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保忠
旅途
○ 王保忠
在北京的街头,一个外省人,看到了一只麻雀。
它从楼顶上起飞,翅膀切割而下,那弧线可以说是柔和,优美,也可以说是强劲,笨拙。它稳健地落在人行道上,背景是匆匆的行人和车流。而我一眼就看到了你,亲爱的麻雀。我是一个外省人,肩着出门时惯常的背包,在北京的街头奔走,不用说是行色匆匆,满身疲惫。
可是啊,我居然一眼就看到了你,亲爱的麻雀。
你究竟来自哪里?
可是老家屋檐上蹦跳的那一只,或是南墙边老柳树的枝头筑巢的那只?我看着你,看着你专注而机敏地在街头觅食。你觅到了什么,是匆匆的上班族遗下的一粒面包,还是热腾腾的烧烤?我不知道这个城市有什么赐予你的食物。但我敢肯定不是玉米,不是谷子,不是高梁,不是黄豆绿豆——是的,肯定不会是乡野里原生的东西。
那一刻,我停顿在北京的街头。
我是一棵来自外省的树,我的脸上有杨树的表情,木讷而方正。在我的家乡,许多许多杨树都适宜麻雀的生长,树的头顶是天,是无边无际的蔚蓝,脚下是泥土,上面清晰地印着麻雀走过留下的诗行。我就这样停顿在街头,就这样看着你啊我亲爱的麻雀——一个外省人,看着你在北京的街头觅食。
在北京,做一只麻雀或许是幸福的,所有的楼群都是你栖身的树木,在这里你筑你的巢,生儿育女,生生不息。因了你的劳作,子孙们或者将在这里优雅地生活,一切井井有条。亲爱的麻雀,祝福你!我看着你,目光里肯定不无羡慕;我看着你,就像看着我的亲戚,血脉里的一分子。我看着你机警地觅食,我知道觅食还有个美丽的代名词,叫生存。在北京,在这个喧嚣的都市,你有你的树,你有你的枝头,你有你的面包,可是啊,亲爱的麻雀,你为什么还那么孤独?你的朋友,爱人呢?
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你的性别。
我看着你,无视了街头的车辆,好像这世界只有我和你,只有我看着你。那一刻,偌大的城市那么空洞,空洞中只有你啄食的声音,轻微,柔弱,像经了烈日的火山岩在轻微爆响。亲爱的麻雀,此刻你是幸福的,虽然你警觉的翅膀随时准备起飞,可我知道你是幸福的。对你来说,这个城市的食物多么罕见,这个城市留给你的面包何等稀缺。可是啊,亲爱的麻雀,你飞到这里,一定有你的理由,有你不愿叽喳的原因。
那一刻,你肯定忘了做一只北京的麻雀多么不易,一粒面包或者就是天堂。无关音乐,无关优雅,一切就这么简单。
这一切其实只是一瞬间,而我外省的节奏缓慢了你觅食的过程。一个外省人看着一只北京的麻雀,在那一刻停顿下来,这个世界也停顿下来。而一切又随着你的起飞结束。世界重又忙碌起来,车水马龙。你飞你的,我走我的,我们都同样行色匆匆。
你并不优雅的弧线和我外省的步履。
这一年快要结束时,母亲的身体突然发出了警报,这本来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作为儿子,我太知道母亲的身体已是一挂老车,需要经常地检修,毕竟,它在过去的岁月里承载了太多。母亲和我们谈论最多的,便是药片,最近缺什么药了,什么地方又不舒服了等等,听得多了就有些厌倦,不耐烦,于是在我们倦怠的时候,母亲突然又病了。赶紧把她背上车,送往医院。在夜晚疾速行驶的车上,车窗外斑斓的灯影投在母亲脸上,而她却呓语似地说着一些我们半懂不懂的话。那一刻,我以为母亲不会醒着回来了,即便能回来也不是过去的她了。在夜的车上,我忽然觉得死亡离我们太近太近了,就在这黑暗里潜伏着,随时会扑向你。我紧紧搂着母亲的身体,害怕那只高悬的黑手突然把她从怀里夺走。夜里,我守着病床上的母亲,看着液体一滴一滴注入她的身体,觉着时间是一条黑色的河流。后来,母亲似乎是睡了,想着她这辈子的不容易,在台灯柔和的光线里,我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我看到一滴泪从她眼里流了出来,在皱纹的沟壑里淌着。后来的情况是,在医院里住了几天,母亲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起来。那个身体虽然苍老,却又固执地行走在我们的视野里了。
