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书名帖的随想(四题)

2017-11-13 12:59:28李元红
都市 2017年10期
关键词:行书书法

李元红

行书名帖的随想(四题)

李元红

东晋风流,宛然在眼——《伯远帖》:天佑神眷的晋人真迹

东晋王珣《伯远帖》,被世人誉为天下第四行书。排在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文稿》、苏东坡《寒食帖》之后,可见其于书法史上地位之重要。

明代著名书画家董其昌赞曰:“潇洒古淡,东晋风流,宛然在眼”。其评价虽简约质朴,但推崇赞赏之意,却溢于言表。

《伯远帖》,是王珣写他人的一封书信。感叹他的一个朋友伯远兄弟在事业正盛之时辞世,已经一周年了。因首行有伯远二字,故名《伯远帖》。古人书法名帖,多以帖首二字冠名,好像已成为惯例。比如王羲之的《十七帖》、王献之的《中秋帖》等。由于此帖,1600多年来,伯远二字的上口率颇高,伯远之名竟也名垂千古。王珣这个朋友九泉有知,定当感恩泠涕。

王珣何许人也。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王珣,为东晋开国元勋、著名书法家王导之孙,王羲之的堂侄。王珣出生于永和五年(349年),族叔王羲之(王羲之的父亲是王导的堂弟)写《兰亭序》时,王珣才五岁。族兄王献之比王珣大五岁。他们这一大家王姓,均出于魏晋名门望族琅玡王氏家族。这个大家族,政治地位显赫,经济实力不俗,文化名人也层出不穷。据载,王氏家族著名的书法家前前后后就出了二十多个,王羲之、王献之、王珣,是这个家族书法家最突出的代表,他们把中国书法的行书艺术推至书史最高峰。后人将王羲之和王献之父子并称为“二王”,王羲之被称之“书圣”、“墨皇”,在中国书学史上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唐代诗人刘禹锡在《乌衣巷》一诗中曾写道:“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王谢,写的就是东晋开国元勋王导和指挥淝水之战的谢安两大家族。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两晋六朝一流的名门望族。二、三百年间,王、谢两大家族,能人辈出,仕宦显达,他们或引领一代之风尚,或执一朝之牛耳,为后人所嫉妒,故有“王谢”之合称。然而,从晋朝到中唐刘禹锡的年代,也就五百多年的时间,王谢二族衰落于无形,流水落花,王谢零落,只留下燕语呢喃和诗人的阵阵感叹。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过,王谢两大望族之兴盛,延续二、三百年,已远远超过五世。而且,家族虽然衰落,但家族中涌现出的以王羲之、王献之、王珣为代表的璀璨群星,光芒四射,永不陨落。据说,琅邪临沂颜氏,亦是魏晋名门,其家族地位当时应稍逊王谢,或兴起时间稍晚于王谢,但到唐时却依然门楣光大,出了大书法家颜真卿。颜真卿是继王羲之后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书法家,是中国书法史上重要的里程碑。而且,唐代颜氏,一门忠烈,名垂千古。颜真卿著名的《祭侄文稿》,写的就是他的侄子颜季明。文中追叙了他的堂兄常山太守颜杲卿父子一门在安禄山叛乱时,坚决抵抗,以致“父陷子死,巢倾卵覆”,英烈彪炳之事。祭悼其侄颜季明更见疾痛惨怛,哀思郁勃。兴元元年(784年),颜真卿遭宰相卢杞陷害,被派遣晓谕叛将李希烈,凛然拒贼,致使被害。闻听颜真卿遇害,三军将士纷纷痛哭失声。后人提到颜真卿,对其铮铮铁骨的人品与书品,无不肃然起敬。

其实,除了王羲之、王献之合称的“二王”之外。王珣一脉,仅从书法成就上讲,声名也是极为显赫。从他祖父王导,到他的孙子南朝齐时的著名书法家王僧虔,一家五代人都是中国书史上著名书法家。这条线索是:王导—王恰—王珣—王昙首—王僧虔。王珣在王氏家族中承上启下,在政界与书法界都是风云一时的著名人物。一个家族出一个书法大家已经不易,祖孙五代都是大家,却是难上加难。前有“二王”,后有“五王”,这是家族的荣耀,更是书法史上的传奇。

我由此想到,古人书法家,多出于官宦富有家庭。唐何延之《兰亭记》:王羲之书兰亭序,“用蚕茧纸、鼠须笔,遒媚劲健,绝代无比。”蚕茧纸、鼠须笔,在当时都属奢侈用品。穷人家孩子,无钱读书,识文断字都很困难,哪里还谈得上写书法。如今,学习书法,虽然门槛降低了,但穷困家庭,笔墨纸张仍然是笔不小的开支。

《伯远帖》全文5行47字,纸本墨迹。纵25.1厘米,横17.2厘米,比一本16开刊物还略小一点。其实,古人书法很少有大幅作品。神龙本兰亭集纵24.5厘米,横69.9厘米。《祭侄文稿》,纵20.8厘米,横75.5厘米。《寒食帖》横34.2厘米,纵18.9厘米。即使如唐朝怀素的狂草作品《自叙帖》,洋洋洒洒698字,其尺幅也不过纵28.3厘米、横775厘米。可见,书法作品的价值不在于尺幅的大小,而在于水平的高低、品质的优劣。谁又可以计算出《伯远帖》一平方尺价值几何!

