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旧照片

2017-11-13 12:59:28王雅馨
都市 2017年10期
关键词:大白爸爸妈妈

王雅馨

一张旧照片

王雅馨

春雨无声无息地来了,它细细地扫过大地,生命的触角带着谨小慎微的欣喜悄悄探出头来,在城市的一隅,一片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喧嚣与浮尘暂时落幕,那些个狼藉一片的碎砖烂瓦,断壁残垣,扭曲挣扎的钢筋,残肢断臂的楼宇,都在春雨淅淅沥沥地抚摸之下,消退了狰狞的面孔,现出了落寞的神情,得以在苟延残喘之际,挽回几分尊严。

小女孩儿大白穿着白色的长裙出现在这片废墟之上,她忽然驻足,眼睫毛顶着点点的雨珠,冷雨带着冷风掀起了她的衣裙,打湿了她的皮肤,她环顾四下,一抹奇异的静谧从四周悄然升起。她诧异地瞧着眼前这块陌生的土地,这块土地曾经何等热烈地蒸腾过,曾经何等迅疾地发酵过啊!不,她不能相信,眼前这片任凭命运的沦落而静待死亡的废墟,就是她和爸爸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就是她唯一的童年,她所有关于爸爸的梦乡。

那个梦,不!那不是梦,那是爸爸在呼唤!是的,爸爸还在!爸爸还活着!一堆砖头压住了他,但他的胸膛还在微微地起伏,他嘴唇干裂,无法出声,他的眼镜儿碎了,眼前一片血污和混沌,爸爸的一只胳膊还露在外面,爸爸的手在努力地探摸着,可他身上的重量太大了,没有人发现他,没有人帮他把砖头搬开啊!爸爸的心中一定在喊着我:大白,大白,……快呀大白!你怎么现在才明白过来!爸爸,你受苦了,我这就来救你了!

“爸爸——我来了——”

大白凄厉的喊声在废墟上空瑟瑟发抖,废墟的精灵们从死亡之前的深眠中睁开了眼睛,惊恐地看着这个小姑娘,一步,一步,艰难地攀爬。碎砖断瓦们像一个个大梦初醒的孩子,他们召唤着流离失所的同伴,簇拥着回到自己的家;被截断了腰身的钢筋也渐渐从疼痛的昏迷中苏醒过来,发出声声叹息,扭动着残缺的身体,像蚯蚓似的在断口处奇迹般地长出了脑袋,重新连接黏合在了一起;倒塌的墙体从可怕的噩梦中惊醒,打了一个激灵,手拉着手相互搀扶着站立了起来。是的,我的家园,我的大白村,又回来了。

大白看到了儿时的自己,那个又白又胖,脸蛋儿上长着一对深深的眼窝,脑袋上顶着一头自来卷儿毛的自己,迈着豪迈的步子,和伙伴们在大白村的犄角旮旯里尽情地玩耍。大白记得他们怎样满心激动地目睹着大白村像搭积木一样,这儿多出一块,那儿长出一截,他们的最爱:捉迷藏,也随着无限升级的难度而永远令他们满怀期待。还有那将暖气管道架设在空中的天才创意,曾给大白的童年带来多么伟大的意外和惊喜。一条条四通八达、纵横四野的管道飞架在大白村亲密无间的楼宇之间,抬头望去,大白村的天空分割成了宽宽窄窄的平行线,天马行空的电线再将粗细不一平行线划分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四边形,阳光被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好似透过一个大大的笼子。从此大白村的头顶再没出现过一整疙瘩的云,再没下过一整片的雨。

可那个大白村,是有爸爸的大白村啊!是装着所有童年记忆的大白村啊!爸爸,我来找你了,爸爸,我不要你走!

大白每一步都踩着爸爸的影子,爸爸的过往一幕幕浮现。

爸爸,你会原谅我吗?有件事我至今后悔莫及。爸爸,如果时光倒流,我一定不会那样做了——

大白记得那次她终于有机会执行妈妈的秘密指令,在爸爸和租客看房子时,给妈妈打电话报告颇为激动的快感。

“妈妈,爸爸要把108租给两个女孩儿,他才租300!”

