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汝平
高飞的鸟,减轻我们灵魂的负担——序《宫白云诗歌评论选》
金汝平
日复一日的琐事用一地鸡毛蒜皮,铺成了我们生存的史诗。它是怪诞而又平庸、悲惨而带有喜剧性的。我们一切的收获与丧失,相遇与远离皆在其中。那一天,接到宫白云女士微信,告知她准备出版一本自己的诗歌评论集,这当然是一件大喜事,对于我们这些把青春和热血真诚地奉献给文学事业的不合时宜的人更是让人兴奋。不,激动,亢奋!且它唤起的复杂情思五味杂陈。我们算是非常熟悉的朋友了,互相关注,互相鼓舞,探讨各种诗学问题,但从未谋面。只知道她居辽宁丹东,低调做人,勤奋地思考与写作,一系列闪耀着炫目才华的诗,尤其是诗评,源源不断推出,令诗歌界的关注者为之惊讶并深深地钦慕。她对诗的深情真类似于一个酒徒对酒的感情!于是,当她很客气很委婉地提出能不能为她写几句话时,我当时极为爽快地答应了。事后又隐隐有些不安惶惑——是啊,我有什么资格为她的评论集写序呢?每个人都是一个无法破解的永恒之谜,我们的所谓“理解”,必包含隐匿着不同程度的“误解”,何况,对诗的评论、解读与剖析,本身就是一件难事。“莫名其妙”,这个词用在这儿是合适的。妙,妙,但莫名其妙!而对于一个诗人对诗的评论,再度进行评论,那就更加让人感到困难,甚至难以下手。另外,闯荡诗江湖多少年,看得多了,听得多了,写序的重重内幕,谁又不略知一二呢?某些名家的序言乃是“拉大旗做虎皮”,随手翻翻,草草成篇,甚至是作者所写经名家同意挂上人家的名头罢了,这样的序言,不是在死皮厚脸嘲弄诗的真诚吗?所以,写序实在是个严肃的事儿。但既然允诺,必当迎头而上,让作者满意也让自己满意,而这首先从对宫白云的大量评论本文的深入阅读开始,一场美妙的心旷神怡的“精神之旅”就这样开始了!
如果说,诗人的类型受制了每个诗人个体的身体状况与精神结构,呈现出迥然不同的独异风采。有的善写长诗,以滔滔不绝奔泻的语言洪流,冲刷着读者并把他们席卷向未知的奥秘之境;有的则长于短句,在一滴水里见太阳,于刹那把握永恒;有的以反讽、悖论擦亮自己诗句的匕首;有的却实话实说,在朴素的表达中获得感人至深的力量。那么,诗论者切入诗歌的角度,也是极为不同的。社会学、伦理学、精神病理学、传播学等等,诸如此类,构成了当前中国诗歌批评界的“众声喧哗”,绝不会淹没每个自我真实的声音,反而对我们强化诗的认识提供了绝妙的机会。一个死水一潭的诗界又有什么必要存在呢?在这个意义上,耐心认真地翻看了宫白云的全部诗评,一个整体面貌上的宫白云形象,在我眼前站立起来,且无比清晰,具体,栩栩如生。那就是:通过这一角度,她像卡夫卡的K,不断地逼近诗之城堡,洞晓诗之秘密,体味诗之甘美,捕捉诗之气象万千的光与影,并通过生花妙笔再告诉那些与她一样狂热迷恋诗的人们。或许,这本身就是一种对诗的迷狂兴趣,否则,这些大量的细读文章则遁灭于无限虚空而不会显形于文字。“文本细读”,在我们中国古典诗歌的发展史上批评史上,并不多见,也未能铸造出一个源远流长的传统,太多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像说了一切又像什么也没说。那种浮光掠影的“印象批评”,显得表相、浅薄、玄虚空洞,备受当前讨论者的诟病。而除了精微深入的文本细读,我们很难寻觅到进入诗的秘密途径。世界上许多大诗人大批评家为我们做出了典范。布罗茨基“析奥登《1939年9月1日》”一文,就是文本细读的杰作。这才是读诗啊,我们欣喜地说,但又自愧弗如。