《伯远帖》原文:“珣顿首顿首,伯远胜业情期群从之宝。自以羸患,志在优游。始获此出意不克申。分别如昨永为畴古。远隔岭峤,不相瞻临。”译成现代文即:“珣拜上再拜上,伯远兄弟在事业正盛之时辞世,距今已经一周年了,他生前深受众兄弟们的尊重,因为体弱多病,一直想优游自在地生活,当初事业刚刚有起色这样的事就发生了,没能达成愿望。和他的分别好像就在昨天,而他却永久地作了古人,远远地隔着山道,再也不来看我”。文字不长,但淡淡的忧伤却透过千年迷雾扑面而来。从这段文字中,仿佛听到悠悠的叹息和感慨。人生中总有朋友先我们而去,英年早逝者则更令人唏嘘。我相信,无论古今,无论时事天翻地覆,人的情感却是亘古不变的。伯远就是这样一个英年早去的兄弟,难怪王珣如此唏嘘感慨。《伯远帖》为成熟的行书,风格古逸洒脱,行笔峭劲秀丽,有“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洞”的晋人韵味。

尤为珍贵的是,《伯远帖》与西晋陆机《平复帖》,为现今晋人仅存的书法真迹。王羲之的书作,今天只以临本、摹本和刻本的形式流传,没有一件真迹传世,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巨大的憾事。特别是对那些酷爱“二王”、一生追随“二王”的人们。《伯远帖》经历代皇家官宦、文人墨客之倾力收藏保管,历经无数次战争、天灾、人祸,跨越1600年的历史时空,能够流传至今,可谓天大的奇迹。清朝乾隆年间,《伯远帖》收入内府,乾隆皇帝将此稀世珍宝与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一同珍藏于养心殿西暖阁,并将此阁命名为“三希堂”。

可是,《伯远帖》注定命运多舛。就在近代,《伯远帖》就又上演了一出失而复得的历险记。清帝退位后,《伯远帖》与《中秋帖》从皇宫中流出,落于个人之手,历经20多年的民间飘零辗转。解放后,得知此二帖流落于香港,周总理亲自批示,派专家将此帖从香港购回。1951年12月,《伯远帖》与《中秋帖》完璧归赵,交还故宫博物院收藏。其遭遇之险厄,令人心惊。

历史上无数名帖烟消云散,踪迹全无,只留下一段美丽的传说。或者,最多可以看到临本、摹本和刻本,这已经是当代人之大幸。再如《兰亭序》,虽然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但今天也只能看到临本、摹本和刻本,其真迹的风貌,只有靠想象和猜测来完成。就今天所见虞世南临本、褚遂良临本,猜想他们二人必都亲眼所见《兰亭序》真迹,并且有唐太宗李世民之敕命,应是反复研摩,极其认真,但二人之临本却不尽相同,甚至有较大差距,不知二者哪个更接近真迹。唐宋以来,也看到不少书法大家临写的《兰亭序》,也只能说各有特点,各不相同。还有的名曰“意临”,离原帖就差得更远。我们今天很多书家都在临写《兰亭序》,但可以说是千人千样。可见,临写是多少靠不住的一件事,这也就不难理解虞世南、褚遂良临本,从追寻原作的角度,并不太被认可的原因。据说,冯承素摹本神龙本最接近原作,因为摹本是沿字的笔迹两边用细劲的墨线钩出轮廓,双钩后填墨而成。摹本虽说比临本更靠谱一些,但貌似不一定就神似,其神韵几何,也只有天知道了。再比如被乾隆皇帝誉为“三希”的另二件作品,王献之的《中秋帖》,已不是真迹,传为宋朝画家米芾所临摹。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也不是真迹,为唐代双钩填廓法摹本,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三希”真正的希者,唯《伯远帖》也。因为,只有它才是原汁原味、地地道道的真迹。

《伯远帖》走过1600年的风风雨雨,依然以他峭劲秀丽之风采,展示于世俗面前,让今人一睹魏晋之风流,欣赏笔起笔落之间的锋芒与顿挫,真切感受那穿透于历史空间的温暖气息,真乃一段神奇的佳话。若非天佑神眷,岂可有此眼福!每想于此,不禁感慨。

假作真时真亦假——关于《蒙诏帖》的林林总总

柳公权,唐朝最后一位大书法家。在大唐这个恢弘的大棋局中,他是一位收官者,一个完满的、也是完胜的收官者。

他初学王羲之,以后遍阅近代书法,学习颜真卿,融会自己新意,然后自成一家,自创独树一帜的柳体,为后世百代楷模。他的楷书骨力遒劲,结体严紧,较之颜体,则稍均匀瘦硬,故有"颜筋柳骨"之称。“颜筋柳骨”,几乎标志着中国书法楷书的最高成就,是书法史上喜马拉雅山式的高峰。

但是,在千年轰响的颂扬声中,却仍可听到有些刺耳的批评之音。这声音来自北宋书画大家米芾,严格地说,已经不是批评,而是彻底地否定了。米芾说颜真卿是“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米芾《海岳名言》,下同)老颜行书尚可,楷书就俗了。对柳公权就更不留情面了:“柳公权师欧,不及远甚,而为丑怪恶札之祖。自柳世始有俗书”。柳楷为丑陋怪诞之祖。自柳公权开始,世上便有了俗书。这还不算,米芾索性把唐朝几大楷书名家一网打尽:“欧、虞、褚、柳、颜皆一笔书也。安排费工,岂能垂世!”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颜真卿,柳公权诸人,都只有一种笔法,写起来刻意造作,苦心经营,这样的书法怎能流传后世?