孩子呢,孩子的身体也常常令人牵挂。有一段时间,先是咳嗽,半夜里听她咳得厉害,问问,说没事,早晨又早早爬起来上学去了,书包呢,是空前的沉重,且大,似乎五千年的学问都塞到了里面。好像是,自打上了初中,孩子就一下子长大了,个子拔高了,吃饭穿衣也再不用大人照料。回了家,也不大看电视,在自己的房间里默默地做功课。往往是,妻子早做好了饭,孩子依然昏天黑地忙碌着,不得不去喊她。于是知道我们都不年轻了,孩子长大了,我们就不年轻了。有时候,看着女儿,真的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长得那么高,都超过了她的母亲,而这几乎是一眨眼的事。妻子把她当做了朋友,有时候看着她母女俩在一边说话,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做爸爸的,很多余。也不知该不该在旁边听上几句。
妻子这一年是空前的忙,在单位忙,回到家里还是忙。好像总有做不完的事,那一双手总是不闲着。好像一闲下来,就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就是没把家收拾好,没把我们照顾好。一年前,她还偷偷从单位里跑出来,去和同事结伴逛逛商场,在时尚的衣服前流连,常常被一件连衣裙迷得神魂颠倒。下了班,偶尔还跑到网上聊聊天,卖弄一下自己的学识。过了个年,好像就务实了,对时尚的东西避之三舍了,成熟得让人有点吃惊。这一务实起来,也忽略了自己的身体,有一次居然晕倒了。不得不带着她去看医生,开了一大堆中药,煎出来是满满的一大碗,愁得她恨不得让我喝了。好了后,依然还是忙,你很想对她进行一次严厉的整风,但是看着她胖起来,小腹也不再如先前那般精致,想想她或许是真的好起来了,可喜可贺。妻子问我对她目前的形象有何感受,我呢,虽然对她的胖极为不满,但还是说,身体好了,别的无所谓。我嘛,是绝不会颠覆这个幸福的家庭,让你沦落为“前妻”的。妻子眼睛睁得多大,啊呀老王,你还野心不小啊,你以为你是谁啊。谈笑间,日子似乎也多了一点乐趣。
一直觉得,在家里,我的身体是最经得起敲打的,坚不可摧,然而这两年,似乎是每到了年底,就要大病一场。偏偏我还是一个忙碌的身体,有时还真的想认认真真地感冒一回,在床上舒舒服服躺几天,看看书,或者什么也不去做,贵族似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当脑子里刚刚萌出这个想法时,偏偏单位生出了事或者多年未见的朋友要来,总之都是无可推避的。陪着去四处看看,陪着吃饭,喝酒,嗓子是越来越疼,疼得几乎是窒息了。客人走了,单位是彻底不能去了,又不愿去医院。那一天,妻子不得不把巷子口开诊所的医生请到家里,坚决地要给我输液,想想也真不能大意,就躺在床上了。说来也怪,这一躺在床上,还真的有了一种生病的感觉,觉着自己其实很脆弱,很无助。输液器的针头插到了手背的静脉里,那根淌着液体的细细长长的管子,就好像一根绳子把你拴住了,动弹不得。妻子说,这回是把你拴住了,乖乖地躺着吧。我乖乖地躺在床上,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妻守在旁边织毛衣,看着看着,就有些感动,觉得日子原本就该这样。一个停顿的身体,一个柔软的身体,现在离得这么近。
