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图画书

2017-11-13 13:15黄乔生
都市 2017年6期
关键词:木刻图画书鲁迅

黄乔生

鲁迅与图画书

黄乔生

鲁迅不但是杰出的文学家,而且也是一位美术收藏和鉴赏家,中国现代新兴版画的倡导者。他一生收藏原拓中国现代版画2000多幅、原拓外国版画约2000幅、碑拓及汉画像6000多件;购藏中外艺术类书刊600多种;创办“木刻讲习班”,培养了中国第一代现代版画家,举办多次版画展览,支持和指导10余个美术社团,编辑出版中外美术书刊10余种,设计书刊封面60多个,题写书名30多种,发表大量论中外美术的文章,翻译多种国外艺术理论书籍和论文。鲁迅收藏、阅读、编辑的图画书很好地体现了他与美术的亲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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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童年时代起,鲁迅就特别喜爱图画书。汉字造字有象形之法,中国书法即具图画性,这么说来,中国的图画应该十分发达。然而,中国的图画书,尤其是适用于儿童的图画书,却并不丰富。鲁迅幼年时代,科举考试是读书人的唯一出路,学生必须死记硬背古代经典。鲁迅曾回忆说:

自从所谓“文学革命”以来,供给孩子的书籍,和欧,美,日本的一比较,虽然很可怜,但总算有图有说,只要能读下去,就可以懂得的了。可是一班别有心肠的人们,便竭力来阻遏它,要使孩子的世界中,没有一丝乐趣。……每看见小学生欢天喜地地看着一本粗拙的《儿童世界》之类,另想到别国的儿童用书的精美,自然要觉得中国儿童的可怜。但回忆起我和我的同窗小友的童年,却不能不以为他幸福,给我们的永逝的韶光一个悲哀的吊唁。我们那时有什么可看呢,只要略有图画的本子,就要被塾师,就是当时的“引导青年的前辈”禁止,呵斥,甚而至于打手心。我的小同学因为专读“人之初性本善”读得要枯燥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开第一叶,看那题着“文星高照”四个字的恶鬼一般的魁星像,来满足他幼稚的爱美的天性。昨天看这个,今天也看这个,然而他们的眼睛里还闪出苏醒和欢喜的光辉来。(《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图》)

鲁迅算是幸运的,他的长辈给他提供了比较宽松的环境。可惜那时的孩子们能公开翻看的,不外乎《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和《玉历钞传》,上面画着冥冥之中赏善罚恶的故事,雷公电母站在云中,牛头马面布满地下,看得多了,也就厌倦。此外,就是《二十四孝图说》之类宣扬孝道的图画书。鲁迅的一位长辈送他一部,他的阅读感受是先喜悦后失望:“我于高兴之余,接着就是扫兴,因为我请人讲完了二十四个故事之后,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难,对于先前痴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计划,完全绝望了。”(《二十四孝图》)书中有些教导孩子孝顺的故事太不近情理,让孩子们反感。

图画书内容必须有趣而且有益,能让儿童获得美感和好感,引发他们阅读的兴趣,从而发挥潜移默化的教育作用。

鲁迅不满足这些低俗的图画读物,他少年时代有一个时期,搜求图画书到了痴迷的程度。儿童读物少,他在成年人读的书里发现了一个新天地。起初,买图画书是秘密进行的。鲁迅的小弟弟回忆说,有一天,他的父亲见到兄弟们凑钱购买的讲绘画十八描法的《海仙画谱》,“这册十八描法藏在楼梯底下,因了偶然的机会为伯宜公(鲁迅的父亲周伯宜)所发现,我们怕他或者要骂,因为照老规矩‘花书’也不是正经书,但是他翻看了一回,似乎也颇有兴趣,不吱一声的还了我们了。他的了解的态度,于后来小孩们的买书看的事是大大的有关系的。”小弟弟还说,鲁迅“幼时很爱画,放学的时候我常常看见他去买画谱。他把过年时候的压岁钱等所得的钱,总去买画谱。向书坊要了目录来,看有什么可买的。”(周建人《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鲁迅放学回来时做些什么》)

鲁迅看过三国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又见过日本冈元凤所作的两册石印《毛诗品物图考》,那些精美的图画让他大开眼界。图画书还让他对种植花木产生了兴趣,因为他可以按照书上的图示解说亲手操作。他在清代陈淏子编纂的绘图植物书《花镜》上面加了不少批注,有些是自己养花的经验。

