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妲女

2017-11-13 12:59
都市 2017年10期
关键词:大勇老婆

杨 猎

我与妲女

杨 猎

1

我与妲女的关系已过去好多年了,按理我不该提起她,尤其在我有了温馨和谐的小家庭后,必然自找没趣。

有些人你想躲避也难,即便藏身于地窖洞穴也会被挖地三尺将你搜出来,何况我还常常亮相于几家市县级电视台,做些“美食天下”“家有厨师”等栏目的客串嘉宾。妲女要搜我太轻巧了,不过我不清楚她是从哪个渠道获悉我现在的工作单位。

妲女找到我是在一个霏雨蒙蒙的午后,她的模样与八年前没多大变化,仍该鼓的鼓该收的收,体型保持完好。她头上扎着一束马尾辫,不像许多同龄人般将黑发染成棕黄甚至橙红,依旧素着一张脸。自然岁月流逝的痕迹仍是明显地刻在了她俏丽的脸蛋上。对此我没什么惊讶的。

她领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悄悄告诉我是她领养的女儿,叫小四月。我有些诧异,却不愿为此解惑释疑下去,用我们上哪里坐坐转移了话题。我寻思她不会是路过顺道来拜访一下老情人,便建议去单位不远处的银泰美食城,那里适合让小孩一边玩耍,一边挑选自己喜欢的食物而又不至于脱离大人的视线,可以使我和妲女放心地叙旧或谈事,尽管这不是我愿意面对的。

我要了两杯果汁。小四月口袋里装着钱,她对妲女说先去看看再买。

八年了,你一点没老。看来日子过得挺滋润。果然小四月一离开,妲女就显露出与甫见面时迥然不同的神情和语气。

我脸上讪讪地笑笑,心里却禁不住一颤,妲女不会特意跑来说几句废话,瞧她的神情语气,或许是向我讨伐来的。我沉思良久,又觉得她没有什么可以讨伐我的,她当时受到的伤害她自己也清楚,分手实属无奈,算缘尽人散吧,与周遭许许多多无疾而终的爱情剧一样,谁也别责怪谁。看来是我神经过敏了。

哪有不老的道理,我脸上貌似油光锃亮,那是被厨房的油烟醺的。我的回答颇具说服力,有几个职业厨师脸上不干巴巴比同龄人老相?

妲女的左嘴角翘了翘,依然有当年妩媚的韵味,当初我十分喜欢她这个习惯性动作,感觉就像一只可爱的鹦鹉俏皮地眨着眼睛。翘完嘴角她说,难道说你日子过得滋润不好吗?

我摇摇头,想申辩什么,申辩什么呢?算了。我还是关心关心她吧,否则真把自己处在了受讨伐的角色上。你……还好吧?

你说呢?妲女的眼睛怨怼地乜了我一眼,我还能好到哪里去?

她如是说我自然不敢追根刨底,我无非作一种姿态而已。须臾,我装模作样地敷衍道,如今这个社会谁都活得不容易。

哼。她不屑地撇撇左嘴角,这也是她下意识的动作,表述的含意与翘嘴有本质区别。她说,大勇,你变虚伪了……本来我可以活得不赖的。我没说错吧。

我并不认同她的话,谁又能料到最终的结果?多少高官一夜间成了阶下囚,若能料事如神,岂不早早收手?不过我懒得与她较真,寡淡地说,妲女,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可我现在依然单着、累着。她的眼眶分明红了,有一滴水珠掉在了桌上。

小四月不时地过来点个卯,我猜一定是被妲女多次关照过,这导致我与妲女聊天的氛围时时无法持续。我挺感谢小四月无意中替我解了围,心想待会儿分手时我该买个什么礼物送送她。我开始借助不时瞅手机屏幕来传递见面该结束的意愿,妲女能看出我的心思,她了解我。

妲女低头喝了一阵果汁,马上见底,我灵机一动,也学她的样,猛一阵喝干了杯中物。我希望引起服务员注意,然后收掉桌上空杯,催我们离开,因为美食城的座位是要卖钱的。妲女倒未察觉出我的企图,否则她会自己掏钱续上饮品,她在宾馆工作多年,懂得类似场所的规矩。

我们暂时沉默下来,她像在搜寻新的话题,而我则酝酿找什么借口脱身。这时,妲女突兀地说,我是从裘芬那里得知你从宾馆调到了厨师职业技校,还当了技术老师,在电视台开了讲座。