唐朝尚工,楷书工整到极致。对于魏晋崇尚神韵的书法精神,究竟是传承和弘扬,抑或乃违背与乖误?宋人尚意,追求个性自由与意境抒发,故而米芾有此一番惊人之语。

米芾是中国书画史上顶尖的书画大家,他自然是有资格对前人说三道四的。如果换一个名气小一点的,敢这样批评颜柳,非被人骂死不可。尽管如此,对于米芾的敢于直言,还是令人肃然起敬。米芾之语,虽为一家之言,尽可见仁见智,但有批评终归是好事,特别是没有个人恩怨的、颇有见地的批评。这世界,无论何人何事,如果只是一片赞扬声,而没有批评,那很可能是一件极可怕之事。

柳公权亦有行书存世。《蒙诏帖》,即其著名的行书法帖,被世人誉为天下第六行书。而米芾的《蜀素帖》则排在其后的第八位。天下十大行书及其排序,虽只是一个民间大体的说法,不必太过认真。但榜上无名者,心中定是不服;位次排后的,心里也绝不会舒服。只是所谓的十大行书名家,俱是古人,而作古之人也就不大会提什么意见了。中国的排位,历来是一个极为重要和敏感的话题,比如领导的排位,先后次序是万万错不得的。新闻报道因此出错,即属严重事故。聚餐饭桌的坐次,论爵论齿,也绝不可妄为。

《蒙诏帖》,墨迹纸本,全幅纵26.8厘米、横57.4厘米,大字行书,共7行27字。现收藏于故宫博物院。全文为:“公权蒙诏,出守翰林,职在闲冷。亲情嘱托,谁肯响应,深察感幸,公权呈。”

《蒙诏帖》偏行草,写得趣味生动,神采飞扬。与人们熟知的有板有眼的柳楷完全是不同的面貌。柳公权作为楷书大家,行书也写得这么好,这本来是一件佳话。可遗憾的是,这样一件堪称佳话的作品,却偏偏于真假问题上,颇有质疑与争论。

启功先生认为“翰林”是朝官,怎么能说是“出守”?对于外放的地方官职而言才用“出守”,文辞不通,故为赝本。(《启功口述历史》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南宋所刻《兰亭续帖》中收有《翰林帖》,其文曰:“公权年衰才劣,昨蒙恩放出翰林,守以闲冷,亲情嘱托,谁肯回应,惟深察,公权敬白。”据此,启功先生认为“出守翰林”本的《蒙诏帖》,当是后人从柳公权上述文字中摘录临摹的本子。“乃知今传墨迹本是他人放笔临写者,且删节文字,以致不辞。”(《启功丛稿》279页)。

可是,当代书画鉴定大师谢稚柳先生从风格判断,却坚持认为该帖意态雄豪,气势遒迈,不仅为柳书的结构,也为唐代法书中的典范风格,当是柳公权真迹无疑。(谢稚柳《鉴余杂稿》)

关于《蒙诏帖》的真伪,两位老先生各持己见,成为一段难断的官司。启功先生在上述文章中还说:记得在巡回鉴定时,一次与谢先生同乘一辆小车,在座的还有唐云,谈起此帖时,我对谢先生说:“你看它像柳公权这也许不错,但这次你要听我的,这是铁证如山。”谢先生说:“好,我听你的”。但过了几天,他又跟我说:“我又看了,觉得还是柳公权的。”我也就只能随他便了。……

在当代古书画鉴定界,谢稚柳、启功二人齐名,乃界内泰斗。谢先生以“艺术鉴定”闻名,在鉴定时往往更加关注书画之笔墨气息、风格面目。启先生则以“学术鉴定”见长,对作品的艺术风格、文字内容进行综合考量。从二人《蒙诏帖》之争,可见一斑。

《蒙诏帖》鉴藏印有宋“绍兴”、“瑞文图书”、“贤志赏”,元“赵氏子昂”、“乔氏篑成”、“齐郡张绅士行”,明“冯氏鹿庵珍藏图籍印”,清“安岐之印”、“王常宗”、“陈氏彦廉”、“韩世能印”、“韩逢禧印”等。曾刻入《快雪堂帖》《三希堂帖》。

《蒙诏帖》原帖中,那密密麻麻的鉴藏红印,在默默地叙说着从宋、元、明、清以来的收藏接力与传承,历代社会名流、鉴藏贤达坚韧而执着地传递着,精心呵护着。今天,《蒙诏帖》就这么静静地在故宫博物院的展柜中,闪烁着清柔的光泽。人们的争论,如窗外的清风,与它本身似乎也毫无关系。

品味此帖,应为柳公权写的一通信札,告诉对方自己年老体衰,能力有限,虽然有个闲官职位,可也不能为别人办什么大事,请谅解自己的难处。

柳公权历仕宪、穆、敬、文、武、宣、懿七朝,官至太子少师,享寿八十八。一生仕途通达,少有波澜。据载,穆宗尝问柳公权用笔之法,公权答云:“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时穆宗荒纵,为之改容,悟其笔谏也。他的字在朝廷一直受到重视,名声远播。但是,柳公一辈子也没有当过正经大官,更没有掌管过军政大权。也不过太子少师、中书舍人、翰林学士、侍书中禁一类的文官。

柳公权有一个比自己大十五岁哥哥,叫柳公绰。这个哥哥可不是一般人,乃朝廷重臣,曾任河东节度使、户部尚书、刑部尚书这样的正部级官职,史书评价他带兵打仗、安抚外族、屡议时政、制止弊端,并且也是文化人、书法家。据《旧唐书·柳公绰传》:“公绰在太原,致书于宰相李宗闵云:家弟苦心辞艺,先朝以侍书见用,颇偕工祝,心实耻之,乞换一散秩,乃迁右司郎中。”据上所引得知,柳公权对翰林侍书学士一类的闲职并不满意,认为这样的职务“颇偕工祝、心实耻之”。工祝是祭祀时专司祝告的一种职务,对于柳公权这样“苦心辞艺”的大书法家来说,无疑是引以为耻的。于是,让有实权的家兄给自己说情,安排了一个虽说散秩却有点实权的职位。