《山海经》是中国古代一部想象海外奇异情状的书,里面画了很多神怪的图象: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的刑天。鲁迅得知有这本书后,日思夜想,念念不忘,家中的保姆看他如此痴迷,就代他买来,他十分感动,终生难忘。

少年鲁迅陆续从家藏图书中又找到了《尔雅音图》《百美新咏》《越先贤象传》《剑侠传图》等,还有一些有插图的小说如《镜花缘》《儒林外史》《西游记》《三国演义》《封神榜》《聊斋志异》《夜读随录》《绿野仙踪》《天雨花》《义妖传》等(《且介亭杂文·随便翻翻》),以后又把借来的马镜江《诗中画》两卷,王冶梅《三十六赏心乐事》画册以及家藏《农政全书》残本中王盘的《野菜谱》全部影写了一遍。《野菜谱》谱录灾年人民充饥度荒的野菜标本,每一幅图上都有题赞,类似通俗歌谣,鲁迅特别喜爱。他还陆续买了不少石印画谱,如《海上名人画稿》《阜长画谱》《椒石画谱》《百将图》《点石斋丛画》《诗画舫》《古今名人画谱》《天下名山图咏》《梅岭百鸟画谱》《晚笑堂画传》及《芥子园画谱》等。鲁迅后来回忆说:“那时我还是一个儿童,见了这些图,便震惊于它的精工活泼,当作宝贝看。”(《南腔北调集。〈木刻创作集〉序》)

他不但喜欢看图画书,还养成了描画的兴趣。因为喜爱小说《荡寇志》里的绣像和像赞的字体,他特地买了“荆川纸”将其逐一影描下来,订成一册,约有一百多页,随后,又描画《西游记》一本。从描画逐渐发展为独立的绘画,他曾给小弟弟画过一个扇面,纯用墨画,画的是一块石头,旁生天荷叶即虎耳草,有一只蜗牛在石头上爬,还点缀些杂草。(周建人《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鲁迅放学回来时做些什么》)

这描画和抄写的功夫,使他日后受益颇多。在南京水师学堂和矿务铁路学堂读书时,因为教科书不足,很多科目都是教师把教科书内容写在黑板上,让学生照抄,其中的插图自然也要照样描下来。鲁迅在全班年龄最小,但抄录速度最快,有的同学课堂上来不及抄完,课后就托他代为补充(张协和《忆鲁迅在南京矿路学堂》,1956年10月19日《新华日报》)据二弟周作人回忆:“金石学(矿物学)有江南制造局的《金石识别》可用,地学(地质学)却是用的抄本,大概是《地学浅说》刻本不容易得的缘故吧,鲁迅发挥了他旧日影写画谱的本领,非常精密的照样写了一部。”(周启明:《鲁迅的青年时代?鲁迅与中学知识》)在日本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学习时也是如此。缺课本,而且课程紧,学生如果不到场听课记笔记,以后再补记就很困难,尤其是经常用拉丁文和德文标示的骨骼名称,很难背记,所以鲁迅拼命用功学习和记笔记。他的骨学、血管学、神经学笔记本至今保存着,上面有很多人体构造图(日本平凡社《鲁迅在仙台的记录》第三章《在学时代的周树人》)。

即使在学习很繁忙的时候,鲁迅也没有忘怀图画书。在日本期间他购买了多册嵩山堂木板新印的《北斋画谱》。据周作人回忆:“那时浮世绘出版的风气未开,只有审美书院的几种,价目贵得出奇,他只好找吉川弘文馆旧版新印的书买,主要是自称‘画狂老人’的那葛饰北斋的画谱,平均每册五十钱,陆续买了好些,可是顶有名的《北斋漫画》一部十五册,价七元半,也就买不起了。”晚年在上海,鲁迅经济上稍为宽裕,又购买了更多日本浮世绘(周遐寿:《鲁迅的故家·鲁迅在东京》)。晚年给山本初枝的信中还为自己没有时间介绍浮世绘作品而苦恼:

关于日本的浮世绘师,我年轻时喜欢北斋,现在则是广重,其次是歌麿的人物。写乐曾备受德国人的赞赏,我读了二三本书,想了解他,但始终莫名其妙。然而依我看,恐怕还是北斋适合中国一般人眼光。我早想多加些插图予以介绍,但首选按读书界目前的善,就办不到。贵友所藏浮世绘请勿寄下。我也有数十张复制品,愈上年纪人愈忙,现在连拿出来看看的机会也几乎没有。况且中国还没有欣赏浮世绘的人,因此我正不知将来该把我自己的东西交给谁(鲁迅1933年致山本初枝)。

