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姜 华
光芒(十章)
陕西姜 华
从鸟的翅翼上滑下来,轻轻地,光芒像一只无形的手。
穿过平凡的尘世,白天或夜晚。
这些光芒温暖、悲悯、关怀,如萤火闪烁、飞舞、游走。
头顶青草的人,坐在荆棘之上,细细打量阳光伸过来的手势,把一些微弱的生命逐一扶起,让石头开口。
尘世的光芒,注视并聆听,来自低处的哭泣、诉说或歌唱。
站在高处的阳光,笑声浪漫而畅亮。
一只画眉在山间忧伤地歌唱,杜鹃花在山野,默默承受着开放的痛苦。
谁来照耀这些卑贱的生灵。
我的父亲母亲,早已被一堆黄土,掩埋了还未说完的亲情。
我的人生更加潦草,一边漂泊,一边写诗。把苦难熬制成鸡汤,痛并快乐着。
轻轻拭去生活中的失意,打开尘封的美好,纵然一生被苦难包围的人,也会被瞬间的欢乐击伤。
十字路口的灯光,点亮南来北往的眼睛。
光芒如此公平,上帝也是。
生命是平等的,尊严也是。
万物皆有生的权利,亦有死的自由。
多少年后,我发现,不论多么贫瘠的土地,都能养育顽强的信仰和生命。
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竟然使一块不毛之地灿烂。
把生命的精彩高举,顽强、内敛,还有些悲壮。
在我的家乡秦巴山地,当年贫瘠的土地上,大雁也不愿收拢翅膀。
一块曾经苦难的地理版图,仍然有歌声在那里世代歌唱。
比自然还顽强的是生灵,比万物还缄默的是土地。
那些来自民间、抗争命运的合声,如天籁之音。把人们的欲望、欢乐和忧伤,一层层覆盖,又渐次打开。
山地再张狂的风,也高不过一株野草。
旺盛的生命如火焰,世代在血脉里回流、燃烧。
此消彼长。万物往生。
歌声时而忧伤,时而呐喊,如细雨,似风暴,像海啸。
只有穷人的天堂,才会有这样的绝唱。
自由、沙哑、放肆的歌声,来自城市阴暗的棚户区。
在阳光不能抵达的地方,在雾霾的阴影中,生长着草根一样的生命。
棚户区歌声于中秋夜天籁一样传来,击中了一位异乡人的孤独。
那些歌声低沉、舒缓、忧伤,于夜幕下绽开,如白鸽飞翔。
一群异乡的打工者,在尘世最低处,站在生活利刃上,给命运歌唱。
把一车负重的生活拉上陡坡,用粗茶淡饭拓宽命运坦途。
一群面容模糊的人,把针尖般的幸福,在月光下成倍放大,再放大。
旅途上孤独的灯光,被那些音符依次点亮。
一个人的声音,被巨大的城市淹没。
我已陷入那些歌声里,不能自拔。
旅者人在江湖。暴风雨来了。
那些汉字,日夜在稿纸上疾走。
修辞疑似得道圣贤,神秘莫测。
书房坐南朝北,走向有些诡异。12平米空间,飞翔着沉重的翅膀。
起飞于夜晚,蛰伏于黎明。
窗外的阳光,总是在午后,或者更晩一些时候,偷窥一下简陋的书房,刚好与我的阴谋形成一个夹角。
斑驳的光线,忽明忽暗,把我的主张倒映墙上,像一张画皮,若隐若现。
汉语的一个意象,鬼魅般折磨、诅咒着我,让我不得安宁。
瞬间浮现的场景,似陷阱,常常引诱我一脚踩空。
有时阴影中的光芒,甚至比阳光下的黑暗更具威胁。
雕刻着锋芒的思想,往往把人灼伤。
文字似风暴,必将冲破牢笼的囚禁。
假如生命能够倒叙,或者从终点返回原点。
一片叶子被风吹落,就会有一个生命诞生、转世。
上帝收走了凡胎,灵魂有序飞翔。
有些人终生在丈量,新生到消亡的距离。
一个人假若死了,他的名声还能支撑多久。
凡心不泯的人,生与死都很沉重,有时,欲望会把生命压垮。
我看到。一对鸟儿为赛歌啼血而亡,一只贪食的豹钻进猎人的陷阱。
尘世的拼杀消匿了多少声音。