综上所述,对于《蒙诏帖》中“出守翰林,职在闲冷”之句也就释然了。出守,可理解为自己出来担任了翰林院的官职,这是一个有职无权的闲冷的职务。清水衙门,也自然就“亲情嘱托,谁肯响应”了。这不难理解,位显权重之时,你帮亲戚朋友办个事,比如职务提拔、揽个工程什么的,给他人打个招呼就轻松搞定。没职没权的,人微言轻,你求爷爷告奶奶,好话说尽,也只是热脸贴在冷屁股上,根本没人搭理你。由此可见,人情世故,世态炎凉,至少从唐朝那会儿就有了。难怪,柳公有此一番沉重的感叹。

《蒙诏帖》似乎注定是争论不休的。关于上述的真伪之争,应属一段有趣的佳话。吾等书道同好,欣赏着天下第六行书,再捎带看看当年启、谢二老的真伪之争,犹如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这其实给《蒙诏帖》更增添了几分趣味与色彩,或者说是更增添了几分神秘,给人提供了无限揣味、猜想、遐思的空间。

可是,关于《蒙诏帖》的风格,却也起了争论。称赞有之,批评亦有之。

夸赞者,花团锦簇:《蒙诏帖》用笔雄健,气势豪宕,极具虎啸龙吟、吞吐大荒的气派。第一行“公权蒙”三字联绵出之,字硕大,笔力纵横,如见柳公权血气方刚,精魄四射。其后三行笔走龙蛇,曲折连环;行间大小错落,锋出则破空杀纸,游丝则刚柔兼济,气势一泻无碍。后三行,虽字由大而趋小,随手变格,转换出瘦劲面目,然而气脉贯通,豪气流荡至于终篇。

中国南宋政治家、文学家周必大评价说:“沉着痛快,而气象雍容,欧虞褚薛,不足道焉。”其章法大小肥瘦,参差错落,虚实疏密,相映成趣,前后照应,一气贯注,擒纵收放,随势幻化,“枯润纤浓,掩映相发,非复世能仿佛。”

而批评者,却也毫不留情:书法的前四行用笔较雄畅,结字亦尚稳妥,而后几行用笔逐渐瘦薄,结字多松散,气息渐行渐弱,颇有虎头蛇尾之感。末行的“权”字笔画也不成结构,与柳氏遒媚劲健的书风悬殊较大。种种迹象表明,本帖非柳书,乃是宋人仿本。

你看,绕来绕去,又回到真与伪的老问题。

老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故此,喜欢,《蒙诏帖》便是西施。不喜欢,是真是假,也都无甚所谓了。

清代著名《红楼梦》评点家王希廉《红楼梦总评》云:“读者须知,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不是真,假不是假。明此数意,则甄宝玉贾宝玉是一是二,便心目了然。”

韭花逞味谓珍羞——杨凝式及其《韭花帖》

唐朝的书法是辉煌的。宋朝的书法是灿烂的。如同唐诗与宋词。

可是,从唐至宋,却绝不可掠过一个人:杨凝式。

杨凝式,就像一道绚丽的彩虹,一头连着大唐,一头连着大宋。但杨凝式注定是孤独的。唐有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有颜筋柳骨,有癫子张旭狂人怀素。宋虽不及唐热闹,却也有苏黄米蔡多人相伴。而五代十国七十多年来,却只是杨凝式一个人的辉煌与灿烂。

一个人的辉煌与灿烂,主角突出,岂不更妙?妙则妙矣,只是妙的有些孤单,有些无奈,有些悲哀。杨凝式生于唐末、五代,大唐已是《梦回大唐》的历史剧,而大宋,则是下一场尚未开幕的大戏。“城头变幻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五代十国,天下纷争。没有大唐的气定神闲,也没有宋时的晓风残月。老杨不仅是孤独的,甚至是痛苦的。老杨只好“装疯卖傻”了,“杨风(疯)子”之名由此而来。

“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栏”。黄庭坚《兰亭》诗中的“杨风子”,即才华横溢、诗书俱佳的老杨也。下笔便到乌丝阑,是赞老杨信手随笔之中尽得王羲之真意。

《红岩》里的华子良疯了,骗过了敌人,最后成功越狱。老杨也疯了,骗过了五代若干皇帝,活了80多岁,得以善终。华子良疯了一阵子,神情呆滞,蓬头垢面,已经不易。老杨疯了一辈子,历仕五代,显宦高位,更是难上加难。后唐时,老杨当上了知制诰,主管皇帝诏书的起草工作,算是一把手的文字秘书,相当牛。然而此时,他的“疯”病忽然犯了,职位显赫,容易招祸,干脆“疯”的吧。这一疯,立竿见影,立马被改任为史馆修撰,主持史馆事务。清水衙门,安全第一。明宗李嗣源在位之时,封他为中书舍人,也是起草诏令、参预机密一类的重要官职,老杨装疯不去上朝,更不去上任,明宗只好让他任别的职务。后唐末帝李从珂在位之时,封杨凝式为兵部侍郎。李从珂有一次亲自阅兵时杨凝式“疯病”又发作了,他不停地大喊大叫,使阅兵无法继续进行,李从珂因为他名声大,又有才气,加上许多人都知道他有疯病,所以没有处罚他,让他回洛阳静养。后晋时,老杨做了太子宾客。后汉官至太子少师、少保等职。既然是杨风子,又是老前辈,又是大名人,又是大诗人、大书法家,说话自然没有了顾忌。老杨看啥不顺眼,说些过分的话,甚至开开骂,人们便以为他的“疯病”又犯了,也无人计较。因而他对当地的事不管什么都喜欢指责批评一番,地方的官员也只好忍气吞声不去招惹他。