我的心不由得一沉,最初担忧她从哪个渠道了解到我当下的状况,就是顾虑她与裘芬又搭上了关系。她们两人有了交往,在我胡乱想象中就仿佛美国对中俄联盟一样头痛不安。这会令我在妲女面前更缺乏底气。

我表面上佯作无动于衷,决不能让她窥出我听了会双脚发虚。我掏出一根烟点上火,慢悠悠地抽着,尽管墙上有禁烟的标志。

你怎么不问我为何来找你?妲女的语气缓和下来,仿佛领导对一个已被驯服了的下属不必再威严似的。

我又被动了。我曾想过该问问她此番找我的意图,又顾虑她原本没有意图,被我一提醒,意图反倒出来了。我只能调侃道,你不是与老情人来叙旧的吗?

妲女嗔怪地剜我一眼,说道,我哪有这种闲情逸致,我是向你求助来的。

求助?我愣怔了下,心里旋即闪出个“钱”字,我只有一万元可支配的私房钱,给她无妨。真的,给她我不觉得损失。

对。我想求你替我带几天小四月。妲女直率地说。

什么?我被弄得一头雾水,张大嘴瞪着眼。

大勇,请你理解,我肯定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向你开口。妲女掏出手机瞟了下屏幕,我要外出几天,去争取我的幸福。假如你要了解更多的细节,等我回来慢慢跟你说。

我,我……这太荒唐了,我干吗替你带一个陌生的孩子?我不悦地说。她争取幸福我举双手赞同,但不能把幸福建立在我的为难之上吧。

小四月是我养女,怎么是陌生的孩子?妲女侧着头瞧我,目光带着一丝顽劣。

你让我带她去哪里?我的家吗?我搞不懂她是天真抑或计谋。

妲女点点头:听裘芬讲,你老婆很善良贤惠。你不会为难的。

我就知道妲女与裘芬搞在一起对我是个隐患。我忿忿道,善良贤惠也是有底线的。莫明其妙地领一个女孩回家,她准以为是我在外面的私生女。

妲女嗤地声,揶揄道,你怎么一下子老实了?就不能编造一个亲戚或老朋友出来。好了,这样的聪明你不会没有。明天早上,我把小四月带你学校来,你只要给她吃饱,不出事就行。

谁说我答应了?我有些犹豫,她竟如此自信我会答应她的荒唐请求。

那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吧。妲女说完诡异地朝我笑一笑,旋即拉起小四月的手,径直离开了。

我呆住了。最终,她诡异的笑莫明其妙地使我没了脾气。

2

现在,我非常仔细地端详面前的小女孩,她有着一张苹果形的脸蛋,眼睛却细细长长的,鼻梁没什么特点,吸引我的是嘴唇,合拢呈月牙状,启开时模样挂着似笑非笑。我的心“咯噔”了下,她真的是妲女领养的?

小四月整个神态与手势腔调,的确谈不上与妲女一脉相承,我或许太放大某种忌惮了。其实马路上随便拉两个人来比照一下,也能寻出一两个相似之处。我不必为此忧虑惆怅。

答应妲女的求助缘由她曾为我的初恋情人,我与她原本是会走进婚姻的,无奈父母强硬的阻拦,并拿他们的房子作恫吓,我有点顶不住了,却又舍不得与真心相爱的妲女提出分手。

父母的理由无懈可击,妲女是本省最边远的岭县人,从经济角度衡量,省城的房价要比岭县高出十倍,双方的“家产”严重不对等。还有出于下一代考虑,我是独生子女,父母为养育我花了不少心血劳累,对于我的子女,他们不愿多操劳了。那么谁来抚养教育孩子?我与妲女均有固定工作,本来女家起码可以撑起半边天,然岭县的教育与成长环境注定耽误孩子的前程。这乃现实问题,爱情可以浪漫可以喝西北风,生活却不能,我逐渐向生活妥协。就在我为分手的由头纠结之际,发生了妲女被强奸的事,我俨然找到了离开她的理由。妲女也在我父母的压力及自身被糟践的羞耻下含泪放手。

我将小四月安顿在办公室,上午让她翻小人书,下午给她玩电脑游戏。小姑娘非常听话懂事,从不乱翻办公室的东西,嘴也比较甜。有同事逗她:你怎么也叫小四月,那是人家大明星女儿的小名。小四月嘟着嘴,倔强道,是我先叫小四月的,她什么都有还跟我抢名字。我和同事都笑了,笑完后我又有点心酸,是啊,她真的什么都没有,唯有一个还在为自己寻觅男人的养母,这么小就品尝了人间的冷酸。

