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亮
去皮县寻找一个故人
曲 亮
题记:但愿我能回到家园,我最大的奢望莫过于能埋葬在我出生的土地上。——《赛努西故事》
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有“关联”的。现在我对此深信不疑,此前它像一个没有出处的哲理一样让我无端地生出诸多猜疑,甚至不惜花费时间和金钱去证明它的正确性,并因此身心俱疲。
我是一个失败者,诸多事情都不尽如人意,我喜欢在一些别人认为不可理喻的事情上费时费力,如果我能在读书的时候把这些气力的十分之一用在学数学上,那今天我的命也许会决然不同(高考的时候,我的数学几乎得了零分,而语文成绩是全县第一)。如果假设成立,我将会成为一名狱警每天给犯人上政治课或是成为一名工程预算员,嘴里叼着别人孝敬的香烟在工地上瞎转悠。
我很讨厌数字或是和数字相关的事物,比如钱和数学老师,他们当中的前者让我一生背井离乡,疲于奔命,最后拖着病躯站在岔路口像个迷路的孩子那样四处可怜地张望。后者在发现了我抽烟的勾当后果断地对我使用了他的铁砂掌,此前他的这个绝技只是在我的同学间以流言的形式传播。
我的同学之中,极少有抽烟的,这和我的数学老师会铁砂掌有莫大的关系,当然也有例外,我的一个女同学在若干年后死于肺癌,在渤海人民医院的停尸房里我最后一次看见她时并没有任何悲伤的情绪,她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具远古的干尸,脸变成了绛紫色,没有任何生命的色彩,其实看上去她更像一具雕塑。我实在难以把眼前的景象跟曾经年轻貌美的她做出某种可能的“关联”。
我沉浸在莫名的悲伤中,吴一海拍拍我的肩膀说:“别太难过,她没救了,她吸毒。”我忽然一下子像从梦魇中醒来,这种猝不及防的提醒一下子刺痛了我。悲伤像胆汁一样把我淹没了,这个曾经美丽的姑娘躺在一口棺材里,在公安人员的监视下到我们的老家安葬,吴一海没说为什么,我也没问。但我猜测,她死于非命,而并非肺癌。
我看了看吴一海,他比以前高大了许多,脸也变得宽阔,我是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又和吴一海有了联系,吴一海混得不错,老典评价他说,在渤海,他的面子和他的脸一样大。老典是我的同学,也是我家邻居,我们俩从小光着屁股长到大,老典是我同学里唯一一个坚持在农村生活的人,春种秋收,丝毫不羡慕城里的生活。
我不得不相信吴一海的话,因为他除了是我的同桌之外,还是一个警察。从他的话语里推测,原来我和她曾经是一对恋人。她写的一手好诗,也许我书架上的某一本书里还放着她的照片,现在她就躺在我跟前,可惜不管我怎么努力,还是无法记起她的名字,我只记得她很白,见了她我总是会不知所措,可是曾经记忆里的白色忽然被眼前的现实遮蔽了。
我和吴一海在医院拐角的一个小酒馆喝得大醉,吴一海醉醺醺地说,他曾经也很喜欢她。他不断地重复她的名字,我努力地想记住,可惜大醉了一场之后,我还是失败了。在极度痛苦中我接过酒馆老板娘递给我的两盒苏烟和我刚付给她的酒钱,最后她在我耳边说:“麻烦跟吴警官说说,好好关照一下我的小店。”她的手很软,我闻到她身上有一股能激起人情欲的香水味。
后来我究竟有没有跟吴一海说这件事我也忘记了。我只记得吴一海一直在抱怨,说我总是抢他喜欢的姑娘,海霞就是其中一个。海霞也是我同学,后来成了画家,在渤海有自己的装修设计公司。在一次同学聚会上海霞特意送了一幅画给我,我还记得那幅画画的是一个长头发的姑娘。那次恰好我的“鲨鱼”表弟还在,他一直朝我挤眉弄眼,趁没人的时候他跟我说:“海霞喜欢你,不过据我所知,吴一海也喜欢海霞。”看我不信的样子,我的表弟又说:“吴一海早就把海霞收拾了,他俩的关系不一般。”我仔细地看了画上的姑娘,显然不是海霞,因为她是短发。但画上的人眉眼好像又很熟悉,究竟会是谁呢?
