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读月

2017-11-13 17:10刘剑桦
文艺论坛 2017年19期
关键词:月光诗人

○ 刘剑桦

山中读月

○ 刘剑桦

我是第一次来到这座人迹罕至的山林,也是第一次领略到这种支离破碎的月光。当我独自在秋蛩低吟的荒林里彳亍着时,我发现月光也在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的旁边经过,并被赤裸的树枝挂破、刺穿,扯成一绺一绺的。在高高的云杉树上,月光显得那样苍白,如失血者的脸。黑暗占据着一些角落,在灌木丛以及参差的树柯底下,散落着一地斑驳的碎片。天空被月光注满之后,星光已无法显现,偶有大星如灯,荧荧闪亮。荒寂的树林里,却到处生机盎然。这是一座经历过山火的树林,山火过后的灰烬里,草叶迅速生长,重新覆盖了地面的伤痕,那些烧黑的枯枝、崩裂的岩石、动物的骸骨,全都湮没在新草的叶丛下。攀沿的藤蔓在完全失去叶子之后,仿佛一条条蛇,在树林空间盘旋、游动、缠绕并绞着粗硕的树干。月光在露水里闪亮,草叶被镀上一层神秘的色彩。月光落在树杆粗糙的表皮上,幽幽如蛇鳞之光。

丛山之中,一条宽阔的溪水流过。波光粼粼的溪流直抵夜的深处,它就消失在一片皓白的月光之中,连着山和树林、芭茅丛、溪中乱叠的石块。一座守林人的小木屋就筑在半山腰,月光下,银白色的屋顶上一口烟囱正吐着白烟,烟很快就消散于风中,渐渐化为淡灰色的云雾并终于彻底消失。月光爬在了我的额头上,一片凉沁仿佛就从那里流下,在鼻尖处反跳起来。月光如水,遍地流淌,并注入每一个平坦或狭窄的低洼处。油然忆及十多年前的一个月圆之夜,我在一个音乐盒带上找到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从此它一直在我的耳畔流淌——宁静的夜里,远处的教堂钟声有节奏地响着,如水的月光流过庭院,池中的睡莲、青沼和池边的花草,在月光的沐浴下安静地睡去,孤独的不眠者漫步于林荫小道。河水静静地流着,月光洒满河面,微风吹拂,涟漪时起或止。月光流泻的小道上,孤独的身影向后长长地拖着。漫步者撩起的尘埃,搅动的月光,沙沙的脚步声,静谧处的清醒和孤独感,如夜风般袭来。水波荡漾,风拂动树叶的响声如潮水般来回传递……

而此时的月光,让初秋的夜在宁静中醒着,睁着眼睛,注视着月亮的行走。山起伏如博大的胸膛,大地气息和缓,平静的心跳随微风一阵阵脉动过来。

月光摇响了一地的水声,远远近近地传递着。夜已深,四处无人。若有若无的云雾漫漶于山岫之间,渐渐聚拢又散开,朦胧地隐去山,以及丛草、乱岩。月光在云雾之上浮动,然后稀释了云雾,最终化为一片暗淡的蓝灰色。就像德彪西的《月光》一样——夜越来越深,而皎洁的月光下,夜之精灵还在舞蹈着,踩着杂沓的月光和迷蒙的露水。露水打湿了夜虫的嗓音,它忧郁地舞着,花香满径。萤火之光附着它的裙裾、星星点点的缨络和珠宝项链,在月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晕。

水一样的月光无所不在。大概月光与心灵最近,自然界里没有什么比月光更贴近一个人的心脏,让人迷幻并陶醉。月光是女性的,因而生就一种多愁善感的因质。月光的柔情和敏感的触角,让每一个心伤的人暂时忘记了疼痛,却让孱弱的诗人的神经变得更加不堪一击。月光让流水般的音乐成为经典,让多愁善感的女子流出更多月光般晶亮的泪水。月光穿过一个怅惘者的孤独时光,以它的舒缓和柔和的光芒来为他疗伤,让他在一个人的境界里不再孤独和伤感。月光是诗人的朋友,是酒的最佳伴侣,月光与诗人与酒结合,就成了一件致命的武器。月光在酒杯里漾动时,诗人往往已经陶醉了,世间的一切羁绊和平生的种种块垒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什么恩怨得失,俱在月光与酒里消弥得干干净净。然后月光与酒化成诗行,在平平仄仄里龙蛇游走,在满天的皎皎月色下化为一羽白鹤。月光让诗人陶醉并沉眠不醒。翻开那些泛黄的卷帙,古典的月光无处不在:把酒邀月的苏子也好,醉眠江边欲捞月而跌足殒身的太白也好,或是意满志得横槊赋诗的魏武也好,月光让他们触动了心灵深处那根最脆弱的神经,他们需要有月光来慰藉他们心灵深处的脆弱和忧伤,来满足他们诗意的幻想和掩饰一下外在的平静。杰出者必孤独(卢梭语),所有理想都实现的人寥若晨星,他们孤独地漫步于历史的天空时,陪伴他们的只能是日月星辰。在他们感到满足的同时,孤独感始终萦绕在他们的内心里。月光下的孤独者,可以平静地审视自己的行止得失;在无可与语的孤独中,月光是他们唯一的可倾诉者、可交心者。月光在胜利的孤独者与落魄的失意者之间,充当着调解平衡的角色。月光以它独有的魅力,让双方都平静下来,平等地对话,总结许多无法当面表白的经验和教训,然后是发泄式的倾吐——放声大笑或痛哭流涕,借助于酒的力量,在沉醉之后一笑泯百虑。诗意的月光让孤独暂时走开。诗意的酒在溶入月光之后,让他们的神经陷入疲惫而迷离的醉境。而此时的月光,依然照耀着他们已经漠然的眼睛和他们半睡半醒的感觉器官。“月光下的一切都是那么宁静,就连一头狮子也会在这一刻平静下来,无意于任何靠近的猎物。”(泰戈尔语)

没错,当遥空的月光化为一片波澜不惊的静境时,除了睡去的人们,醒着的人低徊在这样的静境里,心里的一切都像德彪西的《月光曲》一样戛然而止,剩下的只有绵绵不绝的月光和幽微渺远的不眠之夜了。

刘剑桦,湖南湘潭人。1980年代开始在《诗刊》《星星》《散文》《散文百家》《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等省内外报刊和台湾《创世纪》诗刊发表作品。作品先后入选《20世纪中国散文英华》《读者人文读本》《中国学生美文品读》《新时期三十年湖南文学精品典藏》《〈读者〉30周年精选集》等十余种选本。

责任编辑 谢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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