这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我们的身体在这一年快过去的时候,都有过不同的停顿。我知道,这些身体很快又会忙碌起来。身体忙碌起来,好像是谁的话都不听,谁也管不着,我们就乘着这身体的车走啊走,谁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出些故障?只是,觉得真该慢一些了,这样遇到坎坷和危险的时候,才能刹住车。要知道,还有那么多的身体等着我们去关心,呵护。要知道,还有最亲爱的人就在你不远处跑着呢。
旅途,一个人漫长的旅途,再没有比带本书更合适的了。我喜欢在旅途中带一本书,看不看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可能会规划你此行的心境。这一次我带的是里尔克的《马尔特手记》,好像,这一部关于孤独、病痛、死亡、恐惧、爱和上帝的书,完全符合我此次出行的构想。本来我想也没必要带上这样一本沉重的书,它的内里以及重量肯定会让我的旅途产生一些不快,但我站在书橱前翻来翻去似乎没有更适合的,终还是带着它上路了。
人在旅途,可能会想起好多事,所有平时被忽略的,淡忘的,遮掩了的想法,都会随着时间和空间的移动卷土重来。这时候,一本书或书中的某个段落会将你拉回来,让你不至于被那些零七碎八的事情所掩盖,所以,旅途上带不带书、带什么书就显得很重要、很迫切。当然,在枯燥的旅途上,你免不了会把目光投向车窗外,去看看田野,以及从窗口迅速划过的树,还有鸟一样飞翔在天空的云。但是时间久了,你会发现它们其实千篇一律,这也决定了我们的目光有时不得不移向纸上的风景。
但是,即便在旅途上,即便某本书规定了你的方向,思绪却还是时而会背离既定的轨道。比如现在,我已经想到了这样的旅途最终将和你联在一起,我知道这次出行的意义其实全在你,你便是我旅途的终点。我一直在猜想,病房里的你,在想什么?当表情在泛黄,当健康的身体蜷缩成一只蜗牛,当思想滞留在一个黑洞,你在想什么?或者,你什么都不想,人在病痛之时,他的思绪或许会像我手中掸掉的烟灰。所以有时候我不敢看车窗外的天,这一片天也在你的头顶上,当病痛的阴影笼罩着你,我这头的天便蓝得忧伤。此刻,我要去的那个城市还没有落雪,而几天后当我和你一起站在窗前看今冬的第一场雪时,我不知道来年还能一起看雪吗?那硕大的柏树撑起了多重的雪,美好的造型让你也发出了惊叹。曾经有个美好的愿望,陪你去看一看那个著名的建筑,但是一觉醒来我们的想法便落空了。我知道这一切都源于病痛。所以我旅途上的天在一点一点变小,当它与那座城市交融在一起时,我就再看不到天了。
最近一段日子,因为你,我常常想到死亡。死亡,曾经一度时期弥漫在我的小说里,但那都是过去时的,是虚构的时间、地点和故事。现在,我不得不面对这个黑色的词汇,在一个真实的时空里,想着这个词汇时,天还是那么蓝,没有一点下雪的迹象。这让我觉得死亡就在身边。
手上摊开的书里有这样一段话:“我们每个人的死都一直包藏在我们身体里,就像是一粒水果包裹着它的果核一样。儿童的身体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死,老人们则有一个大的死。女人们的死是在她们的子宫里,男人们的死则在他们的胸膛里。每个人都拥有它,这一个事实赐予每个人以非凡的尊严和静穆的自豪。因为死亡的威胁,生命便显得如此重要,如此瑰丽也如此紧迫。那么中年呢,中年人的身体里包藏着一个怎样的死?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死?”