下班后我领她去父母家,我请求他们暂时收留几天小四月。父亲早已成了“甩手掌柜”,母亲不爽道,我连亮亮都懒得多管,这别人家的孩子,你是嫌我太舒服了是不是?我涎着脸说是妲女的孩子,有急事去了外地,央我替她照看几天。母亲听到妲女的名字,警觉地盯住我的眼睛:大勇,你可别玩火。我尴尬地笑笑,说,老妈,我怎么敢玩火,我是在灭火。

没玩火干吗要灭火?母亲一脸的迷惑。

是啊,没玩火干吗要灭火?我张口结舌,幸好面对的是自己母亲。我抓抓头皮说,以前总归是我负了她,现在替她解一下燃眉之急,我心里踏实。

母亲似乎理解了,无奈道,这几天我只好推掉所有娱乐活动了,记住,下不为例。

还有下回吗?我猛地一惊,后悔早晨忘了跟妲女严肃地声明一下了。

四昼三夜,妲女回来了,精神看上去挺不错的。我猜她一定是随中意的男人旅游去了。我赶紧将小四月还给她,仿佛小四月是她让我窝藏的毒品似的。

晚上我请你吃饭。她露出了俏丽的面容,这是我们热恋时最让我甜蜜的模样。感谢你替我照看小四月。

尽管她俏丽的模样依然令我痴迷,然而我理智地摇了头:谢谢,我心领了。

为什么?莫非担忧我旧情复发,再缠住你。她颇感有趣地说。

我赶忙申辩:那到没有,只是……我家里还有点事,刚才我老婆打电话来,说家里的水龙头坏了,我不赶回去换他们连水都用不上。

你真是个顾家的好男人。妲女脸上的神采黯然下去,仿佛有什么事触动了她,令她感伤起来。稍许,她又提起兴致道,那好吧,过几天再请你。小四月,来跟叔叔再见。

我已顾不得与小四月啰嗦,抬抬手胡乱地挥了下,逃也似的离开。我心中祈祷着从今往后,别让我再遇到她们母女俩。

原本以为她无非客套而已,谁知过了不到一星期,妲女果真又找上了我单位。我乍一见,脸色立马黑下来,冷冷地说,你什么意思,总是招呼不打就跑我单位来。

她脸上掠过一丝窘状,不过很快调整过来,呵地笑笑道,你又不告诉我电话,要找你只能到单位来了,上次说的请你吃饭总得兑现啊。

我烦躁地提高声音道,我俩的关系早过去了,我不愿你再来……打搅我。各人过好各人的日子吧。

妲女听了一愣,牙齿咬住嘴唇,眼睛盯着我身旁的一棵大梧桐。我心里稍稍歉疚了下,觉得刚才的话似乎决绝了些,便又缓和语调道,妲女,我是厨师,吃饭就免了,假如你有难处,只要能力范围内的我一定尽力,但只能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我觉得这番表态太有必要了,倘若上回就严正声明这点,她现在再来烦我,我肯定转身就走。我不能让她把我当“百宝箱”看待,头痛了来寻药,跟人吵架了来找帮手,那我既有的安逸生活岂不被她撕裂?同时我也认定她不可能狮子大开口,两万元以内我认了,权作我为美好的初恋买单。当然另一万元只能先向母亲借了。

她尚愣着,我猜不透她不好意思开口还是不愿一次性了断。反正我主意已决,就耐心等待她的答案。

我要与你先聊聊。妲女以不容商榷的口吻说。

3

妲女出了那档事加上我父母的坚决和我的妥协,只能黯然退出。不久她便辞职回了岭县,她在老家待了五年,一直寻不到称心合适的工作。相处过几个男人,有个貌似般配的,时间一长才发觉是个虐待狂,打伤过她两次,后一次被小四月撞见,她过来抱住母亲不让他打,结果被那男人一把推到墙角,额头顿时溅出血来。不得已搬回父母家,又备受弟媳的冷嘲热讽,父母也左右为难。直到前年母亲因癌症晚期突然去世,拖着小四月的妲女处境更为尴尬了,弟媳时不时地拿小四月当出气筒。所以她才决定回到令她伤感却有着人脉基础的省城。