可见,若论颠狂,唐时的张旭、怀素应甘拜下风。老杨还有一个嗜好,就是喜欢遨游佛寺,又特别喜欢壁书,据说他居洛阳的十年间,周边的二百余所寺院的墙壁,几乎都让他题写遍了。而各寺僧人,也以能够得到他的题壁墨书为荣耀。为此,寺僧们见有可题写的墙壁,就先将其粉饰一新,专等他到来。老杨乘兴游到此处,见墙壁光洁可爱,即“箕踞顾视”,兴发若狂,乃信笔挥洒,且吟且书,直到粉壁书尽才肯作罢。注意“箕踞(?jījù)?”二字,据查,其意为一种轻慢、不拘礼节的坐的姿态。即随意张开两腿坐着,形似簸箕。《战国策·燕策》有“箕踞而骂”一词。“箕踞?”二字传神之至,杨风子的形象跃然纸上。老杨的壁书与张旭、怀素颇有相似之处,所不同的是,张旭、怀素是借酒颠狂,醉中挥洒,怀素是“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中气;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而老杨则是无酒自疯,借此抒发心中之郁垒,其自由洒脱之貌,似更胜一筹。这正是:天生自带颠狂气,半疯半醒半是真。庙中粉壁权当宣,省下老杨买纸钱。而且老杨本是诗人,书写内容均为本人原创,比如天下传唱的“院似禅心静,花如觉性圆”的名句,就出自老杨之手,的确不是一般的牛。

《五代史》载:“凝式虽历仕五代,以心疾闲居,故时人目以风子,其笔迹遒放,宗师欧阳询与颜真卿而加以纵逸,即久居洛,多遨游佛道祠,遇山水胜迹,辄流连赏咏,有垣墙圭缺处,顾视引笔,且吟且书,若与神会”。是为上述故事之依据。杨凝式的这些题壁作品一直到北宋时期还可以看到许多,北宋书法家李西台《题杨少师题大字院壁后诗》:“枯杉倒桧霜天老,松烟麝煤阴雨寒。我亦生来有书癖,一回入寺一回看”。黄庭坚云:“余曩至京师,遍观僧壁间杨少师书,无一不造妙入神”(马宗霍<书林藻鉴>卷八)。遗憾的是建筑不能永久保存,他的这些书法妙迹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荡然消失了。

老杨写的诗诙谐风趣,也是疯味十足。后唐河南尹张全义曾在洛阳城做过一些实事,他便诗以赞之:“洛阳风景实堪哀,昔日曾为瓦子堆。不是我公重葺修,至今犹是一堆灰”。还有一次,他从开封回洛阳,当时暴发了蝗灾,他到洛阳的时候,遮天蔽日的蝗虫正好也同时到达了洛阳。他就先将一首诗寄给了洛阳尹张从恩:“押引蝗虫到洛京,合消郡守远相迎”。蝗官驾到,速来迎接,读来令人不禁捧腹。

某日,老杨刚睡了一个美美的午觉,正浑身舒泰。这时,忽有“外卖送餐”登门,一个朋友托人给老杨送美食来了,并附书信一封。老杨一看,哇哈,香喷喷的小肥羊,还配有现成的韭花佐料。老杨大概中午没有吃饭,此时正饥肠辘辘,于是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手舞足蹈。或许还有二两烧酒助兴。酒足饭饱之后,老杨乘兴提笔,给朋友回信致谢。信文如下:

“昼寝乍兴,輖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sūn),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zhù),实谓珍羞,充腹之馀,铭肌载切,谨修状陈谢,伏惟鉴察。谨状,七月十一日,(凝式,此二字字迹漫漶)状”。

译文是:“午觉刚醒来,肚子正饿着,忽然收到您的一封信,辱蒙您赐赠我一盘菜肴。当一片枯叶落下时,告诉人们秋天已经来到了!这也是韭菜味道正香的时候,作为佐料使小肥羊肉更加美味,这实在是一道美食啊!填饱了肚子,心里实在十分感谢,在此慎重的写这封信表示我的谢意。恭请体察我的感谢之心!此致,敬礼。七月十一日凝式书”。

这就是那个名传千古的《韭花帖》,其名大概是后人所加。按照惯例,从首行选字,应该是《昼寝帖》吧,大概韭花之名更有味道,故用此名。巧的是,傅山先生发明的“八珍汤”,即太原人尤为钟爱的美食“头脑”,也必以腌韭菜做引子。无此韭菜,“头脑”即非“头脑”也。这与老杨的韭花逞味有异曲同工之妙。信文是十足的杨风子风格,颇有外交辞令的味道,措辞谦恭,郑重其事,彬彬有礼,内里却透着风趣幽默、顽劣调侃。萧散闲适的心境跃然纸上,意趣天成。厉害得是,这一信手随笔,便成了书法史上不可多得的千古佳作,被世人誉为“天下第五行书”。试想,莫道千古流芳,倘若老杨稍有入选国展之想法,抑或省展、市展之想法,还会有《韭花帖》么?!

《韭花帖》其内容与传统经典名帖不同。不是流觞曲水,不是国仇家恨,不是命运悲苦,不是生死无常,就是一个小小的美食与韭花。小而又小的题材,却是如此的亲切可人,如此的接地气。这韭花,同样可以香飘千年而不衰,同样可以登上大雅之堂,并且高居天下行书第五之宝位。

杨凝式除此行楷《韭花帖》外,尚有行书《卢鸿草堂十志图跋》、行草《夏热帖》和草书《神仙起居法》四种书帖传世。这些帖的内容或者是关于健身养生的,或者是写风花雪月,或者写神仙道士,没有一个是庄重严肃的大题材。这恰恰是老杨佯狂性格的自然流泻,面对世间乱象,他只有到世俗以外的世界里去寻求乐趣了。而且,其行草、大草均成就极高。米芾在《书史》中说“杨凝式草书,天真烂漫,纵逸类颜鲁公争座位帖”,形容他的草书如“横风斜雨,落纸云烟,淋漓快目”。《神仙起居法帖》,在草书中,还时时夹入一些行书,后人称其为“雨夹雪”。其草书被称之为“颠草”。这种“颠草”恐怕是除了这个遭遇乱世的不幸而“颖悟”的疯子之外,其他任何一个书法家都难以写得出的。杨凝式书法艺术的可贵之处,恐怕也正在于此。

