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春俭
洼地密码
韦春俭
刚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工地,一下雨只能在水塘之间跳着走。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六个月,到了冬天,在水塘结冰之前,水泥路终于铺设好了。有人迫不及待在将干未干的路面上踩过去,留下鞋印。建筑工人见到了,呵斥一声,重新抹了遍水泥,但已无法抹去鞋印的存在。
第二年春天,建筑工人拆了工棚,潮水般退去。也就一夜工夫,工厂终于有了工厂的味道,东西两道大铁门隔绝内外,若是有人想在工作时间进出,必定要经过领导批准。之前由于工棚的存在,从工棚间的缝隙溜进溜出的事时有发生。当大门紧闭,再也找不到缝隙时,大家开始怀念工棚的存在。不过这种遗憾转瞬即逝,大家面对的将是长久的秩序和规范。
我在一车间开叉车,每天的工作就是将工人切割的钢板一堆一堆叉去三车间。三车间负责卸货的是钟光亮,工作服挂在他身上空空荡荡。他大学毕业后,跟同学一起来长三角地区找工作,他对工作没什么要求,因此第一个找到了工作。不过半年后,那家工厂倒了,他拿到一些补助金,有点小兴奋,回老家建楼房去了。钱花光后,又出来,这回想法有点不同了,找了几个工作,都不甚满意。最后他来到我们厂,做起了装卸工,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
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他与普通工人不一样。他孤单地站在人群之外,既不搭理他们,也不远离他们,给人的感觉很飘忽,身在此处,却是一副随时要离开的样子。没人觉得他会长久留在这里,他只是在等机会离开吧!奇怪的是,他很快就结婚了。老婆是网上认识的一个姑娘,比他小四岁,扎着辫子,一副学生模样。他带她回老家办了喜酒,回厂后请熟识的同事吃了顿饭,算是完成了结婚仪式。我们轮流跟新娘干杯,祝她早生贵子,她则一言不发,好像这是与她不相干的事。后来走的时候,她才开口说话。她说:钟光亮,我们回去吧!钟光亮说:着什么急!我们在他们身后哄笑起来。半年后,钟光亮的儿子出生了,钟光亮从老家将母亲接过来照顾孩子。他在工厂附近租了间房子,中午不在食堂吃饭了,而是飞快地回家,看一下儿子。一个月后,婆媳闹矛盾,他妈妈收拾了行李,独自回了老家。那些天他神色黯然,甚至考虑过离婚。他是个孝子,但在老婆面前硬气不了,老婆威胁他要带着儿子回娘家,再也不回来。他有过这种担心,担心老婆真的趁他上班时,带着儿子突然离开。但这件事一直没有发生,他也渐渐将此淡忘。
最后,这件事对他的影响化成川字纹留在眉心。也就一年不到的时间,他不再是嫩生生的青年,而是养家糊口的中年。相比钟光亮的烦恼,我的烦恼在于找不到女友。不过这事不宜过度解说,若是以讹传讹,最后变成生理问题之类的无稽之谈也有可能。厂里的热情大妈也曾带我看过几个。太一般,看不上。大妈觉得我这人难搞,开叉车的也能要求这么高,吓人啊!不过我既年轻又任性,不肯将就是我的标签,也是我找不到女友的原因。休息时我和钟光亮一起坐在抽烟室抽烟,我们都不爱说话,自顾抽烟,一言不发。他抽烟的速度比我快,我其实不喜欢抽烟,但不抽烟,坐在抽烟室实在无聊,也就抽了。当然我可以选择去车间外面的草坪上走走,但这事更无聊,我亲眼见过一位失恋工人在草坪上发疯。
他那天喝多了,突然拿起一截铁棍在草坪上挥舞。他并不擅长舞棍,最后将自己打得遍体鳞伤。当时有人向保卫部报告了这一情况,但他们听说只是有人在草坪上发酒疯,就拒绝前往。他们说,让人事部处理,将他开除。后来,他果然被开除了,在草坪上又发了一场酒疯才走。这之后,谁无事去草坪上遛达,就会被当作精神不正常,被列入下一批裁员名单中。草坪其实很美,摊上这些事,也是身不由己。草坪由花木公司定时前来打理,捡去枯枝败叶,换去枯死的草皮,只是他们没办法处理因抄近路而走出来的一条歪歪斜斜的小径,只好任其存在,与草坪相依相偎。大家上下班都从小径上走,除非下雨,小径面露狰狞,滑倒一些人,人们这才远远地从通道上走。有一日下班后,钟光亮一个人在草坪中央盘腿而坐。他保持着这种姿势,直到有人来把他唤醒。来人问他:你在做啥?他说:参禅。他似笑非笑。来人没听明白,他接着说:参禅。
