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小说的语言风格探析

2017-11-13 13:43谭湘衡
小说评论 2017年2期
关键词:贾平凹方言作家

谭湘衡

贾平凹小说的语言风格探析

谭湘衡

贾平凹的小说总能让人读出“贾平凹的味道”。这味道不仅体现在小说的选材和审美上,更是融合在他的作品语言里,形成一种独特而鲜明的语言风格。语言风格经常被拿来作为作家成熟的标识,但并不是每一位作家都能形成自己的语言风格。关于语言风格的形成,古今文论家做过不少有益的探讨,多数认为,文学语言风格的形成与发展是主观与客观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就个人而言,每种因素在不同作家身上体现出来的重要性和影响力是不一样的。本文以为,文学创作目的、个人的气质性格、地域文化和文学语言新思潮等因素对贾平凹小说语言风格的形成和发展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一、文学创作目的与贾平凹的语言风格

韩鲁华曾将贾平凹的文学创作目的,归结为三个方面:为时代而写作、为平民而写作;写作在于自娱和娱人;意象创造在于尽意。为“时代”“平民”而写作,决定了贾平凹在选材上,总是站在时代的前沿,去关注平民的生存状态和历史命运。贾平凹试图用平民的话语喊出平民的心声。这种亲近民间话语的态度,在他的小说中,主要表现为:白描手法的大量使用和日常说话般的小说言说方式。

贾平凹在运用语言的技巧方面,最擅长的应该是白描手法了,寥寥几笔就能勾勒出事物的形象。在《远山野性》中,贾平凹仅用了三十个字就传神地勾画出那个无能、贪利、丑陋的跛脚丈夫的面貌特征:“掌柜的是个跛子,额宽,眉与眼极近,脸上象土布袋摔过一样,蒙着一层黑昏。”语言朴实,却传神入微。长短句的巧妙搭配,既体现了语言的节奏美,又避免了过多的整齐带来的呆板单调感。

九十年代以来,贾平凹倡导并努力践行“说话体”,追求“老僧话家常”般的朴拙和平实的境界。作家就像正在和读者娓娓而谈,采用经过提炼的口语组词造句,读着使人感到流畅、亲切、舒服。贾平凹说过:“我反对把语言弄得花里胡哨。……越是表面上有诗意,越是整个没诗意,你越说的白,说的通俗,说的人人都知道,很自然,很质朴,而你传达的那一种意思,那一种意念越模糊。”他的小说,像《高兴》,像《带灯》,都是用的很通俗的语言,没有任何刻意雕琢的痕迹,有着口语的亲切和自然。

当然,话说的通俗,说的白,不等于没有意蕴。贾平凹的语言自有一种境界,就像是一个练武的人,经历了长期一招一式的反复琢磨练习之后,达到的“有招化无招”的浑然天成的境界。贾平凹语言的通俗,得益于他早期语言的摹仿实践。对孙犁语言的摹仿,对中国古典笔记小说和章回体小说的摹仿,让他在使用现代汉语和文言文时更加得心应手。“他对古白话小说遗产的娴熟运用,使他的小说语言获得了惊人的表现力。凝练的,及物的,活泼的,口语化的,民间的,几乎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词都触及事物本身和人物的内心,这是贾平凹一贯的语言风格。”正如有些评论家说贾平凹的语言是极自然的流露,完全泯绝了硬做的痕迹。

二、气质性格与贾平凹的语言风格

作家的气质性格能渗透到创作和作品的各个方面,它不仅表现在处理文学创作与现实的审美关系和审美追求上,而且还能形成独特的语言风格。李贽《焚书·读律肤说》指出:“盖声色之来,发于情性,由乎自然,是可以牵合矫强而致乎?……故性格清彻者音调自然宣畅,性格舒徐者音调自然疏缓,旷达者自然浩荡,雄迈者自然壮烈,沉郁者自然悲酸,古怪者自然奇绝。有是格,便有是调,皆情性自然之谓也。”刘建军的《贾平凹小说散论》曾探讨过作家的文化渊源与诗人气质形成的内在原因。文中指出,特殊的生活环境造成了贾平凹孤独、内向、好幻想的个人气质。而这种气质,又与他的文学创作和语言风格有着密切的联系。贾平凹不善言辞,在人多的地方更是沉默寡言。他憨拙,却不呆滞。在他身上体现出的是一种“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智慧。贾平凹为人作文受山石风格影响颇深,表现在他的小说语言中,就是质朴无华、平实如话。没有过多华丽的词语,他要求实用,也就是“使用最节省的话”。贾平凹在《古炉》里对古炉村的介绍,语言精炼,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落后”,“简陋”,“委琐”,“荒诞”,“残忍”,一连串的短句子,富有极强的节奏感,像一把锤子一下一下毫不留情地敲打在每位读者的心尖尖上。这些非常朴素的话语,又是最富有张力和质感的,它在给读者一个准确的概念式的认识的同时,又留有很多的想象空间,真正做到了“尽意”和“不尽意”的完美结合。