韭花逞味,珍羞充腹,老杨心情甚佳,故而《韭花帖》写的得不紧不慢,舒缓自如。以行楷书作之,看似随便,却笔力稳健,于不经意处见其功力。此帖布白舒朗,清秀洒脱,深得王羲之《兰亭序》之笔意。用笔不失规矩,而结体奇中寓险,险中见奇;章法也独特,字距、行距均拉开至极限,然而其行气纵贯而舒朗空灵。此外,在单字结体上也独出机杼,或戴高帽,或左右分离,或重心偏移,或轻头重脚,妙趣横生。然一切出于自然,并无造作之感。明董其昌曾为此帖题跋:“略带行体,萧散有致。比少师他书欹侧取态者有殊,然欹侧取态,故是少师佳处”。清代书画鉴赏家曾协均《题韭花帖》:“《韭花帖》乃宣和秘殿物,观此真迹,始知纵逸雄强之妙,晋人矩度犹存,山谷(黄庭坚)比之“散僧入圣”,非虚议也。”康有为云:“少师变右军之面目,而神理自得,盖以分作草,故能奇宕也”。有今人评价说,杨凝式《韭花帖》,乃五代上承晋唐下启宋元及至而下千年逸清经典之作。

写到此处,笔者一个疑问始终萦绕心间。即杨凝式以《韭花帖》为代表的书法作品,为什么会得到后人如此之高的推崇?以至于整个五代期间,成为只是杨凝式一个人的辉煌与灿烂,成为连接大唐与大宋的一座桥梁与纽带。笔力、结体、墨色、布局、章法、贯气,等等等等,当然都是一幅书法精品极为重要的因素。纵观几千年中国书法史,包括当代成千上万的书法家,笔力、功力强者可以说数不胜数。仅从书法功力上讲,不夸张地说,当今书界,可以与老杨比肩,甚至在诸如结体、墨色、布局诸方面胜过老杨,在艺术性、创新性、时代性超过老杨,应该是大有人在。可是,人们不禁疑惑,为什么青史留名、真正成其大家的却是寥若晨星、屈指可数呢。

看来,功力固然重要,却不是最重要的。在写这篇小文之时,我始终被吸引、被感动的,是老杨的真本色、真性情。洋溢、弥漫在他的书法作品中的那种天真烂漫、妙趣横生,是吾所喜;书法深处透出的那种心灵自由、个性张扬的真善美,是吾所爱。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神韵”吧。而书法中之神韵,乃天人合一之妙味,系神龙见首不见尾之虚幻,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习书之人,这可能也是最难临摹与领会的。就书法艺术的发展而言,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杨凝式处在唐宋两个时代中间,他早年师法欧阳询、颜真卿、怀素和柳公权,再上溯二王之韵,积其功而弃其体,得其神而遗其貌,以无所顾忌、无所牵累的心态抒写自己的心灵,不期然而然地走出了唐人书法的境界而自见一片新天地,开启了宋代尚意书法的先河。杨凝式对于宋代及其以后的书法有着深刻影响,苏东坡曾说:唐代书法“自颜、柳氏后,笔法衰绝,加以唐末丧乱,人物凋落,文采风流扫地尽矣。独杨公凝式笔迹雄杰,有二王颜、柳之余绪,此真可谓书之豪杰,不为时世所汨没者也”(<中国书论辑要>)。黄庭坚认为,自魏晋以来,书法能够像二王一样脱尽风尘气的,只有颜真卿、杨凝式与王羲之相仿佛。至于此后的学杨凝式者,可以说是代不乏人,但能够得其精髓者却寥寥无几。

《韭花帖》墨迹麻纸本,高26厘米,宽28厘米,共7行,63字。今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

如世间美女,丰肌而神气清秀——天下第十行书:北宋李建中之《土母帖》

北宋李建中及其《土母帖》,天下十大行书排行第十。

可是,实在话,天下十大行书中,我独独对李建中的《土母帖》是陌生的、模糊的。我曾询问一些书界的朋友,他们大多也就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一个帖,再具体点就不大清楚了。还有的竟是一脸的茫然,完全不熟悉。也难怪,历史上,李建中不是妇孺皆知的那种大书法家,你说王羲之、颜真卿、柳公权,天下谁人不知?《土母帖》也不是人们天天挂在嘴边的那种知名法帖。你说《兰亭序》《多宝塔》《勤礼碑》,世上何人不晓?我只是在天下十大行书中,经常看到这个名字,这个帖,可是,对于此人此帖为什么会列入十大行书之列,不甚了了,甚至颇有疑问。

说起宋代的书法家,一定是苏黄米蔡。大宋300多年的历史中,难道只有宋四家么。当然不是,问题是,这四个巨星的光芒太过耀眼,因此而掩盖了许多也很优秀的书法家。我们知道宋徽宗赵佶,他在书法上自创了天下闻名的“瘦金体”,他的花鸟画亦自成“院体”。他书画的签名花押“天下一人”,虽然颇为自负,但比起宋四家来说,究竟还是略逊一筹。他是中国古代皇帝中少有的艺术天才与全才,被后世评为“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还有苏舜钦、陆经、王安石、陆游,吴说、范成大、朱熹、文天祥,这些人的书法也都十分了得。我们甚至还知道,蔡京、秦桧的书法也很厉害。据说,“宋体字”就是秦桧所创,是整个南宋时期的官方文书通用字体,今天依然在使用。按一般的习惯,应该叫秦体字才对,只不过他人品太差,故而不用,而名之宋体。可是有一个事实也得承认,虽然蔡京、秦桧这俩哥们儿是大奸臣,遗臭万年,但是,遗臭可以万年,遗臭可以天下人人皆知,也绝不是一般水平。故有人谑言,不能流芳百世,遗臭万年也行。

