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 阱

2017-11-13 12:59
都市 2017年10期
关键词:老夏宿舍

高 强

陷 阱

高 强

1

提起宋元明来,至今我还心有余悸。

宋元明是我的大学舍友,准确的说宋元明做了我两年的大学舍友。大二下半学期的时候我搬去了研楼。老张打电话告诉我宋元明换了宿舍的时候,是开学的第六周。电话里老张开心极了,他说有时间没在一起吃过饭了,想聚聚,我勉强答应了。中午我从图书馆出来时,他们四个已经在等我,一见我的面,他们就调侃我,呦,这不是学霸嘛。我们关系还不错,气氛很融洽。老张突然问我,你就不知道宋元明为什么要换宿舍?我问为什么。他吧嗒吧嗒嘴,说,你都不知道那人才,谁知道。

他们说宋元明是在一个死气沉沉的阴天换的宿舍。早上在他们还熟睡的时候,宋元明一个人走的干干净净。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把他那一床被褥行李都搬走,还有他的那把椅子,那张折叠床,以及他的那套设备:一台15.6寸的笔记本电脑,一个达尔优牧马人三代的电竞游戏鼠标,一个cherry的全无冲87键背光机械键盘,还有一套音响,分立电脑左右。过去两年,从这两个个头不大的音响里,我听到过各种日漫动画片的声音,三国演义里官渡之战的打杀声,美国大片里引擎的轰鸣和激烈的枪战声,日韩惊悚片里突然他妈的尖叫声,以及一个每天在直播中骂人的电竞男主播,还有那挥之不去的英雄联盟的声音,无论白天黑夜。

总之,宋元明走的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就像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甚至他们醒来时,他的床铺上已经落上了一层浅浅的灰尘,空气里弥漫着的一股发霉的气息,让人有些感伤。

说实话,开始我对宋元明的印象不错。我搬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开学一周后。

宋元明是他们的宿舍长,他非常热情,过来一起帮我搬东西,搬完了东西,他把宿舍其余四个人叫在一起,宣布了我来宿舍这件事情。他说,兄弟,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要互相帮助。说完了还是只有他一个人忙里忙外的招待我,气氛一时很尴尬。宿舍一直沉默了很久,中午他走到我跟前问我,去吃饭吗?我说不去了。他点点头就出去了,等宋元明一个人出去了,其他人开始发出声音,他们开始聊天,他们凑到我跟前问长问短,他们问我你觉得舍长人怎么样,我说不错啊,他们开始笑起来,他们问道,真不错?我点点头。他们拍拍我的肩膀说到,那你等他好好给你讲道理,他们的话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对宋元明的印象真的不错,即便宋元明的确有那么一点特殊。他常常自言自语,这点让我很不适应,尤其当宿舍只有我和他的时候,我总有种他在和我说话的错觉,于是迫不得已我只好带上耳机。宋元明没有那么糟糕,只是他们的话让我开始对他设防。到下午的时候宋元明终于找我谈话了,我一直在等,他走过来的时候,我松了口气。他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脸贴在我耳旁,我用眼角的余光,清晰的看见他的左脸上没规律的挂了八颗粉刺,两颗偏大。他开始说话,不考虑逻辑,只从讲话方式来说,宋元明极富领袖气质,他呼出的热气带着潮湿弥漫在我耳根,他的语气低沉,声音富含磁性。他和我说话的时候,让我想起我爸。他说,要注意宿舍团结。我一动不动,还好他们提前给我打了预防针,不然准能让他这架势吓一跳。接着他又说了很多类似于上完厕所记得冲之类的话。后来我的耳朵嗡嗡作响,什么也没听进去。于是我频频点头,乖的像个小媳妇。

宋元明桌上放着一把多功能刀,展开的时候有一手掌长。刀把上能抽出来好多个小部件,有小剪刀,开罐器,开瓶器,锯齿刀,削皮刀,甚至还有小扳手,镊子改锥之类的东西。没事儿时候他就一个人玩弄他的小刀,他来回比划着,像小孩儿玩的那样,嘴里还发着怵怵怵的声音。我拿起来把玩过他那柄刀,那把刀精致极了,刀柄是血红色,极为鲜艳,握感很好。刀拔出来的时候,正反面光亮平整,刀刃锋利,我用它削苹果时,不小心划破了手。

