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可训
主持人的话
於可训
最近,在《新文学评论》杂志上读到黄咏梅的一则谈创作的文字:《小说家不是旁观者》,其中讲到她在媒体工作时的一些事情,说是跑社会新闻的记者,接到报料电话后,回问对方的第一句话就是:死了人吗,死了多少人?接下来的是,做社会新闻版的编辑,也按死人的多少,安排记者提供的稿件:这件新闻死了5个人,头条;这件死了3人,二条;这件闻所未闻,三条;这件既没死人也不新鲜,枪毙。这样的事,听起来好像是一个段子或是玩笑,但却在在下这个普通读者这里,有了相应的反馈,或者说也得到了相关的印证。在都市小报十分兴旺发达的那几年,本市有几张报纸很受读者青睐,但订阅者却各有所选。一日,在下与本系的一位同行闲聊,相互比较各自所订都市小报的优劣,半天争持不下。在下最后拿出的杀手锏,就是黄咏梅所说的这个死人的标准。我问,你订的报纸今天死了几人,答曰1人,我说,我订的报纸今天有3条死人的新闻,结果自然是我订的报纸胜出。看官也许觉得我们这样近乎无聊,但如果细想一下,这件本属无聊的谈资背后所隐含的阅读心理,就不难发现,寻找或追求一种超出生活常规的极端刺激,确实是今天这个连感官也日渐物化的社会普遍存在的一种阅读心理现象。对于普通读者为满足自身的阅读需求来说,这样的阅读取向自然无可厚非,但在这样的一个阅读情境或社会文化语境中从事文学写作,就不免要生出许多困惑。尤其是像黄咏梅这样从事叙事性文体创作的小说作家,更难免有左右为难之感。中国的小说自来就讲传奇,古人所谓无奇不传,说的就是小说家的选材“报料”都要新奇,否则就无人愿读,无人想看。按照鲁迅的说法,“始有意为小说”的唐人,甚至干脆把小说叫做“传奇”。想想中国古代许多有名的小说,虽然不一定都以死人的多寡为选材的标准,但选材的新奇却是笃定的。这些古典小说,能流传下来的,读者记得住的,也往往是其中的奇人奇事,这也就是与无奇不传对应的另一个说法——无传不奇。现代的小说,其实也是如此。多的不说,就说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小说,现在还有人谈起的,还有人爱读的,还有兴趣改编(而且是循环往复)成电影电视剧的,主要还是如《林海雪原》这样的新英雄传奇。如果硬要扯上死人的关系,则无论古今中外的小说中,那些老去的壮士,牺牲的英雄,屈死的男女,总是最能牵动人心的。可见,读小说与读报纸的心理确有许多地方相同。
这当然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的另一方面,还是黄咏梅说的,也是很多人这样认为的,不论作家的选材怎么传奇,作家给他笔下的人物安排了多少死亡的结局,都没有生活本身这样富有传奇性,都不像人的命运的最终归宿那样,统统都要走向死亡。所以黄咏梅说,作家的想像力总是跟不上现实生活,其实也超不出上天给人的派定的宿命。文学和现实生活、和人的宿命这种拧着来的局面,就让作家陷入了一个永远也挣脱不了的悖论。你要搞文学吧,你就得有想像力,可你的想像力再怎么高超,也超不出非文学的生活本身所有的东西。这潜台词已经是再明白不过的了,就是你趁早别干这活儿了。可这活儿偏偏又是一种谋生的职业,许多人还指着它混饭吃。这样,在文学这行当内外,就难免有种种的不得已。写的人因为生计不得不将就着写,看的人因为好这一口也不得不将就着看。如果是大家都能这样将就,彼此相安无事也就罢了,问题是,偏偏有许多不能将就的作家,要另寻别路,也有许多不愿将就的读者硬要逼着作家这样做。这就有黄咏梅说的另一层意思,就是由新闻式的“报道”生活传奇,到进入人的内心世界,烛照人的灵魂,打动读者的心灵。用她的话说,是“沿着这些已经发生的新闻,缓缓地、艰难地挺进,从新闻人物的内心逐渐进入到读者的内心,一笔,轻轻地将人的情感‘放倒’,将人们的冷漠、隔膜、躁郁、疑虑等等情绪统统‘放倒’。这样的作品才动人。”看官会说,这样的想法也不是黄咏梅个人独有,很多作家都说过类似的意思。我之所以在这里特别引出黄咏梅的话,是因为我觉得,正因为在这样的一个大家都将就的文学时代,还有像黄咏梅这样一些不能将就的作家,中国文学才有希望。这又让我想起前些年我与顾彬先生的一次闲谈。因为前有“垃圾”事件,我就问他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真实评价,他说,中国当代许多作家的作品没有心。我理解他说的这个心,就是指黄咏梅说的人的内心,或曰人的心灵。仅流于表面故事,而没有触及人的灵魂。我当然不会以为一个外国人能当中国文学的裁判,也无意于把一个西方汉学家手中的鸡毛当作令箭,更何况顾彬的这个说法也不是什么高明之论,但是,如果将他的这个说法用之于观察当今汗牛充栋的小说和纷如江鲫的小说家,只要你不想刻意护短,你就不能不承认,这个判断,还是比较符合实际的,或属切中肯綮之论。
也许是因为黄咏梅对当今小说这种“无心”叙事的状态有较清醒的认识,才有她的创作由新闻式的猎奇到追求“动心”的转变。论黄咏梅的创作者,多离不开“日常”二字,但这“日常”的取材,在她那里,却不是没心没肺的“零度情感”,而是用全部身心去体贴笔下的人事,也借此去体贴读者的心灵,即由“日常”而深入“日常”覆盖下的人心。以在下的眼光看来,这既是黄咏梅的创作深得人心之处,也是所有为文学者“入人”“化人”的不二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