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明
地铁开往城市
王明明
1
微信响起的时候,我正绕着一所幼儿园转悠。幼儿园的名字很洋气,叫美华圣洁,是一栋形似教堂的二层别墅,造型很卡通,墙体被涂鸦得很热闹,又是彩虹、又是大熊二熊、又是灰太狼的。它大概就是我梦里出现的幼儿园的样子,坐落在一个并无多少名气的、前年才开盘的小区二期工程里,没错,这是一所小区式的幼儿园。别墅四周被半人高的白色木栅栏围起,正南方位的前院是块不大的草坪,园门设在东侧,推开木门是南北指向的几条塑胶跑道,两个方位的楼距都很大,采光着实不错。此刻已近午时,冬日暖阳从我背后打下来,在地上留下湿冷的影儿。
我打开手机,记录下基本信息,包括名字、地址、园长的姓名和联系电话,对,还有价格,之前我打电话咨询过这里,报价是5980元/每学期,这个价位在我所居住的这个三线城市来说算是中偏高的了。
做完这些,我才想起微信来。发来微信的竟是阿炳,我有点吃惊。他问,元旦有什么安排?
噢!明天就是元旦了,我几乎都忘了这件事。我能有什么安排!待在家哄孩子。
他回,早知道去你那玩了。
我回,来!现在也不晚嘛,高铁票不至于那么难买。
嗯。订好票再联系你。
我回了一个OK的手势,然后坐在园门口的小区草坪上发呆。
同学,你早。老师,您好。晨风吹呀阳光照,背着梦想来报到,学文化呀,做自己……
在钢琴的伴奏下,幼儿园内传出嘈杂的童声,唱到那句“做自己”时,竟有种让人忍不住想落泪的冲动。我在心里将两个月来手机里存的所有幼儿园综合排名对比过后,仍忍不住对眼前这“美华圣洁”的喜爱,我盯着这栋与小区风格格格不入的“欧式教堂”—这座童话里的城堡,想到了电视里看的欧洲、美洲、澳洲……倘若我的孩子能在这所幼儿园里学习,或许有朝一日真能出息得飞到这些地方看看呢!
可又能怎么样呢?阿炳的那些朋友,不就有在法国的、新加坡的……可阿炳还不是就蜗居在浙西的那个不大的县级市,在学校里给初三的孩子当孩子王嘛,跟我一样,单位里的小职员一个,连给孩子看幼儿园请会儿假都费劲。
想到阿炳,才发现,我俩从我结婚到现在有五年没见了。
2
南昌通地铁了,南昌通地铁了……
大约一个月前,我在班级的QQ群里一通奔走相告,像只雀跃的小鸟,还给几个关系铁的哥们单独发了一次微信。就像歌里唱的一样,大家毕业后早已散落天涯,不论毕业酒会上多么歇斯底里、举手发誓一定保持联络的,纯属扯淡!不出两年,QQ群就成了被供奉神龛,也就偶尔点开来看看,要么就是逢年过节去“敲锣打鼓”“放放鞭炮”“送送对联”“发发红包”什么的。我这一喊,倒真热闹了一会儿。首先是一个叫“波澜不惊”的人问,存一,你现在回南昌了?
我有些尴尬,便住了声。才工作的一两年内,我是一门心思想考回南昌的,可人生经验告诉我们,现实往往很残酷。
知道我近况的郑树单独发来一条信息,至于这么激动吗?你没坐过地铁呀?
我更加无地自容,跟他们散落天涯相比,我只不过是离南昌近点罢了,可我又不是东道主!再者,我怎么没坐过地铁?大学时每个寒暑假和阿炳一起回东北老家,在北京转车时坐过很多次北京地铁,我记得才毕业那年我相约阿炳和郑树三个人去上海看明星S的演唱会也坐过上海的地铁。
可我还是很激动!那是南昌啊,那可是我们生活了四年的南昌啊!你不激动吗?
郑树没再回复。
我以为我起码能把阿炳给引出来,以我对阿炳的理解,他一定很希望能回一次南昌,坐一次地铁,从我们学校坐到八一广场,再从八一广场坐回我们学校。毕竟,我们曾一度那么向往南昌那座城市,也一度那么纠结地想遗忘那座城市。可阿炳竟没出声。群里的波涛汹涌也不过持续了两分钟就结束了。
在我的印象里,我们的群好像也就热闹过短暂的两次,还都是因我而起的。第一次是才毕业次年的中秋节,我在群里发了一连串哭啼啼的表情,然后“焚香”哭诉:谁买中秋节礼盒?有滕王阁和乔家栅的月饼、有红酒、有坚……
不知是谁冒了个泡,你们邮政还卖粽子?我无奈地发了个点头的表情。
没想到还真有人买。一个一毕业就回了内蒙古老家的女孩跳出来说,存一,给我来几盒吧,还真有点想南方的月饼了!南方的月饼好吃,软。
我喜出望外,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没想到她一个内蒙姑娘竟喜欢广式月饼,我怎么觉得又干又硬又掉渣的北方月饼好吃呢!来不及多想,赶紧连声道谢。把地址发来!
她回了个捂嘴笑的表情,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
她竟没改备注,我真一头雾水,不记得她是叫刘芳还是张芳来着,赶紧求助阿炳。阿炳当年毕竟当了一学期学生干部,比我熟。他想了一会儿说,是张芳,我记得应该是张芳。
不好意思,刚才出去了。我还能忘了你啊
你不是张芳嘛!