2

后来我发现每个人对宋元明的印象崩塌都有一件事情。

老张说熄灯后的第一个晚上,宋元明早早上了床。天气有点热,大家都没有睡,便开始聊天。宋元明靠在枕头上,微微躺在床上。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东拉西扯,突然宋元明说话了。他说,兄弟们,你们想过考研吗。当时老张和老夏正头对着头玩手游,顷刻他们四目相对,惊讶的张大了嘴。老夏忍不住捂住嘴偷笑,老张微微冒出句,我操,没听错吧。宋元明当然没有听见,他接着说,我不知道如果大学不考研,那大学上的还有什么意义?宿舍一片沉默,除了宋元明的床前没有亮光,每个人手里都捏着手机,散发着微光。老张给我形容,宋元明当时直挺挺的仰着头,像个死人。他说当时刚来大学,刚脱离了父母的束缚,宋元明突然给整了这么一出,他说当时只要宋元明一说话,他就烦。宋元明却格外的兴奋,他给宿舍安排了学习计划,安排了作息表。事实上这张一天都没有实施过的作息表至今还挂在宿舍,就在一进门的左手侧,靠六号铺的地方。纸上面都是灰,皱巴巴的打着卷,大概后来都懒得动手扯下来。他甚至为老夏制定了戒烟计划,老夏是个从初中就开始抽烟的老烟鬼,老夏知道后做着夸张的表情说到,他是不是有病,他是不是有病!

宋元明说大学四年他是不会买电脑的,他问宿舍谁将来考研,没人理他,他有点生气,拍了下桌子,扭头说了句不思进取。宋元明说电脑买了没用,除了玩游戏就是玩游戏,他是要考研的人。所以拉网线的时候,老夏玩游戏,他一个人拉了一条。老张和李长龄拉了一条,我和宋元明还有小伟三个不玩游戏的拉了一条,是宋元明这样提议的。作为宿舍长,宋元明创了个聊天群,把宿舍六个人拉进来。为了对抗宋元明,李长龄又建了一个,唯独没有宋元明,于是原来那个宋元明建的群就成了他一个人的群。宋元明给我们讲大道理的时候,李长龄在他建的群里一个傻逼接着一个傻逼的骂,宋元明自我感觉良好,越说越兴奋。突然,李长龄冲着房顶大喊了句傻逼吧你。我们全都愣了一下,宋元明也让吓了一跳,他顿了几秒钟以后又在那尴尬的氛围里说了几句话,终于安静下来。宋元明没有反应过来,他大概真的没有反应过来,在我担心宿舍会起冲突的时候,宋元明坐在那里岿然不动。大约二十分钟以后,他突然起身走到李长龄身后,拍了拍李长龄的右肩,他说,长龄,你刚才是不是在说我。你知道,这句话问出来,我看见李长龄一头雾水,无语,他挠了挠头,甚至长叹了口气。他说,不是。宋元明点点头,又坐回他的位置,一动不动坐了一上午,就像一樽摆在神龛里的佛像,阳光打在他的身上,金光闪闪,熠熠生光。

宋元明的反应弧究竟多长,李长龄说有五百米。老夏笑着说不对,不对,怎么也有一千米。我们都笑起来,总之宋元明的反应弧出乎意料的长。于是和他交流变成一件煎熬的事儿。说得太直白,这人自尊心又太强。说的含蓄点,好半天他也反应不过来,所以我们都尽量避免和他正面交锋。后来宋元明用一台电脑打败我们的时候,我们也只能躺在床上旁敲侧击,在唉声叹气里睡去。

班长宿舍在我们隔壁,他们宿舍住了一帮能人。住了不到一个月,宿舍就被垃圾占领,散发出一股异味儿,弥漫在周遭。我们去交表格的时候,简直没有放脚的地方。我们就一跳一跳进去,交了表又一跳一跳出来,也不忘调侃了几句他们宿舍的卫生。宋元明也去交表了,他走到班长的宿舍门口,他把脖子一伸,大概他有洁癖,使劲捂住鼻子和嘴。他把脚迈进去,又抬起来,反复尝试了几次。最后他站在班长宿舍的门口,非常严肃的,冲着里面大声说了句,我操,这是人住的地方?这他妈像个猪圈。宋元明说这句话的时候,班长宿舍躺着四个人,两个躺在床上玩手机,两个坐在下面玩电脑,他们叼着烟回头看了眼宋元明也没理他。