2

因为有这些经验和美术修养,当鲁迅担任了教育部社会教育司职员期间,非常重视美术教育,就可以理解了。

鲁迅参与了教育部美术调查处的工作。据《教育杂志》第四卷第九期所载的《教育部附设美术调查处简章》,美术调查处的主要工作是调查本国和外国有关美术情况,如历史、古代美术作品存佚情况、现存美术品之所在、现在美术家之制作品、搜集现在美术家的意见,等等。

鲁迅发表了《擬播布美术意见书》,指出了艺术与现实的关系:“故作者出于思,倘其无思,即无美术。然所见天物,非必圆满,华或槁谢,林或荒秽,再现之际,当加改造,俾其得宜,是曰美化,倘其无是,亦非美术。故美术者,有三要素:一曰天物,二曰思理,三曰美化”。“可知美术云者,即用思理以美化天物之谓”(鲁迅《拟播布美术意见书》,载《教育部编纂处月刊》第一卷第一册)。

鲁迅协助教育总长蔡元培举办了美术讲习会,并亲自讲课。他们的理念当时很多人还不理解,因而听众不多,但鲁迅等人知难而进,坚持这项工作。

鲁迅关注艺术教育,认为培养儿童的艺术才能非常重要。他翻译了日本学者上野阳一(1883—1957)的《艺术玩赏之教育》(《教育部编纂处月刊》第一卷第四、七两册)。他所在的社会教育司第一科负责筹办了全国儿童艺术展览会,共征集展品数十万件,精选后在教育部礼堂的十一个房间展示,历时一个月,观众一万多人。

他在教育部的同事中,不乏美术修养很高的人。如著名画家、篆刻家陈师曾,就是鲁迅的好友。民国初年,陈师曾的书画篆刻已有大成就,鲁迅十分欣赏。(周遐寿《鲁迅的故家·俟堂与陈师曾》)他多次收到陈师曾赠送的绘画和篆刻作品。后来陈师曾画了很多北京风俗场景,鲁迅给予很高评价。1933年,鲁迅在他和郑振铎合辑的《北平笺谱》一书中收录了陈师曾所画的“梅花笺”、“花果笺”、“山水笺”等32幅。他在该书的序言中这样评价陈师曾的艺术成就:“及中华民国立,义宁陈君师曾入北京,初为镌铜者合作墨盒,镇纸画稿,俾其雕镂;既成拓墨,雅趣盎然。不久复廓其技于笺纸,才华蓬勃,笔简意饶,且又顾及刻工省其奏刀之困,而诗笺乃开一新境”(鲁迅《集外集拾遗·北平笺谱序》)。

鲁迅工作之余,经常到琉璃厂购买古代金石拓片,虽因财力有限,不能大量购买,但他持之以恒,勤于寻找,成绩也很可观。他不是为赏玩而收藏,而是要进行研究。他在1935年11月15日给台静农的信中详细说明了自己选印汉画像的计划:“我陆续曾收得汉石画像一箧,初拟全印,不问完或残,使其如图目,分类为:一,摩厓;二,阙、门;三,石室,堂;四,残杂(此类最多)。材料不全,印工亦浩大,遂止;后又欲选其有关于神话及当时生活状态,而刻画又较明晰者,为选集,但亦未实行”。蔡元培后来回忆说“金石学为自宋以来较发达之学,而未有注意于汉碑之图案者。鲁迅先生独注意于此材料之搜罗”(蔡元培《鲁迅先生全集序》),“他在北京时,已经搜辑汉碑图案的拓本。从前辑录汉碑的书,注重文字;对于碑上雕刻的花纹,毫不注意。先生特别搜辑,已获得数百种”(蔡元培《记鲁迅先生轶事》,载《鲁迅先生纪念集》第一辑)。许寿裳也说:鲁迅“搜集并研究汉魏六朝的石刻,不但注意其文字,而且研究其画像和图案,是旧时代的考据家赏鉴家所未曾着手的。他曾经告诉我:汉画像的图案,美妙无伦,为日本艺术家所采取。即使是一鳞一爪,已被西洋名家交口赞许,说日本的图案如何了不得、了不得,而不知其渊源固出于我国的汉画呢”(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提倡美术》)。