算你记性不差。
折腾的我一头汗,好在订单没泡汤。我们那时是大班,我记得我们班一共98个人,只有10个男生。要是天天在一起上课倒还好,遗憾的是从大二开始就实行了学分制选课,四年下来,美女们倒是把我们这几个连足球队都组不起来的歪瓜裂枣给记了个滚瓜烂熟,她们当中的一些姿色平庸者大概在无数个难眠之夜都臆想过跟我们当中的某个人谈恋爱的场景,至于那些出类拔萃的基本没有看上我们的可能,中文系的男生跟中文系的女生实在是两个概念。即便是那些姿色平庸者,最终也都将我们全都排除了。阿炳说,大概中文系的女生都不喜欢中文系的男生罢,人家就算相貌平平,放到理工院系也能数上一数,谁愿意跟你这儿诗情画意的?什么年代了!阿炳说得没错,可是她们也并未去找理工科,她们大多数都被高大威猛的体院傻大个儿给征服了……
后来,我再在群里卖东西时,就没人理我了。
第二次因我而起的骚乱则刚好发生在前几天。话题当然不是南昌,而是猴票。那天群里有人喊话,存一存一、出来出来,听说又要卖猴票了,听说还是黄永玉画的,你能帮我订到不?接着就有人附和,得要猴大版。存一在邮政,肯定没问题的。
开始我还跟着闲扯了几句,后来聊到猴大版,又发现他们的要求越来越不着调,人又蜂拥而至时,我就赶紧无声无息地撤了退。
扯远了,还是回来说阿炳。阿炳那天没说要回南昌坐地铁,现在却突然跑到我这来了。
毕业以来,我和阿炳的联系不算多,尤其是近一年来,基本没联系过,毕竟人家找了女朋友处于热恋状态,不联系也正常。阿炳是个高调的人,喜欢在微信啊、QQ空间啊各种晒、各种自拍,这种人即使一辈子不联系你也不会觉得他离你有多远。因此,他恋爱这件事虽然他没说过,但我想差不多全世界都知道了。我第一次看到他和他女朋友两张大脸挤在一块、在热气腾腾的牛排上俨然两个待烤猪头时,先是有点吃惊,他找女朋友了?接着又会心一笑,他女朋友长得太像男人了。
是的,确实像!我老婆看后也这么说,弄得我还有点紧张。
况且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在南昌的那四年,我们俩把一辈子都腻在一起。我想,即便现在他真从我的生活里凭空消失个四年、十四年,再见面时,我们也不会觉得陌生,毕竟,以我信奉的人生哲学,他应该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一个朋友,躲也躲不掉的那种。说命中注定的一点也不夸张。
3
2004年的那个初秋,父亲送我来到南昌读书。报到那天,每四个人的名字被贴在一间寝室的门上。走进我所在的寝室,跟已经到了的三位家长聊了几句后,父亲有些失望,怎么都是本省的呢?于是,在办完一切入学手续后,父亲领着我一间寝室一间寝室地逛了一通,直到看到身材微胖、皮肤黝黑的阿炳,和身材巨胖、皮肤白净的阿炳的母亲,一开口,一股大碴子味迅速让我爸和阿炳的妈,甚至毫不夸张地说,让我们两家的关系迅速升温,就跟住了多年的邻居一样。
阿炳的母亲说,这么远还能碰着个东北老乡,还都是黑龙江的,太不容易了,以后你们俩好好处。
嗯,是啊!父亲点头,一脸不放心的神情总算变成了激动。
阿炳的母亲更是夸张,竟然拉着阿炳的手递了过来。这是过家家吗?我们都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了呀!可在父母眼中,还是个孩子呢!看得出,阿炳也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见状,我有些羞赧,怯生生的,反倒是阿炳又机灵又大方,他原本软哒哒手心朝下的手随即立了起来,拇指朝上,我叫阿炳。
我赶忙伸出右手,用力跟他握手。
那天,从我们见面到家长各自返程,我们四个人几乎一直在一起。我们一起在第四食堂吃了午饭,又一起逛了校园和南昌的人民公园。就这样,我和阿炳刚认识就不得不熟识了。
我后来常在半夜睡醒时做一种假设,假如没有我父亲和他母亲的介入,我和阿炳会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吗?可能不会,我俩实在是不同的人。但也未必不会,因为后来我们发现,我们整个学院压根也没几个外省人,但我们这些外省人都有着同样的命运——被分在不同的寝室里、和三个本省的生源住在一起。也就是说,我与阿炳不需要有最开始的那个南北文化的磨合期就能迅速熟识,而我想,等我们的友谊升温个一两年再发现彼此那么不同时,也不会轻易就放弃对方这个朋友了。我们就像彼此的一面镜子,能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不该遗忘的东北人的特质,这种特质就像磁铁的磁力一样,看不到,却存在着。很多时候,我发现,这磁力让我一直追随着阿炳,毕竟在很多方面,我都不如他。
那天的晚些时候,南方金灿灿的黄昏下,我和阿炳在学校三桥门口将我爸和他妈送上了返程的公交。望着公交远去的背影,一股巨大的孤独以及对陌生环境的恐慌顿时袭上心头。
天呐,坏了。我撒开丫子跑起来,追在公交车后头。没两下,就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晕厥。三十几度的高温把身体里的最后一点水分也榨了出来,它们自头发而下,顺着脖颈、胳膊、手,一直流到手掌杵着的膝盖上。
阿炳也追了上来。他出汗出得更夸张,跟穿着短袖短裤洗淋浴洗完还没擦一个样。他喘了一会儿,那谁,存——,你咋的了?
我说,我爸忘给我留钱了。我可怎么活呀?不是——不是——办了卡嘛!缴费时不是办了银行卡嘛,你爸没存钱?
啊!——存了。
哎哟我去——你脑袋被驴踢了啊?——累死我了——
我——我没用过银行卡嘛!
不是吧!——阿炳也双手杵在膝盖上,斜眼看我,你中学住家里?——不像啊!
我大概猜到他想说的,他以为我是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在父母身边、身上不需要带钱的城里人,但我的相貌气质显然让他存疑。
不是的。可也没用过卡,我都是两周回家一次,回一次拿一次生活费。
唔—那多麻烦,我读高中还是在本地呢,我妈都给我办了卡,随时打钱。因为我们是封闭式管理,我也是住校。
唔——我家那里——没有银行。
阿炳怔住了。
在我们认识的初期,我认为我这个山里人在阿炳面前绝对是土的掉渣的那种,甚至很多时候,土的掉渣的我都能成为一个笑柄、成为阿炳跟别人在一起时的谈资,可奇怪的是,阿炳从未疏远过我。真的按着他妈的嘱托在“好好跟我处”,他比我开朗,比我懂得多,所以几乎是他主动找我,去干什么他都叫我陪,有什么事(无论好事坏事)他都想着我,我们一起去食堂、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散步、一起去校门口的“网城”……阿炳个子不高,走路却快,以至于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落后他半个身位,活像个跟班。
提起“网城”,就要先说说南昌了。我知道,我们的很多同学都不喜欢南昌,究其原因,主要就在于被学校给坑了,他直接左右了我们无法对南昌一见钟情。我们学校那位置也能算南昌吗?再往东过个村子就上昌福高速了。那时我们进趟市区有两个选择,要么在三桥校门坐北边工程学院开来的过路公交,但很难挤得上去,通常就算挤上去了,也得脸和腰还有手臂四仰八叉地贴着车门,站上一个小时,等到下车手都快要脱臼了。第二个选择倒是舒服些,可以坐我们学校始发的208,座位有的是,可线路七拐八绕的,等折腾到市中心,小半天过去了,人早熬的筋疲力尽,吃饭、购物的心情统统没了。我们的学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门对面仅仅有几家做小生意的临时木板房,卖点文化用品、能炒两个菜,再有就是摆着几台电脑的“网城”了。我们学校的唯一优点就是大。是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也大,可再大它也是沙漠。
我想起来了,我学会上网、学会玩QQ,就是阿炳在“网城”教的我。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刚上没几次,我竟然在网络世界认识了一个叫“落花时节又逢君”的倒卖毒品的犯罪分子。他声称已经跟踪观察了我好几天了。他能准确说出我所在的学校、就读的专业以及所住的宿舍。终于在一次聊天的末了,他说,我们见一面吧,就在三桥校门。没等我回话,他就说,你别以为你不来就万事大吉,如果你不来,我会去你宿舍找你,我可有枪。
从“网城”回学校的一路,我都惴惴不安。阿炳说,你怎么了?你不大对劲啊!