宋元明说完表格也不交了,他转身回了我们宿舍,给我们开了个小会,内容就是宿舍卫生。说是开会,从头到尾就他一个人哔哩哔哩说了半天。晚上,宋元明一个人出去吃饭。我们听见隔壁班长宿舍传出响声,站起身出去一看,只见班长抱着他们宿舍李建伟的腰,李建伟身材魁梧,班长几乎挂在他身子上,被他拖着走。见我们出来,李建伟大声叫道,长龄,让你们宿舍的宋元明滚出来。班长死死抱着李建伟,说,建伟,千万不敢动手,动了手,助学金奖学金就没了。李建伟大声叫到,老子不要了,你们今儿把宋元明叫出来,老子就是要干他。把我们旁边人逗笑了,我们说宋元明不在,一干人这才把骂骂咧咧的李建伟拉回去。过后的几天里我见李建伟一看宋元明,就有种冲上前来的感觉,宋元明倒是一点都没有感受到危险的气息。

3

当危险来临的时候,宋元明正全身心投入学生会中。

大一刚来的时候,宋元明参加了我们系里的自律部。他们部长是个个子不高的后生,太原话所谓后生,带点江湖气息。这位也一样,他留着飞机头,四周剃的圆圆平平,后面慢慢聚拢成一个尖尖的小山峰。他上身穿了件白色的T恤,前面印着张巨大的表情狰狞的人脸。下身穿了一条黑色的修身裤,裤子紧紧贴在腿上,裤腿挽起一截,露出黑黑的腿毛。他一条腿为支撑,另一条腿不住的晃动。右手夹了一支烟,左手大拇指上戴了一个玉扳指,食指不停地在上面摩擦。他周围站满了大一的新干事,他们大约十分崇拜这位能力不俗的学长。一周以后这些干事也人手夹了一支烟,他们围成一个圈,半眯着眼,吞云吐雾。于是让我产生了种错觉,成熟一定得一支香烟作陪衬。

我原以为宋元明在学生会会水土不服,因为这个人一根筋,做事不够圆滑,按老夏的话讲,带点愣。出乎意料的是,宋元明格外受赏识。我记得刚开学的时候,他反复的告诫我们不能抽烟,但进了学生会一周以后,我看见他桌上多了一盒大福,和一只金属质材的打火机。第二天早操的时候,他站在那位充满江湖气息的部长前面,给那部长递了支烟,又掏出他那只级别极高的打火机,冒出蓝色的火焰,生涩的给那部长点着。他又从烟盒里捏出一支烟来,叼在自己嘴上,点着,吸进去马上又吐出来,来来回回闻不出一点味道。但他感觉良好,我们跑过来时他使劲儿冲我摆了摆手。

宋元明几乎每天跟在那个部长后面。他神气的和我说,参加个学生会吧,挺锻炼人,对步入社会有好处。我摇摇头,他没理我,又自顾自地说他大二怎么也要混个部长当当。他买了一套海澜之家的西服,参加活动的时候,他就穿上那身西服,头上打了发胶,周身散发着浓厚的香水味。脚上踩双皮鞋,油光锃亮,人显得格外精神,颇有成功人士的模样,当然老夏说那是人模狗样。那部长对他说你好好干,干好了副部是你的,于是有段时间里,他特别积极。我把宋元明的话当个笑话讲给他们时,老夏正抽着烟打着游戏,桌上的烟灰缸里竖着栽满了烟头,四周烟雾缭绕。趁着空闲,他把他那红色的beats耳机摘下来说了句,我就跟你这么说吧,他要是上了副部,老子直播吃屎,我们全都笑起来。

学生会得志的同时,宋元明也迎来了自己的爱情。

他找了个同年级工管的女孩,名字叫曹倩,染了一头黄发,画着浓浓的眼影,走路屁股一扭一扭。那女孩是宋元明在一次活动中认识的。每天清晨他都早早起来,从六号楼跑去一食堂买了饭,送到四号楼女生宿舍楼底下。每天晚上他和那女孩儿沿着学校东面的那条安静的马路散步,回了宿舍两人视频通话到熄灯,熄灯后又打电话到半夜,他一打电话我们就集体带上耳机,或者放出更大的声音试图盖过他,不过他丝毫未受影响,反而笑的更开心,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不住的操操操的骂个不停。老夏说那黄毛,一看就是个骚货,能把宋元明玩的一愣一愣的。老夏的话灵验的很,宋元明头一个月就和我借了五百,他说有点急,我们都知道他给黄毛买了双鞋。第二个月,宋元明不仅没还了先前借的那五百,又和我借了二百。这回他涨红了脸,前后保证了三次,说下个月一定还。他出了门,老夏躺在床上,他把头一下露出来,他眉头紧蹙,一本正经带着调侃的语气说,宋元明是不是吸毒了。李长龄摇了摇头,他说,吸不吸毒我不知道,反正和我借了五百。老夏打个滚翻起身来,饶有兴致算了一番宋元明上个月的开销,最后他得出个结果,这傻逼上个月少说花了有四五千。