我始终觉得我和我的表弟是决然不同的两种人,所以当时我根本不明白表弟所说的“收拾”和“不一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表弟又跟我说了很多话,大意是让我远离海霞。我本想说我压根也没离海霞有多近,况且我已经有了女朋友。当时我正处在酒醉的状态,女朋友的事也是吹牛,我所说的女朋友是我旅游时认识的一位姑娘,个子挺高,模样也好看,但胸不大,她叫简臻,老家也是渤海的。我和她只见过一面,偶尔通通电话,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我每次喝酒之后总会把她想象成我的女朋友。和我死去的女同学相比,我和她是那么的陌生,在道义上我更应该想念我的那位女同学。
我的“鲨鱼”表弟对我的生活状态充满了羡慕之情,除了羡慕我在渤海有两套房子之外,还羡慕我有很多红颜知己,当他看到简臻开着一辆宝马X5接我之后,我们就彻底断了联系。
我至今仍有耳鸣的毛病,当然我再也没有抽烟,我的数学老师宽大的手掌打在脸颊上发出的声响像炮弹一样振聋发聩。不过我可以这样想:我用耳鸣的代价换取了一生不得肺癌的好处。而吴一海则没有我幸运,他的左耳在和我受到同样的掌掴之后听力时好时坏,以至于后来在一次抓捕毒贩的行动中误判了方向,让一个重要的毒贩逃脱了,结果失去了一个绝好的立功机会,从那次以后他的听力急剧下降,单位后来给了他一个三等功,理由是枪声致使他听力受损。病痛使吴一海变成了一个烟鬼。
吴一海后来跟我说其实他直到现在还惧怕着我们的数学老师,有时候晚上做梦还会梦见他,那时候吴一海已经是我们这座小城的刑警队队长了,他很多黑道上的人对他都闻之色变,报纸上也给他了一个“罪恶克星”的称号,很多人都以认识他为荣。他的头像被制成海报,样子很像“无间道”里的林家栋。
后来我们的数学老师得了一种罕见的血液病,在临死前一个月,他才由民办教师转为正式有编制的老师,他去世后,我耳鸣的情况才有所好转,然而吴一海却没有我的“好运气”。
是吴一海告诉我老师去世的消息的,老师的弟弟报了警。那天刚好是吴一海值班,第二天,吴一海用颤抖的声音告诉我,开始我以为他和我怀着同样的悲伤,后来他跟我说,这个王八蛋死了还吓唬我,一个晚上我都没睡好,一闭眼就看见他七孔流血站在我跟前,这个狗东西还跟我说,要带我走,让我到那边当数学课代表。
其实我应该告诉他,他完全没有必要害怕,因为我的血液也出了问题,如果我的那位数学老师非要挑选一个收收作业,发发作业的课代表的话我勉强可以胜任,反正课代表负责检查作业,那样我就可以少做几次那些让人头疼的数学题。后来我还是没有对他那样说。
我的老师去世后我悲伤了一段时间,现在让我回忆我的学生时代,我记忆最清楚的就是那些响亮的耳光,我的老师那宽大坚硬的手掌使我的脸变得像铁一样刚毅,很多姑娘都曾经迷恋过我,我认为她们是被我如军人般神情所吸引,当然我也知道她们最终离开我的原因,所以我毫不惋惜。
吴一海那次跟我打完电话以后很久我们再没有联系,再次得到他的消息是在电视上,吴一海破获了本市有史以来的最大的摩托车盗窃案,破案的经过是省电视台记者跟踪暗拍,拍得很真实,当犯罪分子头目跟吴一海打招呼的时候他一拳就朝他打过去,那个人脑袋贴在地上,吴一海用膝盖死死地顶住他的头,一只手从腰上摸出手铐,对地上的犯罪分子头目说:”别乱动,少遭点罪。”那时候我的记忆力出奇的好,我清楚地回忆起这个犯罪分子头目也是我们的同学,以至于让我觉得吴一海不是在抓犯罪分子,而是他们在课间的一次打闹,那个时候挨揍的总是吴一海。