“你爸爸又干这样的事儿!等着,妈妈就去!”电话那头一阵哗啦啦推倒麻将的声音。

大白放下电话偷偷地下了楼,溜到了爸爸身后,此时此刻,仿佛是侦察员执行任务时的前所未有的兴奋涌遍了大白全身,大白不自觉地扮演起了家庭捍卫者的角色,监督着爸爸这个“叛徒”。

“叔叔,这房子没窗户啊,太黑了。”

“可是价钱也便宜啊!你们白天去上班,晚上才回来,没什么关系的。”大白听到租客说自己家不好,立即反唇相讥。

“你不在楼上练你的小提琴,跑下来干什么!”爸爸这才发现身后站着一个小管家婆。

“爸爸,妈妈说过,有租房子的就叫她。”爸爸并不理睬大白。

“叔叔,我们刚刚毕业,300租给我们吧,我们就租一个月,说不定实习单位就留下了,我们就有宿舍了。”

爸爸点头默认。

大白在一旁早就急了,大叫道:“爸爸!妈妈说过,这间房最少得租450!”

“她们马上交定金的!”

“不行!妈妈知道了会发火的!”

“大白,不要告诉你妈妈。”

话音刚落,一张涂了很厚的脂粉而显得煞白的脸从黑暗的走廊里款款逼近。

大白叫了声:“妈妈。”不知怎的,妈妈的到来没有了刚才想象的那样令人期待,因为听到爸爸让她不要告诉妈妈的话之后,大白隐隐感到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此刻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妈妈不理睬他父女俩,直接对着挤在小房子里的两个女孩儿说:“这间房啊,一个月450,水电另算。整个村子,就没有比这更低的价儿了。她爸呀,平时不管这个,所以他不了解行情,不好意思啊!”

两个女孩儿一看这阵仗,互相扯了扯衣服,鱼贯挤了出去。这时,几句极不受听的话飘了过来。

“她爸真是个窝囊废!”

“就是,还有这小姑娘,学得这么市侩,再拉小提琴也拉不掉小家子气,注定是个小市民。”

“妈妈,她们说咱们小市民!”大白马上气愤的向妈妈打小报告。

妈妈哼了一声说道:“大白啊,咱们可不是小市民,咱们是农民,是让那些小市民得了红眼儿病的城中村农民。她们,别说小市民了,买不起房,那是连市民都当不上,扯什么淡,装什么逼?”

“孩子面前,别说脏话!”

“本来就是嘛,你没听见她们怎么说大白啊?还有,不是我说你,你回回干这种赔本的买卖,还老师呢,账也算不过来啊?连大白都知道,低于450就破坏行情了,你还300租给人家,你存心的啊!你是看这俩姑娘长得漂亮吧?”

大白记得她一直盯着爸爸镜片后那双窘迫而无奈的眼睛,那双失去了光泽而显得毫无战斗力的眼睛。爸爸没有答话,冲妈妈摆摆手,关上小黑屋的灯,佝偻着肩膀,在光线暗淡的走廊里精准地对准了钥匙孔,锁门离去。爸爸的脚步拖沓而无力,身形瘦削而单薄,那串钥匙一搭一搭地碰着他的腿,发出鸣金收兵般清脆的声音,渐渐消退在走廊的尽头。走廊里一时撇下了两个人,一个是伸张了主权而气焰嚣张的妈妈,一个是完成任务却丝毫没有胜利喜悦的大白。

大白迈过一截断了的钢筋,想到这里的她一阵揪心的疼痛,不知为什么,那天爸爸离去的身影深深触动了大白,窝囊废这个词,重重地砸在了她的心头,成了大白对爸爸永远的愧疚。爸爸,我太傻了,爸爸,我,我不该给妈妈打电话,我不该自以为是地把你陷害和出卖,爸爸,你不是窝囊废,你不是,你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

脚下什么活物嗖地跑了过去,吓得大白啊的叫出了声,一条大尾巴隐没在砖头缝儿里,大白良久站立在一处,无法动弹,毛骨悚然。啊,老朋友,大老鼠,你还没走呢?你坚守在这里还等什么呢?我再也不怕你了!

大白想起了她第一次见到巨型老鼠的那个恐怖的夜晚,忘了是为什么和伙伴们挤挤挨挨地蹲在白老太家二层的阳台上了,对面的垃圾场上,那个怪物出现了。

闪烁不定的霓虹灯光打在它肥硕的身上,变换着毛色,它警惕地直起身子,朝他们这边看过来,小小的眼睛发出摄人心魄的寒光。几个孩子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怪物看了一会儿,便在垃圾中窸窸窣窣地钻来钻去,嘴巴快速地大嚼着,圆圆的屁股上连着一条钢筋般粗细的长尾巴,发红发紫。天不怕地不怕的大白终于知道自己怕什么了,任何东西一旦巨大起来都会瘆得人毛骨悚然。也不知是谁撑不住了,大叫了一声,恐惧便不可遏制地迅速蔓延,破了胆的怪叫声随着他们仓皇而逃的脚步在巷子里此起彼伏,穿梭回荡。那怪物也早已一溜烟儿不见了踪影。那晚,大白村的街巷变成了一张天罗地网,大白他们没头苍蝇一般撞来撞去,撞进了好多条死胡同,再一起尖叫着返回,他们忘记了这些地方都曾是他们捉迷藏时的最爱。