妲女通过老同学介绍进了一家准三星级宾馆,她的形象和经验使得她又干上了总台的老本行。她与老肖也是在工作中结识的,老肖是宾馆电工,作为总台,常有突发性电源电器方面的故障要找电工解决。几个回合下来,两人萌生了爱意。她此次的四昼三夜便是陪老肖一家出去旅游。

话题转到老肖,妲女一改之前酸楚的神情,脸上洋溢着幸福感。她说,大勇,有一句话是上帝关闭一扇门的同时也为你打开一扇窗?你若是这扇门的话老肖就是那扇窗。

此刻我与妲女坐在一家公园内的茶楼里,她坚持要将我们分手后的经历告诉我,坐下来喝杯茶是理所当然的。正是午后,茶楼十分的幽静,雨前茶的清香氤氲缭绕。我的座位临窗,但见窗外的花红柳绿点缀得拱桥回廊十分婉约和谐,有几只小鸟在那里欢快地戏耍。我突发奇想,假如她说的那男人是扇窗的话,我真希望她就是窗外那欢快戏耍的小鸟。让我在门内安享幽静与茶香,互不打扰。

妲女说,老肖家庭比较富裕,市区有一百多平方米的住房。他四十岁尚未婚娶缘由早年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最终被对方莫明其妙的出走毁掉,从此他的心凉了,发誓再不恋爱结婚。父母急得几乎要下跪求他了。

老肖后来坦述,对她动心有两个因素,一是自己的生理悄悄噬咬着他,二是她的眼神长相颇似前女友。妲女不在乎什么,她看中的除了老肖家的殷实外,主要是他为人正派,对她关怀体贴。她不奢望更多了。

老肖携她旅游,是父母的意思,他们想通过几天的密切接触,暗中对她进行考察。当然通过了,万事俱备,各方均盼早点将婚事办了。

问题是妲女有小四月。老肖早了解这状况,却鬼使神差地隐瞒了父母,只谎称她有婚史。父母认为儿子能开窍亏了妲女像他前女友,尽管小城人,有婚史,都不该计较了。父母明确表态,只要没污点没小孩,他们举双手赞成。

老肖委婉地建议,是否暂且将小四月托付给亲戚或朋友照管,等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再将小四月领回,届时生米煮成熟饭,父母欲拆散他们都不忍心了,还会念在孙子的面上好生对待小四月。妲女也认为这是唯一合适的选择。

我默默地喝着茶,感觉茶水已淡然无味。我们坐了两个小时,窗外的阳光已偏西移去,花红柳绿拱桥回廊在我眼中变得灰蒙蒙的,戏耍的小鸟似乎也倦了,它们自然是归了林中栖息去了。我也想早一点回家,做一桌拿手好菜,与老婆儿子共享。

大勇,你说我该怎么办?妲女悠悠地问道。

我恍惚了下,慢慢回过神来,斟词酌句地说,小四月是你领养的,不妨跟他父母讲清楚,让他们一起参与抚养。假如他父母不干,恕我直言,你还是把小四月送回孤儿院吧。我真不明白你干吗要领养一个小孩。

妲女的目光冰冷地盯着我,盯得我脸上渐渐僵硬起来。我必须撤了,这样下去,我会被她的寒气冻成冰人的。

小四月是我的亲生女儿。妲女的神色像解冻的冰河,须臾间融化开来。上次之所以不说实话,是担心你会有负担。

我会有什么负担?我来不及惊讶下意识地反问。

你会猜测孩子的爸是谁,这样,小四月便成了烫手山芋,想让你照看几天或许要费今天这样多的唇舌。妲女倒不避讳什么。

她这一说,我的心不由得“扑通”“扑通”直跳,虽然我心里也曾有过朦胧的猜疑,那无非是心里惶恐反弹出来的疑神疑鬼。现在,妲女毫不留情地佐证了它。是的,那个“爸”又是谁呢?……我赶紧屏蔽掉大脑里可能涌现的浮想联翩。

我的头开始眩晕。

妲女连喝了几口茶水,又叙述下去:其实小四月是谁的我至今仍不是很明确。最初知道怀了身孕我曾窃喜了好久,于是决定回老家偷偷生下来,目的是想奉子逼婚。可小四月生下来后我越看越不像你,又掰着手指重算了日子,也觉得有了误差,再瞧瞧那一双细长的眼睛,天呐,我的世界顷刻崩溃。这样我才没敢回来向你奉子逼婚。