敏感而孤僻的里尔克一生都活在孤独里,他在孤独中思考着人类的一些细微的精神命题。我一直觉得病痛和死亡离诗人最近。或许,世界上总是那些不幸的人在思考,而快乐的人则因为快乐很少去思考。快乐与痛苦,我不知道它们在人的一生中哪个会占更多一些比例,或许它们会垄断一个人的一生。但是,比如说这是个痛苦的人,他的一生就没有一点快乐吗?不是说痛苦和快乐都不是永恒的吗?然而具体到一个人身上,这种因素有可能是一生的,他的后代或许会快乐,而他这一辈子肯定是不会快乐的。比如我曾经送走的那些人,当痛苦给他们划上最后的句号时,他这一辈子可能就是不快乐的了。当然,假如真有天堂这个幸福空间的话,他也许会快乐。
后来,当我走进肿瘤医院的大门,我看到很多人离着痛苦或死亡那么近,而更多更多的人,因为这些呆在里面的人,他们的人生肯定在一瞬间也会发生些变化。比如几个月之间,你的人生会急转直下,不可遏止地坠落。这让我想到了柏拉图的一句话,巨大的地震和洪水来临了,一夜之间,亚特兰蒂陷进了裂开的大地之中。我想这就是人生的低谷。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们的思绪只能随着一起坠落,下沉到深渊之底。
我又记起了波德莱尔的几句诗:
下沉到深渊之底,是地狱还是天堂,又有何妨?
在陌生的深处我们将获得新生。
这首诗的题目就叫“旅行”。
这样的旅行注定有个终点。每个人的旅途也注定有个终点。就像因为死亡伴随的静穆人生。而当我们说终于走完了这段路,这个“终于”后面会暗含着什么,是不是希望或新生,不知道,但我们却期待着。
想想,应该是冬天刚刚开始吧,应该是个阳光透彻的下午,早晨落在院子里的雪已让风收拾了个差不多。留下的,若隐若现,甚至掩不住我的欣喜,渴望。夜里或是梦中,恍惚听到它们的裙裾扫过窗户的窸窣声。忽然想,是不是去到野外看看,城里的雪总是太细碎,不养眼,更难以解渴。
于是,一个人静静地往城北开去。
细腻而幽暗的柏油路从车轮下伸向远处,宽阔处没有一片雪,路沿上还残留着肤浅的几点;两旁的田野呢,也不过潦草的一层,再细看,会发现一些斑驳的脚印,那是风走过后留下的。远处,一座座或蹲或卧或立的老火山,沧桑的褶皱里嵌的是淡淡的白,很安静,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每一次,我总是沿着这条路深入那些山,拍几张片子或只是随便看看,这,几乎成了一种习惯。那是怎样的一些山,看一眼或几眼,就会被它们的安静感染,不,是感动。它们,曾经燃烧或喷发,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落了雪,就更安静了,这时,你的心跟着也抹上了淡淡的一层白,润湿,清爽。
但现在,我多么希望遇到一场盛大的雪,天上是,地上是,山上是,山下也是。要知道,这是在冬季,在冬季,我们总希望与一场盛大的雪不期而遇。于是就跟着车走,而车则寻觅着雪的影子,就这样无休无止地行下去——我看到了火山之外的雪,也在山顶,我们叫它六棱山。高挺,峻拔,雪好像总是乐意到达这样的高度。想想,那洁白如神女一样的美好,它其实不愿停留在城市,雪,总是像鸟一样希望栖留在远离喧嚣的地方。于是车轮的方向一再随着路的转折而修改,路呢,两旁的树笔挺地站立着,颜色却和这个季节一致,灰蒙蒙的,时不时挡住你的视线。本来呢,觉得那山头的雪离你很近,可当车到达规划的某个地点时,雪,其实还在远处。于是一直追着走,渐渐就陷进了时间的逼仄处,掉进了黄昏,却终没有嗅到一丝雪的气息。