我并没认为我的血液出了问题是和我的数学老师有关,也许它完全取决于我的状态,我在很久以前就陷于一种莫名的困顿,这种困顿是一种停滞不前,是对过往无限的留恋和对未来的担忧。无数的恐惧和焦虑让我寝食难安,我的头发开始变白,额头的皱纹也越来越深,我越来越害怕夜晚,因为夜晚有太多的时间让我陷于想象。终于,我的血液开始变得粘稠,血管开始慢慢的僵硬,血流的速度开始变得急促,世界开始变得恍惚不清,一切开始变得不真实。
医生给我的结论是血压过高,对于这个结论我始终认为是过于草率(后来证明我的猜测是正确的),我父亲对于疾病向来是不屑一顾,他把我这种状态归结于我对前途的忧虑。因为工作调动的关系,我要只身前往新疆。我的“鲨鱼”表弟把我的这种工作状态称作“跑江湖。”此前我在湖南待过三年,那段时间我几乎没什么事情可做,在湖南图书馆一个固定的角落(那里看上去很安静),读了三年书,后来我去了湖北,再后来又去了安徽,期间,我和我的鲨鱼表弟失去了联系,曾经还有消息说我的表弟因为上访被关进了监狱,之后便音讯全无。
遥远的新疆和我究竟会有什么“关联”呢?我需要一个强大的理由来说服自己,这个理由直到我从新疆回到半岛再一次出发到新疆时我才找到(几乎是一个完美的S形),此前我感觉自己强大得像个无所不知的圣人,而现在,我像一只患有白内障的骆驼,只能凭气味来感觉渺茫的前途。
我在跟我爷爷辞行时他又讲起了埠曲的故事,我很羡慕我的爷爷,他每次跟我讲这个我听过N次的故事时都显得很神秘,因为他已经忘了曾经跟我讲过无数次,有时候他甚至会把我当成我的堂兄或堂弟。
当他讲起埠曲老村时,他就会拿七路寺来做个比较,他会这样说“你先别管老村多大,咱就单说村子南耩上的三河山七路寺吧。庙为小,寺为大,何况是三河山七路寺,怎么叫个三河山七路寺,就是说有三条大河在山脚下交汇,有七条路通往寺里,光是寺门前的石鼓就有一铺炕那么大,你想想,咱们老村该有多大?”他描述七路寺的情形好像一个绅士骄傲地对一群头上插着鸡毛的土著人说:“我来自巴黎。”
我不愿意用事实来反驳他,七路寺所在的小山头现在还在,只有那么一点点,它根本无法承载我爷爷描述的七路寺,为了尊重我爷爷,我的小说《大谎》沿用了他的说法,《大谎》后来发表在《山东文学》上,也算是我对老家的七路寺做的一点贡献。
七路寺在我去新疆之前之前被我爷爷人为地缩小了数倍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常常把七路寺当成我心灵的寄托,一座想象中宏伟的寺院就是我流浪中的精神家园。我知道我爷爷不是针对我,而这件事情和我爷爷的表妹----我的姑奶奶“淑”有关。
据我奶奶说,第一次看见我爷爷时她正和我的淑姑奶奶在家门口玩沙子,我们老家的沙子通常是混合着黄土,遇到水的话简直就黏得像是一坨屎,沾在手上想甩都甩不掉。远没有后来我见过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的沙子那样干净利落,当然更没有那里的沙子那么神奇(这个在我的这篇小说里会陆续讲到)。我爷爷一只手提了一个点心匣子,另一只手大约是提了两瓶酒,我想大概是这样,总之不会是太寒酸的礼物,因为那时候我们家比较富庶,在渤海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银匠铺子,大概还有几十亩地,重要的是还有一头小黑驴儿和一架驴车,这让我无比羡慕,因为在当时,一头驴至少抵得上现在的一辆广本轿车,何况还有一架驴车,放到现在比较,那简直就是保时捷卡宴之类。
我奶奶望了这个陌生人一眼,她并没有在意这个带着礼帽的男人,当然也没意识到会和这个矮个子男人生活一辈子,给他生儿育女。我的淑姑奶当时就已经很懂事了,她对我奶奶说:“喏,英儿,那个就是你女婿。”我奶奶后来说:“我那时哪里知道女婿是个啥东西?”