3

鲁迅一生都孜孜不倦地提倡图画书。他是文学家,文字是他的工具,但他极力主张文学作品应该有插图。文学作品的插图,有助于读者理解人物和情节。他童年少年时代的经验告诉他,这种书是会受欢迎的。1935年5月22日,他在致孟十还的信中说:“欢迎插图是一向如此的,记得十九世纪末,绘图的《聊斋志异》出版,许多人都买来看,非常高兴的。而且有些孩子,还因为图画,才去看文章,所以我以为插图不但有趣,且亦有益;不过出版家因为成本贵,不大赞成,所以近来很少插画本。历史演义(会文堂出版的)颇注意于此,帮他销路不少,然而我们的‘新文学家’不留心。”文学作品中的插图多了,就成了“连环画”。鲁迅写道:

书籍的插画,原意是在装饰书籍,增加读者的兴趣的,但那力量,能补助文字之所不及,所以也是一种宣传画。这种画的幅数极多的时候,即能只靠图像,悟到文字的内容,和文字一分开,也就成了独立的连环图画。最显著的例子是法国的陀莱(GustaveDoré),他是插图版画的名家,最有名的是《神曲》《失乐园》《吉诃德先生》,还有《十字军记》的插画,德国都有单印本(前二种在日本也有印本),只靠略解,即可以知道本书的梗概。然而有谁说陀莱不是艺术家呢?(鲁迅《南腔北调集?“连环图画”辩护》)

因此,鲁迅注意搜集一种新式版画作品,即以几幅画汇成一帖的“连作”(Blattfolge)。他向读者推荐了很多种这样的作品:德国凯绥·珂勒惠支(KatheKollwitz)为霍普德曼的《织匠》(DieWeber)而刻的6幅版画,《农民斗争》(Bauernkrieg)金属版7幅,《战争》(Derkrieg)木刻7幅,《无产者》(Proletariat)木刻3幅;德国梅斐尔德(CarlMeffert)的《士敏土》版画,为德译本斐格纳尔的《猎俄皇记》(Die JagdnachZarenvonWeraFigner)所刻5幅木版图,《你的姊妹》(DeineSchwester)木刻7幅,《养护的门徒》木刻13幅;比利时麦绥莱勒(Frans-Masereel)的《理想》(DieIdee)木刻83幅,《我的祷告》(MeinStundenbuch)木刻165幅,《没字的故事》(GeschichteohneWorte)木刻60幅,《太阳》(DieSonne)木刻63幅,《一个人的受难》(DiePassioneinesMenschen)木刻25幅;美国作家威廉·西格尔的木刻《巴黎公社》(TheParis Commune,aStoryinPicturesbyWilliamSiegel)只有15幅木刻和不到二百字的说明,还有吉宾斯(RobertGibbings)的《第七人》(The7th Man),等等,他或购买原作,或购买原版图书,积极谋求翻印出版,有益于中国读者。

连环画在中国的发展并不顺畅,因为有些人看不起这种形式,视之为“小儿科”。鲁迅写了《连环图画琐谈》,列举了连环图画的历史:“古人‘左图右史’,现在只剩下一句话,看不见真相了,宋元小说,有的是每页上图下说,却至今还有存留,就是所谓‘出相’;明清以来,有卷头只画书中人物的,称为‘绣像’。有画每回故事的,称为‘全图’。那目的,大概是在诱引未读者的购读,增加阅读者的兴趣和理解。”“但民间另有一种《智灯难字》或《日用杂字》,是一字一像,两相对照,虽可看图,主意却在帮助识字的东西,略加变通,便是现在的《看图识字》。文字较多的是《圣谕像解》《二十四孝图》等,都是借图画以启蒙,又因中国文字太难,只得用图画来济文字之穷的产物。”(鲁迅《且介亭杂文·连环图画琐谈》)他还在《为连环画辩护》中说:“我们看惯了绘画史的插图上,没有‘连环图画’,名人的作品的展览会上,不是‘罗马夕照’,就是‘西湖晚凉’,便以为那是一种下等物事,不足以登‘大雅之堂’的。但若走进意大利的教皇宫——我没有游历意大利的幸福,所走进的自然只是纸上的教皇宫——去,就能看见凡有伟大的壁画,几乎都是《旧约》,《耶稣传》,《圣者传》的连环图画,艺术史家截取其中的一段,印在书上,题之曰《亚当的创造》,《最后之晚餐》,读者就不觉得这是下等,这在宣传了,然而那原画,却明明是宣传的连环图画。”(鲁迅《南腔北调集·“连环图画”辩护》)

