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霞
怪诞的真实——买买提明·吾守尔小说论
刘 霞
买买提明・吾守尔是新时期以来维吾尔族作家中一道独特的风景。说他独特是因为他以跃动的文字,颇具魔幻的情节,浓郁的维吾尔风情,诙谐的笔调,在想象与现实之间塑造了一个个“不可能发生而成为可信”的故事,并由此圈点出新时期激荡变化的社会轨迹及其传统价值体系崩塌伴生而来的人性裂变与异化,从而完美的诠释了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所谓的: “一般说来,写不可能发生的事,可用‘为了诗的效果’‘比实际更理想’‘人们相信’这些话来辩护。为了获得新的效果,一桩不可能发生而成为可信的事,比一桩可能发生而不能成为可信的事更为可取。”
也因为如此,本文尝试由此出发,探讨新时期以来作家买买提明・吾守尔小说中的“不可能发生而成为可信”以及他以怎样的方式实现了这种书写,其中又表达了作家怎样的思想情感?围绕这一中心,本文从两方面展开探讨:其一是对“可信”的论证,主要通过文本中人的异化及其物质化病态人生的展现凸显其小说对新时期气象万千的社会现实的反映;其二是对“不可能发生”的探讨,主要以小说体现的传统创作手法与现代派技巧的完美结合来论证其叙事的怪诞。
要对 “可信”进行探讨,“何谓可信”就成为首先需要回答的问题。要说明的是,本文所谓的“可信”并不拘囿于其字面意义的“令人相信”,而是特指买买提明・吾守尔小说对新时期以降气象万千的社会情境与现状的真切展现,或者换句话说,是他通过文学的表达在作品中呈现出的新时期之社会现实。也因为此,“不可能发生而成为可信”可被更精准地表达为“怪诞的现实”,“可信”即“现实”。
1.新时期人的异化及其物质化病态人生的展示
在买买提明・吾守尔的笔下,新时期的“气象万千”,是由诸多不可能发生的“怪诞的现实”达成。种种非理性、无秩序、梦魇式荒诞世界的构建,如变性的芦花公鸡、通灵的黑肚子领头羊、镶金牙的狗、冲向餐厅、酒楼的猪、“拿着枪排着队的狼”、给死者写信的邻居,与我对话的死者医生……,抽象出一个个物质化的病态人生,从而勾勒出新时期的喧嚣与骚动及其由此引发的异化、危机、困惑等一系列社会症候群。这其中由诸多个体的物质化病态人生达成对于人性裂解、社会异化的揭示是小说最出彩的地方,也是“怪诞的真实”之所以“不可能发生而成为可信”的根由。
试看《燃烧的河流》,作者通过已逝的神经病院医生赛都拉的所见所闻,塑造了一群“病态人生”的精神病患者群像:颠倒世界的萨瑞小姐,倒走的“逆行者尼亚孜”,“龌龊的纳买提”,记不清名字的旋转病人,不停歇唱歌的年轻媳妇加娜尼罕,扔石头的长胡子老人卡斯木,精明能干的会计哈里穆罕麦提,没完没了鼓捣数字12的“学者”,裹脚布当肩章的“沙塔尔将军”。对于这样一群被社会遗弃的,微不足道的非常态者,按照常理,毋庸置疑地被限定在“病态”的人生与世界里。然而诡异的是,在这些“病态”的交集中却包裹着无穷的“正常”:扔石头的卡斯木只要听到加娜尼罕的歌就能安静;哈里穆罕麦提帮医院做账居然无可挑剔,其国际象棋的技艺更是无人能敌;“学者”对“沙塔尔将军”古钱币的鉴定居然准确无误!