仿佛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而心有余悸似的,大白精神异常疲惫地往家走去,此时的她急切渴望着一股脑儿地把心中的恐惧倾倒出来,又被恐惧本身所禁锢着。一推开家门,一阵哗啦啦洗牌声倒是给大白压了惊。

妈妈瞅她一眼:“怎么才回来,玩儿疯了吧。”

“妈妈,我刚才——”

“没吃饭呢吧,给,”妈妈从台布下面的赌资里抽出两张,“去老李家买点包子,正好,我和几个阿姨也都没吃,哎,你们吃几个啊?”

“妈妈,爸爸说过他们家的肉不干净,说不定是什么死猫死狗死耗子的肉。”大白想起刚刚的场景,一阵恶心泛了上来。

“你爸爸就爱危言耸听,每天那么多人吃老李家包子,就他珍爱生命啊?”

“反正我不吃。”

“那你随便吃点儿别的,麻溜着点儿,吃完了买回20个包子,我们还等着呢!”妈妈的口气明显不耐烦了。

大白悻悻地又出了家门。

“咱们啊快点打,一会儿就吃点包子垫垫,等我家那口子下了晚自习,咱们就打不成了,出牌出牌。”

爸爸该回来了吧。大白已经忘记了背着爸爸在大白村的街道上胡吃一气的犯罪感,她从书桌上抬起头来。面前的窗户贴着薄膜,为了防止一臂之隔的邻居窥探到房子里来,可却阻挡不了大白的思绪,嗨!那不是爸爸吗?爸爸提着个公文包,里面装着他的教案和书本,低着头,目不斜视,从巷子口缓缓走来。他的镜片反射出两旁凌乱的灯光,眼睛却始终盯着脚下的路面,好似一叶轻舟从浮光掠影的湖面上划过,不留一丝痕迹。爸爸的神情有些孤傲,也有些落寞,一种深沉而舒缓的韵律突然拨动了大白的心弦。

门开了。

“爸爸!”大白回头叫道。

进来的是妈妈。妈妈伸着懒腰,打了几个哈欠,她问道:“大白,作业做完了吗?”

“做完了。”

“你检查了吗?”

“检查了。”

妈妈拾起一页卷子,扫了一眼,熟练地在卷头上签了字。“快睡吧,别等你爸了。”妈妈低头在大白的脸蛋儿上亲了一口,转身出去了。大白知道,妈妈该泡脚看电视剧了。

唉,真丑。大白颇有些失望地看着妈妈的签名:白胜莲。妈妈就不能练练字吗?起码把自己的名字写得好看一点儿呀!再不济请人设计一个龙飞凤舞的款式,让我模仿也有些价值。唉。不过,谁也没有我这样好命,签字从来都不费什么事儿,知足吧。

大白还在想着巨型老鼠的事儿,她推门出去,坐在了妈妈旁边,也脱了袜子,把脚伸进了洗脚盆,踩到了妈妈脚上。妈妈眼睛盯着电视,却搂住大白粗粗的手感极好的腰,接着抬起自己的脚,把大白的脚让到了中间,水没过了大白的脚丫子,妈妈的脚摩挲着大白胖胖的脚面。

“咦?妈妈,那个男的不是喜欢阿妹吗?怎么和这个女的结婚了?”大白瞬间就看了进去,忘了老鼠的事儿,讨论电视剧情节也是母女俩交流最愉快的时刻。

“你还记得啊?”

“当然了,他肯定不爱这个女的。”

“妈妈也这样觉得,你长大啊,可一定找个爱你的,千万别找你爱的。”

“为什么?”

“找个你爱的,他却不爱你,你就有罪受喽!比如妈妈,妈妈那时多么喜欢你爸爸,可你爸爸——”

“什么爱不爱的,整天和孩子说些什么!”爸爸推门进来,一看大白又和妈妈一边泡脚一边看电视剧,径直进了里屋,喊道:“大白,进来!”

大白趿拉着鞋跑进里屋的时候,爸爸正铁青着脸拿着她的卷子气得发抖,爸爸克制着自己暴怒的声音,字字发狠一样从牙缝儿里蹦出:“做成这样你妈妈就给你签字呀,啊?她签了字你就看也不看啦,啊?大白,你脑子去哪儿了!今天,今天不打你是长不了记性了!”

爸爸在桌上翻着尺子,大白眼尖,忙给爸爸找了出来。大白把手自己伸了出去。

啪!啪!啪!啪!啪!

