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说到电影,不变的是人
——杂谈小说《艰涩的口香糖》和电影《云之路》

2017-11-13 16:39田冯太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7年3期
关键词:口香糖县长身份

田冯太

从小说到电影,不变的是人

——杂谈小说《艰涩的口香糖》和电影《云之路》

田冯太

作为一名小说编辑,我在工作中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在读完一篇小说之后,闭上眼睛,能感觉到小说中的主人公就站在我的面前。说实话,这样的小说不多,因此,我在工作中的乐趣也就打了折扣。尤其是那些写官员的小说,绝大多数在读完之后,我看见的都不是人,而是官衔。人物的身份绑架了人本身,这样的作品我读得太多,以至于都有些厌倦,甚至是厌恶了,以至于我在读完刘建华中篇小说《艰涩的口香糖》的第一部分的时候,心里也多少有些失望。可是,当我读到第三部分的时候,忍不住会心地笑了出来。很显然,在这个生活节奏飞快的时代,这种渐入佳境式的写作,是一种减熵运动,不容易讨好读者,尤其是我这样的相对年轻的读者。

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小说的第一部分,就是用人物身份绑架人本身,用公众话语掩盖个人话语的典型。而且小说开篇的第二句话,也明明白白地交待了,“这与他的身份确实不太协调了点”。接下来的叙述更是向着官场小说的俗套里钻,“人代会开会在即,县长选举在即”,主人公祁云爱嚼口香糖,成了他不能当县长且生活作风有问题的口实。整个就一官场小说的套路,按照这种逻辑,接下来就该祁云的政敌出场了。可是,读完整篇小说,政敌也没有出现。到了小说的第三部分,主人公祁云出场了,我们才幡然醒悟,这不是一篇按套路出牌的官场小说,而是将官员放在人的位置上去考量。这是《艰涩的口香糖》跟大多数官场小说的分水岭,也是它能成为一篇严肃小说的制胜法宝。

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小说第一第二部分,都是套路。但是,作者不是为了套路而套路。在主人公都还没有出场的情况下,就先将套路植入到文本中,我认为,这是作者有意为之的,是经过策划了的,是步步为营的第一步。用人物身份绑架人本身,用公众话语掩盖个人话语,在主人公还没有出场的情况下,就将他置于不利的处境之中,这是要承担风险的。《孙子兵法》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在一定程度上,这是一种浪漫情怀,不一定能够变成现实,万一置之死地了而不能后生呢?所幸的是,我们的主人公祁云被作者置之死地后,不仅后生了,而且生得有血有肉。他不仅成功地走出了套路,而且高傲地将它甩在了脑后。读完小说后,一个鲜活的祁云,而不是一顶精致的乌纱帽,跃然纸上。

很多时候,公众话语是有盲目性的。它们能容忍一个政府官员抽烟,还美其名曰缓解压力,也容忍一个政府官员喝酒,说那是应酬,是工作需要,但在面对一位县长候选人嚼口香糖的时候,它们却显得格外苛刻,认为这不符合身份,好像身份跟口香糖水火不容似的。事实上,县长候选人嚼口香糖跟他的身份毫无关系,跟他的工作也没关系,纯属个人爱好,就像有人喜欢吃大蒜,有人喜欢吃辣椒一样。那么,一个县长候选人,可不可以拥有个人的小爱好呢?作者在文本中作出了明确的回答,在不影响工作的情况下,是完全没问题的。这样一来,县长候选人就有了一个更为本质的身份——人。我个人认为,整个文本其实都在论证人和官员身份的关系,尽管作者没有在文本中直接或间接地说出来,但他通过情节的设置,已经给出了答案:县长候选人首先是人,其次才是政府官员。是人,就得有人的爱恨情仇;是政府官员,就得为老百姓做实事。值得高兴的是,这两点,文本中都有。

