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樊迎春
世界的另一边
○ 樊迎春
“看不见的生活”作为标题可以有两种读法,一种是强调客观事实的“看不见”,是盲人的、看不见万事万物的生活,另一种是带有思辨意味的强调“生活”,被忽视的、无法被看见的生活。暧昧的标题下是个并不复杂的故事:一个在豆蔻年华突然丧失视力的少年如何继续自己的人生。于是这个标题似乎倾向了第一种的普通解释,但曾在《万物停止生长时》这本短篇小说集中为我们营造了通透、“自在”的乡土世界的赵志明的高明之处或许就在于,他能将一个情节普通的故事讲出不普通的滋味,让读者心心念念,百转千回。就像这篇小说,让人难以忽视的勾连是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卡尔维诺借马可·波罗之口为我们描绘了城市的多副面孔,大汗作为理想听众沉浸在对它们的欲望与幻想之中。完美的晶体结构与轻盈飘逸的文风建立在非凡的想象与隐喻之上,看见的与看不见的,何止是城市。在我们都在呼吁文学放飞想象力、超越日常经验的当下,赵志明借一个“看不见”世界的少年,并不是带读者走进另一个世界,而是如马可·波罗构建那五十五座看不见的城市一样,踏遍草木山水,抵达我们都不曾看见的,世界的另一边。
在《看不见的生活》中,赵志明所描述的生活与人物始终有一种自为的存在性,虽然所有的小说情节都是“楚门的世界”,但赵志明的小说在节制的戏剧性处理中没有作者个人的价值判断,也极罕见可以成就宏大叙事话语的潜质。赵志明如此擅长讲述这种故事,他对细节的敏锐觉察让他的故事有一种澄澈自然的质感。当小林意外失明后,亲朋好友都来探望,这本是一种俗世的温情,对当事人小林来说又可以进行更为复杂的心理纠葛,但赵志明却另辟一径,捕捉了亲朋好友的心境:
……接下来如何与盲人小林打交道,他们并没有想到那么远。显而易见,他们的生活势必漂离小林的视线,日后双方发生任何关系都断无可能。唯一不能也不愿置身事外的是小林的家人,因此之故,他们名义上是来看小林,实则是来安慰小林的父母,至于能不能见到小林,小林愿不愿意见他们,完全另当别论,根本无足轻重。
而当小林爱上了拉二胡和唱黄梅戏,当小林终于走出家门可以与人交流后,在众人面前:
……其实众人也不是真的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只是觉得既然盲人小林会拉二胡,会拉 《二泉映月》,只要他高兴了,他想拉什么就拉什么,其他的人听着就是了,更多时候也听不出什么来,就像耳旁风,就像过眼烟云。
这两段描写如此细微,又如此真实。这并非是我们通常意义上要感慨或批判的人情冷暖,而是对现实与人性的坦然直面。大家都对遭遇不幸的小林报以同情,对重新出现的小林报以宽容,但事不关己,没有谁真的感同身受,也着实没有感同身受的必要。在父母和他人眼中,顺着小林的意思就是对他最大的关怀,但谁都不了解小林眼中“看到”的一切,谁都不再认为小林可以或者应该和从前一样。从活蹦乱跳到悲伤忧郁,小林其实始终与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但在真诚善良的人们的认知里,失明后的小林俨然已经被放逐,是他们会在闲时关注和感慨的,世界的边缘人。
当父母去世,小林成为一个盲人按摩技师后,他似乎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唯一特别的,是他对二胡和黄梅戏的执着。小林几乎无理取闹似的怨恨父母,却对侄儿有着最温柔的关怀。赵志明塑造的小林单纯而真实。当他从侄儿那里发现可以录下自己唱戏的片段甚至可以寄送给电台栏目时,他异常兴奋,把这项工作当作最重要的快乐。直到林园的信被公开之前,他一直是个普通的黄梅戏爱好者,有着简单直接的渴望被认可的心。他没有对电台表明自己的盲人身份,觉得“像自己这样,眼睛看不见,又特别喜欢唱黄梅戏的,肯定大有人在,大家都渴望上节目,都在排队”,虔诚的黄梅戏爱好者小林啊,似乎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特殊”,正如他始终对自己边缘人的位置浑然不觉。