分手是在大一后半学期,最先发现宋元明被带了帽子的是我和老夏。我们是在吃早饭的路上发现的,老夏咳了一声,他把脖子往前扬了扬。他说,看,黄毛。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对男女刚从小旅馆里走出来,那女孩儿分明就是曹倩,她脚上穿着宋元明给她买的那双花了一千多块的鞋,鞋两侧打着大大的对勾。她身边站着一个男的,有一米八,身材粗壮扎实,这样本来就有点瘦的曹倩显得极为娇小。那男的搂着她的腰,看见我们走过来,她不自然的挣脱那男的的手,那男的手刚松开,马上又放在她那一扭一扭的屁股上,使劲捏了一把。

宋元明欠我们的钱快到期末的时候才完的。那时候他和曹倩已经分手,他在外面找了一份兼职,每个月他都找借口和他妈多要五六百,最后和他高中同学借了点钱才还完。我们从来没有和宋元提过钱的事情,是他自己的自尊心极强。老夏说黄毛把宋元明榨干了,于是我仔细观察了几回宋元明,宋元明仿佛是在老夏说过这句话以后真的像被榨干了一样。过去他和黄毛一起的时候,通常都去学校外面吃,分手后他一个人一天只吃两顿饭。中午他在一食堂二层的一家卖面的地方吃,一碗只要七块钱。晚上在一层东面的卖粥的地方,喝碗小米粥,吃大米和拨烂子拼的小份饭,只要五块五,这样他至少吃了一个月。那段日子,他始终耷拉着脑袋,走在路上,像一个慢性跑气的充气人偶,挪一步泄一点气。有一刻,我感觉他就要完全瘫倒在地上,有一回我甚至看见他闭着眼睛向前走。

宋元明在曹倩的楼下跪了一下午,老夏他们看见了,他们录了小视频发到了群里。老夏说宋元明像个傻逼一样跪在那里,曹倩自始至终都没露面。宋元明大概是被保安弄起来的,回来后他在宿舍躺了两天,一句话也没说。两天后他下了床,睡眼惺忪,头发乱的像个鸡窝,鼻子里微微的漏着气,他整理了会儿就出去了,直到晚上也没回来,他在网吧待了一整天,这以后他隔三差五的待在网吧,有时候晚上也不回来。高数课上他被点了几回名,期末的时候不出意料的挂了。到学生会换届时,宋元明已经退了有半年时间了。

4

当所有人把宋元明当成怪胎的时候,我没有,我偶尔和宋元明一起吃饭。七月初快放假的时候,我和宋元明买了晚两天的票。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校门口的一家小饭店吃饭。起初宋元明一直坐在那里,头低着,一句话没说。我觉得有点不自然就聊了几句,自从失恋后宋元明变得少言寡语,像个活死人,基本上我说一句他说一句。面上来,他夹起一根面条,不停地转,卷在筷子上。他突然像开玩笑一样说了一句,今天是我的生日。从这句话以后宋元明的话匣子突然一下被打开,他又点了两个菜,要了一件啤酒。他一喝酒就上脸,满脸通红,眼睛变得空洞无神起来。满桌的酒我喝了一瓶,剩下的全让他喝了,借着酒劲儿,他聊到了家庭,他还有一个哥哥,已经结了婚。父亲是煤矿工人,他说他爸读书读到了高中,因为家里穷没念下去。所以到了他这一辈儿,他爸拼命的让他和哥哥念书,哥哥不成气候,父亲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给他起了个史诗一般的名字,囊括了三个中国历史上的朝代。第一年高考他差了二本线50分,他爸说补一年肯定能行,第二年一上考场他就开始紧张,临了还是考了个三本,他爸说考了就念,有人问就说二本。他说干嘛要自欺欺人,他爸抄起手就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后来宋元明喝多了,含糊不清的给我讲了个梦,他说他经常做同样的梦。梦里有个陷阱,他看到各种各样的人在里面挣扎,最后他也掉进了陷阱,他拼命叫喊,上面的人站在陷阱边缘向下看,他们或是冷着眼,或是笑着指指点点,露出来獠牙和血盆大口。

宋元明说他的梦的时候,隔壁的饭店里放着谢天笑的冷血动物,前奏的旋律有点迷离,我有点烦躁起来,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那里。