作为人的祁云,他会在思念亡妻的时候一个人独自饮酒,他会在盛情难却的时候去夜总会。最能体现他的人性的情节,我个人认为,是他的两次三角关系。第一次三角关系发生在祁云、祁云妻子倪静和他的小姨子倪真之间,第二次则发生在祁云、倪真和红姑之间。前者因为不是文本的重点,作者在处理的时候也就相对简单些,祁云跟倪静的婚姻,就足以说明他的选择。而后者的处理,相对而言要妙一些,口香糖这个言论的焦点再次充当了有力的媒介。倪真劝祁云嚼口香糖的时候,他置若罔闻,而红姑给他口香糖的时候,他欣然接受,并将嚼口香糖当作一种习惯保留了下来,甚至在口香糖成为他仕途的绊脚石的时候,他也没有放弃。

作为官员的祁云,他为红毛石村修建了一所学校,县里的招商引资工作也在他的主持下有序开展。尽管作者着墨不多,却也给了人物身份一个交待。至于解决红姑的编制问题,这里面既有人的情感,也有身份的因素。但整个文本,总体上是向着人的方向发展的。这很重要。

作为一名小说编辑,我在审稿的过程中始终坚持一个原则:小说的故事情节再精彩,如果它的人物立不起来,我会毫不犹豫地给它一枪。就像回家,不管我是自己开车,还是坐火车、乘飞机,都不是目的,如果回不了家,再先进的交通工具都没有意义。交通工具是为回家服务的,就像故事情节是为人物服务的一样。遗憾的是,《艰涩的口香糖》问世的时候,我还不是编辑,还没有考虑过回家的问题。

电影《云之路》是根据《艰涩的口香糖》改编的电影,是对小说的一次再创作。我写过小说,却从来没有将小说改成剧本,不是我不想,而是我觉得这很难,甚至比写小说还难。

个人以为,要想成功地将小说改编成影视剧本,必须要满足一个先决条件,即:编剧必须读懂小说原著,要对小说中的人物有着充分的了解。不管剧情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但小说最核心的东西不能变。否则,就不叫改编剧本也不是对小说的再创作。与此同时,既然是再创作,那么,电影中也应该有一些属于编剧、属于导演自己的东西,至少在情节的设置、人物的出场顺序等方面,不能完全忠于原著。毕竟,小说和电影在叙事的手法上是有区别的,比如对某个场景的处理,电影可以通过画面直接表现出来,小说则必须用时间来换取空间。

电影《云之路》一开场,扑面而来的就是它的昭通气息。一群农民,顶着滂沱大雨,在泥泞中推一辆满载苹果的拖拉机。显然,苹果是昭通最广为人知的农业特产,除此之外,天麻、花椒等昭通特产也不失时机地出现在了影片中,要么通过人物之口说出来,要么就直接给个镜头。在电影快要结束的时候,还特意安排主人公祁云站在昭通最具代表性的景点——大山包的画面。我们甚至可以说,电影中除了那辆挂着云B牌照的哈弗H6之外,无处不在表明它的昭通性。然而,在小说原著中,作者并没有明确地指出故事发生的地点。这应该看作是体现编剧们的创造性的第一个证据。

事实上,在情节的处理上,《云之路》对原著的改动更为大胆。在小说原著中,为红毛石村修路,这是作为一个背景资料出现在文本中的,从而引出季大奎和红姑这两个人物。可是到了《云之路》这里,修路不仅引出了人物,还成了一条主线。修路成了整个剧情的焦点,而不是口香糖。从电影的角度来说,我认为这种改动是无可厚非的。毕竟,电影和小说是两种不同的艺术门类。小说是语言的艺术,所有的场景都必须以语言为媒介,才能够在读者的头脑中形成印象,作者在创作的时候,可以根据自己对语言的把握,天马行空地写。电影则是画面与声音的艺术,对观众的感官刺激明显比小说来得快,也更为直接。这种更为强烈的感官刺激,就要求电影在故事层面上要比小说更为紧凑,更为集中,同时,也要求在改编剧本的时候就得将受众的接受情况考虑在内。也就是说,小说家写小说的时候,可以不预设读者,但编剧在改编剧本的时候,不得不预设观众。观众习惯了紧凑的剧情,你就不能天马行空。从这个角度来说,口香糖成为小说的中心是合理的,而修路成为电影的焦点不仅合理,而且必要。