沉默。我浑身的不自在,像穿了身全是破洞的衣服站在众人面前。我真该撤了,不然连身上的这些可怜的遮羞布都可能被一阵旋风刮走。然而我的一双腿麻木了,想动弹一下都困难,只有待会儿再说。

这一切都是那可恶的魔鬼造的孽,是他毁了我的幸福。妲女的声调哽咽了,听上去凄婉哀伤。

我依然缄口,不愿循着她的话题展开声讨,那无异于自掘坟墓。

妲女仍唏嘘着,许久,她似乎窥出了我的沉默是金,便用怪怪的眼神盯视着我,盯得我全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就在我双腿恢复知觉之际,妲女突然说道,大勇,本来我是可以逃过那一劫的,是不是?

我的心猛地一颤,忙别过脸去,不敢再看妲女。我知道,裘芬一定跟她胡扯过了什么。

4

我刚办理好调动手续的那天,正在收拾宿舍里的衣物用品时,裘芬突兀地闯了进来。

大勇,没想到你这么熊包,简直不是男人,一堆狗屎。裘芬毫无顾忌地用手指着我吼。

我被她的言行弄得不知所措,怔怔地望着她。她平时就有些不受人待见,原因便是她说话不着调,这我了解。不过眼下的词语似乎不属于不着调的范畴。我很严肃地表达了我的愤懑,并请她出去。她却一屁股坐在了我尚未整理的床沿上,冷笑道,你没忘记三年前柳营公园内的那个夜晚吧。

我迷糊了一阵,大脑尚未完全呈现她说的那个夜晚时,她又接下去说,那晚将你头上套塑料袋的瘦猴是我老乡,昨天去我堂弟那里时他也在,听说我在“好运”宾馆做,他马上嚷嚷起来,说你们总台有个小妞真漂亮,我老大见了两回就迷魂了,硬拉我做帮手去干了她。她男友也真够熊的,身边的女友遭到强奸,他却假装被我打昏在地,但我知道他马上醒了。

我的脸色渐渐苍白,浑身哆嗦个不停。

裘芬接下来说了什么我已听不清了。还原真相的话我是被两个男人从后面偷袭头部昏倒在地的,其中一个——或许就是她说的瘦猴,将一只脏兮兮的塑料袋套进我的头,并用绳子捆住我的双脚,然后坐我身上看管我。不久我便清醒过来,活动了下腿脚——确实,瘦猴做得非常潦草,我很容易掀开塑料袋,扯掉脚上并未捆严实的绳子,再将瘦猴打翻,奔过去……此时我的耳边隐约传来妲女的声音——我辨不清那是抗挣、哀求抑或呻吟的声音,我的心旋了旋,有个模糊的意识跳将出来,我的心又旋了旋,便放弃了奋不顾身救妲女的念头。随后是一片沉寂,慢慢传来一个男人粗重的喘息声,我又“昏迷”了过去。

我极力控制住自己,避免让裘芬察觉出我的心虚胆怯。稍后,我用玩世不恭的语气道,假设他说的是实情,我顶多不算男人罢了,而他们却要吃官司的。

裘芬“嗤”地声,讥诮道,你简直无耻透顶。告诉你吧,那个强奸犯因抢劫又捅人重伤已判了无期,瘦猴是小喽啰,也刚从牢里出来。你说他害怕什么,他又没干,不过是打了你。再说你有胆量出面告发他们?真相捅出来还有谁愿意嫁你。

这无疑是威胁了,但挺管用的。未婚妻一直认为我有正义感,阳光向上。我不必再与她啰嗦,既不会承认也无需澄清。裘芬无非对我发泄一时的鄙夷而已,毕竟她与妲女曾住一个宿舍,算有些交情。

我呆滞地坐在茶桌前,许久没有声响,连窗外天空中的一道彩虹也无心观赏。后来我佯装有短信进来,朝妲女干涩地笑笑,掏出手机一番操作,其实我什么也没弄,大脑更像是短了路,一次次出现黑屏。

妲女换了种语气道,大勇,时间不早了,我就跟你说正事吧。下星期我与老肖正式结婚,然后赴广东海南旅游,半个月左右的时间,我想拜托你照看小四月。我真找不出其他人能帮这个忙了。