连打五下,大白的手心儿立马红了,大白连声儿都没吭。

“说过多少次了,那种肥皂剧对小孩子有害无益,又忍不住看,再让你看!”

啪!啪!啪!啪!啪!

又是五下。

“你妈脚上有脚气,让你用自己的盆儿洗脚,就是记不住,再让你记不住!”

啪!啪!啪!啪!啪!

又是五下。

大白忍着泪,手一下都没哆嗦。

爸爸打完,似乎累了,呆坐在桌前,良久,摘掉眼镜儿,拉住了大白的手。

“不疼吗?”

“不疼。”

“不疼就再打。”

“哦。”

爸爸摸索起大白胖乎乎的小手,另一只手举起了尺子。结果,越摸索,动作越碎,捏得越紧,举起的另一只手僵在了半空。

“爸爸,你打呀。”

“你还上瘾了?”

“我想让爸爸打我。爸爸你别生气了,你拿我撒气吧。”

爸爸拉大白到怀里,尺子吧嗒掉在了地上,爸爸的手重重地拍到了大白的背上。大白感到爸爸的怀抱比从前单薄许多了,拍在后背上的手劲儿也轻了不少。爸爸不说话,身体抽搐着,脑袋像铅锤一样拽着身子弯了下去,要不是抱着大白,就会一头栽倒在地。大白看到爸爸后脑勺上新添了几根白发,随着身体一颤一颤的,大白伸手去捉,可爸爸老是哆嗦,大白的手在爸爸头上也摸摸索索着。别动呀,爸爸,让我给你揪白头发。大白心里这样说着,爸爸突然就抬起了头,两只手捧住大白胖乎乎的脸蛋儿,用大拇指揩着大白的眼眶。我没哭啊,爸爸,哭的人是你。

爸爸缓过劲儿来,说道:“大白,爸爸并不是生妈妈的气,爸爸生的是你的气,气你不争气。”

“我知道爸爸,可你还是原谅妈妈吧,她不是故意的。”

爸爸反而微笑了:“我什么时候说她是故意的了?”

大白放下心来,她还要跟爸爸说今天的事儿呢。

“爸爸,我今天看见了巨型老鼠,有这么大!”大白双手举到了爸爸的脑袋两侧。

“是吗?和我的脑袋一样大?”

“咯咯,呵,咯咯。”大白傻笑起来,眼睛挤成一条缝儿,嘴巴也咧成一条缝。

“你在哪儿看见的?”

“垃圾堆。咯咯,呵,咯咯,和你的脑袋一样大。”

“行啦,别傻笑啦!”

“让我看看,爸爸和老鼠一样不一样。咯咯,呵,咯咯。”大白提着爸爸的耳朵,拉成尖尖的样子。

一顿傻笑似乎就让大白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她在爸爸的陪伴下甜甜地睡着了。爸爸毫无意识地久久注视着大白酣睡的模样,沉醉地倾听着大白均匀的鼻息,禁不住弯下腰来轻轻吻了吻大白的额头。

爸爸从里间出来时,外屋已经黑了灯。爸爸往沙发走去,一脚踢翻了洗脚盆。妈妈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嘟囔着:“哎呀,忘了忘了。”马上去收拾。爸爸默默地坐到了沙发上,饥肠辘辘的他拿起茶几上的几个凉包子,闻了闻,扔了回去。妈妈从卫生间送完洗脚盆,拿起桌子上的凉包子,嘟囔着:“我去给你热热。”

“我不吃。”爸爸点着一支烟,黑暗中抽了起来。

“你没吃饭啊,你不饿?”妈妈问道。

“不饿。”

“你平常不是下了晚自习还要回来吃饭吗?”

“你在学校食堂垫了点儿啦?”

“也行,食堂吃点儿就不饿了。我还给你留着包子呢。”

“那你不吃了,就快睡吧。”

“洗脚吗?我给你打盆水?”

妈妈开始自说自话,爸爸吸着烟不吭声。黑暗中的烟雾更加将他紧紧包裹,略掉了本就面无表情的脸庞。

妈妈站了一会儿,她和爸爸就这样在黑着灯的屋子,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烟雾和沉默填补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她自知自己今晚有些不妥,可又捏不准哪里不妥,稍微觉察出她爸有些不对劲,可又觉得不至于那么严重吧,自己又没做什么过分的事。爸爸的沉默始终无法给她一个明确的信号,让她无法判断接下来自己该如何行动与应对,妈妈无趣地站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说道:“那我去睡了?”