5

老夏说宋元明迟早要买电脑,我对老夏的话深信不疑。

宋元明决定买电脑前,在学校外面找了份送外卖的工作。那是家面馆,每天中午和晚上的饭点的时候,他给那家饭店送外卖。活儿挺累,一个月能挣六百,包中午和晚上两顿饭。他一直从大一后半年做到大二上半年,基本上天气不好的时候,是宋元明最忙的时候,单子多了,几乎要跑一中午。面馆的老板是个胖女人,脸上横肉四溢,两只眼睛被挤成一条窄缝,不过一点也不影响她的视力,她的眼睛像监控器上的摄像头一样,360度无死角。她每天站在柜台处,两只手扠在腰里,像看小偷一样,直勾勾地盯着每一个人,宋元明让她盯得浑身发毛。

宋元明看她死不顺眼,有一回她摔倒在地上,他看见她肚子上的肥肉从衣服两侧溢出来,死死的贴在地上,像一坨烂肉。她一个人在那里滚了半天才爬起来,样子滑稽至极,他完全没有过去拉一下的想法,他甚至有点犯呕。这个胖女人有点苛刻,除了说好的送外卖,空闲的时候,她还让他帮忙收拾桌子,端饭,墩地。她总催宋元明路上快点,别磨蹭时间,快就容易出事儿。有一回下雨天路滑,宋元明过弯道的时候连人带车全翻了,饭撒了一地,电瓶车的外壳摔烂了,他的胳膊被蹭了一大块皮,他急忙爬起身来,捡散了一地的饭,挑捡了半天,最后他站起来狠狠的踹了脚旁边的树,停在树上的雨猛的落下来,淋了他一头,他在雨地里蹲了良久。后来宋元明就骑着烂了的电瓶车回去,胖女人黑着脸走出来,她仔细检查着电瓶车,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宋元明两眼空洞无神,呆呆地站在旁边,一句话也没说。那个月他被扣了二百块。

宋元明是在大二上半年,还有一个半月放假的时候买的电脑,买之前他问我,你的电脑怎么样,我说还行吧。我的电脑是上大一的时候买的,戴尔的,五千多,配置说得过去。我问他你玩游戏吗,他想了想说,玩吧。我说那你买个游戏本吧。他问我多钱。我说差不多四五千吧,主要看配置,配置高的贵。于是他在淘宝逛了几天,购物车里塞满了电脑,那几天碰人他就了解关于电脑的情况。他像根电线杆子似的杵在老夏跟前,老夏耐着性子给他聊了聊自己的看法,他又踌躇了几天。终于在一个午后,宋元明从外面搬着他的电脑走进来,他满脸堆笑,出乎意料的和宿舍每个人打了招呼。他把书包扔在地上,独自一个人拆开快递,研究他的电脑。我看见他忙里忙外了半天,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他又给客服打了电话。中午没到点,宿舍里所有人就都爬上了床午休,宋元明独自一个人忙的热火朝天。我醒来后,他已经不在了,我看见老夏站在他桌前,隔了一块地板的距离。他伸长脖子,把手背在身后,撇了撇嘴,笑着说宋元明买了个洗衣机牌(杂牌)的笔记本电脑,李长龄也跳下床去研究了半天。后来我经不住好奇,问了一下宋元明他的电脑多钱,宋元明兴致勃勃的给我讲了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电脑品牌,讲了一遍他那电脑逆天的配置。最后他才说花了七千多,着实让我瞠目结舌。

说实话,宋元明不在宿舍是我们最轻松的时间,我们在宿舍的地板上随意的走动,走在他的位置做出不经意的一瞥,或者向前探探身子,撇撇嘴,发出啧啧声音。我们大口的咀嚼着食物,讲着脏话大谈特谈,后来总会莫名其妙停在宋元明身上,于是总有一个人会先开口,不论是谁先提到,我们都会饶有兴致的谈论一番,包括他的行为,说话方式,喜好。老夏会夸张的模仿,形象至极,让我们拍手叫绝,最后我们都会试图预测宋元明的未来,这让我感到很恐惧。有几回,在我们大谈特谈的过程中,宋元明就突然走进来,一言不发的坐在凳子上玩手机,气氛十分尴尬。