宫白云的“文本细读”,离不开她极为敏锐的对诗歌的感知力。不少人可以对着文学思潮夸夸其谈,也可以说得“头头是道”,但更多从理论到理论、从书本对书本的“宏大叙事”,一旦涉及某一篇摆在眼皮下的具体文本,他们就会不可避免地“失语”,把坏的说成好的,把好的说成坏的,把平庸之作说成杰作,又对杰作熟视无睹甚至贬为平庸之作。这源于感知力的匮乏。感知力作为一种写作的能力,批评的能力,判断的能力,必须通过长期的、持续不断对经典的阅读,才可以获取,别无捷径。宫白云一手写诗,一手写论,她把“文章千古中,得失寸心知”中深深品味过的一切感知、理解、领悟及对诗歌内在特质的洞察,得心应手地渗透进她的文本细读之中。一种古今中外的博大浩瀚的精神上的参照系,扩大了她的视野,磨利她的审美目光,如果缺乏这一点,不管多么认真的阐释都是无效的。我看到,她谈及众多当代诗人时,气质的类型,继承与突破,更新自我的多种因素。细读的精微就这样穿越语言、形式、语气、格调和某些带有“个人化”标记的特殊意象,摆脱了大而无当的毛病,同时深厚的文化修养以高明又宽容的审美鉴赏力,又保证着她文本细读难得的深度和力度。如她评论龚学敏的桃花诗“这样的诗歌就像晶莹剔透的中国瓷。从容的语调,精致的韵律,鲜活透气的即兴感,尤其是现代情绪和历史情怀的交融,诗歌由此优雅高贵、卓尔不凡。特别是语感的把握,肌理明亮,非常成功地建构了属于他自己的独特语言疆域。这个语言疆域,穿越了时空的虚幻,拂尽了辞藻的奢华,举重若轻地让古典的美韵在现代语境中找到落点,获得滋养,有效突破了时空圈囿。并以目空一切的王者霸气和无法模仿的语言天才让我们在浩瀚的诗中沉醉不起。记得西班牙诗人洛尔加曾这样说:诗歌是不可能造就的可能,和音乐一样,它是看不见欲望的可见的记录,是灵魂的神秘造就的肉体,是一个艺术家所爱过的一切的悲哀遗物。而龚学敏的这首《与桃花人面有关》——又读李清照《一剪梅》,所表达的正如洛尔加所说,让一个不可能成为可能”读者与这些评论的相遇是偶然的,但充实的享受自在其中。恍然一悟的愉悦自在其中。我可以这样说,某些枯燥无味的评论,只会让读者远离诗且越走越远,宫白云的评论却有让他们越来越靠近诗从而爱上诗的某种魅惑之力。
区别于诗歌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艺术特质:“不在于写什么,而在于怎么写”,对诗歌的评论基本上是在理性思维的广阔领域展开的。并显现评论者的才华或才华的贫困。它承担着这样重要的义务与责任;通过分析、解释,追溯与展望,完成对一首诗的审美判断——它是好的,平庸无奇的,还是坏的,它美学上的胜利在哪里,美学的一败涂地是出于何种原由……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可以漠视理念的外在形式。辩证法的奥义是:表述上的卓越不群,同样让思想更加耀眼、醒目,深入人心。宫白云是以一个诗人的身份,写作她的评论的。认识到这一事实,我们就会对评论中那些比比皆是遍地开花的诗意盎然的表述会心一笑,原来如此。确实,评论中的见解认识、思考不可或缺,否则评论中最强力的因素就将轰然倒塌,沦为一堆精神上无足轻重的瓦砾。但抒写这些见解时,感性的细流汩汩渗入理性的地基并和谐交融,却是诗人评论家的拿手好戏。宫白云阅读广泛,涉猎甚多,而她没有落入对许多中外诗学理念僵硬而机械的套用,这种简单方便机会主义式的“拿来主义”,由于和具体存在的中国文本缺乏那种血肉相连的内在联系,总是显得外在、脱节,格格不入。虽然能起到某种对读者的震慑作用,最终失之于无效。自己都没有咀嚼透的东西,另一传统中有机生长出来的东西,不经改造与转化就盲目使用,对于写作者是不诚实的。