我究竟想要找到一种什么气息呢?说不上来。只能回望,把目光投向很多年前出发的地方,那是亲爱的贫贱故乡,那是贫贱又无比高贵的雪,我熟悉那混合着柴禾味牛粪味的气息。我追着那个很像我的少年的背影,在太阳疲惫时,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奢侈的念头,跳下车拍摄远山和山上的雪。
我想,就把它留下吧,留着等我以后解渴。
这样的追逐不知有过多少次,或者根本就不曾发生,只是一个梦而已。
一个人,随着车轮走,就像走进了卡尔维诺的小说或张岱的小品,迷醉,却始终无法触及掩在后面的主题。多年前,我一直以为火是冬天的中心,现在才知,那散漫的雪其实才是冬天的主角。事情就这样,过去看重的如今淡了,过去淡了的如今却重了。
再比如眼前这场雪,我不知道它究竟来自我的心头或记忆,还是原本就纷扬在现实之内。本来呢,是要去五百里之外的那座城市去开会,该安顿的都安顿好了,早起就要出发,却发现窗外出奇地白了,打电话一问,高速路封了!此前,没有半点落雪的征兆,电视或广播也没有透露任何消息,一夜之间,大地却无声无息地白了。怎么说呢,我心中竟然没有受阻的失落,反而暗暗地有些窃喜了。
雪好像只垂青这一片老火山,老火山脚下的小城,而山之外,并不曾有这样的冷艳,这样的惊喜。于是知道,这样的雪需得精心呵护,就像我们心头某些脆弱的想法,稍纵即逝,所以,午后,我又一次开始了按捺不住的私奔,这很像是青春时代的某种悸动。
天是说不出的冷,风是出奇得硬,这样的风刮出的是少有的瓦蓝,这样澄澈的天宇下,看雪的念头就更透明更强烈了。毕竟,这是一场接近我内心的雪,它离我的期待很近,可走出老远之后才发现,雪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盛大。或者,是我的期待太重,就像很多年之后,蓦地看到少年时期的恋人,觉得她其实远在你的想象之外,意识到这一点,你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很失落。于是只有继续寻找,转折,再转折,除了寻找你还有什么办法呢?
行走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我注意到那个凌驾在我头顶上的被叫作太阳的圆球,它行走的路线像冬日一样短促,在逼近终点的时候,它会像一只开屏的孔雀,骤然放出夺目的光芒。好多次我去拍摄火山,发现如此迷人的开放实在太短暂了,稍纵即逝,所以有时候,我放弃了行走,索性把车和自己泊在某一块高地,像成语里那个坐在树下等待兔子撞来的农人,期待着那愉快的一击。一只奔跑的兔子撞到树的腰部,和那迷人的图景撞到我的眼睛并没有什么区别,重要的是,快门按下之后,你会发现在这冬日的黄昏,扑入取景框的雪其实比晚霞更灿烂。那惯常的塔寺,塔寺立身的山,夕阳下那沟壑里静静的雪,竟然给了你一种出奇的震撼。后来当我拿出这些照片解渴时,更确信了这一点,沉静的,火红或橘黄之下的雪,它的内心其实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如果没有了雪的映衬,这照片又会流于怎样的平淡,还能找出一点意味,还能称之为有意味的形式吗?