李建中,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土母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帖呢。说名不见经传,似乎并不公允。位列中国十大行书之列,你能说名不见经传吗。可是,说大名鼎鼎,似又勉为其难,为何许多人又如此陌生呢。

在动笔写此文之前,我详细地查阅了关于李建中及《土母帖》的资料。看后,我相当的吃惊,为自己的无知与浅薄吃惊,也为我所不了解的李建中和《土母帖》而吃惊。

其实,李建中完全可以算得上是一个流芳百世的人。只不过,他的名头不如宋四家更响亮而已。

李建中(945-1013),字得中,自号岩夫民伯,京兆(今陕西西安)人,徙居入蜀,后侍母居洛阳,聚学以自给。太平兴国八年(九八三)进士甲科,历太常博士、直集贤院,迁金部员外郎、工部郎中。建中性怡淡,简静,风神雅秀,不重名利,前后三求掌西京留司御史台,人称“李西台”。建中尤爱洛中风土,构筑园池,号曰“静居”。年六十九卒。

一个大隐隐于市的高人李建中,渐渐浮现在我面前———“性怡淡,简静,风神雅秀,不重名利”,我想,这样的评价与其说是性格,不如说是境界。看到这样的评价,对李建中其人,心中已经先有几分欢喜、几分仰慕了。不图高官厚禄,不用曲意逢迎,没有起起伏伏,也没有曲折蜿蜒,李建中正是一个大隐隐于市的世外高人。他在官场活得如此潇洒、闲雅,是他把这些名利都看得淡了,看得轻了。他把更多的乐趣,投放于古雅与静笃。他陪着老母亲,在西京洛阳自家的“静园”里,平平静静地在做一个闲官。然后,抽出更多闲暇时光,呤咏弄墨,怡情山水。闲云野鹤不一定非要在深山老林里,在繁华闹市一样可以闲云野鹤。关键不是看在哪里,关键是看心境。李建中,就是一个闹市中的闲云野鹤,世外高人。

我想起司马迁的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名利二字,自古以来,天下几人可以参透?书法界,大至文艺界,名利二字大如天。“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只是当年高适对好友琴师董庭兰的一句空洞地鼓励。没有名气,天下谁又识得君。无人识,利又从哪里来?谁又肯从自家腰包里掏出真金白银给你。名家与平尺价位,中间有一个大大的等号。关于李建中,这短短的十几字,已是极高极高的论定,非常人可以比肩。

一个名噪一时的书法大家李建中,在我眼前慢慢地变得清晰——宋朝初年,百废待举,书法界放眼望去,也是满目疮痍,乏善可陈。可是,如同漫漫的荒野之中,忽然看到远处高耸的雪山,给人以视觉的冲击,无限的惊喜。这就是李建中,他是大宋建国之初一颗璀璨的新星,他的出现,让大宋暗淡的笔墨江山顿时变得通明透亮。

据载,李建中好吟咏,每游山水多留题。善书札,草、隶、篆、籀俱妙。是当时无人敢望其项背的名书法家,在宋初书坛备受推崇。《宋史》谓其“善书札,行草尤工,多构新体。草、隶、篆、籀、八分亦妙,人多摹习,争取以为楷法。”从史料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何等辉煌的李建中。

明王世贞《弇州四部稿》称:“李建中,宋初第一手,苏黄诸公起乃稍稍掩之”。宋高宗赵构《翰墨志》云:“本朝承五季之后,无复字画可称,李建中字形瘦健,始得时誉,犹恨绝无秀异。”建中书法去唐未远,犹有唐代余风,达到从五代至宋过渡时期的高峰,是宋初首屈一指的大家。还有专家干脆说,李建中是宋初书坛盟主,是五代书法向宋代书法过渡的关键人物。后来,苏黄米蔡的崛起,渐渐盖过了他的风头,以致高宗南渡之后,举世唯认苏黄米法,学书者遂鲜知有李建中矣,李建中之名亦为后世有所淡忘。

宋行书大家黄庭坚则如此评论:“尝余评西台书,所谓字中有笔者也。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他人闻之瞠若也,惟苏子瞻(轼)一闻便欣然耳。”(见宋董史《皇宋书录》卷中《四库全书本》)这种评语是公证的,建中笔中出新意,对后世的楷、行书的影响,不容否认。但他传世的墨迹不算多,客观上妨碍了其作品的广泛流传,这也是今天许多人对李西台不甚熟悉的一个原因。

但是,书法史上,李建中是绝对不可略过的一页。宋四家,唯蔡稍弱。据称,原来之蔡,乃蔡京之蔡,而非蔡襄之蔡。人品胜于书品,谁也不愿意把一个遭天下人唾弃的大奸臣蔡京天天挂在嘴边,换成蔡襄顺理成章,顺应民心。天下十大行书,宋四家中独无蔡耳,亦是不争之事实。元赵孟頫,行书超绝,天下闻名,十大行书亦未列其座次,有人为之大鸣不平。而李建中,虽不列宋四家,但其名其帖,却堂而皇之地列于天下第十行书,其中微妙不可尽言。

天下十大行书,我至今不知是何人何时所定,但亦为世人所认可。中国书法自甲骨文始,有着3400年的悠久传承,魏晋行书之完美成熟,至今亦有1600年的漫长时光。从古至今,仅行书之名家名帖,何止千计。入围十佳,不是神品,即是绝品,非同小可,乃无尚之荣光。李建中的《土母帖》能够泰然列于其中,绝非偶然。