来人“哦”了声,就走了。第二天,钟光亮的故事开始在工厂流传,大家传得有鼻子有眼。有人甚至断言,钟光亮盘坐在草坪上,是为将来成仙做准备。其实这个说法跟钟光亮关系不大,钟光亮只是喜欢上了佛法。他认为人生是一场空,一切境由心造,如梦幻泡影。之前那些烦恼全因内心所求太多所致,放下,内心才能得到平静。按理说,内心有这些想法是好事。但钟光亮走得太远了,他的行为举止越发古怪,他在草坪上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决意要脱离世俗生活。他大概是走火入魔了,这多少让人有些心塞。人事部有人来找钟光亮谈话,看他是不是真疯了。
钟光亮并不以为然,他潦草地回答着他们的问题,最后还要求降工资:钱乃身外之物,无须那么多。人事部的人终于能够确定钟光亮疯了。他们以合同到期的名义将他除名。通常情况下,合同到期会续约,钟光亮却被踢走了。
钟光亮未作任何辩解,在拿到人事部的处理结果后,悄无声息地走了。他没向任何人告别,包括他老婆。他去了哪里?没人知道。总之他消失了,像一滴水那样投入了大海。钟光亮消失后的第三天,他老婆带着孩子来工厂哭闹。我们这才知道他真的什么也不要,放下一切走了。他老婆在人事部整整哭了一天,她多少听到些闲言碎语,但并没有证据将钟光亮的出走归罪于人事部。除了哭,她也没有更好的武器。
钟光亮老婆来哭了三次。当她第四次带着孩子、可怜巴巴地出现时,厂领导决定给她三万元安抚金。她拿了钱,也就消失了。
这之后,我就再也没见到过钟光亮或者他老婆。但我们经常会提起他,对他的结局百般猜测,这真是件比他的离开还要疯狂的事。结局真的那么重要吗?如果他不走,兴许他已经死了。这虽是推论,但概率非常大。
钟光亮走之后一个月,三车间出了一起重大安全事故,一块正在被吊起的钢板从吊钩上脱落,砸向一名工人。也就在一瞬间,钢板将那名工人砸在下面。工人们大呼小叫,重新将钢板扣在吊钩上,飞速拉起,但那人已被砸得血肉模糊。
救护车呼啸而至,将伤者带走,送进重症监护室。两个小时后,传来消息:他死了。
那日我坐在叉车里,目睹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电光石火间,谁也逃不掉,若是钟光亮在,被砸的应该是他,但是他走了。当然,也有可能他在的话,钢板就不会从吊钩上脱落。但是发生了的事无法用如果来抹去。
死者家属迅速找了一帮亲友涌进工厂,商讨赔偿事项。一开始,双方尚能秉承先礼后兵的传统,拉锯战进行到第三天,冲突爆发了。
这场冲突迟早会爆发,这一群人每日浩浩荡荡走进办公大楼,在会议室与人事部一位伶牙俐齿的姑娘讨价还价,什么结果也没有,实在是浪费时间,他们大概也等得不耐烦了。冲突的最初是一位被伶牙俐齿姑娘说得哑口无言的中年男子,愤而徒手击碎会议室的玻璃门,玻璃“哗”地泻了一地。在那一刻,所有人都被震住了,大家面面相觑了两秒。突然,另一名男子大吼一声:打。也就下一秒之后,会议室便一片狼藉,人事部负责谈判的人在桌子、椅子散架之前,早已逃之夭夭。接下来,该由保卫部接手了。
情绪激动的人们彻底摧毁了会议室,桌子中间漂亮的盆花也被连根拔起,花枝绿叶与泥土混为一体。情况紧急,几位车间主任在保卫部的要求下,带领二十名青年员工赶往办公大楼,阻止事态进一步发展。车间主任们走在队伍的最后,一路嘀嘀咕咕。我们什么也没带,也浑然不知要面对什么。
走进办公大楼,发现整幢楼已被打砸声吞没了。我们突然有些激动,觉得手上要拿点什么才好。但机智的车间主任让我们在电梯门口等一会,看有没有人下来。大批工作人员从楼梯上奔腾而下,没人乘电梯。他们要去哪里?没人知道。当他们下到楼底,看到一群工人站在电梯口,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可能会给自己抹黑,于是镇定下来,放慢脚步,缓缓走出大门,好像只是出去联系一下工作。
他们走出大门,站在广场上,又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可笑,不会有人追打到这里的,那些人只是跟会议室过不去。事实也是如此,我们在电梯口站了十几分钟,终是不见有人下来,于是走进电梯,缓缓向上。谁也没说话,我们清楚我们的出现只是虚张声势。果然,当我们走到会议室门口时,他们已偃旗息鼓,大概也是累了。车间主任们挥挥手,示意我们下楼,不要掺和。我们虽不情愿,也只得拖拖拉拉往回走,回到车间,继续工作。