当侄儿林园给电台深情款款的信被公开之后,小林在时代的浪潮中“被打造和推出”。赵志明不动声色地将普通人的故事置于时代的大背景中,自然而妥帖。但小说似乎由此走向流俗,走向一个盲人如何通过二胡和黄梅戏走出阴影,如何被他人认可的励志故事。在林园“好在叔叔在二胡和黄梅戏上找到了精神寄托。叔叔拉二胡,叔叔唱黄梅戏,都是自学的,没有人教他,他也找不到人沟通交流,却不影响那种实实在在的快乐”的正能量叙述中,健全正常的大家在小林以外达成了对小林认知的共识,即小林是个“快乐的盲人”,或者说,是个“成功的盲人”,全国各地的信件雪片般飞来、成为电台固定嘉宾,小林已经成功走出阴影,甚至比正常人更有成就。但细读文本,不难发现,赵志明本人的暧昧和摇摆是明显的,他曾塑造了拥有这样的内心独白的“诗人小林”:
他越来越觉得,他的空间被卷起来了。桌子被卷起来,床被卷起来,房子被卷起来,学校被卷起来,村子和镇子都被卷起来,只露出一个角,像水面的一个漩涡,让他一头栽进去,迷失在残缺之阵中,仅靠一线光亮和微弱的火焰,既不可能洞察全部的黑暗,也无法发现自己究竟置身何处。……
有了这种体验的小林,再去拉二胡,同样的 《二泉映月》,不再有烦躁灵魂的不安跳动,而是多了细水长流的感觉。在浩淼黑暗的宇宙中,清幽的月亮发出冷光,而两口泉水,犹如两只眼睛,反射出些微的光芒。这光芒闪烁微暗,几不可见,同样深陷在幽静沉浮的茫茫黑暗中。在十三岁之前,为了学会凫水,他有一次差点溺毙在河水的层层包围中,虽然河水是半透明的,像能透光的玻璃一样,可这两种感觉何其相似,喘不过气来,无所不在的窒息感。一次两次,好像能看到东西的眼睛也在呼吸,能提供源源不断的能量给肺部,让它愉快地工作。每一次看见,都是一次呼吸。和目之所遇的轻盈快捷相比,手的触摸显得太过笨重缓慢,好比身家性命都托付在每一次的盈盈一握之中。
如此细腻动人,如此哲理诗化,盲人小林在赵志明笔下有着深沉清冷的美感,甚至有些超凡脱俗的气质。但信奉自为存在的赵志明却需要在文学的想象之后返归到日常经验的逻辑,即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失明少年,是被大众标准裹挟和认可的知名盲人。即使在拒绝去北京时说出了极为朴素而有哲理的话,“励志小林”终究在世俗化的两个恋爱故事中再次回归。赵志明强行将小林从人群的边缘拽回,未曾顾及小林所处的世界的另一边或许早已经风景一片。赵志明塑造与摧毁并存的悖论由此显现。
小说结尾,小林视力中的最后一道光线也彻底消失,他将自此生活在全然的黑暗中,但面对如此厄运,小林想的却是,“反正他一直是这样生活的,些微改变,无须掩饰,别人也丝毫看不出来”,我愿意相信,这是赵志明最后的反拨,小林终于还是回到了世界的另一边,那个不被注视不被理解的地方。当我们在“同一个世界同一梦想”或者“同一首歌”的共同体想象中生活,我们可能都未曾意识到自身话语的姿态,我们时刻准备“帮助”与我们不同的人“融入”我们,何曾真正关注在世界的另一边,那些如卡尔维诺描述的,我们“看不见的生活”?我们赋予他们名称与意义的时候,他们的拒绝与抵抗我们是否察觉?视力的丧失与生活的盲见到底哪个更可怕?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
本栏目责任编辑 张韵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