6

宋元明第一次在电脑前就展现出他强大的一面,那天是礼拜五,晚上不熄灯。宋元明是在晚课下后,打包了一份米,急匆匆回了宿舍。他脱了鞋,换了衣服,上了个厕所,然后就一头栽进游戏世界里。一直到凌晨,我醒来上厕所的时候,他刚开了一把匹配。我爬上床,看了眼手机,已经五点了,天微微露出来亮,他还专注的盯着电脑屏幕,后来睡梦中还能听见他用力敲打键盘和不停骂着操的声音。第二天我醒来时九点多,他在床上熟睡。我下了楼吃了点早饭,找了个空教室看了会儿书。到中午,我吃了午饭回了宿舍午休,我惊奇的发现他竟然又精神饱满的坐在电脑前,他放着嗨歌,整个宿舍都能听见,我看见其余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戴着耳机。

宋元明玩儿英雄联盟的时候异常兴奋,尤其是打排位的时候,他的身体会随着电脑里的小人摆动,开心的时候他会自嗨,他自言自语的讲着他的战绩,夸张的形容队友有多菜。不开心时他会和游戏里的其他玩家喷垃圾话。大多时候,他会因为操作的小人死掉而抱怨网络。随后他会扭过头来质问谁在用网。没有人理他,他便问我,我说没有。为了证明我真的没有,我下意识的,熟练的把身体向后倾斜,双手摊开,一脸无辜的对着他,他将信将疑的点点头。他问小伟,小伟也说没有,宋元明把身体往后仰仰,警惕的一瞥。然后扭过头去,一个人坐在那里我操我操的骂着。

第一次给我和小伟禁网是大二下半学期,第四周的礼拜六。宋元明走到我和小伟跟前,满脸堆笑地说,我打把排位,先禁一下你们的网。他笑开的时候脸上的肉堆在一起,嘴巴大大的咧开,眼睛眯成一条缝,粉刺挤在一起。他是用左手搭住我的肩膀,腰微微向下弯,一撮刘海耷拉下来,头来回扭动着传递完讯息的。最后他把头扭向我,保持着十足的自信盯着我。宋元明盯着我,露出丑陋的笑容时,我彻底屈服,我说随便吧。小伟有点不情愿,但也同意了。宋元明鼓捣了半天,设置了权限,花了四十分钟打完了他的游戏。第二次他就没和我们商量了,他是在我们都用网的时间里禁的。我们问他的时候,他头也没回的说,你们又不用网,再说我连我自己的手机都禁了,宋元明说他把他自己手机的网也禁了。他和小伟吵了起来,他用手把键盘一拍,大声喊了句,操,不玩儿了。然后宋元明把耳机带上,屁股神奇的黏在椅子上整整一个下午。宋元明表演的时候我们都坐在那里没动,小伟站在他的座位前。宋元明像受了莫大的屈辱,他头上戴了一副耳机,双手抱在胸前,两条腿蜷在椅子上,鼻孔朝天冒着粗气。过了会儿,他用双手猛地抓住桌子往前一拉,椅子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我对宋元明发生改变是因为一件小事。那天晚上,宿舍熄灯后,宋元明还像往常一样坐在电脑前打游戏,李长龄感冒了,躺在床上咳个不停。我洗了衣服,站在宋元明的右手边晾衣服,宋元明突然低声嘀咕了句,咳咳咳,咳你妈逼,咳死算了。只有我听到了,我刚把衣服搭起,晾衣竿停在半空,我当时就尬住了,我扭头看了眼宋元明,他像没事儿人一样敲打键盘操作着游戏,游戏里他操作的主角,正手持匕首大杀特杀,刀划过的地方,喷出一股虚拟的血。

宋元明变了,他变得冷漠起来。他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喷着垃圾话,对此我们早已经习惯。一段时间里他和我们都不说话,一个人坐在那里,脸对着屏幕,一动不动的坐上几个小时,累了他就躺在那张折叠床上,像死人一样。