我已不感到惊讶,无形中我置于了她的准星之下,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否则,她把自己的遭遇散布出去,在我老婆、同事及电视观众面前,我就像白骨精显了原形一般可怕。我说回家与老婆商量商量再答复她。

这回我不敢劳烦父母了,我寻思着让妲女的老肖配合一下,说成他是我儿时的好友,因再婚央我把他女儿照管些日子。老婆这里准能过关,妲女自然不会反对。梗在我心里的纠结是此事不能像割韭菜那样,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来,没完没了。

几天后,我给了妲女明确的答复,并阐述了我的原则:希望没有下次了。妲女神情茫然地望着我,想了想说,我也不愿麻烦你,真的。过了会,她又恢复了常态,并俏皮地说,大勇,老肖很荣幸能跟你结识,他说电视上常见到你和你烹制的精美菜肴。

这种时候,我往往变得轻飘飘晕乎乎了,感觉不太好意思煞风景地重申这强调那,可理智又提醒我应该向她明确下来。我抓着头皮,蹙着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妲女见状,粲然一笑道,大勇,还是先祝福我们顺顺当当地把婚结了吧。

我……我能说不吗?

小四月读大班,要下半年才上小学。我老婆下班后绕几条马路将小四月从幼儿园接回家,又忙不迭地弄菜做饭,晚上再陪小四月玩一会儿跳绳、打羽毛球,或识字猜迷什么的。幸好亮亮由丈母娘带着,不然真够她累的。我有时劝她,吃过饭就不用管小姑娘了,让她自己看看电视玩玩电脑吧。老婆立马指责我,说你既然答应朋友照看她,就要把她当自己的女儿对待,怎么可以不陪她玩?还任她看电视玩电脑,眼睛损坏不说,游戏玩上瘾更麻烦了。

老婆确是个贤惠善良的女人,她每每抚摸着小四月额角上的疤痕,怜惜地说这就是没有母亲照管的结果。然而老婆这般慈爱地负责地对待小四月,又令我心里恓惶难安,个中原因不言而喻。她还不容我插手照料小四月,说一个大男人就别操心这种婆婆妈妈的事了。我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对她的感激之情,她则一脸的无所谓,或嗔怪我矫情。唯有一次,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只要小四月不是你在外面的私生女,照看她我一点不觉得累。小姑娘很听话,比我们亮亮省心多了。

我听了心里形容不出什么滋味。

老婆的戏言也提醒了我,与小四月单独在一起时我会有意识地观察她的长相与神态。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我越观察越觉得她与我有诸多相似之处。譬如耳朵,我和她都生得小巧,基本见不到耳垂,均显骨感。再譬如走路的姿势,我给人的感觉总是一耸一耸的,很像公鸡散步。小四月走路竟也如此姿势。意识到这点,我在老婆眼前行走时总暗暗使劲,尽力矫正可能打小就养成的走路习惯。

谢天谢地,半个月总算过去了,老婆似乎意犹未尽,还有点舍不得小四月走,嘱咐她常过来玩。而我却如卸下了一副沉甸甸的担子,尽管我很少为小四月劳累。

5

妲女来接小四月,也给我捎来许多广东海南那边的土特产,我犹如面对一包包炸药似的手都不敢伸一下。妲女涨红着脸说,你老婆会骂老肖的,替他照顾了半个月女儿,回来连一点心意都没有。我立马反驳:老肖是大男人,不喜欢弄这种婆婆妈妈的事反倒合乎常情。妲女略微思忖了下,说,你这种理论其实是站不住脚的……也罢,我回去问问老肖,用什么形式表示一下谢意合适。我一听头都大了,赶紧告饶:免了免了,我还是把这些土特产拿回家吧。

妲女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她原本俏丽的脸蛋如今又掺和了些许妩媚喜色,着实美艳动人。她的身影也奇迹般地丰润起来,曲线艺术有余,呈现出一个成熟少妇特有的风情韵味……我当然不会动心了,对于妲女,我除了深深地愧疚就是远远地躲避。

然而就像我开头说的,有些人你想躲避也难,即便藏身于地窖洞穴也会被挖地三尺将你搜出来。何况如今的我,早已经赤裸裸地站在了妲女面前。

仅仅过了一天半时间,妲女又找上了我,她说老肖的意思还是应该摆一桌。我不知她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不敢贸然应招。