我奶奶很肯定地告诉我,那时候她八岁,我爷爷十三,我奶奶后来说真后悔嫁到我们家,直到八十岁都没有一件像样的首饰。我想我奶奶指的是银饰,可是那间银匠铺在分家的时候被我的二老爷爷抓阄抓走了,我们家只抓了几间破房子和三根撅头把儿。所以后来划分成分的时候我们家是贫农,而我的二老爷爷家则是富农。
我奶奶把以前的怨气现在拿来说,可这件事情连我爸和我大伯都无能为力,何况我们呢?后来我给我奶奶买了一只银质手镯,我奶奶评价说,花纹远没有我们家银匠铺打得好。只可惜我得那位二老爷爷早已去世,银匠的手艺也没有传下来。
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家境富裕,虽说算不上少爷,但那时已经能陪我太姥爷喝二两酒抽三袋烟了,我太姥爷当时对我爷爷的评价是,酒量一般,烟还可以,等年龄再大一点,绝对是个好女婿。我奶奶的哥哥长得英俊潇洒,又会功夫,可是滴酒不沾,单凭这一点,我太姥爷更加喜爱这个女婿。
在我奶奶看来,我太姥爷显然是看走了眼,几年前她还说过后悔没有听我淑姑奶奶的话,跟她一起到新疆,当然她说这些话已经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完全是出于一种惯性,所以以后我完全没有必要跟她讲新疆的风沙和无边的戈壁给人带来的寂寞和恐惧。
显然我爷爷后来是知道了他的堂妹淑鼓动我奶奶去新疆的事情,在说到我的淑姑奶奶信佛的事情上我爷爷连连摆手叹气,于是我爷爷就成了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严厉地抨击了他的堂妹,“父母是天地,儿女就应该听父母的话,不听就是大不敬”。我爷爷这样说的时候我大伯装作没听见似的摇摇头向村里商店的方向走去,父母既然是天地,堂哥的地位自然也差不了,当然我爷爷并没有责骂我的淑姑奶奶,只是七路寺却无端地倒了霉,“那不过是最小庙,不大,里面的和尚也不多,偶尔是有栖霞来的香客,香火算不上鼎盛。”我爷爷一连用了几个“不”字,就把七路寺人为地缩小了数倍,我认为这完全是我爷爷对我淑姑奶奶的变相抨击。
我离开埠曲时我奶奶告诉我,如果我在新疆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去找我的“淑”姑奶奶。这句话本来是背着我爷爷说的,可还是不小心被我爷爷听到了,我爷爷告诫我说:“男子汉大丈夫什么事情一定要靠自己。”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就是不能和我的淑姑奶奶有什么联系,否则就不是男子汉,也许还会是叛徒。因此我完全否定了我的淑姑奶奶是我和新疆的“关联”。
在前往新疆的旅途中我不断地思考新疆和我的“关联”,这无谓的思考让我不断地体会到眩晕的痛苦,从西安转车到酒泉,然后从敦煌转车去哈密,一共有三个护士给我量过血压,她们对我身体的判断大致相同,她们不约而同地重复将手中的气囊挤压了一次,神情由怀疑到惋惜。她们惊讶地望着我(那种眼神让我感觉自己是癌症患者),我感觉到像是我对她们求爱后得到的委婉拒绝,她们说,你血压高得厉害,不吃药恐怕是不行了。
我至今仍对其中一个护士记忆犹新———她的眼神很美,眼睛是蓝色的。皮肤黝黑但富有光泽,从她身上,我感觉到了一种“气味”,这种气味不是用嗅觉来分辨的,而是用我特有的感觉,在我的第二篇小说《神话》里,我鬼使神差地描写到:这种香味让我想起了我远嫁西域的小姨。(那时候我身体尚好,能通宵达旦地喝酒,写作。)
后来我觉得这种味道来自薰衣草,而薰衣草产自新疆的伊犁——我此次的旅途意味着流放,我的眼神里透出了流放者的哀愁,而这位异族姑娘显示出了应有的体贴,从她的眼神和我的呼吸中我感觉到自己绝对不会成为有坚定信仰的人,想到这一点,我旋即又失望了,我像一只乞求主人爱恋的小狗那样低下了头。
最后,她对我说,不要总低头,当然也不用吃药。我一边思考她的话是否别有用意,一边观察她娇美的脸上是否有幽怨或是惋惜的神情,最后,我失望地离开了,一切只能归结于我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又一次回想起《神话》里那个剑客悲惨的结局,顿感前途渺茫,遥远的新疆究竟和我有什么样的“关联”呢?