爸爸捻灭了烟。

“你不去睡?”妈妈问得小心翼翼。

爸爸又点着一根。

“你生我气了?”妈妈的语气不屑了起来,自己被晾在一旁够长时间了,已经够给你面子了吧,你一回来我就开始献殷勤,还要我怎么地?

“我又做错什么了?你又来这一套!有什么话你说啊!”

“你没做错什么,我累了,你睡你的去吧。”爸爸平静地说。

爸爸的口气又让妈妈怀疑自己是不是多疑了,没什么事儿,就是,能有什么事儿!妈妈一步三回头地往床上走去。“那你也快点睡啊!”最后一句话掉落到了无底洞中,没有回音。这晚妈妈睡得说不着踏实不踏实,就像她结婚后大多数夜晚一样。

“爸爸,我还是害怕。”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不知何时出来的大白抱住了爸爸。爸爸的眼睛从黑暗中抬起来,明亮渐渐恢复,仿佛初升的太阳照亮黎明时分的湖面。大白在沙发上蜷缩着躺下,爸爸把她的头放到自己的腿上,从沙发一角拉了条毯子裹住大白,一只手搭在了大白的肩膀上,摸索着说:“爸爸给你讲讲爸爸小时候的故事吧。”于是,大白记忆深处那最最美妙的旋律缓缓响起。

“爸爸小时候的村子可不像你的大白村,一片片田野围绕着村庄,一片片树林又围绕着田野。村子北面,是一条小河,叫做萧河。每到雨季的时候,萧河的水涨起来,变宽的水面上便出现了小小的渡船。那时候哪儿有桥啊,孩子们渡河去上学,都是凑上三五个,自己把自己摆渡过去。小船上拴着绳子,固定在河的两岸,小船就这样来来回回接送着萧河两岸的人们。哪有人教我们游泳啊,村里的孩子都是在萧河的水里扑腾着学会的,水真凉啊,真好闻啊,一点儿也没有污染,爸爸很小也会游,不过,姿势不好看,狗刨。入夜的时候,村子里哪儿有路灯啊,天一下子就黑下来了,大人们就会点着灯笼到萧河岸边去寻找自家贪玩的孩子,灯笼发出的红光在岸边的树丛中时隐时现,好似一团团的火苗,暖意浓浓。一声声‘狗蛋儿’、‘毛瓮子’、‘二鬼’之类的名字就在河上飘过。那个时候,没有一家大人担心自己的孩子会淹死,也奇怪,萧河从来没有淹死过小孩子,倒是吞了你爷爷的命。你爷爷是个能人,人前人后精精干干,那时他在采煤场上班,每天偷回点炸药和雷管,掖在衣服里,去萧河炸鱼,给你奶奶喝鱼汤。你奶奶刚生了你叔叔,就是你爸爸的弟弟,正是下奶的时候。这日正午,村子里的人都在家歇晌,萧河水被太阳照得金光闪闪,你爷爷像往常一样把炸药装到玻璃瓶儿里,安上雷管,点着引信,往水里一扔,等待着翻着白肚皮的鱼儿们一个个浮上来。可是,那声闷响却迟迟没有到来。你爷爷站在湖边心里琢磨着,肯定是雷管出了问题。你爷爷那时年轻啊,他觉得自己太能耐了!没有搞不定的事情。他觉得,自己一个猛子扎下去,把那瓶子捡上来鼓捣鼓捣,以自己的把式,八九不离十,不能浪费了一瓶儿炸药。于是,他一个猛子扎了下去,那声闷响不合时宜地响起,一股鲜血从水下升起,飘散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大白把自己蜷得更紧了点儿,仿佛伤痛和寒冷是同一个感觉。

“爸爸那时6岁,爸爸的弟弟才5个月。”爸爸的声音消失了一会儿,可大白和爸爸都没有察觉,他们的思绪都被悲伤带走了。

“爸爸,我怎么从没有见过叔叔?”

“我也没见过,”爸爸的声音更低了些,说道:“你奶奶当时,把刚生下的老二留给了公婆,自己带着爸爸,改嫁了。从此,爸爸的根就断了。”

爸爸摸摸大白的额头,故作轻松地问道:“你知道爸爸为什么那么拼命学习吗?”

“不知道。”

“因为爸爸一心想从那个家逃出来,寄人篱下的日子真不叫个日子。

“你知道爸爸为什么要上师范学校吗?”

“不知道。”

“因为,师范学校不仅免学费,还给伙食补贴。三块五毛钱的饭钱,五块七毛钱的菜钱,就是爸爸一个月所有的开销,这对于爸爸来说,已经是非常幸福了。所以,爸爸很瘦,吃不胖,不像你。”爸爸慈爱地捏捏大白的肉肉。

“他们都不知道,爸爸偷偷干了一件事。”

“什么事啊?”