我——我——没什么。我该怎么办?我要去见“落花时节又逢君”吗?我怎么去见?我要不要叫上阿炳陪我?——不,算了,万一阿炳出事了,我岂能脱得了干系?
真没什么?
真没什么。
要是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哈,这么老远,人生地不熟的——
我差点流出泪来。没什么——我想,要死就我一人死吧。
阿炳回了自己宿舍。我却还在宿舍门口想“落花时节又逢君”的事,我左思右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刚学会上网竟遇到这种事。我该怎么办?又不可能跟家里说,免得让爸妈担心。那么除了阿炳也就没谁了。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我还是冲去阿炳宿舍找阿炳了。一进门,他宿舍的气氛很开心,像是刚讲完笑话似的。
什么事?存一。
我哭丧着脸,强忍着颤抖的声音,把和“落花时节又逢君”认识以及聊天的经过跟阿炳娓娓道来。我很庆幸,讲完后我没哭,虽然这事儿吓得我离哭出声也不远了。谁成想,阿炳狂笑不止,笑得前仰后合,不光他笑,他寝室的所有人、不论是站在地上的还是坐在床上的,都发出了难以抑制的笑声,憋了很久似的……
阿炳竟然有两个QQ号。
4
阿炳发微信说他到了。我却四下没见人。你在哪?我问。
微信又响起,我就在垃圾车旁边。
阿炳阿炳!我喊着,我看他老远举起了手示意我。
我跑过去,我晕,都到了直接喊不就完了,打电话也行啊,发的什么微信?
那多不文明!阿炳说。
我上下打量他,阿炳穿了一件黄色的羽绒服,配了一条复古红围巾,背了一只双肩包。除了比微信照片上胖之外,没啥变化。
微信拍照你也信?有技巧的!他说。你也没啥变化呀。
能有啥变化?又不是小孩子一天一个样。都三十多岁的人了。
也对。唉,你们这地方也没变化,还是这么破,黑车到处喊,还生拉硬拽的,吓死人都。你看我这胳膊说着,他举起右肘示意我,浅黄色的羽绒服上蹭了个巴掌印。一点素质也没有,就差把我羽绒服给撕了。阿炳拿腔拿调的,声音说娘也不是,说文艺也不对,有种柔弱的温柔,不像在骂人在发牢骚,倒像跟老情人打情骂俏一样。
你可真没变。我说,一个东北人,装的跟台北来的似的。不过也是,他所在的浙江比江西经济发达,他所在的那个县级市无论从城市建设、经济发展、还是环境卫生各方面,一点不比我所在的地级市差。
没想到我们再次见面,还是从城市谈起的。我记得大学才开始军训时,我们就聊过我们当时所在的城市——南昌。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我们踢正步休息的间歇,坐在护校河旁的草坪上,我问他,你怎么考南昌来了?
他不假思索,以为南昌好呗。我这人喜欢大城市啊!你说咱这样的成绩,北京、上海的名校是去不成,我爸妈又希望我当老师,当老师稳定。那你说还能考哪?我把招生目录翻烂了,发现在成绩能攀上的师范学校里,也就只有这所师范学校是在省会城市里的。
我靠,缘分呐!我伸出手跟他握手,他给出的理由和我如出一辙。
我就想去大点的城市,可他妈好多省的师范学校都不在省会城市里,有的去不上,西部不想去。排除这排除那的,所以就南昌吧,南昌挺好的,我高考文综里就历史最好,我喜欢历史,八一起义嘛!以为多好的地方呢,谁成想——他抬头望了望天,又看了看环校的护城河,以及护城河外的稻田和稻田里三三两两的民房。叹着气——跑到村里来了,比我们大庆油田都不如。我这个悔呀——
我其实也有些失望,这也算在南昌吗?这也叫城市吗?真没看出比我读高中的县城好多少。
后来我们发现,即便是南昌城中心,也与我们想象中的城市相距甚远。这种感觉差不多在我们第一次寒假回家时就得到了充足的验证。那一年,我们从北京转车,通票改签后就在北京多出了半天的时间。
这可怎么办?
是啊!去哪呢?
当然是要走出车站再说。
于是,我们鼓足勇气,将自己淹没在高楼林立的北京城里。那一刻,我们渺小得像两只蚂蚁,一直拼命在土地上倒着触角的蚂蚁,终于抬起头,而一旦抬起头,瞬间被天空的辽阔惊呆了。
我记得那时的北京的能见度很好,不像现在整天雾霾,人人都想逃离。那时候北京的天空挺蓝的,是那种北方的冬天特有的蓝,不是湛蓝,蓝得发白,蓝得亮眼,天空又高又冷,冷阳高悬。树木落光了叶子,变成和高楼一样的颜色。不知为何,我和阿炳都感受到了文学作品中才有的气氛,我们绞尽脑汁地想文学作品里对北京冬天的描写。
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风,便觉得是奇迹……
是这句吧?阿炳说,好像是老舍写的。
我说那是济南的冬天。
阿炳就笑了起来。笑闭,他摩拳擦掌,在嘴前哈着气,没了声音。我们在天桥上看着北京的车来车往,谁也没和谁交流,心中却各自住着一座城市。城市的样子,我们终于看到了。能看得出阿炳很激动,他终于忍不住鬼哭狼嚎起来,冲着车水马龙就开始发情。我也很激动,但又有些胆怯,心中燃起的,是一个乡下人的欲火。
后来,在我们面临大四找工作时,心中的那种欲火再次烧了起来,我托付几个北京的高中同学帮我留意我能胜任的工作,可阿炳那时却早已不去向往北京,只是一门心思想离开南昌。
快走快走。阿炳从兜里掏出口罩,臭死了。他厌恶地瞥了一眼垃圾车。
快走快走。阿炳从兜里掏出口罩,臭死了。他厌恶地瞥了一眼垃圾车。
上车。我拍了拍电驴。
你这——他弯腰低头打量了一番我的电驴,好几年了也没换个?
拿啥换?没钱。
得了吧,就知道哭穷。
对了,你老婆咋没来?我问。
啥老婆啊?——别整事儿哈,对象就对象,还老婆!
对象的叫法着实亲切。——那你对象咋没来?
分了。
啊?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们不是处了一年了吗?我看你微信,都见过双方父母了呀!你不还带她回东北了吗?
那怎么了?那就不能分了?
倒不是。——本来——我说,前段时间想去看你,后来想着估计你今年就得结婚了,毕竟都三十出头了嘛,就想干脆你办酒的时候再去。
他口罩后面的嘴里吐出句什么话,却立马被风吹散了。
为啥分的?
不合适呗!
为啥不合适?
就是不合适,心眼太多。阿炳说。
谁提出分手的?