于是这种种“非常态的正常”又裹挟着我们思考:在这背后,是作者怎样的匠心独运?满纸的荒诞言中又写进了怎样的生活悲剧与理性反思?品读小说我们发现,会计哈里穆罕麦提是因为做账精细,得罪领导,三次被开除,结果落下来滔滔不绝发牢骚及目不转睛盯墙壁的失常习惯;而鉴币的“学者”不过是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就被揪批斗、结果殴打致疯的大学教授;萨瑞小姐其实是一个不愿长大,喜欢以儿时爬桑树、倒勾树杈头朝下的童真方式看待世界、娱乐生活的大孩子。
诸多“颠倒”的事实,在陌生化的“精神世界”映射出一个时代的喧嚣与混乱。既让我们看到了人的“非常态”、个体的异化,也看到了滚滚的时代车轮辗轧后飞扬的尘土以及尘土下旧思想与新道德的剧烈碰撞。这是一个充满悖论的世界,文中医生的评价切中时弊:“我们说他们是精神病,可说不定在他们看来,我们为生活奔忙才像精神病人的行为一样不正常、难以理喻哩……”。可不是吗?萨瑞小姐以“童心”看到的世界不正是那个时代 “颠倒”的众生相,旋转者的不止步不正是物欲横流的现代生活使然,正如“逆行者尼亚孜”一样,不过也是想要急速追赶颠倒世界的脚步。
由此可见,悖论导致怪诞,怪诞体现异化,异化昭示现实,这是买买提明・吾守尔的小说抽象病态人生,表现物欲,拜金对人性裂解、社会异化的独特方式。
再看《給亡人的信》中,艾孜木江荒诞地给亡妻写信,不过絮絮叨叨说些家常里短,然而,贪婪与物欲使得邻居医生不仅对信之内容深信不疑,还触动了其居心不良,结果变卖家产却一无所获。事实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黄金,“信”不过是艾孜木江验证人心,试探医生对当年拾金之事是否撒谎的幌子。由此荒谬的行为和悲剧的情感穿插进闹剧的模式,投影出拜金主义,物质至上潮流中情感(友情、邻里之情)与物欲的交锋及其黯然失色的败北结局。
《镶金牙的狗》则以幽默从容的笔调写出了传统价值体系崩溃下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妙手仁心的医生成了“不往他腰包里塞钱就不拿手术刀,根本不管你的死活”的禽兽强盗! 而可爱聪明的小狗“白脚掌”也因为镶了金牙而变的势利、庸俗、滑稽、愚蠢。《芦花公鸡》与《镶金牙的狗》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无论是温顺下蛋的芦花母鸡变性为勇猛善斗的公鸡,还是脖子像公牛一般粗壮、身材高大,声音宏亮的摔跤手沙比尔江的变性为女人,都不过是物质浪潮中人类迷失本性的一种隐喻表达。《猪的节日》亦是殊途同归之作,文中人猪品性类似的诙谐书写,尤其是慌乱中骑上猪背的胖顾客,引发的不知是“由于经常吃人吃的食物变成了人的猪”还是“由于经常吃猪的食物变成了猪的人”的闹剧,决非止步于拜金思潮下的奢侈浪费,纸醉金迷,而是将视野投放至深层面的人性退化及其新时期“尘土飞扬”下道德沦丧,社会向何处去的危机问题。
总而言之,买买提明・吾守尔善于将荒谬的行为和哀伤的感情穿插进喜剧的模式,化腐朽为神奇,变怪诞成现实,以此引发颠覆性的阅读效果。与此同时,在凸显新思想与旧传统激烈碰撞所导致的传统认知被破坏后的人的异化,物质化的病态化人生的社会现实时,还把对于国家、民族精神走向的焦虑植入小说,显示出知识分子的理性思考、批判与企图重建信仰、恢复秩序的努力。
2.作者理性的思考与批判意识的真切流露
著名学者许纪霖认为“现代意义的知识分子也就是指那些以独立的身份,借助知识和精神的力量,对社会表现出强烈的公共关怀,体现出一种公共良知,有社会参与意识的一群文化人。”。毋庸置疑,买买提明・吾守尔列属其中,他的敢于担当的知识分子情怀及其对于国家民族社会现状的焦虑与反思,未来走向的担忧在文中显露无疑,而这也是其小说“可信”的另一展示。
如在《有棱的玻璃杯 》中作者对传统价值失落的感叹:“现在人死了以后,他的价值似乎是以跟在灵柩后面的大小汽车为标准哩……”“您没看到吗?花钱买疯的人不是多起来了吗!”《黑肚子领头羊》里则指出“汽车和各类机械的轰鸣与啸叫、广播喇叭的喧闹声,已经使人们的感觉器官变得迟钝,难以感觉手鼓明快响亮的节奏和鼓手们唱词神奇的感染力。这是多么令人兴味索然的世界呵!”《猪的节日》一文中更是借猪之口表达了乱象根源的“谁之罪”——“哼……你们想一想,所有不洁净、肮脏的根源是什么?是人!他们从来就想不到首先应该净化自己的身心。他们只想通过消灭苍蝇、老鼠、虱子、跳蚤来达到清洁、卫生的目的……然而,如今使大地变得肮脏的究竟是谁?”《镶金牙的狗》中不仅对现行的体制提出质疑,还直指要害:“这政策也怪,曾几何时说是要打倒富人,就没完没了地斗来斗去,现在又夸个没完没了……我有点儿担心再过些日子,会不会把富不起来的穷人拉出去枪毙他几个哩!” “这也同种麦子的越来越穷,贩麦子的越来越富是一样的道理哩!”