“爸爸找到了你爷爷的坟。爸爸一共去过两次,一次是考上了师范学校,一次是结婚。考上师范学校,是给你爷爷传喜讯去了,结婚,是——”爸爸的声音突然中断,片刻,又不知不觉地响起,仿佛这是一个乐章中必不可少的消音。

“是告诉你爷爷,爸爸不能给他延续香火了。”爸爸声音哽咽了,大白觉出不对,抬起头来,黑暗中,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从爸爸眼角滚落下来,大白伸手替爸爸擦擦,就像爸爸从小给她擦眼泪那般。

“爸爸毕业后,经人介绍,认识了你妈妈。你妈妈喜欢爸爸,唯一的条件就是招女婿,你可能不知道,招女婿,在农村,那是辱没祖宗的事啊!爸爸坐在坟头,只带了一瓶酒,用瓶盖给你爷爷敬上一杯,自己握着瓶子咕嘟咕嘟地喝。我们爷俩第一次像男子汉一样地喝酒,爸爸满腹的心事,你爷爷心知肚明,也不问,爸爸喝醉了,你爷爷告诉爸爸,好在还有你弟弟,你妈改嫁别人,你呀,就答应女方吧。爸爸嚎啕大哭。”又一个漫长的消音。

良久,大白悄声说道:“爸爸,你还是没有原谅妈妈吗?”

爸爸诧异地扭头看着大白,大白不敢对视爸爸的眼睛,她忽闪着眼皮,说:“妈妈她就是那样的人,咱们别理她就行,而且,妈妈说她很喜欢你。你们要是大声说话,我会害怕。”大白说着说着,用手指头去抠脚丫子,不好意思地掩饰着什么,这也是他们父女俩第一次像大人一样谈话。

爸爸嘴角抽搐一般地往上拉了拉,摸着大白低下去的头说:“不存在原谅不原谅,她是你的妈妈,我是你的爸爸,我们都无法改变,是吧?”

“嗯。”大白继续抠她的脚丫子,“不过,爸爸,你放心,我不会向妈妈学习的,我长大不想也收租子。”

“爸爸让你学小提琴,让你好好读书,就是想让你成为有内涵,有气质的女生,对吧?”

“嗯,爸爸,我想成为全世界最有内涵最有气质的女生,那样你是不是就更喜欢我了?那样你是不是就不会伤心了?爸爸,我不想你哭。”

爸爸搂住了大白。

大白努力感觉着爸爸的怀抱,从思绪中不情愿地抬起头来,旧家就在前头,可大白花了好长时间才确认,她在残楼中磕磕绊绊地爬到了五楼,来到了爸爸的房间。

爸爸,我来了。

就在这儿啊!大白在碎砖断瓦的地面上搜寻着,爸爸就在这儿啊!梦里,爸爸就在这儿被压着啊!

一张照片的一角从砖头下露了出来,大白眼尖,急忙从砖头下拽了出来。照片在风中瑟瑟发抖。

啊!爸爸!

照片中爸爸抱着小时候的自己正在阳台上晒太阳。爸爸和自己笑得多敞亮,像两个小太阳。爸爸的头发多茂密,他的身材多棒,爸爸多帅啊!大白鼻子一酸,突然喷出了眼泪。大白,你有多久没见到爸爸了?大白,你没心没肺,把爸爸忘了,要不是昨晚做梦,也不会找到这张仅存的照片了。爸爸,妈妈把你的照片全都收起来了,她想让我忘记你,爸爸,可我怎么会忘呢?我没有一天不想你啊!爸爸,你不会恨我吧——

那晚,爸爸和大白走回了大白村,走进了一幢新楼。

“哇!爸爸,这是咱们家吗?”

一个月以来,大白一直都和爸爸住在学校的宿舍,因为他们家和村子里许多人家一样,晚上在偷偷加盖房子。本来是平房的地基,已经盖到了三层,这次又要盖到五层。为此,爸爸和妈妈大大吵了一架,但房子还是如期盖起来了。大白村就像雨后春笋一般,一个月之内家家户户拔高了一截。

迎接他们的是一屋子的人。

“妈妈!姥姥!姥爷!奶奶!”