所以,我习惯了这样的行走,时不时地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触动你,比如那夕阳之下的雪,会是你平淡日子里最燎亮的传奇,让你为之深深感动。
很多时候,我就活在这样细小的感动里,任它们点点滴滴地滋养着我,我的日子。好多次,当我的内心干渴之至时,我会突然从书房里奔出来,去重复这样的追逐。
比如这一次,持续已久的感冒还没有消散,我忽然想去看雪了。
叫上朋友匆促地出发,在车快要驶出小城时,才想到要去的是河边的一座水库。雪,在这个盆地里的小城日益委缩,我们的生活堆满了厚厚的灰尘。我因此时常放纵自己的想法,看着它们究竟能走多远。比如现在,我忽然想到了冰湖,想到了冰湖上灿烂的雪。我的朋友们呢,又总是怂恿着我,由着我胡乱地想,甚而至于跟着我的想法胡乱地走。
我和朋友站在水库大坝上,从垛口去看那沉静的冰湖,看它怎样拉宽了我们的视线。这很像是冬的一个根据地,冰和雪在这里完好地储存着,让你觉得灰蒙蒙的日子有了一抹亮色。还有坚硬的风,从河谷里滑着冰溜来,吹向垛口的几张脸,提醒狂热的你要冷静,冷静。我发现在风的鼓动下,冰湖里的雪在疾走,不像在田野里,风是散漫的。雪沫烂漫着,就像快艇滑过时扬起白色的波涛。我按下快门,觉得那波涛同时也涌进了眼里,在日后的检视中我发现那种动态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凝固,它还是以行走的姿势行走。这或许就是风的形状。雪在冰湖里行走,轻盈而扎实,柔软而坚硬,它吹到坝下的石头上,便溅起一浪浪白。这很像是一场精心准备的演出。再后来,像任何这样一次不得不草草收场的猎艳,盛大的落日又总是会来到。我看着它慢慢慢慢地洗涮了日子的苍白,给你勾勒出了一天的精彩。
总是这样,我们不停地走啊走,停顿那么一小会儿,然后再往前走,走走停停,不就是心有所待吗?我跟着陷进了黄昏,陷进了落日的色彩和情绪里,再不走,或者就会陷得更深。而当我们把车开出一段,渐渐远离那冰湖时,我不由自主地举起了相机。
我发现,雪,田野里那一垄一垄的雪突然嘹亮起来,像刚刚长出来的禾苗,这让你觉得大地是新鲜的,冬天也是新鲜的。还有,大地是有层次的,冬天也是有层次的,只有思想,只有我们的心魂是浑沌的。我于是明白,我们不仅要仰望天空,更要向大地上那一垄一垄的白雪致敬。
那个下午,走进这院子时,心里忽然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感动,这感动又因了秋风的渲染加剧了。三年了,每天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好像从没去多看一眼,好像,这里的一切与我毫无瓜葛,风马牛不相及。但那一刻,那风中正肥的树,被青藤包裹了的有点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老楼,以及树的根部、房的脚下,那偶尔的几片黄叶,惹得我用手机拍了。
那一刻,东院那棵枝叶探上了二楼的山楂树,藏不住的果实正红。
后来我发现,打在照片上的光线,与这院子的几幢楼,与这个季节的颜色是一致的。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静穆,就像一种人生。将照片发出去时,我加了几句话,好似有“庭院深深几度秋”的字眼。
没错,这是处老宅,至少是有百年的岁月了,因其古,其旧,其深,便有各种泛黄的传说。某日我在编一篇稿子时,隐隐看到了它的一些蛛丝马迹,作者正是当年院子主人的一个亲戚。我因此特别加了个栏目,叫万象杂话,说万象,有点大,其实,虚位以待的是有关这院子的一些老旧消息。毕竟,这院子不同于别的院子。我相信,不只是我,很多人都渴望咀嚼它的一些往事,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世事纷纭,任何一个地方的主人都不会永远,这院子也一样,转来转去,就成了这般模样。一进来,就会看到那棵虬劲的梧桐,这大概是变中的不变了,再早一些岁月,它并不像现在这么孤单,有个同样挺拔的伴儿。某年,一位我们熟悉的作家逝去后,据说,这棵树突然拦腰折断。假若不是个传说,那么,这定是棵有情有义的树,因为想着一个人,魂魄就跟着去了?以此类推,这院子前前后后、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树,树下的每一棵草、草棵下行走的每一只虫子,或者都是有情感的?