生命漫长而又短暂,误伤自残,引力失控,星辰陨落。
坠入尘埃的生命,又有几个功德圆满。
生死并没有十分清晰的界限。有的人死了,却还活着。
有的人活着,已经死了。
佛说:欲望越大,苦恼越多。
佛说:万物皆空。
拥有羽毛,谁不想飞翔。高处的蓝多么诱人。
自从多年前一场雷雨折断翅膀,高处的蓝,远处的绿,尘世的红,皆成为我今生的仰望。
多少次,我拭图抬起沉重的头颅,多么艰难、无奈、忧伤。
心中有一方蓝,总是在春天,或寂静的夜晚,不可阻挡,郁郁葱葱萌发。
还有爱情、亲情和友情,纷纷远行,高贵、忧伤而迷茫。
那位带着一口方言,离我而去的女人,她只是爱的太苦。
我现在多么期待,一场风,把我卑微的梦想劫持。
扬起倾斜头颅,仰望天空那一片蓝,像火焰,在燃烧。
诗和远方,仍在前方招手。
骨头、盐和火种,日夜在我体内暴动。
一场风暴过后。所有的锋芒隐蔽起来。
果实隐身在叶子后面,阳光隐身在黑夜后面,阴谋隐身在证据后面,生命隐身在死亡后面。
那些斑驳的光线,隐身在我的影子后面,偷偷地笑。
我将在何处隐身。
风吹来一片叶子,也许是杀人利器。曼妙的表情里,蓄谋了多少陷阱。
夜鸟死亡,也许源于飞翔。蚂蚁结队逃亡,昭示着什么?
钻进坟墓的人,带走了多少快乐,爱恨和情仇。
那些强大的、甚至微弱的光线,仍在努力,它在试图照亮什么。
我只是世俗里的一块老年斑,曝光在阳光下。
一块在风浪中翻滚的石头,外表光滑,内藏锋芒。
光线有毒,易让人误伤。
历经半生风雨磨砺,还有什么能够让我放弃。
清晨推开窗子,第一缕光线照进来,那些阳光是我的。
楼下白玉兰花开了,枝丫上有翠鸟在叫,鸟鸣声是我的。
稿纸上文字,水流一样奔跑,那些文字是我的。
厨房里香味飘过来,妻子与儿子在欢笑。她们的快乐,也是我的。
那些甜蜜的、忧伤的、若隐若现的欲望和秘密,爬山虎一样往上窜。还是我的。
辽阔的尘世,掩埋了多少苦难和欢笑,那些苦难是我的,欢笑也是我的。
一棵树在风暴中折腰,疼痛是我的。一个人在夜色里奔波,孤独是我的。
还有父亲的咳嗽,母亲的叹息,和妻子人到中年的唠叨,正在消退的生命,也是我的。
还有漂泊在异乡,那些草根一样的生命,还是我的。
最后仅剩下死亡。死亡也是我的。
我正在练习,努力改变行走的习惯。
在夜色中赶路,尽量把脚步放轻,让那些苦难的动物、植物和流浪的灵魂,做一个好梦。
在生存的压迫下,我学会了辨认风向、语言和脸色。
过多的仰望、期待,已经摧毁了我仅存的坚强。
从现在起,我要压低自己的声音和欲望,低下去,做一块沉默的石头。
可是,体内仍然有欲望之火,燃烧、攀升,蓄谋燎原之势。
我看到一只苍鹰被雷雨击伤,站在悬崖上,湿淋淋梦想仍在翅膀上抖动。
还有那只蜜蜂,对那些有毒的花,射出了唯一的锋芒。
我经常自勉,不要在势利面前折腰。我怕今生蹲下去,再也站不起来。
有一天,我梦见体内长出一根竹子。
再大的风,也不会刮走我的头颅。
中年之后,我开始学习倾听。
东南风过来的时候,我倾听雨水与庄稼的声音。
西北风过来的时候,我倾听民间与尘世的声音。
这些声音,或高昂、或低沉、细密而忧伤,撞击我的耳膜。
我惊讶这些近似宗教,尘世的方言和哑语。多少次,我试图接近它们,却一脚踏空。
多少年来,失语的我,只活在一种声音里。
抱紧一个细节,不停地敲打那些瓷器,直到发出光芒。
有爱喂养生活,这就够了。还有我苦难的诗歌,这就够了。
现在,我的天空经常布满乌云、泪水、和苍茫。
初春的阳光照过来,还有什么不能够让我放弃。
甚至生命,爱,和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