总之,买买提明・吾守尔的小说世界不仅折射出新时期维吾尔民众在新旧思想剧烈交锋下,挣扎于自我与本我的矛盾冲突和异化的困境,也展示出自身对生命体验的独到把握与表现能力。在众声喧哗的当今中国社会,在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杂色并存并获得各自合理性的空间里,知识分子理性的反思与感性的激情是难能可贵的,对于商业化以来的物质化病态人生与社会乱象未尝不是一种补救作用。这种补救,对于买买提明・吾守尔来说是通过怪诞的叙事手法得以实现的。
1.“故事套故事”的叙写——传统与现代的结合
维吾尔著名评论家克里木江曾指出:“买买提明・吾守尔小说的价值和重要性不仅体现在他小说的开头,成就是多方面的,小说结构独特是他小说最重要的成就之一。”这里指出了买买提明・吾守尔小说的两大特色:开篇和结构的与众不同。
其实,在买买提明・吾守尔小说里,开篇设计恰是其结构构架的一部分。他的小说大多习惯以破解时间的“故事套故事”的叙写方式导入,但在继承中又有所发展。这在“《疯子》”系列中——《疯子》《胡须风波》《有棱的玻璃杯》《镶金牙的狗》《芦花公鸡》《白日做梦》《手鼓》和《猪的节日》——尤为突出。
这些小说通常包含两个文本故事,一是作为编辑的“我”叙述《疯子》作者之事;二是《疯子》作者所写之事,从而将“我”、“《疯子》作者”、作品之人物及其命运交叉扭结在一起,就如作者在《胡须风波》中总提起的“缠了又拆的毛线”一样,时而捆系在一起活跃于毛线针的上与下,时而扯下只剩一根主线,于是“我”在作品中就具有了多重的身份,既是“编辑,”又是“《疯子》作者”,还有可能是“《疯子》作者”讲述故事中的人物,从而使得小说不仅扩大了文本内在的张力,而且形成一种写作结构策略的“复调”。
结构策略的“复调”决定了叙述视角的“复调”。不同层次的叙述者在故事里交相呼应,形成错落的表达,塑形为三维立体视角。首先是在小说的第一个层次里,编辑“我”作为显身的第一人称叙述者讲述收到自称是“《疯子》作者”的人亲自送来或寄来的小说手稿之过程。其次,在小说的第二层次里,“《疯子》作者”由被叙述者过渡到显身的第一人称叙述者,因为稿件的内容都是“《疯子》作者”亲身经历或目睹之事。与此同时,作者在小说中还设置有不同层次的其他次叙述者,如《疯子》中的哈孜、警察、医生、疯子、赛买提江、老婆等不一而足,形成对两个文本叙述视角的补充,并在众声喧哗中完成故事的叙述。
此外,“复调”叙写还体现在文本的“隐喻”修辞上。买买提明・吾守尔的小说中,动物或“反英雄”的底层人物是其表现的核心。他习惯将这些“核心”的荒谬行为穿插进喜剧的模式,在诙谐幽默中寄寓自己的理性思考与公共良知。于是这些“核心”也就具有了双重的意义—— “镶金牙的狗”不只是狗,更是得志的小人;“节日的猪”不仅是猪,还是人的影子;骑在猪背上的胖顾客不过是披着人皮的猪;芦花公鸡是母鸡,还是失其本性的人……。
由此可见,买买提明・吾守尔“故事套故事”的叙写方式既继承了自《一千零一夜》以来的阿拉伯文学传统,又在“套层”故事框架上汲取了20世纪西方现代文学叙述技巧的诸多成就,可谓民族传统文化与现代思想结合的“宁馨儿”。
2.“怪诞的现实”——民间故事与现代派技巧的结合
买买提明・吾守尔的小说是多要素的熔炉,这里既有维吾尔民族的传统,也有汉文化的因子,还有外国文学的影响。当然如他所言:“相比之下外国的文学对我的影响比较大,鲁迅杂文对我影响也很大。”也因为如此,他笔下的小说世界异彩纷呈:立意的真实、情节的怪诞、结构的留白、时空的颠倒、传统叙事的颠覆,有如炫彩的艾德莱斯,在五光十色中挥舞出“怪诞的真实”。
这其中,故事与生活的密切联系是小说“真实”的基础,对维吾尔民间故事的汲取与西方现代派叙事技巧的吸收则是小说“怪诞”的缘起。关于“真实”,上文已涉及,故此不再赘述,此处主要探讨“怪诞”特色的来源。
“怪诞”特色的形成首先归功于作者对维吾尔传统文化的借鉴,尤其是民间故事养分的吸收。买买提明在接受采访时就提到:“民间故事里面,很多就是动物拟人化的,动物用人的语言去讲述一些他们的道理。 我们借助这些道理来丰富自己的生活,很多古人借助动物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意愿。 ……如果说我们能灵活把握的话,可以让动物转换成人的形象,人不是也可以转化成动物的形象? ”