那棵树离开的地方,现在站着一棵未成年的柿子树。前几天,也是一个下午,进入这院子时,这棵树猝不及防地打动了我。是的,站在我面前的这棵树,最后一片叶子也被季节摘走了,果实却都在,一个都不缺,是那样触目惊心地挂在光秃秃的枝杆上,有些萧条的季节里。我拍照时,有个诗人可能受了启发也拿出了手机,我想一棵能让诗人感动的树,一定是棵有意味的树。或者,干脆就是站在我们面前的一棵诗了。后来有朋友感叹说,设若我们也是一棵树,多少年之后,能挂几颗这样的果就不错了。
以前,我对这棵树也没有多少理解,那肤浅类似于对这个院子。任何一个有历史感的地方其实都是部老书,需要用心去品读。比如,从西院到东院有三个可以通行的月亮门,中间那个稍大一些,门额上还有一些字,比如邀月、满庭芳、留云、栖梦等等。再往上,连接东西两栋主楼的是一座天桥。我刚来时,看着邮局师傅将装着鼓鼓囊囊杂志的帆布袋从天桥上扔下去,心里说,会不会把里面的书摔坏呢。下去一看,每一本都好好的,以后,我也学着从天桥上扔东西了。这是一种细小的经验,是这院子日常生活的一个细节。以前,我在天桥东侧一进门那间屋子办公,地板是木的,走上去能听到“空空”的声响。窗外便是那棵山楂树的枝枝叶叶了,到了下午,它们会掳去大部分光线,不能不开灯。西楼的情景似更甚,每间办公室,整天都得开着灯。后来我搬到了南楼,南楼是后来修的那种中规中矩的筒子楼,无甚特色可言,与正楼的情景自然是无法比拟的了。后来有人告诉我,我办公的这个房间也是几易其主,那个写《老井》的人便在这里住过。我不由记起在网上发现的他的一张近照,老了,两鬓斑白,那本书却还在不断被人翻阅。刚搬进来时,书柜里没几本像样的书,知情者又说,过去这屋子的书堆得进来都没处站。我能听出他对那个作家的崇敬。我有些羞愧,是真的心里羞愧,先是买了两盆花,一盆君子兰,一盆龙树,花盆里的土是这院子的,肥是传达室的李师傅帮我买的。培植上了,我并不去管它,有时候出去一段时间甚至都忘了浇水。某一天李师傅进来给我送报纸时,看看那两盆花草,说,真是长得好看多了。现在,柜子里的书越积越多,沙发上也是,多得我都有些犯愁了,有时候站在那里傻愣愣地想,是不是该处理掉一部分了?
这楼因为只有两层,夏天就热,不像主楼那么凉快。但好处也只有我能体会了,安静,几乎没有人打扰,当然这可能与我的性子有关。刚来时,偶尔我还吹吹牛,后来对这院子有了一点理解,就不敢吹了,不只不敢吹,话也更少了。这院子,虽说是务虚的,却不喜欢夸夸其谈,若干年前,那个在这里居住的老人曾叮嘱后生,后来者,用作品说话。这世上的话,大多是废话,寡话,扯淡的话,说过也就说过了,有些却历久弥新,会在某一刻忽然撞向你的心扉,撞疼你。
与外面的喧嚣相比,不只是南楼,东西两栋主楼,以及主楼后面的楼,其实都是安静的。每个进到这院子的人都有这种感受。不管外面多热闹,进来了你就能感到一种幽静。院子外就不同了,走出这条胡同,便能听到喧闹的市声。而一开始,就像不适应这院子的安静一样,我也不适应街上的市声。后来好像都想通了,想明白了,眼中的世界就是另一番模样了。夏天,下班时,从巷子里出来,有时我会从巷子口的摊前顺便捎几棵菜或什么。冬日,赶着点出了院子时,往往又是满街满巷的灯火了。穿过十字路口,在那所小学的墙外骑一辆自行车,也游进了车海里,一切,好像本来就这样,很久就是这样了。
但其实不是,其实一切并不是这样。
就像不久前我才对这院子有了一次感动,也是在不久前,在离开几天之后,我开始觉得自己原来是怪想念这院子的。
王保忠,1966年生。曾在《人民文学》《十月》《天涯》《北京文学》等刊发表小说、散文、纪实文学300余万字,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文、日文。著有长篇小说《甘家洼风景》等10部。曾获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第五届赵树理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第十四届百花文学奖。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
责任编辑 张韵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