宫白云谈及那些她欣赏、赞美、热爱的诗篇时,首先从语言出发,由语言抵达语言,再完成对深藏含义的抵达。她紧紧甚至偏执地抓住文本中“语言”这个重要的因素,品味它,感知它,剖析它,挖掘它,她凭借着这样的功夫,迫使一首诗的纯粹之美显露于我们的光天化日之下。马拉美曾对他的好朋友画家说:“诗不是用思想而是用言语写出来的”,这是内行才说出的真知灼见!离弃语言的构成笼统地谈论诗作中的情感、哲理与善恶的道德倾向,这是对一首诗的阉割和屠杀。活生生的诗也在这种残暴的行为中化为尸体一具。读者也捂着鼻孔匆匆逃开。
另外,我深深感到,宫白云细微的赏析与她作为一名女性有关。她理解一首诗,沉溺于一首诗巨大威力与魔力时,她是调动了一个饱经岁月沧桑的女性所有悲欢离合惊心动魄的生命体验。两者之间互相激发,互相包容,又互相交合,所以,她才能穿越语言飘逸于语言之上潜行于语言之下,读懂一切时代一切精神与肉体的地狱中炼狱中那些渺小而又伟岸的生命!在这里,女诗人所有诗意盎然的表述,找到了最终最初的神奇源头。是的,我们说,有时玩弄语言只是一种可以原谅的雕虫小技,但对于诗歌评论写作者,如何以诗性语言来捕捉一首诗,领悟一首诗,却至关重要。当我们看多了那些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干巴巴的所谓“诗论”后,宫白云的诗性充盈文采飞扬的诗论文章,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美文”?这可能是我对于许多“诗人批评家”的特殊偏爱吧。当然,所有危险的美感本身的危险,也提醒着我们——“对于美,我们还有无限的距离。”某些地方,宫白云的语言的力量,压倒了思想的力量。这就是有得必有失。
像所有国家所有民族所有时代的文学发展一样,我们置身其中的当代诗歌是一条汹涌向前奔腾不息的河流,它泥沙俱下,它鱼龙混杂。我们看到它生机勃勃的活力与某种虚空的颓败同在,杰作与数不胜数的平庸之作同在,令人悲哀的是,少数杰作总是被淹没在平庸之作中,不被我们知晓。许多人对此表现出一种精神上的巨大惰性,总是希望让时间做出选择。所谓“水落石出”,所谓“大浪淘沙”,但时间会主动做出这样的选择吗?正如法国夏尔·丹齐格在一本《什么是杰作》的书中所说:“这一切都是愚蠢的将评判留给后世的观念有关,而这一观念又来自关于死亡的令人快慰却相当错误的观念。似乎我们在世时不敢做的一切,我们都确信死亡将为我们做到。但它什么不会做。我们该自己做,我们该自己说”。因此,面对着这般纷繁复杂、庞大辽阔,喧嚣混乱的诗歌现场,诗人、学者、诗歌批评家,研究者,都承担着发现好诗、推出好诗、挖掘好诗的义务和责任。应该说,这几年我们都在努力,并卓有成效。对于已成为“历史”的中国现代诗歌,好的诗人,好的作品已基本上进入读者的视野,进入教科书与文学史,但当代诗歌,尤其是二十一世纪初期的当代诗歌,却难有这样的幸运。陈超、唐晓渡、王家新、杨炼、伊沙等人都精心推出自己的选本,提供了当代诗歌“多元化”的美丽景观,另一方面,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形形色色的诗歌奖,也在以特殊方式,做着“沙里淘金”的工作,虽然有的奖引发了强烈的争议。除此之外,我们还要感谢一些诗人的对具体作品的鉴赏与点评。这种努力,需要付出辛苦的汗水,也离不开评论者的“道德感”与审美判断力,当然,因为个人的有限性,不可能把好诗一网打尽。忽视、遗漏是不可避免的。宫白云的勤奋让人刮目相看,这本评论集,就是她孜孜以求的精神成果。据她所言:“从2010年陆续开始写评论,我自己也没有想到长篇竟有两百多篇,短篇三百多个,共达60多万字”,这可是令人动容的成果啊。