我。
噢。那还好。
5
为了这次接待阿炳能达到他满意的效果,我可谓煞费苦心。我们毕业八年了,算这次,他一共来过我这里三次。第二次是来参加我的婚礼,我没太多精力招待他,他自然也能理解。可我至今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情景,算得上对我一万个不满意了。那时高铁还未开通,他来一次的确挺折腾的,结果什么好吃的也没吃上,什么好玩的也没玩上。我俩坐在肯德基里啃鸡腿的时候,他忍不住发牢骚,我说存一,你这也不行啊!我不远万里来一趟,你就带我吃这个啊?
我——可我确实不知道哪里有好吃的。你们同事平时聚会都去哪?
我——
你这性格,真得改改,开朗点。
吃完肯德基,我决定带他去逛我所在城市唯一的一所大学,我以为他会很高兴,没成想他说,这就是你招待我的娱乐项目啊?
是啊!
我滴个天!
咱们有同学在这不?要不叫出来一起玩玩?
我摇头,好像没有。
不同班同学院的也行啊!我摇头。
不同级的也可以。
我还是摇头。
瞧你混的——算了,就压马路吧。
我印象中,阿炳挺喜欢跟我在校园里走的,谁成想,他竟变了。
为此,他这次说要来,我昨晚特意“广发英雄帖”诚邀本地的校友,哪怕是县里的也不放过;我还盘算着他大概能待多久,特意订好了西餐厅、自助烤肉店、KTV、游乐园,还安排了一次泡脚或推油。几年下来,这样的娱乐我也学会了。
可没成想,阿炳又变了。当他得知我叫了三班的A(我们在二班)和学长B来作陪吃烤肉时,他竟对我的安排不以为然,叫人家干啥?又不熟,多尴尬!
我说叫都叫了。要不吃完再说?你要不喜欢,吃完就找个理由打发他们走,咱俩去酒吧喝点。
别去酒吧了,闹得慌!喝酒在你家不就行?去什么酒吧?你钱多的慌啊?
我反倒被他一顿数落。
他说,我就是来看看你,好久没见了,你别整那些乱七八糟的。
可你那次来我都招待不周,我这不是怕你领导不满意嘛!
你少来。啥时招待不周过?没有好吧。他说,我就是想你了,来看看你。咱哪也不去,去你家吧,我跟你过两天生活。
显而易见,阿炳又变了。只是他变成什么样了我暂时还摸不着头脑,他是变成跟我一样了吗?那他怎么还提出分手了,都多大了还不结婚?可若不是这样,他怎么又不爱玩了,不热衷于聚会的热烈和聚会的项目了呢?我上次见他时,他花钱如流水;现在,他在替我省钱。
在我的印象中,阿炳一直在变,我则一直在追随他的变。乐此不疲。只有追上他的变才使我不至于失去这个朋友。我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我们曾一度那么向往大城市,我们曾经那么热爱南昌。
于是,大一军训还没完,我们俩就约好,等军训完刚好是国庆节,国庆节一定要去八一广场看看。在我们看来,在英雄城过国庆,特别有意义。但肯定不是在这方圆几里的稻田地里过。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八一广场时的情景。我还在喷泉旁驻足发呆呢,阿炳却一个箭步冲到了台阶上,在纪念碑下,他张开双臂:
啊!回首往事,南昌城头点燃的星星之火——
什么了?他挥手示意我过去,我则快速观察了一下身边人的反应,偷偷摸摸去拉他,你干嘛?
下一句是什么了?存一。
我摇头。
那首诗啊,“南昌城头点燃的星星之火”下一句?
有这诗吗?我摇头。
没有吗?
不记得。
噢,我想起来了,可能不是诗,或许是我高中时的演讲。
嘁!——那我哪知道。
也就是从那一刻,我知道阿炳酷爱演讲和朗诵。不光如此,他似乎天生就是为讲台而生的,他对讲台的那种爆棚式的激情能让任何一个人被他的光芒所折射。正因为如此,在此后的很多个晚自习,或者没课的周末,我都会在他的带领下,跟他一起到那种空无一人的自习室去自习。若是找不到空无一人的自习室,就找只有两三个人的自习室,然后连等带靠、甚至故意想方设法制造声音把人家逼走。阿炳说是上自习,通常安静不超过半小时,他就憋不住了,准保会一个人跑到讲台上,在黑板上连写带画,装腔作势地冲台下的我扔粉笔头,然后开始他故作煽情的朗诵或抽风状的演讲。我记得那时的阿炳尤其喜欢朗诵《相信未来》,我断断续续听了四年,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我猜,阿炳那时一定不知道他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我也一样。
我后来,尤其是这几年,特别怀念跟阿炳在自习室上自习,或者一起在南方阳光下的校园里优哉游哉地游荡的样子,我们或者腋下夹一两本书,或者耳朵被耳塞里的音乐填的满满的。我们两个游魂,在南方的空气里,在南方的花草树木旁,在周围多数的南方方言的覆盖下,形单影只却自我感觉丰富多彩。
时光因此慢了下来。
6
直到那个大雨瓢泼的端午节的夜晚,我认为那晚的故事直接影响了阿炳的未来,随之而来的是他第一次迅猛的蜕变,蜕变得让我和他的友谊一度岌岌可危。
我之所以对那个夜晚记忆犹新,恰恰就在于那是第一次晚饭后,阿炳失踪了。
一直到晚上,直到我一个人从自习室回来顺道将两个充当夜宵的韭菜饼在嘴里嚼得特起劲时,我看到阿炳正站在我门口的走廊上,扶着走廊栏杆,望着外面的雨。他像刚从泳池里爬出来一样,短袖短裤紧紧贴着他的皮肤,水从头发往下流,一直流到下面的地上,在地上留下了一摊水。
你干嘛呢?我赶紧将手里的伞递了过去。不对呀,你是站在这儿浇湿的?我正狐疑着,似乎没淋雨,走廊地面的其他地方都干松着。
他转过身冲着我,存一说着,他一把搂住了我,身体随之啜泣颤抖起来。他拂过身的同时,在走廊灯光和路灯的配合下,我看到他的左臂上有血渗出。我赶紧推开他,拎起他的胳膊,那截小臂的皮肤早已破烂不堪,有刀子划过的痕迹,有一个个锥子扎过似的小坑、坑里以及边缘说不清是什么样色,有些发黑发蓝,总之破败不堪,那里面流出的不知是血、是脓、还是沾上的雨水……
你这是咋了?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我们去医院吧。
不——阿炳说,没人欺负我,是我自己。——我太傻了——
什么意思?
我——我喜欢上一个人——
好事儿啊!——我正要替他高兴——
是个男的。他说。
我那张高兴的脸定格在雨水中,最终变成了“嗤”的一声。你开什么玩笑?
你看我像开玩笑吗?
我看着他,他的确没在开玩笑。谁他妈会大雨泡天里把自己淋成落汤鸡就为了开个天大的玩笑。
那一刻,我诞生了有生以来唯一一次想当老师的欲望,我极有必要拯救阿炳于水火之中。不是嘛!你别扯他妈的蛋了,你能不能正常点?