其实我一次次隐瞒故事的真相完全是对于《神话》结局的恐惧,《神话》的结局是那个勇猛的剑客在西域一家酒栈的门口剖腹自杀了,写《神话》的时候我比现在年轻八岁,对死亡没有任何恐惧,甚至还有一丝向往。
在甘肃武威我和几个朋友吃了一顿椒麻鸡以后顺路拐进了一家邮局,我要把一个重要的文件通过邮局寄回公司,当我问坐在柜台里的胖姑娘邮寄局的寄件地址时,她随口就说出了“西关”两个字。这两个字就像一把冰凉的钢刀,一下架到了我的脖子上。我还清晰地记着,八年前的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我鬼使神差地写下了《神话》开头的第一句:剑客邂逅蓝衣,是他来到西关的第三天。也许我可以把这个想象成这个姑娘的恶作剧,因为她肯定能从我的坏笑里感觉到我对她身材的嘲笑。
我感觉我好像中了毒,嘴唇和舌头都发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为了安抚自己,打消恐惧,我把这位胖姑娘的脸想象成武威广场上天马肥硕的屁股。人有的时候不光会骗别人,也会骗自己。我相信人有时候会把自己不愉快的事情刻意遗忘。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的话,我一定会把剑客的结局改写,我会让他静静地躺在夕阳里睡去,任由他在各种好梦里徘徊并且永远不再醒来。此刻我火辣辣的舌头和嘴唇提示着我的存在,我突然恍然大悟,这未必是中毒的结果,一定是我吃多了椒麻鸡的缘故。
我像逃兵一样溃败了,浓烈的薰衣草香味可以掩盖住悲伤,椒麻鸡的滋味可以暂时让人摆脱恐惧,但是绝对不能把悲伤和恐惧消除掉,我不得不把自己的伤口重新扒开,尽管那久远的伤口早已愈合结痂脱落,变得像盔甲一样坚硬。
要想找到这其中的“关联”,我不得不从我尚未示人的小说《失恋史》里寻找线索,这篇小说里同样提到了“蓝衣”。《失恋史》里是这样写的:……岸边垂死的胡杨树像兵马俑一样矗立着,树上濒死的叶子正大口呼吸着带咸味的湿润空气。一个手足无措的少女正在蓝色湖水岸边焦急地等待着,阳光使她的眼神变得焦灼,迷离,在我的想象中,她将慢慢变成一条风干的鱼。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也将慢慢地忘记她的名字。(这是四年前写下的东西,为了找出事情的真相我把它原封不动地写出来,如果现在让我重新写失恋史,我会把所有的文字一把火烧掉,重新来过。)
根据这些线索我做出了以下分析:《神话》里的蓝衣是我曾经的恋人,我们经过数年的恋爱,数次的分手之后,她毅然离我而去,并且我从一对泛黄的书籍中找到了若干年前她写给我的一封信。
信封是牛皮纸做的,很结实,我曾经拿他当做现金袋儿使用过,后来当我发现这个封信的重要性时,我不得不从别人手里把信封讨回来(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妥,但是事关重要我也没什么别的好办法)。信封的下方是印好的寄信地址: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皮县国税局。我开始梳理尘封已久的记忆,一些信息像冬眠的动物那样慢慢苏醒过来。
这封信无疑又一次刺痛了我,蓝衣在这封信里告诉我,她已经成了皮县一名国税局公务员,并且拿出自己储蓄的一小部分在那里买了一座带后花园的房子,她还告诉我,她经常在她的后花园里喂鸽子,并且欢迎我随时到访。我没有给她回信,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她这封信里的水分会比她家后花园里的还要多。如果换做是我的话我会这样写:欢迎你将来到我的房子里来做客,我会用盛满盘子的葡萄和葡萄架上的风铃来欢迎你。葡萄代表丰收,风铃代表爱情,用美满来回击一个背叛者是最好的办法。
其实我已经感觉到了她的嘲讽之意,很显然她的欢迎带着些许恨意——她完全可以在我从千里迢迢的渤海赶到皮县之后放我鸽子(后花园的鸽子其实是一种暗示,但她并没有料到我因为工作的关系来到新疆)。难道是我辜负了她?在我试图搞清楚问题的究竟时我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我早已忘记了她的名字,所以只能用蓝衣来代替,我根本无法给她写信,如果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只能亲自到皮县一趟。那老家的棺材里躺的是谁?我的另一个爱人?我究竟有多少爱人?生命的骨架有些摇摇欲坠,而我不得不苦苦支撑,有时候甚至不得不欺骗自己,我是那么得渴望走下去,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请你们不要怀疑我——一个患有严重高血压和轻微精神分裂症叙述者的忠诚。此刻,我爱你们胜过爱自己的生命,我冒死来新疆就是最好的证明,一个叙述者如果失去了读者或是听众会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所以我请你们原谅一个思维混乱的人,也请你们原谅他的也许是刻意的遗忘。他需要保留住最后的勇气来将故事讲下去。