4

鲁迅在《看图识字》一文中痛感中国出版的儿童读物比别国落后,批评制作图画书的出版社不负责任:“先是那色彩就多么恶浊,但这且不管他。图画又多么死板,这且也不管他。出版处虽然是上海,然而奇怪,图上有蜡烛,有洋灯,却没有电灯;有朝靴,有三镶云头鞋,却没有皮鞋。跪着放枪的,一脚拖地;站着射箭的,两臂不平,他们将永远不能达到目的,更坏的是连钓竿,风车,布机之类,也和实物有些不同。”粗制滥造,误人子弟。“于是他们长大起来,就真的成了蠢材。”(鲁迅:《且介亭杂文·看图识字》)

鲁迅在编辑杂志和书籍时,注重质量。在上海时期编辑的《奔流》月刊,就是他自己设计封面并书写刊名。杂志的印刷与纸张都较一般刊物优良,每期均附有精美的插画,翻译的论著或作品大多有译者说明。据许广平回忆:“鲁迅初到上海,以编《奔流》花的力量为最多,每月一期,从编辑、校对,以至自己翻译、写编校后记,介绍插图或亲自跑制版所,及与投稿者通讯联系、代索稿费,退稿等等的事务工作,都由他一人亲力亲为。”(许广平《鲁迅回忆录·为革命文化事业而奋斗》)鲁迅编书时,喜欢多加插图,如《莱夫·N·托尔斯泰诞生百年纪念增刊》专号的封面,不但有书名,而且还加上照片。内容方面力求插图丰富和而美观,所需插图不但托周建人向“东方图书馆”去借,还托商务印书馆从外国去寻。有时为了制版,又担心污损了书籍,就购置双份图书,总是千方百计把书刊编得文图并茂。(许广平《关于鲁迅的生活?鲁迅与中国木刻运动》)

鲁迅希望青年人一样看重并且努力于连环图画和书籍的插图,号召青年版画家学习西方的创作版画,刻画出时代风貌。他翻译《死魂灵》时,深感书中一百年前的名物对译者和读者很陌生,不易理解:

果戈理开手作《死魂灵》第一部的时候,是一八三五年的下半年,离现在足有一百年了。幸而,还是不幸呢,其中的许多人物,到现在还很有生气,使我们不同国度,不同时代的读者,也觉得仿佛写着自己的周围,不得不叹服他伟大的写实的本领。不过那时的风尚,却究竟有了变迁,例如男子的衣服,和现在虽然小异大同,而闺秀们的高髻圆裙,则已经少见;那时的时髦的车子,并非流线型的摩托卡,却是三匹马拉的篷车,照着跳舞夜会的所谓炫眼的光辉,也不是电灯,只不过许多插在多臂烛台上的蜡烛:凡这些,倘使没有图画,是很难想象清楚的。(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死魂灵百图〉小引》)

因此,他费力很多,寻找《死魂灵》插图。他买到俄国画家阿庚(1817—1875)于1847年完成的《死魂灵百图》,还找到该书第四版中所收录的收藏家蔼甫列摩夫所藏的3幅,甚至连那时的广告画和第一版封纸上的小图也不放过,后来又加上曹靖华寄给他的梭可罗夫画的12幅,集成一卷,于1936年7月以三味书屋的名义自费印行。

同样,鲁迅也注重自己的作品的插图,他每每得到木刻家为自己小说做的插图,就十分高兴,表示感谢,给以鼓励。1934年,木刻家刘岘寄赠他《孔乙己》木刻连环画31幅。他回信说:“《孔乙己》的图,我看是好的,尤其是许多颜面的表情,刻得不坏,和本文略有出入,也不成问题,不过这孔乙己是北方的孔乙己,例如骡车,我们那里就没有,但这也只能如此,而且使我知道假如孔乙己生在北方,也该是这样的一个环境。”(鲁迅致刘岘信,载《阿Q正传》木刻插图本后记,1935年6月未名木刻社版)他对同一位作者的阿Q形象木刻提出意见道:“阿Q像,在我的心目中流氓气还要少一些,在我那里有这么凶相的人物,就可以吃闲饭,不必给人家做工了,赵太爷可如此。”这类图画,连同他的评论,对我们理解他的作品很有帮助。

鲁迅对图画是那么喜爱,以至于便是平时写信,他也常常使用中国传统文人爱重的诗笺,既是对收信人的尊重,又兼书法、绘画之美,显示了雅洁、活泼的情趣。

文学和美术是亲姊妹,西方神话将二者同归入缪斯之列。从鲁迅与图画书的关系中,我们可以深刻感受到两姊妹的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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