我——很正——常。他瑟瑟发抖。
你这是有病。
我没病!——你来。说着,他一把抓着我胳膊在走廊里跑了起来。
你干什么?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跟着阿炳,完全跟不上他的速度。我们来到了图书馆。他看了看表,没关门,时间还够。
你带我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我们就开始在雨中奔跑起来。
文学阅览室在二楼。我们绕过去了。
历史阅览室在三楼。我们还是绕过去了。
最终,阿炳带我来到了顶层的五楼。然后他带我继续向上,我们到了楼顶,又继续走着。就是那一晚我才发现,图书馆的楼顶竟然可以上去,不仅能上去,结构还颇为复杂。大概在东南方位,阿炳带我登上了一处头顶有玻璃雨棚的平台。那个平台,正对着学校的正大门,能将眼下的雨中校园一览无遗。
校园在雨中亭亭玉立。
我们两只落汤鸡站在那,大雨劈里啪啦地砸在头顶。
这地方叫同志角。
我愣了一下,预感到有不好的事将要发生。果然,阿炳说,就是在这,刚才就是在这,我用铅笔、圆珠笔、水果刀解剖了自己的胳膊——阿炳嗤笑着。
你疯了。我说。
你是不是特看不起我?
我没说话。
你是不是理解不了?
是。
我们是学文学的,在小说里,这样的事算不上稀奇,可它却在眼前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就发生在阿炳身上。我无论如何接受不了。
他叫贺强,政法学院的。阿炳说。
别说了,我不想知道。
阿炳却没停,你记得那次全校的辩论会吗?
我眼前浮现出半年前跟阿炳去看辩论会的场景,那个政法学院的大高个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是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大高个吧?我却突然问出这么一句。
嗯。
行了,别说了,我不想听。我回顾着认识阿炳以来的种种细节,有些细节却被我忽略了,我隐约记得在我们去“网城”通宵时,我看到他在用QQ和一个男人视频。还有两次,我看他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些半裸的型男照片、或者内裤广告的男模照片发呆。
你不能这样阿炳,你得赶紧出来。我说。
什么出来?
你为什么要喜欢男人?
你以为我想嘛?他说。
你不想你干嘛还——?
控制不住的。
扯!
不骗你。阿炳说,这是我喜欢的第二个——他抬眼看了看我——男人。
第二个?
嗯。第一个是在高中。
高中?
他点点头。
我完全不清楚他的高中是什么样子的,又能说些什么呢?高中,离我们已经那么远,就像现在大学与我们的距离一样。我知道阿炳无可救药了。
那一晚,阿炳有着强烈的述说欲望,像快死的人回光返照一样。他似乎提到了一部叫《玻璃》的小说,似乎又说到他在哪本文学杂志上看到的一篇叫作《菊花之盟》的文章。对,名字应该没错。我记得当时那个名字给我一种恶心的感觉,那恶心足以让人记忆犹新。那晚,阿炳具体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总之,他古今中外地说了一大车话,就是想说明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爱情和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爱情别无二致,我记得他说了一句“早在几千年前的希腊罗马文化里男子与男子之间的爱就被看作是人类最高尚的爱了”。
可我又不是希腊罗马人。我没法理解他的高尚。不仅没法理解,我也不求理解,只求别憎恶他就好了。
然而“不憎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轻松。那一段时间,我不可避免地开始排斥跟阿炳在一起,哪怕不得已非要在一起,我也一定会逼着自己与他拉开一米以上的距离,以此证明我们不是一路人,我生怕别人以为我俩是一路人,虽然我知道别人不可能知道阿炳的事。直到有一天阿炳说,你嫌我恶心的话还是离我远点吧!
7
我和阿炳进屋时,妻子正伏在客厅的茶几上,茶几上铺着一张纸,她正在纸上左划又划,像是在计算着什么。见我们开门进屋,她并未表现出热情,当然也不冷淡,她只是原地站起身来说了句“阿炳你好”,然后坐下来继续手里的动作。那样子就好像阿炳是经常光顾我们家的常客似的。
趁阿炳去厕所的工夫,我坐到妻子身旁,你没买点水果吗?
我以为你会买。她说。她的眼神告诉我,阿炳是我的同学,和她无关。
我有些不大高兴。
妻子继续手里的动作,我瞄了一眼茶几上的那张纸,果然记录的是幼儿园的名字。她说,我还是觉得这个“美华圣洁”有点贵。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好几次了。妻子总是认为不过是选幼儿园嘛,就是个哄孩子玩的地方,又不是高中、大学,没必要挑来选去的,更没必要找那么贵的。可我坚持认为教育就是要从娃娃抓起,尤其是三四岁正是培养一个孩子行为习惯和身心健康的最佳时期,幼儿园的教育,尤其是环境对一个孩子的成长太至关重要了。况且我们就一个孩子,难道不该把最好的都给他嘛?
妻子的面部表情出卖了她的心,自从国家二孩儿政策放开后,她的内心总是颇不宁静。她为此常表现出一种对生活的忧虑感,这其中最重要的无非就是经济忧虑,她似乎总有一种“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的担心,因此在她看来不论什么投入都不该有“豁出去”的想法,倘若明天生活突然有所变故,那我们该如何应对呢?
那就随他去!随遇而安吧。能有什么变化?妻子终于不再说话了。她将茶几上的纸团揉成一团丢到垃圾桶里,然后悻悻而去。“哐”的一声,门关上了。
阿炳刚好从洗手间出来,你老婆怎么了?什么?没怎么啊,换衣服去了吧。
阿炳将信将疑地坐了过来。
我实在想不通妻子何来的担忧,生活单调得今天能看到明天、今年能看到明年,我有时候想,再过十年,估计我的生活也不会发生多少有意思的事。而那些有意思的事,差不多都因离开校园而被关进青春的门里了。
在那个大鱼瓢泼的端午节后,我果然开始了一段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上自习、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吃饭,只不过每次路过阿炳的寝室时我都会惯性地往门里瞄一眼,有两次,我碰见寝室里只有他和另外一个陌生男孩、或陌生男人,他们面对面坐在两张椅子上聊着天。
多年后的今天,我认真回忆过后,发现那段时间应该是大二的下学期。而我和阿炳关系的缓和刚好发生在暑假离校的那个黄昏。那个黄昏,我刚买不久的蓝屏手机突然响起,一个虚弱的声音鬼鬼祟祟地在电话那头响起,喂——存一你走了吗?
我听出是阿炳的声音,没有,正在收拾东西。
你几点的车?来得及不?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犹豫着。
求你了。他似乎有些紧张。
说吧,什么事?
你去我寝室,我寝室现在开着门。在我桌子右边抽屉的那个笔记本里有我的银行卡,你能不能现在就帮我送过来?我在咱们学校后面的工程学院呢,我到学校后门等你。
怎么了?你又出什么事了?