会议室被砸了,讨债者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在接下来的赔偿谈判中,他们不得不接受扣除会议室五万元的损失。他们多半是懊悔的,只是不会有人表露出来。直到谈判结束,他们都表现出一副滴水不漏的团结一心,最终,他们拿到七十二万元。
我们在抽烟室讲起这笔钱时,多少有些羡慕。但没多久,我们便不再羡慕,有消息说,拿到钱的亲友团为了分劳务费,打了起来,最终有三人进了医院。
悲剧变成闹剧实在难看,但存在便是合理。相比人世间的无厘头,草坪的幽静倒显得格外有品味。人来人往,与它无干,或者,它根本就不在乎自己是否存在。若是有一天厂领导心血来潮,在草坪上竖起支架,建起仓库,也不是不可能。它若是消失,也便消失了,定不会呼天抢地,窃得一个苟且偷生。
我与李倩倩认识,是在会议室被砸之后。她是人事部的新员工,第一天来上班就遇到会议室闹剧,这多少有些不顺利的感觉。果然,因为这个事件,公司做出了新规定,办公室工作人员工作未满三年的,要下车间体验生活,少则一星期,多则两个月。李倩倩刚来,不幸被划分到两个月里。
她被派到一车间。车间主任把她交给我,原因不言而喻。我开的是叉车,她坐在叉车上,什么都不用干。车间主任这是在打擦边球,既没违反公司规定,又讨好了李倩倩。毕竟,李倩倩是人事部下来的,说不定过几天就是领导,车间主任不想让她真的干活。
车间主任将李倩倩领到叉车边,告诉她接下来两个月里就跟着我。我郑重其事点点头,李倩倩看看我,笑了笑,她笑得很好看。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我会被她迷住啊!这个预感清晰异常,像电影画面那样在我眼前展示。我也对她笑了笑,尽量不那么做作。
不知道领导们怎么想的,让小青年下车间体验生活,显然不是件大快人心之事。李倩倩来了几天,便愁眉苦脸,觉得哪都不好:胸闷,心跳也不正常。我的医学知识虽不丰富,但也不觉得她的不适跟我的叉车有关。为了缓解她的厌气,我便教她操作叉车,在空地上把一块巨大的钢板翻个身。这种操作让她得到成就感,但是,她依然问我:这种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啊?我通常保持沉默,我的感觉跟她相反,我希望这种日子的期限能再长一点。
我每天带着她在各个车间之间穿梭,她穿着灰色工作服的样子虽然减了颜色,但跟真正灰头土脸的工人相比,貌美如花。这个时候,我希望她是我的女友。但我还未胆大到能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我只是觉得她或许已感觉到我的那点小心思,还是不说为好。
三车间出事之后,我便与别人换了下,避免开叉车去那。有时实在绕不开,也是快进快出。李倩倩知道怎么回事,她一眼不眨看着我的动作。有一次她忍不住问:你在怕什么?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不过我友好地笑了笑,我知道她是无法理解的。
钟光亮的遁去,其实对我影响很大。我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和我在吸烟室里沉默以对。我小心翼翼坐在堤岸上,将自己的脚伸进水里,给人的感觉和大家一样要下水游泳。但我并不游泳,我只是坐在堤岸上。钟光亮是可以陪我一起坐着的人,现在,不会再有了。我想对李倩倩表达这种深深的绝望,但其实很可笑,为什么不跳下水,和大家一起游泳。
李倩倩并未待够两个月,她在四十五天时回到人事部。那天早上,她匆匆过来,整理了一下衣物柜,将瓶瓶罐罐拿走,工作服、工作帽、工作鞋则送给了女工。当时我在抽烟室枯坐,她等了会,也就放弃与我告别,走了。
我回到车间后,她们告诉我:李倩倩走了,不会再回来了。我说她的时间还没到呢!她们说,她把东西都分人了。我“哦”了声,心里突然有种巨大的失落。这个时候我能怎么办?她走了,也只好随她。我甚至没来得及跟她说“我喜欢你”。
李倩倩突然回到人事部,因为有人出了车祸,腿断了,躺在医院里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们紧急召回李倩倩,接替他的工作。李倩倩欣喜若狂,忙不迭回去了。