“字字看来皆是血”,或许谈不上,但夜深人静时,宫白云肯定会对此有深深的慨叹——“甘苦寸心知!”有多少快乐,多少思想的自由飞舞,多少灵感的火光闪耀,也有多少克服自己思维惯性的艰难困顿,多少言不及义的尴尬。但不管怎样,它是可以告慰宫白云悄然飞逝的七年珍贵时光了!对于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写作者,这也够了。“黄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这曾经震荡多少心灵的名句,肯定说出了宫白云内心最真诚的声音。而通过阅读她对陈东东、龚学敏、林雪、张作梗等人的精神探求和语言分析,我也更加体会到宫白云做出一个诗人独具的、个人化的审美品位,她典雅沉潜的诗学倾向,虽然这一点阻止了她对更先锋、更激进、更具争议性,更具叛逆性的一些作品的重视发现,以及隆重推出。在《关于诗及诗人的随想》里我说过,“一般好诗只是诗学基本法则的产物,它在有限的、固有的范围内确立自己,而伟大的作品必然因为它的“异端性”、“先锋性”,逾越出这些诗学基本的法则之外。诗人磅礴的创造力朝新的方向喷射,使作品成为一个个五花八门的“诗歌怪胎”,裸露于读者的目光之下,他们厌恶,他们惊恐,他们排斥,愤怒地否认这是诗。当然,也会有人对“这些怪胎”充满了狂热的热爱:它与众不同!“诗歌怪胎”是极其罕见的。它爆炸性地粉碎着人们对诗歌的知识,并把人们对诗歌的认识导入一个陌生而辽阔的疆域。时间会证明,这些“诗歌怪胎”意味着革命,意味着诗歌本身必须清除自身中那些腐朽的、衰亡的东西。《草叶集》《马尔多罗之歌》《恶之花》《荒原》《野草》《嚎叫》……多么神圣而不朽的“诗歌怪胎”。或许随着时间的流逝和自我审美意识的演变与更新,她对好诗的选择范围,将开拓出一个更自由、更诡奇、更博大的疆域。所有的杰作各有不同,人类精神的星空永远是交相辉映!
一场令人振奋的精神之旅,会结束但绝不会真正结束。无形之中,那些美丽神秘又难以言诉的东西,已被慷慨地赐予你了!是的,你要把一切匆匆惊过的风景,纳入自己的黑眼睛;你要把一切感动一切灵与肉的颤栗,纳入你的心灵。它们丰富你的同时,何尝不在简化你抛弃你?让你抛掉无常生命中的腐朽之物、多余之物、污秽之物,再来一次轻盈而愉悦的远行。这乃是一个无止境的历程!当我抽着一支烟放下笔,结束这篇同样匆匆写就的文章时,秋天来了,一年一度的秋风来了。大雁南飞,岩石从大河中突兀地裸露,多少黄叶萧萧而下,那撑着一把破伞的孤僧,仍浪迹天涯。而对于一个收获者,他深知他能够收获的果实和粮食是多么稀少。诗人仍孤独地做梦,再醒来,呼吸,痛饮,但在他空无一物的耳朵里,哪怕是牧童横陈在牛背上清脆而悠远的歌唱,也是一种哭泣,一种祈求,一种象征,而那些书斋中钻进牛角尖的秃脑袋,只配看见更微小更悲惨的世界。那么,朋友,让我们一起迎接这浩荡无边的秋风吧,当大雪纷飞覆盖了北方南方,诗的种子又在黑暗的地底倔强萌芽。
希腊诗人埃利蒂斯如是说:“高飞的鸟,减轻了我们灵魂的负担”,说得好啊!确实,人生苦短,生老病死,谁不是活在气土水火及永远不能逃出的罗网之中?诗,就是一只在浩瀚蓝天之上轻逸飘飞的稀世之鸟,以它的纯粹与高远,让我们仰望,怦然心动,欣喜无限。固然,它不会带来权力、财富、世俗的利益,但它绝非无用——它可以减轻我们灵魂的负担。这也就够了。以此诗句与宫白云共勉!祝福她的诗和诗论越写越好!
责任编辑 梁学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