吃一餐饭,向你老婆表示下谢意,就这么简单。妲女洞察出了我的疑虑。

不必了,我们之间还是不交往好。我梗着头说,心想她又寻着由头吃饭喝茶的,我可不愿再陷进去了。

妲女可能猜出我会拒绝她任何形式的邀请,干脆一屁股坐在临街的石阶上,那石阶上面铺了人造石板,倒也平整干净。石阶里层的土坯种植着一排青翠雅致的湘妃竹,点缀得后面高大的白墙有了生机意趣。这是我们技校围墙外的风景。

本来老肖打算与我一起过来,是我让他先去餐馆定好位子。妲女坦然地笑笑。既然你这么固执,那我发个短信给他。

我总感觉眼皮在跳,而且左右眼皮一起跳,这是否预示着我又有了麻烦?

老肖其实是听小四月说阿姨待她特别好,才真诚地想对你老婆面谢一下。妲女发完短信后,拢了拢垂挂下来的秀发说。

我噤口不语,不愿发表任何观点,我坐在这里实乃无处可逃。西斜的太阳正好照在我的头上,宛如舞台中央的追光一般。

大勇,我,我真的没办法,小四月已够可怜了,再把她送人我于心不忍。妲女说着说着声音喑哑了。

我的心一沉,果然又是为小四月的事。

为了小四月,昨天离开你后我直接赶回老家,向弟弟弟媳苦苦恳求,希望他们念在手足之情上照管小四月,可弟媳硬是不应,挖苦我说,早知今日当初何必生下来,既然现在成了累赘,干脆送人算了。弟媳的话是狠了点,但拒绝也算情有可原,她自己刚怀了第二胎。

妲女侧过头瞅了我一眼: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是,我真够无赖的,但本来我以为弟弟他们会答应,因为我出双倍的抚养费。

我掏出一根烟来点上,极力将烟雾吐出一个个小圆圈。

妲女接着说,昨天没跟你提,是未料到会两头落空。老肖得知我弟弟不肯搭手,今早便去找他老战友,这老战友是离异的,有一个与小四月同龄的女儿。老肖在我们结婚宴上与他道了实情,希望万不得已时能帮着照看小四月,两个小姑娘下半年正好一同上学,老战友一口应允。然而今天去找他时,情况有了变化,老战友的前妻同意破镜重圆,与他复婚。老肖还能怎样?

大勇,你别以为我在编故事。说心里话我其实不屑见到你,前两年我刚回省城,有没找过你一次?如今我终算寻到了好归宿,多么来之不易,我不惜代价也要维护它。妲女说到这停住了,脸侧向另一旁,仿佛她脸上附着神圣的梵光,不容猥琐的我前去亵渎。

我有点相信她说得是实情,可这又如何?假如我再杜撰一个谎言,或者延续之前的情节,编造“儿时的好友”又骤生变故,而老婆仍对这些鬼话深信不疑,她哪里还是贤惠善良?十足的猪脑傻逼。

我们结合后,老肖更是爱得我痴迷。妲女说到这,脸色微微地泛红,目光也羞赧地低垂下来。大勇,我说这话没别的意思,只是要告诉你,老肖一点不愿意我再与你有任何的接触。对于我们以前的关系,他非常吃醋。同意来找你,实在出于无奈。

我完全相信她的描述,男人的心思都是相通的。可这又如何?我十分冷静且果断地说,妲女,我理解你的困境,也请你考虑我的苦衷。再将小四月接到我家,你的婚姻保全了,而我的家庭却破裂了。说完我扔掉烟头,起身便走。

马大勇!

我刚拐进校门,身后传来一声尖吼,不由得止住步。妲女可是训练有素的总台领班,我从未听到她如此毫无顾忌地放声叫嚷。我有点发怵、忌惮,只得缓缓地折返回来。但无论怎样,我心里已然咬定青山了。

马大勇,既然你这么坚决,我也不想和你啰嗦了,干脆我们赌一把。妲女站起身道。

赌一把?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对。我要你跟小四月做DNA鉴定,假如她不是你的,好,从此以后我们决不占你分秒时间;反之就不仅仅让你照管小四月到我生下孩子,而是她今后的人生你都得担起责任,若想逃避没门,就算藏进地洞我也会将你挖出来。妲女神色严峻地说完,瞟都不瞟我一眼自顾自走了。

我惊愕地翕动着嘴,欲喊住她,可一想喊住她说什么呢?

责任编辑 高 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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