到这里的时候我不得不告诉你们,还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说清楚,就是关于我身体的问题,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提到X燕,我是在渤海的一条两边长满白桦树的街道上偶然遇到X燕的,当时她正抱着孩子在一家婴幼儿用品店里买东西,X燕一眼就认出了我,她叫出了我的名字,当时我好像一怔,然后X燕就说:“老同学,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X燕啊,伊宁的同桌。”
我好像记起了她,可伊宁又是谁呢?她为什么非要提到伊宁呢?接着她又说:“你现在做什么?你和伊宁结婚了吗?”我只能如实地告诉她:“我正准备前往新疆,我没有和伊宁结婚。”尽管我不敢确定我是否认识伊宁,但我没有撒谎,那时候我连女朋友都没有,X燕把她的名片递到我手里时,我好像拿到了接力棒一样逃走了。在那一刻,我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伊宁,一个在我生命里无比重要的名字,无眠的深夜,我一次又一次地呼唤,她那么可爱,那么让我迷恋,即使没有模样,没有呼吸,没有跳动的心灵,她,单凭一个名字就让我深深地感动,让我钢铁般的脸颊有了泪水的滋润变得鲜活起来。
伊宁也像个谜语一样折磨着我脆弱的大脑,我无法把这个名字和任何女人联系起来,也许我觉得任何人都配不上这个名字?现在我只知道这个名字属于一个女人,因为X燕问我是否是和伊宁结婚了,我只好借助于百度,百度上是这样写的:伊宁市古称宁远,始建于1762年,为清代伊犁九城之一,1952年经国务院批准正式建市,是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的首府城市。伊宁市横亘伊犁河谷中部,连接312国道的最西端。东连伊宁县,西接霍城县,南与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隔河相望,北靠天山支脉科古尔琴山,是新亚欧大陆桥中西部的主要窗口。伊宁市现辖八乡一镇二场、八个街道办事处,全市总面积755平方公里,现有总人口52万人,有维吾尔、汉、哈萨克、回、蒙古、锡伯、乌兹别克、俄罗斯等37个民族。
难道这就是我去新疆的“关联”?可伊宁究竟是谁呢?显然,X燕不知道她因为吸毒过量死在医院里,或者死者根本不是伊宁,要想解答这个问题,我只能找X燕,好在她的名片还在:烟州市煜黄峰医院产科副主任医师。
我去了烟州,当然是以看病的名义,煜黄峰医院是半岛最好的医院,我找到X燕时她刚好从产房里出来,看到我时她一脸吃惊,她问我:“你怎么来了?”我只好跟X燕说:“我得了重病,总是头晕,渤海的医院查不出来是什么病。”
X燕跟我说:“她刚刚给一个孕妇做了剖腹产手术,半小时后还有一个剖腹产手术。”说完她给我写了一个纸条,然后她给医院磁共振室打了一个电话,她让我拿着条子去,看完后再拿着片子来找她,我只好按着她说的做,进了磁共振室躺在机器上我出了一身冷汗,机器缓缓地把我的身体往一个穹庐形的空间里送,那情形好像是我死了,正在被传送带送进焚尸炉,一道道红色的光线像是要把我的灵魂切割开来。
那个操作机器的年轻医生一直安慰我,说你不要怕,你是X老师的朋友,X老师交代过了,我也是趁着空闲给你做的,你不用付费的。从机器上起来,我才明白那个年轻的医生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的身体一直再抖,我的穿着和精神状态让他们以为我是个惜财如命的穷鬼。
我拿着片子找到了X燕,她扫了一眼说,这个我也看不大懂(我感觉她在撒谎),我带你去找人,刚好北京的专家还没走。我跟在X燕后面,若干年前我好像也在X燕身后这样走过,那时候X燕是纪律委员,而我总是在午睡的时候偷偷溜到操场上看蚂蚁,我记得后来X燕跟我说,只要我不影响别的同学,她就不会把我的行为告诉老师,西龙曾经由此推断X燕喜欢我,其实我知道,X燕完全是看了我受到掌掴之后心生怜悯,后来X燕对我说,我当时总是昂着头,感觉像是一个宁死不屈的地下党。X燕是少数几个没有挨过铁砂掌的人,所以,我断定她知道伊宁的事情,也许,她积极地给我看病,完全是看在伊宁的面子上,可伊宁究竟在哪?