7

宋元明完全忘记了他曾经说过的话,他开始疯狂的玩游戏,他的世界里只有睡觉和虚拟世界的砍杀。从大二下半学期的后半程后,他除了出去买零食和取外卖,几乎再没有出过楼。宋元明让所有人大跌眼镜,我们每天像看怪胎一样看他。买电脑前,他只挂了4分。到大三上半年的时候,他的学分已经迅速飙升到了13.5分。我们这一届规定挂到15分没有学位证,而且学校设立的补考形同虚设,也就是说宋元明再挂一门就完了。刚开始他还大言不惭地讲着不挂科能叫大学的言论安慰自己,到了后来他也着急起来。他不停地向老夏打听刚毕业的大四学生,他问老夏,大四学生有因为学分不够没有学位证的吗?老夏说有啊。接着老夏还给我们讲了几个新闻事件,他说有个大四没拿上学位证的,宿舍吃散伙饭的时候,自己摔碎酒瓶割了腕,让救护车拉走了。大概是割腕事件触动了宋元明,在离考试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宋元明终于从电脑前站起来。电脑屏幕一黑,他迷茫的愣在那里。宋元明站在那里,周围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矿泉水瓶,各式各样的泡面桶,里面还留着汤汁。还有吃完外卖留下的塑料袋子和食品盒摞了有小腿那么高,斜插着一次性筷子,散发着异味儿。垃圾桶早已堆满,外面散着卫生纸和干吃面的袋子,一只苍蝇不停地在其间旋转。宋元明站在中间,像个活死人,没有一丝生机。

宋元明作弊被抓是考电路的时候,那时候我已经搬到了研楼。

传闻我们这一届考试相当严,所以班长在讲台上做了考前动员,宋元明在底下低声骂着,严你妈,不知道招了些什么货色,傻逼学校吧。宋元明的学分还差两分,所以每一门考试他还是非常认真的“备考”了,他跑到研楼找我画了几回重点。他们说考试前一天晚上,宋元明做了一堆大大小小的小抄。老夏说他掌握了一门作弊神技,宋元明便杵在跟前,老夏的方法是先在纸上写满芝麻粒大的字,然后用宽胶带粘在上面,泡在水里面,大约几分钟后,用镊子拿出来,轻轻搓去上面的纸,字迹就清楚地留在胶带上,然后贴在考桌上,用几根笔挡住。宋元明回去忙活了半天,终于做出来几条小抄,以防万一,他每一份都多做了几张。

考试是下午的三点,提前两个小时,考场就坐满了人。这是一个学期最积极的时候,人们按照安排的顺序坐满了座位,在桌子上用铅笔密密麻麻的写满了答案,靠墙近的,甚至在墙上也写满了答案。考线代的时候,我的一张草稿纸在周围转了一圈后,满载着不同版本的答案又回到我手上。我不住感慨我们的考试真的是除了知识什么都考。

可能是因为前一门过松的缘故,考电路的时候监考明显严了起来。三个监考老师你来我往,他们眼神犀利,效率极高,考试开始不久,一个低个子的女老师就发现了端倪,她最先发现了李建伟的卷子下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她勒令李建伟把桌子擦干净,她又往前走到老张跟前,我看见老张伸着舌头,面露尴尬的笑容,快速的擦抹桌子。很快一场浩浩荡荡的清理考场工作席卷了整个考场,人们垂头丧气,用力擦着桌子,低声骂着操。宋元明精心制作的小抄被扒的一干二净,他僵硬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会儿那低个子老师又从他的学生证里抖出来几张小抄,宋元明满头大汗,他恶狠狠地瞪着监考老师。过了会儿,他的身体夸张的靠在老夏桌子上,头微微倾斜,他们是在交换草稿纸的时候让监考老师抓住的,巡考在门口,宋元明被收了卷子和学生证。他脸色苍白,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他收拾完东西,出去的时候狠狠地摔了门。趁老师处理宋元明的空挡,周围的人迅速传递着答案,只用了一秒,我看见人们面露喜色,先前抓耳挠腮的人胸有成竹的低头开始往卷子上誊写。

宋元明“破门”而出后,大概冷静了下来。他直挺挺杵在教室门口,等到抱着卷子的监考老师出来后,他夸张的走到那老师前面,脸上的表情变化极为丰富。大约交涉两分钟,那老师就抱着试卷袋走下了楼,宋元明把脑袋向上抬了下,门牙紧咬着下嘴唇,骂了句操。他又跑到电路老师办公室,迫切的央求着说着好话,电路老师摊开手说,他真的解决不了,他提议他去找找教学主任,看看能不能松松,宋元明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像一个掉进陷阱中垂死挣扎的人,不断地消失。

回宿舍后宋元明和老夏吵了起来,他埋怨老夏的动作明显。听李长龄说那天两人打了起来,老夏先动的手,宋元明明显处于劣势,他让老夏摔了两记耳光后情绪失控,顺手抄起来他那把刀,叫嚷着要捅死老夏,小伟和李长龄急忙把两人拉住。老夏还不停地挑衅的说,怂逼,来呀。

