者。

注释

①目前对杜诗“诗史”说的研究,可参考张晖《诗史》一书,台湾学生书局2005年版;刘宁《杜甫五古的艺术格局与杜诗“诗史”品质》亦有深入阐发,《文学遗产》2009年第5期。

②孟棨等:《本事诗、续本事诗、本事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8页。

③欧阳修编:《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739页。

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八,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19页。

⑤王得臣:《麈史》卷中,中国基本古籍库收清知不足斋丛书本,第22页。

⑥何文焕:《历代诗话》上,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18页。

⑦金訢:《颜乐堂集》卷二,韩国文集丛刊第15册,第241页。

⑧李德懋:《编书杂稿》四之《杜甫》,《青庄馆全书》卷二十四,韩国文集丛刊第257册,第367页。

⑨权琏夏:《青泉先生续集序》,韩国文集丛刊第200册,第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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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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