你别管了,你过来就是,快点!求你了,你就帮我一次,我找不到人了——他妈的,他们都不搭理我。
我照着阿炳说的,拿着他的卡快速下楼。旁边的二食堂里传出阿姨叮叮当当往泔水桶里倒剩菜的声音,校园的街道上多是拉着拉杆箱或拎着包准备离开学校的,夹杂着少数还有科目考试而夹着书匆匆赶去自习室“临时抱佛脚”的。天色已见黑。
我赶到后门时,阿炳还没到。正要拨他电话,他从对面跑了过来。我将卡递给他,发现他脸颊比平时潮红许多,脸像哭过一般,花花的。他神色慌张,面部肌肉在微微颤抖,我甚至听到了他不均匀的呼吸,他像是被什么难题困扰着,那难题使他紧张,又难以启齿。
你到底怎么了?
他果然说,你别问了。你还不去火车站?别赶不上车。
不说拉倒。我撇下了他,巨大的气氛让我巴不得远离他的那些事。
在火车上,阿炳发来信息,我刚才挨了打,被人讹了钱。
盯着他的短信,突然火冒三丈,那你他妈不报警?你就乖乖地拿卡去给人家刷啊?
不能报警。报警我就完了。破财免灾吧。总之谢谢你存一,你帮了我大忙了,我一辈子都感谢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心里充满了自责,我哪里帮了他?我根本什么也没帮上,我没帮他想办法解决,而仅仅是把钱送去了。这叫帮吗?
他的事我实在帮不了,我无能为力。我甚至很怕面对他,我甚至想暑假回家要是又坐同一趟车可怎么办?几十个小时,四目相对不言不语吗?好在那个夏天来临前,阿炳一直没提买票回家的事。据他寝室的人说,阿炳一直马不停蹄地在整个南昌城里找兼职。我当时想不通他干嘛非要把那个暑假留在南昌,后来他跟我说,那阵子他有个叫李尔德的朋友,他那个朋友是南昌本地人。
火车一路向北。我往北方去,阿炳留在南方。那一刻,我觉得我和阿炳原本就隔得那么远,但同时又那么近,就像车轮压着的两根铁轨一样,或者是硬币的反正面,为什么非要贴在一起?
我并不清楚。
火车过了九江、出了江西,一路上,我满脑子都持续被阿炳填充。直到车厢里传来那首烂大街的歌:
有没有人曾告诉你,我很在意,在意这座城市的距离……
在歌声中,我看到阿炳泪眼婆娑,在霓虹灯中若隐若现。
8
我原以为我和阿炳即使分开再多年,也会一切照旧不变。可事实上,我们的见面还是和我预想的有差别。我们在一起,无论做什么,亲切感是十足的,即使不说话也不会尴尬。可事实上却不是“即使不说话”的问题,而是“压根没话说”的问题,尴尬没有,可想说的话似乎也没有。生活的高铁在飞快地奔跑着,我们所处的城市、所从事的职业,早注定了我们经历着不同的人和事,自然就找不到话题的切入点,一切的一切,竟不知从何说起,落到嘴边的,往往都是笼统得不能再笼统的交流,诸如“你最近还好吗?”“你生活得怎么样?”这样空洞的大命题,抑或是“你那天冷吗?”“你在那边吃住还习惯吗?”这类无聊的话题,就跟打电话一样。
唯有忆往昔峥嵘岁月。
阿炳说起了我追着公交车跑、还有“落花时节又逢君”一类的传奇故事。我却一下想到去年为了工作调动我给一位领导送礼的那一幕:那是一个细雨绵绵的夜晚,我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敲开了领导的家门。站在领导家门前的地垫上,脱掉西装穿着棉睡衣的领导很是亲切。他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和站在门口的我谦让着。末了,他客气地非要塞给我两罐灌芯糖带回去尝尝。他的样子实在是太真诚和亲切了,我脑子里竟然慌乱得几乎要去伸手拎他递过来的糖。好在,我没那么做,但迟钝的反应还是让我窘迫难堪。于是,我赶紧匆匆道别,跑下楼去。那时,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
峥嵘岁月继续按着大一大二大三大四的顺序忆着,就不得不忆阿炳生命里我所知道的那几个男人了。可要怎么说出口呢?自从知道阿炳竟然交了女友并且又分了手后,我就更不知道该不该提及、或者该如何提及那些人了。
同样的,记忆就是这么奇怪,当年那么深刻的人和事,说忘也就忘了,他们模模糊糊地交错在一起,比乱麻还乱。毕业八年后的今天,我能记起的只有个叫贺强的、还有个叫李尔德的……当然不止这两个人,还有别的。他们有的是我们同校的校友,有我们学校后面工程学院的,也有昌北高校区的。不仅有学生,还有政府工作人员,有老师……总之,阿炳的朋友五花八门。我的朋友却只有阿炳一个。
阿炳的朋友像换茬的水稻,一茬接一茬,直到他最初工作后的那几年都一直如此,他们中有的人出国了,也有原本就比阿炳小的后来当兵走了、考大学走了……可阿炳还在那,虽然他不再待在南昌,可阿炳还是阿炳。我也还是我。
大三大四的那些周末,或者没课的非周末,阿炳就像跟时间赛跑的人一样,马不停蹄。他经常要坐公交车赶往市区,甚至是穿城而过,从城东到城北,然后第二天、甚至第三天才会回来。当然,倘若是现在的南昌,那挺方便的,昌东和昌北,恰好是一号线的始发站和终点站,将城市最繁华地段都串起来了。哪怕没开通地铁,前几年也开了快速公交。不单交通方便了,城市建设也大有起色,前几天有一次我独自去南昌办事,发现从八一广场到学校的这一路都有了时尚都市的味道:商品楼是新盖的、立交桥是新修的、曾因污染而臭气熏天的艾溪湖也焕发生机变成了湿地公园,我们学校对面的木板房早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全国城运会召开时新建的体育馆和水上中心。南昌的变化比我想象中快得太多,让人有种疏离感。要知道我们读书的那些年,阿炳每次进市区就只能坐工程学院发出来的那趟能把人挤成肉饼的公交车,只有那趟的末班车时间更晚。直到前几年,我和阿炳在网上聊起这事,阿炳都说他只能用精疲力竭来形容当时的自己。
直到有一天,阿炳惊慌失措地推开我寝室门,存一,你出来一下。
阿炳将我拉到一边。四下看了又看,走,还是找个没人的地方。——要不来厕所吧。——他急不可耐。
你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慌里慌张,脸上写着四个字:世界末日。我说就在这说。
他把嘴凑过来,我完了。我病了。
怎么回事?有病就去医院啊!
他似乎有难言之隐,想了一会儿还是说,我屁股上长了东西。
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你不会——是?
我也害怕是。
检查结果是乐观的,只是正常的皮肤疾病。但也正是那次检查,使阿炳发现了自己随时可能面临的危险,他因此收敛了许多。
9
此刻,我和阿炳并肩坐在我小区的花坛旁,我想起了那个大雨瓢泼之夜,我们从图书馆的顶楼下来,我们原本可以坐在某间阅览室门外的长椅上慢慢聊的,但我们狼狈的样子显然属于“衣冠不整”的不适合待在图书馆里的人。于是,阿炳带我又到了一楼另一处没人的角落里。我们坐在台阶上,脚下湿成一片。我想,那时路过我们的人一定认为那两个人是疯子。
我无从知晓现在的阿炳怎么看待曾经跟那些男人交织在一起的自己,是仍旧情感泛滥不能自拔?还是已将那些情感沉淀珍藏?抑或是耻笑自己曾经的年幼无知?