几个人却没有和往常一样热情地回应大白。

妈妈和姥姥姥爷坐在沙发的一端,奶奶坐在沙发的另一端,爸爸自然地和奶奶坐在了一起,剩下大白站在中间面对五个大人,感觉这阵仗就是为了审判自己,大白还真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事,傻愣愣地站在当间儿两手并拢等着大人们开涮。

爸爸用极温柔的语气对大白说:“宝贝儿,回里屋去,不关你的事。”大白听出爸爸不想让她害怕。

大白犹豫了一下,拔腿跑进了里屋,关上房门,又轻轻地打开了一条缝儿。

姥爷发话了:“好好的日子不过,你俩闹腾什么呢?今天,亲家母也来了,咱们好好掰扯掰扯。当然,我们啊,是劝和不劝分,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嘛。何况当初,志涛是我看中的,有文化,有涵养,今天,我的看法仍然没变,就是啊,对胜莲不够包容。过日子嘛,谁没个磕磕碰碰,我这个闺女我最清楚,她呀,没心没肺,大大咧咧,一方面可以说是个缺点,另一方面呢,何尝不是个优点,她就从来不对你志涛挑三拣四,是吧?她呀,心气儿也不高,从没想过蹦跶什么,折腾什么,一心就守着这个楼,此外就是打个麻将,女人嘛,有什么不好?她不会教育孩子,你多教育教育嘛,当初招你入赘,不就是看中你有文化,能教育小孩吗?女人都是惯孩子,村里哪家不是这样?今天,你就当着两家大人的面,说实话,你是不是外头有人了?”

“没有,爸,真没有。”

“能不离就不离,志涛啊,不为别的,为了大白,也不能走那一步啊,别折腾了。”奶奶也表了态。

“妈,我就是为了大白。”爸爸平静地说道。

“杨志涛!我贴心贴肺地跟你过日子,委屈你哪点儿了?你动不动就不理我,当初你要是看不上我,干嘛和我结婚!”妈妈又对着奶奶哭诉道:“妈,他就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我。”

“不能的,胜莲,他不会。”

“你现在知道叫妈了?过年让你回家你怎么说的?你说你就没有婆家!”爸爸憋得脸都红了。

妈妈的喊声掀开了房顶:“杨志涛,你有骨气,你有骨气就净身出户,将来拆迁一分钱也别想得!”

“我在乎那点儿钱,就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提出离婚,只有一点,大白我必须带走!”

“咱俩说到这份儿上,就是跟你离婚也要断了你的痴心妄想,大白不会跟你的!”妈妈发狠嗖地站了起来,冲着里间大叫道:“大白!出来!大白!”

里间没有动静,那条门缝儿,不知何时被关死了。妈妈冲到里间门外,啪啪地拍门,里边还是静悄悄的。

“好,让你不答应,大白,你再不出来,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仍然没有动静。

妈妈无法控制自己了,她开始转圈儿,四处寻找着砸门的东西。妈妈抄起一个板凳,朝着门就要砸过去。

姥爷上前阻拦:“干什么!你傻啊!大白姓白,不是姓杨!”

妈妈大哭:“爸!我要让大白亲口说出来!大白还是跟我亲的!”

姥爷敲门:“大白?宝贝儿?出来,姥爷跟你说几句话,大白?”

大白好像消失了一般。

妈妈不顾那么多了,门咣地被砸开,却不见了大白。

妈妈冲进去,爸爸也冲了进去。妈妈疯了似的找,爸爸也疯了似的找。

“大白——”爸爸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他所有的压抑所有的屈辱都喊在了这一嗓子里,他所有爱和所有的希望也喊在了这一嗓子里。空空如也的屋子如最后压上来的一根稻草,将爸爸的精神一下子压垮了。如果大白的消失变为现实,那么自己便是导演这一切的罪人!不!大白!爸爸要的是你,无论怎样的生活里,不能缺少的只有你!爸爸今后的每一天,都不能没有你!

“大白——”爸爸又喊了一声,爸爸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我服软,我服软还不行吗!大白你在哪儿?爸爸颤抖的声音带着最痛苦的乞求和崩溃。

几声抽泣从衣柜里传来,爸爸抢先一步打开衣柜,大白蜷缩在一堆衣服和被褥里,像躲避在凌乱的鸟巢中的一只惊魂未定的小鸟,一张噙满了泪水的脸抬了起来,两个眼窝变成了两汪深深的湖泊,睫毛组成的船桨正在努力划开一道小缝儿,看着今天突然不认识了似的爸爸还有妈妈。爸爸怔然了。

妈妈从身后抢步上前,一把推开爸爸,钻到衣柜里,揪住大白的领子往外拽。

“不!妈妈!我不出去!求求你了!”大白失声痛哭,用最卑下最惊恐的声音乞求着。

妈妈不听,外衣的领子勒住了大白的脖子。一朵暗藏在衬衫上的玫瑰露出了哭泣的面容。

“别拽孩子!”爸爸喊。

“不行!今天非说出个一二三来。”

大白就这样连哭带嚎地被妈妈从她为自己找的那一方小小的安全地带,从她把自己包裹起来的那一角小小的心灵港湾里,押赴刑场一般生吞活剥地、赤裸裸地晾在了大人们无情的拷问之下。

爸爸看着大白哭了。他摘下眼镜儿,偷偷拭泪。

“说,大白,爸爸妈妈要是离婚了,你跟谁?”妈妈逼问。

大白只是哭,她的眼泪像放开了闸门的堤坝。

“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你又不是死了爹,死了妈,问你跟谁,痛痛快快地,跟爹还是跟妈?”

