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高中的崛起与小城青年的反抗

文－张丰

超级高中的崛起与小城青年的反抗

文－张丰

一

十几年前的一个春天，我和同学一起到北大朝圣。

我们在未名湖边散步，累了就躺在一块石头上睡一会儿。我们满脑子都是崇拜。路边一个老头经过，我们都会崇敬地望过去，待他走远，我们才敢小声嘀咕：他会不会是季羡林啊？

当时我和这位哥们都在读大二。我们都在理工科985院校的文科专业就读，心想：作为文科生，这辈子还是应该读一次北大啊。

我们是同一个县的老乡，却是另一个县高中的同班同学，复读时认识的，只同窗一年。

我们受了一年苛刻的应试训练，但是说一句吹牛的话，我们是有理想的。我们一起读《文史哲》杂志，后来才知道这是学术刊物，那些论文我们根本看不懂。但是，我们知道一个文科生应该在文、史、哲三方面都精进，最后才会成为季羡林那样的人。

我们复读的这所高中，当时是全市十几个县里面最好的。它有一点超级高中的雏形，但是最后又退步了。而在我们老家郸城县，有三所高中。他读的是一高，我读的是二高，还有一个升学率基本为零的三高。

我所在的二高，在我高考那一年，全年级的文科也没考上一个重点。这位仁兄更惨，他在一高已经高考两次，都失败了，和我在邻县汇合时，他已经是第三年高三。

其实，连续十多年，整个县城都无人考上北大、清华。到了我们这儿，觉得不信邪，以为前辈不够优秀，结果还是一样失败。

二

我们读大学后没几年，有一年寒假回家，突然听说郸城高考上了好几个北大、清华的学生。有一个就是隔壁村乡村医生的儿子，那是全镇历史上第一个上清华大学的。

后来又听说，一高经常考上十几个北大、清华。到去年，考上北大清华的有四十多个，全省第一。一座“超级高中”不知不觉崛起了。媒体前去采访，把它比作河南的毛坦厂和衡水中学。

郸城县是一个什么地方？

在河南，有很多城市是在铁路线上的，过去有京广线、陇海线、京九线，后来又有了高铁，但是郸城不在任何一条铁路线上，也不在任何高速公路沿线上。

从任何一个角度说，这个地方都是人不杰、地不灵，但是这个地方，却崛起了全河南最厉害的高中。

在河南，以往高中的座次大概是这样的：郑州一中、河南省实验中学等省级重点；其次是洛阳、开封、信阳、鹤壁、濮阳这种地级市高中，构成第二梯队，再下面好点的县中，是第三梯队。

我复读的高中属于第三梯队。那一年，我们班里有4人分数达到北大，但由于是先报志愿后公布分数，没有一个人敢报北大。

因为你是第三梯队啊，你根本没这个自信。你在本所学校的排名没有任何意义。

三

郸城一高，以前百分之百是第四梯队的，现在却是河南省最擅长考试的高中。

现在有些人指责超级高中打破了高中教育的平衡，其实所谓平衡，就是一种利益格局。原来是郑汴洛这些城市把持的北大、清华入门砖，现在被郸城一高夺走了一些。

郸城一高后来吸引了不少外地生源，他们乘坐长途汽车，转学到这里。但是这些孩子，很少来自郑州一中或者省实验中学等优秀高中。大城市中产以上精英家庭，谁会把孩子送往几百里外的破县城去吃苦？

郸城一高吸引的外地生源，通常来自穷困的县市，都是同一个阶层的：小县城的中低等收入家庭，以及农村条件稍好的家庭。

《人民日报》最近刊发了一篇有关郸城一高的报道，叫《郸城农家娃，上大学的多》，这篇文章中提到一个可信的数字：这个县每年考上大学的孩子中，农村学生占60%以上。

另外一个数字更惊人：郸城县每年高考的学生达12000人，这是什么概念？20年前我参加高考的时候，全县考生不过2000人而已。在这20年，每年高考生平均增加一万！

除了一部分外地生源外，毫无疑问，郸城县穷人家孩子，上高中的更多了，上大学的更多了，上名校的也更多了。

秘密就在这里。这是穷人孩子之间的联合。我在上一篇文章里把超级中学比喻为赌场，其实换一个角度说，这何尝不是反抗呢？

我曾与一位考上北大的老乡交流：郸城一高崛起的秘密是什么？他回答就两个字：吃苦。

2000年左右，对应试教育的批判以及对素质教育的呼唤，让一些高中放松了，而郸城一高在这个时候就慢慢崛起了。

大家能不能换一个思维，不要再陷在应试教育与素质教育的二分法中，重新看待这样一个问题：这是全省小城青年为了反抗大城市高考霸权而联合起来的一次反抗，他们反抗命运加诸他们身上的不公。

四

省实验中学或郑州一中的孩子，就像《神雕侠侣》中郭靖与黄蓉家里练功的那几个孩子一样，郭芙，小武兄弟……这些人家境不错，背景也不错，即使练得不好，也有长辈撑腰，没人敢欺负他们。

而郸城一高的那些孩子，就像被抛弃的杨过。偷偷练蛤蟆功，练各种功，后来胳膊也断了，一个人跑到大海里孤独地练习。最后练出来了，黄蓉伯母说：杨过这孩子功夫不错，我很欣慰，但是总担心他身上有一种邪气……

身上有种邪气，这就是主流舆论对超级高中学生的评价。你们尽管能考上北大、清华，但是从这种摧残人性的环境中考出来的，能好到哪里去？

考上北大的那位隔壁村老乡，就是郸城一高的代表。他毕业后留在北京，到某中央媒体工作，年纪轻轻就做到了中层。

去年有个众人关注的案件，他写了一篇伸张正义的评论。我猜，他那篇有正义感的评论，并不是组织交给他的任务，而是他完全凭内心的良知发出的声音。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甚至还有一定压力。

这就是郸城一高的毕业生。当然，这是个案，并不能说明一高毕业生整体上的素质，但是这也足以说明，所谓超级高中的摧残人性，也没那么夸张。

真相可能和主流舆论设想的相反：那些超级高中的贫家子弟，并不比大城市重点高中的孩子更缺理想和良知。

他们反抗命运的不公，等他们有了力量，也有可能会让社会更公正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