我以为她很快会将我忘了,不过第二天下午,她来车间找我。她说:昨天走得匆忙,没跟你告别。我以为你会来看我,她这么说。我有些惊讶,说:我挺忙的。她说:是啊,我知道,所以我来看你了。我更惊讶,我连接下来说话的想法也没有了。
我看着她,就像看着遥远的富士山上的雪或是别的什么。总之,我搞不明白她的想法。这是件多么可笑的事。她本该走了,也不用回头了。我觉得她在怜悯我,这种感觉真的不好。
做为一名叉车工,与人事部的姑娘谈恋爱,会有一群人觉得这姑娘脑子烧了。人往高处走,水才往低处流。即便在一个工厂,人也会被分成几等,蓝领的归蓝领、白领的归白领。除非我从蓝领变成白领,但目前不可能,我只是一名叉车工,读康德的叉车工。
关于康德,我也只对李倩倩说过。我告诉李倩倩,我是一名技校生,生来就是开叉车的。她没做评价。她与我不一样,读书生涯一帆风顺。我告诉她我在读康德,她说读康德的人真不多。我“呵呵”笑了下,忍不住又说:我还读如何发财致富。她笑了。她大概觉得我这人挺有趣的,当然,仅此而已。我的世界是怎样的,其实不会有人关心。
李倩倩跟我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走的时候她说:什么时候我们吃个饭?我点点头,在这之前,我们一起坐在叉车上,但没有一起吃过饭。她又说:我经常跟我的男朋友说起你,我觉得你们会成为朋友。我惊讶得嘴巴差点合不拢。我说:你有男朋友了?她说:大学里谈的。我赶紧说:挺好啊,真的。
李倩倩走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她大概忘了把我介绍给她男朋友这回事,我也没想过要认识她男朋友。总之,她在她的生活里,我在我的生活里。偶尔想起,甚至疑惑起来,我与她难道不近在咫尺,只有一幢大楼的距离?
我在生日那天,给李倩倩打了个电话,用的是公司内部电话。她的同事接了电话,说她不在。我就没继续说,挂了电话。给她打电话是为了告诉她,我有女朋友了。其实也没必要告诉她,她大概也不会感兴趣。我登时心灰意冷起来,像失恋一般。
我在超市认识了林一蓓,她是那里的收银员,一笑便露出虎牙。我去的次数多了,她就开始跟我搭话:你喜欢吃酸奶啊?我说:是啊!
有一次,我在她那里结完帐,她就拿出“暂停收款”的牌子。她说:我刚好要回去,我们一起走吧。我说好啊。我在门口等她,等她换下工作服,然后一起出超市,在路灯下走。
走了会儿,她说:你怎么不请我吃点什么?我刚下班,饿啦!我点点头说:我也饿啦!然后,我们一起走进路边一家小吃店,要了两碗凉粉。店主人见这么晚还有食客,颇为高兴,给我们弄了两大碗凉粉,溢出去的样子。我看看她、她看看我,相视一笑,各自埋头吃起来。
有一天,林一蓓路过我们工厂,特意进来找我。我正坐在叉车上与人闲聊,看到她远远从通道上走过来,就跳下叉车,向她走去。这个时候,我满心欢喜。
她说:带我去看看你的叉车吧!我回头指了指远方,说:那就是。她说:看起来很大啊!我就笑笑。
我没有带她去看叉车的意思。我说:晚上你想吃什么?她说:我还没想好。她说着笑起来,很开心的样子。这时有工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对我们看了又看,我认识他,就对他笑笑。
林一蓓与我聊了会,终于想起该回去了。看着她的背影,我觉得我应该感到幸福才对,可是,我没有幸福的感觉,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又觉得与她结婚也挺不错的,至少不让人讨厌。
晚上约会时,我跟她说:我想去景德镇学制陶。她问为什么,我说:我喜欢与泥巴打交道。她就笑了。她说:这事你跟我说说就行,千万别跟别人说。我目瞪口呆,完全无话可说。
后来,我真的再也没说起过这事,一直安安静静开着叉车。
其实呢,我一直想离开。真的,一直想。我觉得我不应该待在这里,我该去别的什么地方,总之不是这里。当然,说这个的时候,我还待在这里。我可以走,没人拦着我,但我没走,我还待在这里。很多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我跟他们一样。就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