“别问了!”爸爸高声喊道,“别问了。”爸爸又低声乞求。

“为什么不问?让孩子自己说,你休想蒙混过关!”

“你不要逼她了!”爸爸哽咽。

“是你逼的!是你逼我,逼这个家!”妈妈也哭起来。

姥姥看不下去,上前搂住了大白,给大白擦泪:“别哭,宝贝儿,爸爸妈妈不会离婚的,不会的。”

“妈!你捣什么乱!”妈妈推开姥姥,重新把大白摆在了五个人的中央。“大白,你说,你最亲妈妈,不是吗?大白,你说呀,你说呀,妈妈求你了!妈妈不能没有你啊!”妈妈摇晃着大白,晃得大白心都快跌出来了。

大白任凭妈妈摇晃着,她眼睛一直望着爸爸,爸爸泪眼汪汪地也望着自己,猛然间,她懂了,她懂了那眼神的含义。爸爸的眼泪是为我而流,不是为自己而流,爸爸,你也会猜到,我的眼泪也是为你而流,不是为自己而流。爸爸,你知道的。

妈妈又在摇晃大白:“快说啊,快说啊!”

大白望着爸爸含泪说道:“我选妈妈。”

妈妈搂紧了大白,泪眼婆娑中爸爸佝偻的身影推门而去。

爸爸,你恨我吗?我知道你不恨我,我知道,你留下来是为了我,爸爸,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死,爸爸———大白看着照片中爸爸的笑脸,绝望和悲伤奔涌而出。

那是一个雨夜。

爸爸抱着沉睡中的大白冲出了房屋。大地突然又摇晃了一下,爸爸和大白一起跌倒在地上,大白跌醒了。

“大白,站在院子里别动!”爸爸起身又要冲进屋里。

“爸爸!你去干嘛?”

“我去救妈妈——”

爸爸的声音消失在楼里,房间一个个亮了,有几个租客也跑了出来,大白彻底清醒了,明白了怎么回事,高喊道:“爸爸——”

这一声,随着一阵更加剧烈的天摇地晃被永远埋藏在了砖块底下。

这夜,地震局报道发生3.8级地震,对很多人来说并没有震感,然而大白村塌了不少房子,死了的,却只有爸爸一个人。

大白攥着照片,看到爸爸还在傻笑,她学着爸爸的口气质问道:“行啦,别傻笑啦!为什么死的只有你啊,你这个坏蛋!倒霉鬼!!大笨蛋!!!”呜呜的哭声演奏起了低鸣沉痛的小提琴曲,神似爸爸每天陪她练的那个曲子。

奇怪,这里怎么会有风筝?婆娑的泪眼中飘来一只忽闪着翅膀的蝴蝶风筝。是断了线的风筝吧。蝴蝶的两只尾巴一抖一抖,翅膀上像长了两只眼睛。大白擦干眼泪,踉踉跄跄地挪到了墙体的边缘,蝴蝶风筝!大白伸手探着,你飘过来啊!嘿!大白!你快看!蝴蝶翅膀上的眼睛不是爸爸的眼睛吗?分明就是爸爸的眼睛啊!爸爸——你来了——你来看我了——

“大白,你不是爸爸的大白,也不是妈妈的大白,更不是大白村的大白,你是你自己的大白,你明白吗?大白,你不仅属于你自己,你还属于更广阔的世界,你的生活将是另一个样子,你相信吗?大白,你要树立远大的理想,你要走出大白村,你的未来在远方,你记住了吗?”

“爸爸!你的话我记住了啊!你别走啊!”

大白望着爸爸的眼睛,飞了起来,她追着蝴蝶风筝飞到了空中,和爸爸一起飞走了。

一张旧照片从空中树叶一样翻飞飘落,照片上的两个人笑得像两个小太阳。

几天之后,人们才从废墟下挖出了大白。粗心的挖掘机早将一堆堆的烂砖头、破钢筋堆在了大白的身上,压住的,还有一张旧照片,这个秘密,至今没有人发现。

实习编辑 闫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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