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 弦
仁庄纪事(十章)
晓 弦
吸得多一点,或是少一点而已;
吸得快一点,或是慢一点而已;
吸得生猛一点,或是温情一点而已;
吸得张扬一点,或是低调一点而已;
多一点,像大腹便便的官人,时刻准备,做越洋的阔佬;
少一点,像红日面粉店里的新嫁娘,喜欢把秤砣打得像挑着太阳旗的鬼子的枪刺——脸上尚存,新来乍到的羞愧……
生猛一点,像川剧变脸,或者跌停在股市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温情一点,像村口整日傻笑的老男人,和他胸前缠绵了三十年的二胡《梁祝》;
张扬一点,像西边日出,和东边的雨。
低调一点的,像我选上村长的小舅施小雨,将散落在大庙小庵的四大金刚和八方老爷,请进村口敞亮高大的庙堂兼祠堂,集体办公。
在江南,有一种雨,叫鹁鸪雨,她是可以直下进人的心里的。
无论是梅尧臣的“江田插秧鹁鸪雨,丝网得鱼云母鳞”,还是陆放翁的“竹鸡羣号似知雨,鹁鸪相唤还疑晴”。可以想见,鹁鸪雨是多么的缠绵,多么的稠密,多么的令人心怡神荡。
鹁鸪是神性的抒情诗人,她一鸣唤,天会越发地蓝,太阳瞬间变成彩虹!
她一鸣唤,那些在田间地头迷路的人,脚下的路会灼亮起来。
但鹁鸪终是内敛的,除了嘹亮的鸣唤,她几乎很少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偶尔飞起来,刹那间,便隐入不远处另一片灌木丛中。她不像那些雉鸟,喜欢张着七彩的翅膀,拖着香艳的尾巴,故意在那些庄稼汉额前作短暂的停留,然后呼啦啦飞去,消失在青青的河滩草地或碧绿的桑园里。
我是在棉铃初绽时节,遭遇到一场鹁鸪雨。那一刻,我在结满蛛网的祠堂里,刚摇响吱吜作响的童年的木马,却不经意惊起屋后竹林一场浩大的鹁鸪雨。仿佛鹁鸪,要用密集的声音,抵消我清明一样的乡愁。
她真的像高深莫测的法师,在竹影婆娑里布道,从黎明到黄昏。我即刻觉察,在湟湟乡野,只有神性的鹁鸪,才能将游子的内心唤软,才能将一颗颗若隐若现的草木之心,唤入一个个暖融融的梦中。
是一小朵没有来路的棉絮,安静地在飞;
安静得就像案头那块祖母绿玉石。
不知从哪里飞来。不知是被尘世玷污而洗白了的,还是有着天生丽质的处女的白。她棉花糖样的疏朗的质地,让我想起我的属相和前世。
她追着我的书桌飞,追着我的鼻尖飞,追着我的目光飞;
她甚至追着一只苍蝇飞,在她飞碟样灵巧的身子前,那只被吓的苍蝇逃遁了。
她还在我的液晶显屏上飞,她要成为一帧棉絮的屏显,或者背叛尘世,钻进电脑屏显,成为世纪病毒,引发一场灾难?
我左看右察,发觉得这朵棉絮唯一的功能,只是飞。是的,她只是在飞,没有一张翅膀或一张羽毛,却自由自在地飞;
我真不知道她来自哪里——来自一只喑哑了一个秋季的刚豁开嘴的棉铃?还是一件被遗弃在垃圾堆里的破棉衣;或者是来自一个童话?
抑或是专门为了点亮我迟钝思维,而特务一样悄然潜入我的零乱的书房。
这样想着这朵棉絮的时候,我的心变得沉重起来,她让我的头,渐渐埋进了手中捧着那本仿若棉絮制成的诗集。
陌生的奔驰车冲破铁皮隔离带,蹿入屋后的水田却迟迟不肯熄火。门前的旅行社的乌篷船又折了桨。
——这是晌午突然发生的两件事。
那一刻,我正用童话的小米粥喂七十八岁的老母亲。
奔驰车主一边报警一边找来了一根结实的粗麻绳,求我和妻子帮她使劲地一拉。结果,绳子断成了屋顶上散漫的炊烟。
太阳在西边的火烧云层咧开嘴,乌篷船已换了榆木桨。
蜜蜂们正驮着洋槐蜜,飞回香气馥郁的蜂巢。
邻居家的五岁的小外孙,顽皮地模仿陷在泥里已经熄火的奔驰车,在门前的一个草垛里呼呼睡去了。
父亲名土,母亲叫花。我青葱的小名,有草的象形,有新鲜好闻的泥腥味。
我成长的骨骼,黧黑的肌肤,咸腥的血液,甚至,生命里每个歪歪扭扭的脚印,都散发出浓烈的泥腥味。
可是车过仁庄,我看见:一座秋风里瑟瑟发抖几近坍塌的茅屋,像一条搁浅在河岸的破木船,在江南民居的典藏里,奄奄一息。
我终于看清了,草民的草,被原野哄着闹着爱着宠着的草,一旦入了一双法眼,被细密遴选和精心编织,被宠爱有加地送上捆绑着大红喜字的人字架,他山村野夫的身份,像青葱的泥腥,会在日月反复的炙烤里,蒸发殆尽!