他不说,我自然更不能提。那就还是聊他刚分手的对象吧!毕竟那是个女人,虽然长相实在有违女人的标准。阿炳似乎又没有聊的欲望。
分就分了,有什么好说的。
我想,以我信奉的人生哲学来说,或者说也不是我信奉的,而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人生哲学来劝他,别挑三拣四的了,差不多行了,什么爱情不爱情的,不就是搭伙过日子嘛!你不年轻了,三十一岁了——
可我发觉这套说辞太有说教色彩了,而我怎么能对阿炳说教?一直以来,只有他说教我的份儿还差不多。即便我已经成家生子,在我看来有了说教他的底气和资本。可我终究不知现在的他变成什么样了,要知道,对一个不以成家生子为兴趣的人来说,这样的生活丝毫没有意义,更不值得炫耀,或许,对于有些人,这种秩序化的生活,不过充当了人生的傀儡,不过是在被传统绑架罢了!
阿炳却像是看穿了我心里的话,他提高了声调问,存一,你眼下在忙什么?
给孩子找幼儿园,他年后就该上幼儿园了。
找好了吗?
差不多了。于是,我跟他说起了“美华圣洁”,那里真不错,跟教堂似的,很西化,说不定以后我孩子也能出个国你说是吧?我有些自嘲地说。
我们老校长他儿子就在美国。
真好。
好吗?
不好吗?
不觉得。——我们老校长前段时间突然脑出血死了,身边也没人,还是我们年轻老师轮流给守的灵,他儿子来不及赶回来。出殡时才回来的。
我打了个冷战。
他很惨的,眼瞅还有一年就退休,说死就死了,那些个养老保险这保险那保险的算是白交了半辈子。我们这些老师现在都害怕了,不是说退休年龄要延长了嘛!我们同事现在都忙着健身、锻炼,连有车的人上班都改走路了。
唔——果然还有些事是微信上晒不出来的。可这些事都是别人的,不是阿炳的。对于阿炳,似乎我没有太多想问的,再问,也不过是没话找话了。
可我还是没话找话地说,你这次来,变了。变了吗?
有点。上次来的时候我结婚,没工夫跟你深聊。但我记得你第一次来我这不是这样子。
他听明白了我的意思,我和他之间说话,一点就懂,这让我倍感愉悦。这种愉悦,比我和我老婆之间有过之无不及。我和我老婆,我们之间,经常是我以为她能懂她却没懂,而我又丝毫不想解释,她也一样。什么都要解释的生活,实在是太没劲了!
阿炳说,变了也是生活逼的呗。我前几年买了房子,咦,我应该在网上跟你说过吧?
说过吗?不记得了。
噢。也没啥可说的,我现在是住在市中心学校里的宿舍,还着郊区的毛坯房贷,月月紧张,就怕哪天入不敷出,连出去旅游也不敢。来你这儿我都犹豫了好久。特别是前段时间处这个对象处的——我的工资啊——算了不说了。其实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们都住了声。小区门口跳广场舞的大妈帮也散了,陆陆续续从小区门口过来了。
阿炳突然又问,存一,你幸福吗?
我嘴角“嗞”了一声。
我觉得你不该这样生活。我觉得你不适合过这样的生活。——你还写作吗?
偶尔写。
上大学时,我和阿炳都爱写作,写点诗歌、散文什么的,我们都是院刊、校报的常客,论发表的量来说,我比阿炳还多,我甚至还在校外的几家报纸发过两次豆腐块,可阿炳却比我名气大,他懂得宣传自己,还在院里举办过自己作品的交流会,名曰类似于讲个什么暖心故事之类的,当年弄得很是文艺。
你应该继续写,不断写,并且为这个写去体会各式各样的生活,去做自己。其实,你比我写得好。阿炳对我说,又像是说给他自己的。
做自己?可自己是什么呢?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眼下,孩子就是我的一切。
听阿炳这么一说,我又想到了南昌。上一次我在群里的喊话,不知阿炳是故意没回还是压根没看见。于是,我又说了一次,南昌通地铁了。
阿炳既没有表现得很兴奋,也没有像郑树一样耻笑我的激动。而是递给我一支烟,抽不?你抽烟了?
我不抽。给你带的,知道你偷摸的总抽。啥叫偷摸的,有时写东西时会抽点。她不喜欢烟味,我都去厕所或阳台抽。
于是我们点着了烟。
要不,去趟南昌?阿炳望着我。我们四目相对。
去一趟也行吧。阿炳说,去坐一次南昌的地铁。
奇怪的是,阿炳说出这句话时,我却竟然没那么想去了。
不过我得先把明天返程票退了,我得从南昌买。阿炳说。
噢。
我突然发现,我离南昌很近,可眼下,专门跑去南昌坐一次地铁,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缺少了一个足够充足的理由。孩子的幼儿园还没看完呢,况且,即便看完了,好不容易元旦放假不在家多尽点父亲的、丈夫的、儿子的责任,却跑去南昌坐地铁?把带孩子的重任随手一撇?
这一刻,南昌变得又远又近。我这是怎么了?以至于我们进屋时,我都还在恍惚。
妻子说,被子已经铺好了,要不然今晚你陪你同学住?你们聊聊?
突然就有点生气。好。我说,去南昌的心由此坚定了。我看了妻子一眼,巨大的心虚从目光中射出。但凡是个心性稍微敏感之人,她准会质疑我的举动。那应该是一个女人对他老公跟另一个人独处时的醋意,无关乎对方的性别,而仅仅是一种担忧,担忧我的心将从生活中出走,被另一个人带去的担忧。难道她就不担心吗?她就丝毫没有想探求我和阿炳单独待在一起时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的欲望吗?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生活多少还有些味道。否则的话,生活多么像一只空虚而无聊的气球。太像了。
我借机说,我俩明天得去趟南昌。
噢。妻子问,有事啊?
有个同学聚会。我没敢抬头看妻子的脸,脱口而出,小规模的聚会,我们想去看看我们的辅导员。我竟说得很像那么回事,连我自己都信了。
我们进了屋,我和阿炳靠在床上,并没有急着开始夜聊。阿炳拿出他的平板整理白天吃饭时、逛公园时拍的照片,顺带就翻出了几张大学时期的,他将平板举到我面前:
看,那时候我们多年轻。
照片上,阿炳盘腿坐着,我则在他身后摆跨立姿势,双手搭在他肩膀上。我们在校门口的那片被叫做“情人坡”的草坡上,身后是砖红色的教学楼。
你还留着呢?
嗯,买了平板后特意拷了几张过来存着。阿炳说,还有这张。他又点开一张,那是我和他还有郑树才工作时跑去上海看S明星的演唱会时在八万人体育馆门口照的,还有在黄浦江边照的。
就这样,往昔的话题再次被提起,不来点小酒都有点不足以酝酿气氛。果然,阿炳说,还有酒没?