贾平凹不爱说话,但说的话很幽默。他的幽默也有自己的风格。“他的幽默不是那种轻松的谐趣和开怀大笑,而是带着淡淡的苦涩微笑,不露声色地把深刻哲理寓于其中,使读者得到愉悦享受,又能受到启迪感悟。”这种通透的、不露痕迹的幽默是岁月的沉淀,是贾平凹人生阅历的积累。如《高老庄》里关于西夏磕头的一段话:

初次见面,西夏给子路的本家磕头,本家给西夏钱作为见面礼,这是当地的风俗,而子路的本家又都是穷苦人,所以西夏磕了十个头才得了二十元,这原本也就是对事实的一种叙述,但让贾平凹写出来,跟猪头做了个对比,效果完全不一样了。我们在这种带点调侃式的冷幽默背后,感受到的是对贫穷的深深的无奈。贾平凹用一种局外人的淡然的心态去调侃、咀嚼生活中那些不尽人意之事,体现出乐观的生活态度。

三、地域文化与贾平凹的语言风格

作家的生活环境,特别是儿童少年时期所处的自然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都会给他的心灵以无形的陶冶,使他形成有地域色彩的审美感受,影响他日后的审美心态和创作活动。贾平凹小说语言中引人注目的一个特点,就是方言土语的成功运用。这与贾平凹对家乡商州的深深爱恋有关。

贾平凹有着农村出生的文化人共有的,或者说,更加明显的内心情结。从贾平凹小说的创作路线可以看出,从早期到 80年代,他的作品主要以故乡商州为背景,表现商州优美的人事和深厚的地域文化。进入 90 年代,一部《废都》首次把背景放到了现代都市,表现都市人尤其是知识分子的精神状况。随后的《白夜》继续了都市话题。再后来的《土门》写城乡结合部的农村,预示着创作题材向农村的回归。此后,《高老庄》《怀念狼》《秦腔》《带灯》《古炉》则又完全回到了农村,回到了贾平凹思想意识中的故乡。

贾平凹小说的语言,也是在一步一步向着故乡靠拢。从最开始的摹仿孙犁,追求细腻和唯美。到《废都》中亦文亦白的话本式语言,追求叙述语言的古典化。再后来的作品,对陕西方言的日益关注,方言俗语使用得越来越多。贾平凹对故乡商州的方言具有敏锐的感受能力和娴熟的运用能力,在他的每一篇作品中,几乎都运用了生动活泼、原汁原味的方言。贾平凹在他的作品中运用方言,不是为了卖弄和猎奇,而是为了表情达意更加传神准确。他运用方言时而体现地域特征,时而表现人物性格,时而产生诙谐效果,表现方式多样化,具有独特的审美意蕴。如贾平凹的《古炉》记布谷是这样的:

“麦子说黄就黄了,开始有算黄算割鸟在叫。这鸟也是自呼其名,狗尿苔却一直不知道它长的什么模样。”

布谷是麦子的信使。陕豫鄂交界山区的商洛人曰布谷为“算黄算割”。这是极具地域特征的一种称呼方式。布谷鸟在苏北里下河一带,名为“割麦插禾”。

贾平凹巧妙地利用布谷鸟在不同地区的不同叫法,既让陕西人觉得亲切,又让外地人在新奇之余,不至陌生。

又如《秦腔》:“他一边敲一边唱,声音干炸脆响,脸色就挣成猪肝。”

这句话中的“挣”把乡下人扯起嗓门吼秦腔的神态描绘得形象生动。秦腔是陕西的地方剧种,其中男角唱起秦腔来,更是卯足了劲儿,扯起嗓门震破天一般大声吼叫,唱到激昂处,吼得脸红脖子粗。所以,“声音干炸脆响”,脸色“挣”成猪肝一样的颜色。“挣”字突出了人物的地域和性格特点。

贾平凹在使用方言的时候,是别出心裁的,偶尔使用少数的方言,在行文中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如《古炉》里的“祈雨”,相对于旧时代官府组织的活动,他把乡民自发的活动写成“乞雨”,用心区别,准确传神,而又别有深意。