考古学家像个仙人,在村庄龟裂的大晒场运足气,借古道热肠的线装书的浩浩乎洋洋乎,说这是一个贵妃一样典藏的城池。
像在默写村庄的天文地理,他在村庄仅存的一面灰色土墙上,用碳笔一一记下:道路、城墙、楼台、学宫、府衙、道署、寺庙、水塘、沟渠、牌坊、古树、闸前岗、府前大街、田螺岭巷、花园塘巷。
他像熟练的甜点师,将芝麻葱花疏落有致地撒在烧饼上。他还记下村庄的胡须、眉毛、嘴巴、鼻梁、额头、青春痘、美人痣,记下男人醉生梦死的花翎的官衔,和欲望喜悦的红荷包。
一百年前,三百年前,五百年前……他把这张烧饼烤得焦黄诱人。
他说一千年前,小村是个香喷馥郁的处子,眼神清澈,肌肤水滑,丰乳肥臀,腰如丁香;
他是岁月的间谍和时间的特务,他现身村口,就带来一出精彩的谍战戏,令用心者感叹,用眼者唏嘘,用情者春心萌动。
这枚1976年诞生的五分硬币,带着一月的哀思,周游世界。也许它见过九月那簇小小的白花,闻到十月那一缕酒香。也许摇身一变,成为收藏家的最爱,成为珍奇的压岁钱。也许它作为门票费,游过天坛、故宫、圆明园,对照天安门城楼辨认过自己的国徽。
也许它曾是煤老板手上的一盒熊猫牌火柴,山里娃嘴里的一个黑馍,广西前线士兵的一次不经意的占卜。或者,是夜半美容院小姐嘴上,那个不到十分之一的葱饼,不然,为什么三个商场收银员,都嫌它脏,嫌它留有北国的油污,南国的熏烟。
但它在我心里,依然有着无比的敬重,它经历了共和国的风雨,依然有着饱满的麦穗和庄严的国徽,稍加擦拭后会露出依稀闪光的银子。
那个夏日,我的外祖母,在空落落的田地,寻觅被遗落的那些谷穗。仿佛她豁口的牙床,正在寻找早年走失的那些牙齿。
那些追赶季节的男女,弯垂着汗湿的身子,用成捆的稻子,去喂成天亮起嗓门的打稻机。
戴着帐篷的打稻机,像一位神性的老者,领着木偶样的男女,大干快上。却懒得去想一下,齐唰唰吃掉的,是一些怎么样的头颅?
而我的外祖母,远远地,被甩在吐着烟尘的灰色轧稻机后边;
她像季节不屑于收割的一棵稗草,干着那些自以为是的人,尚未干完的事。
许多事情,开始干的人,多如蝗虫,后来,便成了一个人的残局……
惊蛰之夜,她们甩掉难忍的奇痒,与那条原始的尾巴博弈,褪去不知是谁加冕于身的黑袍,寻找自己的朴素的真身。
像一场突临的阵雨,消失在田角地头,她们似乎早已忘掉了时间。她们一不叫春,二不叫床,更不会随意叫屈,指甲大的身子,深陷于纷繁的农事。
她们惧怕进城,成为宠物鸟的最爱,成为实验室刀俎下的标本。她们喜欢群居,像我家的几个穷亲戚,常常结伴于村前柴草垛前,像一群懒洋洋的马铃薯,晒着春天的暖阳。一旦遇上风寒咳出的声响,竟然会被指认为向季节示威,企图密谋与暴动。
有时,一只腥味十足的手,会是自己的命运。一坨还在挣扎的红色诱饵,会是自己的宿命。
即便这样,她们依然拒绝滴血认亲的游戏,甚至,拒绝承认自个儿是牛蛙的后裔,更不认为春天是江南的好时光……
并且,死也不忘——自己穿麻戴孝的身份!
此地风景真好,洲筑湖上,塔安洲上,那么多男女,草籽一样,撒落在塔旁的寺庵。
天气好时,分得清塔上男和女,塔下僧和尼。棹歌年年新,烟雾天天起。其他的城市也大同小异,偶尔是苍茫。
天气坏时,见得到唐末清尾,青灯马褂,有的朝代缺尾巴,诸如王侯将相,登岛赋诗,纵酒论天下,也不管东湖的东,西湖的西,还是其他,仅是换名云云。
上岛之路千千万,有渔船、汽艇、游泳或步步球,有情圣鸳鸯……
汉白玉运去,紫檀木运去,盐和佳肴运去。不可缺皇气十足的竹叶青酒,不可少西施钟情的紫皮槜李,或铭或碑,赋与诗。
——菱歌八两,渔歌子二百五,竹子词半斤。
湖是湖,岛是岛,游客是游客,光影是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