当然!
夜已深。我蹑手蹑脚地从冰箱拿来几个易拉罐,端了半盘晚餐剩的酱猪蹄。我和阿炳下半身在被窝里,上半身靠在床头,嘴里就着猪蹄下着酒。有那么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单身时代,恍恍惚惚发觉这几年的生活就像什么也没发生,我们一切都没变一样。
阿炳却喝着喝着,喝睡着了。
夜聊压根没开始,就结束了。不过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好聊的,没必要非把聊天规定在“夜聊”这一形式里。
我盯着阿炳,我们曾经那么向往城市,后来又要逃离城市,是厌倦了,还是失望了,没人说得清,也从未去想。然后,不约而同地买房子,找对象。人生就像下象棋,不论棋局多么复杂,可开局的那步无非就是走车走炮,一开局就飞象的毕竟是少数。我记得才工作没两年,我先于阿炳买了这所房子,当时也是毛坯。其实我和阿炳的人生轨迹一直都差不多的。我甚至无聊地发现,我们身边的人,别无二致。只是我没想到的是,他竟也开始找女朋友了。
不找能干嘛呢?我想不出更好的生活。白天在公园时,阿炳如是说,况且,每次看到我爸妈,我都有种负罪感。
阿炳说,他悄无声息的这几年,一直在忙着相亲。
可现在,他又是一个单身的人了。
不是单身,是空窗期。他强调,是空窗期。
对,空窗期。我有理由相信,阿炳现在的生活,就是他的空窗期。那么我的呢?
10
眼前是八一广场,太阳升起的地方,星星之火燎原的地方。见证过很多故事。多年前,这几乎是我们逢进市区必去的一处地方,我们在这儿看过升旗,放过风筝,参加过招聘会。对了,有一次,我还陪着阿炳在这里见一个自称在省军区工作的网友;还有一次,我陪他在这见一个骑行路过南昌的驴友。八一广场,作为南昌的标志,的确是个约会见面的好去处,谁都找得到,谁都不会迷路。
现在,我们路过八一广场,我却想到了妻子。我想起和妻子来南昌拍结婚照的那个夜晚,我们在万达看了一场俗不可耐的电影出来后,已是凌晨。妻子却异常兴奋,非说不急着回旅馆,希望我陪她在八一广场走走。于是,我们深更半夜的,用双脚将广场丈量了一圈。广场很大,我们很小。世界很大,我们更小。
现在,我和阿炳从广场的地铁口跑下去时,不约而同地说,南昌真他妈的冷啊!
南昌怎么还是这么冷,比昨天在你家还冷。
是啊,也没听说降温啊!
这该死的破地方。阿炳说。这辈子都被它吭苦了。
我们曾经这样骂过南昌无数次,我们一以贯之地坚持认为,倘若我们高考没选择来南昌,那么我们绝不可能留在南方;如果我们当年留在东北读大学,那么我们现在留在东北的可能性很大。可话说回来,这是自己选择的,怨不了谁。现在,我们谁也回不去了。为什么回不去,我们也没想过。总之,就是回不去了。如果非得找个理由,那就是我们都没有辞职另寻出路的勇气,也没有在辞职后另寻不到出路之间的空窗期的资本支撑。对阿炳来说,他一旦辞职,我敢保证他下个月的房贷绝对出问题;对于我就更可怕,不仅房贷出问题,以孩子上学为最紧迫连带着的一大家子也会跟着出问题。我后背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一场大雪,压了路面上的整座南昌城。
现在,我们就在城市里。现在,我们在城市之下。地下,原本不是埋死人的嘛!现在,一趟一趟的地铁在里面穿行。
我们曾那么热爱南昌这座城市,后来又都想赶紧逃离南昌。对阿炳来说,有太多他想遗忘的人和事,我知道的不过也只是他感情的皮毛,一定还有很多对他来说的刻骨铭心的细节他不会对我讲,况且,即便对我讲,我也无法感同身受,我只有将阿炳或者那些贺强啊、李尔德啊之类的人的一方想象成女人,我才大概会有些触动。而对我来说,南昌有些苍白,苍白得只剩下阿炳了。而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的生活里,我在南昌的那四年原本不该单调得只有阿炳不是吗?我干嘛不去交更多的朋友、更多的外省朋友呢?直到那一刻,我发现,南昌对我没有什么意义,我想离开他,开始一段新生活,不会去追逐阿炳的新的生活。
我们坐在八一广场通向母校的地铁里,面对着面。我觉得我离阿炳那么远,我想从那个大雨滂沱的夏夜开始,从他出现在我门口时,就注定了我们将那么远,注定了我们本来就那么远。我又想到,我们回来坐这么一趟地铁是为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想阿炳也未必说得清。就为看看南昌、具体看看从母校到南昌城中心之间这段路的变化吗?可我们坐在刚开通的地铁里,周围漆黑一团,连点墙体广告都没有,我们又能看到什么呢?我们就为了体会一下“进城”这件事的便捷,为了体会下交通的发达、为了体会进城原来能这么高效率吗?高效率让我们彼此都慢不下来了,还有什么意思?
“很多事来不及思考,就这样自然发生了,在富多彩的路上,注定经历风雨,让它自然地来吧,让它悄然地去吧,就这样微笑地看着自己,漫步在这人生里;当往事悄然走远,只留下清澈的心,让我们相互温暖,漫步在这人生里……”
车厢里有乘客放着许巍的《漫步》。阿炳低着头搂着膝盖上的双肩包像是睡着了。我则竖起耳朵听着广播报站,省政府到了、师大南路到了、谢家村到了、海洋公园到了……
每报一站,我都在绞尽脑汁地想象着头顶地面上的样子,准确地说,是回忆着多年前我和阿炳在这些地名附近活动的场景,我们在省政府旁边的KTV唱过歌,在师大南路的旧书店淘过书,在谢家村的英语培训学校上过补习班,在海洋公园附近买过衣服……
这一切,都那么近,又那么远,地铁如同穿行在漆黑的时光隧道里,记忆被头顶的阳光漂得一片耀眼、一片花白——
咯噔——在即将到终点站我们的母校时,地铁突然临时停了车。车厢里一阵骚动——
我和阿炳都未惊慌。我们原位坐着,我不知道阿炳在想什么。而我正在想我头顶地面上的景象,前方一定就是新体育馆和水上运动中心了,现在我们的学校才真叫南昌的一部分。我们读书的那会儿算什么呢?整个一郊区村镇。
我想,这太不公平了!现在的学生什么都享受得到,而我们那时什么都没有。
可是,那我们的上一届呢?听说,他们从老校区才搬来时,整个校园就他们那一届,连图书馆都没有,图书馆不过是在二食堂的最顶层腾出了几十平方米的空间摆了几个书架。听说他们住的寝室竟然是八人一间,去厕所洗公共喷头。听说那会,就连进城的公交车都只有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