8

李长龄说宋元明作弊被抓后,变得不正常起来,他前后找了辅导员几次,辅导员说这事他也解决不了,让他找教学主任,教学主任压根没理宋元明。宋元明站在办公室,两眼空洞无神站了一下午。暑假过后,宋元明找了几次也没结果。后来他找到辅导员,他说,老师的确是个危险的职业,那么多人作弊,从始至终,监考老师单单和我过不去,让我很不爽,他就不怕我一刀子捅死他?我难以想象宋元明怎样把这样一句发自肺腑的话,经过大脑思考,最终从声带发出。辅导员倒是身经百战,他花了一上午工夫用来疏导宋元明,期间他当然也没忘记通知宋元明的家长。

新学期的时候,我碰到过一次宋元明。在电信馆前,没能避开,我们便走在一起。我走在左侧,他走在右侧,我说,去哪了?他说超市,我点了点头,然后是沉默,气氛压抑。阳光下他的眼镜有点脏,上面斑斑点点,他的神情迷离,眼神有些呆滞,总之让我很不舒服。我便找了个借口和他分开,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宋元明。

期间他给我发过一条短信,短信这样写道:

我失眠了,头疼,一直想着生与死的问题,生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死的话,我会选择杀死一个周围与我相处时虚伪的人,从而结束自己。

我没有给他回复。

这条短信宋元明同样发给了抓他作弊的老师,造成了该老师的慌乱。随后该老师立即联系我们辅导员,辅导员及时通知到了家长,并且找宋元明进行了沟通。老夏说当天下午宋元明的父亲就到了学校,他冲进宿舍,拧住宋元明的耳朵,给了几个嘴巴,当时他们都没反应过来,宋元明满脸通红,脸上留了几条血印子,他脸上有点挂不住,用方言和他父亲吵了起来。辅导员紧接着进来,把他父亲拉住,并且让老夏他们全都出去。过了一会儿宋元明的父亲和辅导员走了出来,老夏这才看清楚宋元明的父亲,身高有一米七几,四五十岁左右,皱纹挤在一起,他神情有些疲惫,眼角有块儿眼屎。他站在辅导员的左侧,面露难色,腰向下弯,不停地做着保证,然后下了楼。

他们回到宿舍时,宋元明坐在椅子上,他把音响的音量调到最大,打着穿越火线。玩了会儿,宋元明突然毫无征兆的狠狠地砸了一下键盘,他一个人跑下楼,李长龄从窗户上看见他沿着后面的马路跑了过去,一边朝墙砸,一边大喊着操你妈的,然后他沿着路一直跑下去,拐弯没了踪影。傍晚的时候,宋元明的父亲上来收拾了他的几件衣服。

宋元明再出现是在半个月后,他的脸色苍白,面无表情,脸上的粉刺也失了光泽,惨淡的趴在两侧。他住了几天以后,在一个阴沉沉的早上搬了宿舍。那是开学第六周的礼拜日,早上他们一直睡到中午醒来,宋元明的床铺只剩下一块光秃秃的床板,空气中充斥着忧郁的味道。

9

我收到通知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多,我在学校后面一条清静的路上散步。夜很寂静,月亮半遮半掩,星星时隐时现。情侣悠闲着散步,或者在黑暗里抱在一处。有一对儿离远了看是一个人站着,走近了是两个人抱在一处,诡异至极。我掏出手机时,屏幕的亮光有些刺眼,让我眼前短暂的一黑。我点开消息,通知显示在14号楼与15号楼中有不明身份的男子尾随学校女生,请大家注意安全。我抬眼一看我站在15号楼的北面,两盏路灯的中间暗黑的地方,前面空无一人。一阵凉风吹来,我感到一阵阴森,我下意识地往四处看看,我意外的想到了宋元明,他身材偏瘦,如果他躲在一个黑暗的地方,蜷起身子来,谁也看不到,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冷颤。我没有往前走,转身快步回了宿舍。

到晚上十点捅人事件发生后,学校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捅死了,有人说没死,只是伤了。我从窗户上望出去,十四号楼和十五号中间停了一辆救护车和两辆警车,警灯不停地摇晃,把夜空弄得不平整起来。两天后,学校发表了一份关于宋元明的情况说明。后来的事情全部详细的写在这份报告上,宋元明严重的时候,已经到了抑郁的地步,他给辅导员发过很多短信,有些让我记忆深刻,他说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羞耻,抱怨,狂躁,死亡在那时候填满了宋元明,他用刀捅向了别人。

那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宋元明是怎样一步步深陷泥潭,我想假若那时候我们能拉他一把。很快一阵风吹来,这个念头也随之一干二净。

责任编辑 梁学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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