鲁迅曾在《门外文谈》里说过:“方言土语里,很有些意味深长的话,我们那里叫‘炼话’,用起来是很有意思的,恰如文言的用古典,听者也觉得趣味津津。各就各处的方言,将语法和词汇,更加提炼,使他发达上去的,就是专化。这于文学,是很有益处的,它可以做得比仅用泛泛的话头的文章更加有意思。”

四、文学语言新思潮与贾平凹的语言风格

贾平凹不是一个创作“随大流”的作家。然而,他也会不可避免地受到各种文学思潮的影响。20世纪初,西方出现的“语言论转向”在语言、哲学和文学界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80年代中期,一批西方的哲学、文艺理论著作传入我国,为中国作家开辟了一片崭新的天地。一些中国作家逐渐意识到:语言不是简单的认知工具,“语言是存在的家”(海德格尔)。

80年代中期之后崛起的一批作家,经过新的语言理论的洗礼,语言意识充分觉醒,创作观念发生了较大的变化,许多作家开始把创作的重心从对外在世界的观察和描摹转移到对叙述方法和语言风格的探索。贾平凹曾谈到在写作过程中关于语言具体使用问题上存在的困惑,他认为作品的语言没有新意,没有生命力,就不能吸引读者。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刻意求新。他认为好的语言“必须是你自己的,你说出的必须是别人都意会的又都未道出的”。这种理解也成为他后来创作的作品中语言实践的审美标准。

贾平凹对文学语言的探索与实践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1.在对汉语形式美的发掘中,凸现鲜明的审美个性与情调

汉语文学与西方文学相比,最大的优势就在语言本身。“汉语是世界上各种语言中审美因素最多的语言之一。这里且不说汉语词汇之丰富,语法之简洁,单拿语音这一点来说,可供作家利用的审美因素就比许多语种强得多。”贾平凹在语言的音韵节奏上,形成了独特的语言表现风格。他善于凭借直觉去挖掘潜伏在语句中的格律美,并擅长通过运用重叠、反复和断句等手段来强化语言的自然音律。

2.通过“反常化”表现手法,追求陌生化的审美效果

贾平凹对语言“陌生化”的实践,主要体现在旧词新用和雅化方言土语。

例如,贾平凹在《晚雨》中写道:“老爷欢如风旗浪里鱼。”语言很雅致,却是从乡土俗语里提炼出来的。商州俗语有“四欢”即风中旗、浪里鱼、十八岁女子、叫槽的驴。贾平凹对商州俗语土语的雅化,让人耳目一新。俗语不“俗”,反而变得新奇活泼,更加有韵味。人们对这种带有文学性质的方言土语也更易接受。贾平凹常在他的作品中夹杂着雅化后的陕西方言俗语、谚语、歇后语等,读者在享受这种新奇感觉的同时,也能体会到作者字里行间对于故土的深深眷恋。

贾平凹在文学语言的探索之路上,逐渐找到了一条适合自己的语言之路,形成了一种平易流畅、文白夹杂而又韵味独特的语言。他采用异乎寻常的表现方式对陕西方言土语进行吸收和改造,达到了陌生化的审美效果。他曾说:“我是大量吸收了一些方言,改造了一些方言,我语言的节奏主要得助于家乡山势的起伏变化,而语言中那些古语,并不是故意去学古文,是直接运用了方言。在家乡,在陕西,民间的许多方言土语,若写出来,恰都是上古雅语。这些上古雅语经过历史变迁,遗落在民间,变成了方言土语。”

贾平凹的文学创作走向成功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得益于他独特的语言风格。这种语言风格的形成和发展,除了受到本文所说的文学创作目的、个人的气质性格、地域文化和文学语言新思潮等因素的影响之外,还有很多的原因。而通过对这些因素的分析,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和欣赏贾平凹的文学语言和文学创作。

本文系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地域文化与文学研究”创新团队成果。

谭湘衡 西安建筑科技大学

注释:

①韩鲁华:《贾平凹文学创作目的论》,《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学报》,2003年第3期。

②江心主:《<废都>之谜》,团结出版社,1993年,第58页。

③谢有顺:《尊灵魂,叹生命——贾平凹、<秦腔>及其叙事伦理》,《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5期。

④白忠德:《贾平凹散文语言风格演变及其特征》,《商洛学院学报》,2010年第5期。

⑤李荣启:《文学语言学》,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0页。

⑥童庆炳:《文体与文体的创造》,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33—234页。

⑦贾平凹:《与穆涛七日谈》,《贾平凹文集:十三卷》,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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