一个上承晋唐遗风、下启大宋尚意之先河的李建中,闲雅飘逸地站立于历史的桥头———从大唐到大宋之间,我们知道,有一个承上启下的重要的人物,那就是杨凝式。其实,在杨凝式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那就是李建中。历史好像颇有深意的做了一个周密的筹划,在大唐至大宋的漫长而艰难的过渡中,让杨凝式一个人承担如此重任,似乎是孤单了点、寂寞了点,薄弱了点,于是,在杨凝式身后,又有意地安排了李建中,作为副手,策应与配合主将,共担大任。

李建中与杨凝式相差72岁。李建中与蔡襄相差67岁。杨凝式81岁去世的时候,李建中9岁。李建中65岁去世时,蔡襄1岁。宋四家如果按年龄排列,应是蔡苏黄米。蔡襄比苏轼大25岁,苏轼比黄庭坚大8岁,黄庭坚比米芾大6岁。

由于年代比较接近的关系,李建中受杨凝式影响颇大。杨凝式喜题壁,久居洛阳,好游佛寺道观,两百多寺院均有其壁书,风靡一时。李建中在西京洛阳这个陪都作一闲官,亦喜好逍遥自在,游览庙宇,同时观摩研习杨的壁书,当是一大乐趣。李建中每次去不同的寺院,都会仔细查看杨的书作,“一回入寺一回看”,细思静悟,心摩手追,收获颇丰。杨凝式狂放不群,天性率真。李建中不求显达,甘于宁静,二人虽静躁不同,性情各异,但在杨凝式的壁书面前,他们二人一定有过无数次的心灵的碰撞,激动,快意,叹服,陶醉……有书法妙味的心有灵犀,或者亦有瑕疵的评点述说。书法面前,他们息息相通,是真正的老友。

客观地说,杨李二人书法均已有追踪晋人、融合晋唐书风为一体的风貌。其后经蔡襄以已意融晋、唐人书为一炉,不拘一法而法自在,寻求“以意驭法”之境界。至苏轼、黄庭坚、米芾始一大变,承唐继晋,上接五代,有宋一代尚意书风才真正成熟。如此说来,李建中是一个功不可没的人物,在书法传承的接力赛中,他是不可缺少的第二或者第三棒。李建中是书法由唐入宋的枢纽性人物,也是宋代书法家文人化的重要推动者。

李建中墨迹传世很少,其中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土母帖》和北京故宫博物院《同年帖》最为出名。《土母帖》是李建中的代表作,是其存世墨迹中最典型、最能见出他那深湛书法功力的神品,所以此帖颇为后世珍重。《土母帖》,行书墨迹,纸本。纵31.2厘米,横44.4厘米,10行,共104字。此帖是传世的《西台六帖》之一。此帖用笔沉稳,法度谨严,有欧阳率更神韵,结构淳厚谨严,论者认为此帖清丽圆熟,姿态横生,书风与唐、五代相近,上追晋韵而清丽圆润,深得“二王”笔法。

李建中《土母帖》,行书佳笔,少数字用草法,用笔中锋,行笔沉著稳重,法度严谨,存风骨于肥厚之内。李建中学欧阳询书而不寒瘦,笔意上不像欧阳询的骨鲠峭拔,更多的是源自本性的温厚平和。此帖用笔含蓄淳雅,起伏顿挫变化不十分明显,如同谦谦君子,举手投足中规中矩,无丝毫张狂失礼之处,表达了他不求外显、只求内心平淡的心境。结体凝重,字形以纵长为主,因势纵横,功力娴熟。章法行距宽疏,字距拉开,行气清新浓郁,格调高雅,气度雍容。“耳”字字形修长,悬针渴笔,欹斜略左,独具韵味,在全篇中有点睛之妙。论者认为,此帖不足之处是,仍稍见拘谨,可见建中初合晋唐书风而尚未成熟,但对开启宋代书法亦自有功。

李建中书法,气格遒劲淳厚,简静古雅,基本上沿绪唐代书法的余风,主要得力于唐欧阳询、颜真卿,并糅合了魏晋书法的风神,有一种丰肌清秀、气宇轩朗的特点。明吴宽说的:“西台书深厚温润,有盛德若愚之象。”赵孟頫也说:“西台去唐未远,犹有唐人遗风。”西台的作品没有那种夸张、欹侧的表现,追求一种静谧的韵味,纸面上透出的是那种淡淡的学者气息,在平易淡雅的方式中透露出一种追求和美学理想。他不刻意求法,但在轻轻而随意的布置中显现出他对法度的高度理解。他精通各体,既恪守唐法古韵,又开启尚意先河,他作品的平正内敛、清雅宜人,不温不火、肥瘦得中,是一种古法,而他的那种超越尘世的气息却是对意趣的追求,笔墨精简而意趣丰赡,寥寥数笔却神韵溢出。学古而不泥古,创新而不张狂,一切都在平平淡淡的笔墨中透露出风华古韵。

李建中《土母帖》下笔厚重,与颜真卿有很深的渊源,这能让我们更准确地看待李建中用笔的肥。宋黄庭坚曾说:“西台出群拔萃,肥而不剩肉,如世间美女,丰肌而神气清秀者也”。细品山谷之评论,进而端详对照《土母帖》,愈觉精妙绝伦,似眼前显现一个袅袅婷婷的美女,面含微笑地向我们走来。其丰肌之姿容,神秘之微笑,恍若蒙娜丽莎从画中复活。

当然黄庭坚也说出李建中的不足:“杨少师如散僧入圣,李西台如法师参禅。“杨少师说的就是杨凝式,其住行坐卧随心所欲,没有一处不合乎佛法,而李建中还在参悟佛典。如果说对书法,前者算是无法而法,后者则一心追求合乎法度,却多少有些为法度所困了。苏轼对李西台的评论也颇耐人寻味:“建中书虽可爱,终可鄙;虽可鄙,终不可弃。”褒扬中有批评,喜爱中有不满。

责任编辑 贾健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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