剧情发生了变化,那么,人物的局部调整就变得不可避免。其中,变化最大的当属季大奎了。小说中,他是通情达理的老支书,电影里,他则成了“保家卫国”的“老英雄”,也是相对狭隘的中国农民的典型代表;小说中,他只是一个过渡性的人物,电影里,则成了关键人物。

中国有句古话,叫万变不离其宗。我认为,《云之路》的编剧们在这一点上对小说原著《艰涩的口香糖》把握得十分到位。不管电影在小说的基础上,做了多么大的改动,做过多少蒙太奇式的拼接,但在核心思想上,却与小说原著保持了高度的统一。我说改编剧本比写小说难,难就难在这里。

小说《艰涩的口香糖》最大的亮点在于它将政府官员放在人的位置上进行考量,电影《云之路》也没有放弃这一核心。为此,编剧们在人物的台词上没少下功夫,比如,电影两分半钟的时候,祁云与驾驶员的对话。驾驶员抱怨去往红毛石村的路太烂,“整个就一坦克训练场”,祁云接话说:“您还真别不乐意,这是给咱们做了一个全身按摩,免费的”。又比如祁云得知倪真在打红毛石村的土地的主意时,他们的对话。祁云说:“不是我小气,是不能拿群众的利益开玩笑。”倪真辩解:“我没拿群众的利益开玩笑啊!”祁云说:“没开玩笑那就是认认真真地占群众便宜……”这样的台词很多,我印象最深的是这两处。这些台词,无不在彰显祁云的机智与幽默。他的语言,没有被简单地处理成领导干部式的一板一眼。然而,在他拒绝倪真的求爱时说出的话,却又特别铿锵有力,毫不含糊:“我再说一遍,和谁在一起是我的自由!”“她爱说什么你管不着!”透过这些风格多变的台词,人物的性格也就显得突出。即便没有演员的表演,我们也能感受到祁云的多面性——任何一个立体人物,都是由多个侧面组成的——我们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县长候选人,而不是一顶正确得不能再正确的官帽。

当然,既然是电影,演员自然是很重要的,透过演员的表演,我们能够很直观地获取人物的信息。在电影中,作为县长候选人的祁云,穿一套休闲服,挎个单肩包,无论是下乡还是在县政府,走起路来风风火火,说话的时候又妙语连珠,完全不是人们观念中的副县长的形象,而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的形象。这正是我喜欢他的地方,爱屋及乌,我也顺带喜欢上了这个演员。正式成为县长后,尽管镜头不多,但祁云的形象一下子就变得严肃起来了,不仅表情严肃,就连走路的姿势也变得沉稳,显出几分威严。跟朋友们讨论的时候,有人说这是一个缺点,人物形象突然发生了360度大转弯,显得突兀。而我则认为,这种处理是十分生动的。人物的身份发生变化了,那么,他的形象会不会被他的身份绑架呢?从刚才提到的几个镜头来看,好像已经被绑架了;从他要求拿走办公室的烟灰缸,依然保持嚼口香糖的习惯来看,那个我们熟悉的祁云似乎又未曾远离。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有标准答案,只留给观众们无尽的可能。不管是小说还是电影,但凡是严肃的文艺作品,都应该有这样的留白。

从电影的片名来看,编剧和导演的思路也是直接指向人物的。云之路,顾名思义,主人公祁云的路。它有两层含义,其一是指祁云为红毛石村修筑的这条看得见的道路,其二是他的心路历程,是看不见的路。不管从哪层含义出发,归根结底,是人之路。

作为一名小说编辑,我一直都十分看重作品中的人物。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以人为本,以人物为核心,贴着人物创作,都是必要的优良品质。

还是那句话,将小说改编成电影不容易,既要牢牢把握住小说的内核,又要体现编剧的创造性,迎合观众口味的同时,又不媚俗。这些,《云之路》的编剧和导演们都做到了。对此,我深表佩服!我做不到,所以我老老实实地写小说,不敢轻易尝试改编剧本。

(作者系《边疆文学》杂志编辑)

责任编辑:杨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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