于是在他的笔下就有了形形色色的兼具两面性的人性兽或兽性人,如转性的鸡、变性的人、镶金牙的狗、骚首弄姿的猪等等,从而将情节的荒诞和讽刺的深刻直达底里。这和上文提到的“隐喻”的复调是一个问题的两面,诸如镶了金牙的“白脚掌”的显摆和势利眼,哪里是一只狗的作为,活脱脱的一个拜金现象下小人得志的最佳诠释:“每当有人进出我们家门,它似乎是向他们炫耀它嘴里的就是人们为之舍命的黄金一样,咧着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更可笑的是见了穿戴阔气的客人,它就会摇着尾巴撒欢;而当穿戴得差一点儿的人来时,它则会看不起似的拉下脸来。”
其次,对西方现代派叙事技巧的吸收是小说“怪诞”特色的另一来源。
在买买提明・吾守尔的小说里除了题材的新奇、怪异外,往往还显示出一种对现实主义有机整体观的摆脱,表现为反讽、隐喻和多层次叙事视角的使用造成的时空的颠倒,距离的消失, 结构的留白,也即阿多诺所说的”非交流”。诚如韩子勇对其独特性的评价:买买提明・吾守尔的意义在于“消解题材”,在于通过写作消解“写作动向 ”,在于有效地抵制了写作过程中的 “构思欲望”。
如在《疯子》系列中套层故事中多重身份叠加的“我”形成的时空交错,距离感消失;《黑肚子领头羊》《狼谷》《阿依汗》中结构完整性的打破和诸多的意义留白;与“梦”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掘墓人》《燃烧的河流》《愿你做个好梦》中的多重叙事。拿《燃烧的河流》来说,故事始于荒诞——与去世之人谈论过往,又终于荒诞,戛然而止于医生的梦,却又在医生的邀请中得以在现实中实现——“噢,对了,你收到我七七祭日的请柬了吧?可别不去哟!” 整个故事在荒诞、不可思议的似幻却真的神秘气氛中进行。在这里距离感消失,时空错乱,“梦”不仅是情节性因素,营造神秘氛围,还是文学结构的框架,使小说在梦态叙述描写中形成了统一的整体。
总而言之,买买提明・吾守尔的小说惯常以维吾尔民间故事中的动物或小人物穿插在颇具喜剧色彩的模式中,以其悲剧的命运、荒诞的经历融合成浸染了“怪诞的现实”的悲喜剧,并由此导向“病态人生”,实现了对新时期以来新旧思想剧烈碰撞中物欲对个体乃至社会异化作用的书写,与此同时,融入作家自身对种族记忆、社会历史、时代精神的个性化理解及对生命体验和信仰方式的独到把握而使读者味之甘怡,实现了“不可能发生而成为可信”的效果。
注释:
①亚里士多德:《诗学》,罗念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101页。
②许纪霖:《中国知识分子十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页。
③阿孜古丽:《论当代维吾尔文学批评》维吾尔文版,新疆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63页。转引自晁正蓉《论中国当代维吾尔作家买买提明·吾守尔小说的叙述技巧》,《新疆大学学报》,2007年第5期。
④⑤张春梅:《怪诞中的现实——简论买买提明·吾守尔的小说创作》,《伊犁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4期,第104页、103页。
⑥买买提明·吾守尔:《有棱的玻璃杯·镶金牙的狗》,新疆青少年出版社,2001年版。
⑦韩子勇:《边疆的目光·买买提明·吾守尔的小说世界》,新疆青少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173页。
本文系新疆师范大学博士科研启动基金“《福乐智慧》研究”(项目编号XJNUBS1515);自治区普通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西域文史研究中心”课题“《福乐智慧》汉语译传研究”(项目编号XJEDU040215C03)及“新疆当代生态文学研究”(项目编号XJEDU040214C03)阶段性成果。
刘 霞 新疆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