她带我进了一个屋子,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接了片子,他看了一会儿,又把眼镜拨到鼻尖,眼睛向上翻着盯着我看,“你多大了?”他问我。和X燕一般大,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真的记不太清我的年龄,他看看X燕,和她交换了眼神,然后对我说:“你脑子里长了一个瘤,已经有绿豆那么大了。”然后他又指指片子,他的指甲很长,他指的地方在我看来和别的地方没有任何区别。
后来我知道该专家来自北京,给许多大人物看过病,而那些大人物我只能在晚上七点半的新闻上才能看到他们,他问我记忆力如何,我说:“出奇的好,我现在能记起我第一天背着我母亲给我做的花布书包上学的情形,那天早上的牵牛花像火一样红……,”他打断了我的话,于是我便出来,关门时我看见他和X燕在窃窃私语。
我开始思考绿豆,绿豆大小究竟是多大呢?埠曲的绿豆我是很熟悉的,如果是雨水充沛的年头,埠曲的绿豆有红小豆那么大,但是遇到荒年,埠曲的绿豆就小得可怜,如果要用埠曲的绿豆大小来决定我病情的程度的话,显然要看看老天爷了,我爷爷说,这世上的一切都是老天爷说了算。
X燕出来就迫不及待地跟我说我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其实我在门外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对X燕说:“你们是什么关系?”X燕回答:“他是我同学的丈夫。”然后他说:“他的病已经很严重了,那个瘤已经压迫了他的脑神经。”
X艳带我到医院的食堂吃饭,医院的病号食堂和职工食堂是分开的,X艳给我要了一份排骨和一个四喜丸子,她只打了两份青菜,我想,之所以她给我打这两份菜是因为我长得太瘦,因为我发现我的腰带已经扣到最里面的孔里,可还是觉得裤子松松垮垮,X艳说话开门见山,这也许和她的职业有关,医生肯定是单刀直入,直接把手术刀切到病痛所在,而不会在其他的地方乱下刀子。她夹一口菜,慢慢的咀嚼,她看着我说:“我理解你。我也喜欢简单的生活,就像我现在,除了在医院做手术,回家就是面对孩子。我也不想生活在这个社会的浊流里。我也想一切的事情都简单明了。”
我想X艳的话肯定另有含义,可是我却不好多问,我夹了一大块四喜丸子放进嘴里,浓烈的大料和酱油的味道立刻在我嘴里弥漫开来。“其实我很羡慕你,有勇气执着地追求着自己的理想,哪怕是一生追求不到,也是值得的。”她的话无疑坚定了我寻找我生命中所有“关联”的勇气,X艳几乎没什么表情,但我能看出她的真诚,我记得她曾经的理想是当一名歌手,可现在她却不得不拿着手术刀每天面对血污和一个个像雏鸟一样丑陋的婴儿。
我告别了X燕,并没有问她关于伊宁的任何事情,因为我知道X燕是不会告诉我实情的。伊宁和蓝衣究竟是不是一个人?这个问题好像不难解答,只要我找到蓝衣,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也许蓝衣就是伊宁?
临上车时X燕让我多保重,有事时候可以来找她,我刚想和她提伊宁的事情,我看见X燕流泪了,于是我就没说,我想,我不能让她再伤心了。刚好天下起了雨,烟州在海边,空气很潮,车缓缓行驶,X燕在迷茫的水雾里慢慢消失了。
我通过“气味”或者是那个信封找到了皮县的线索,所以我翻到一个日记本的扉页,写下这个故事的名字《去皮县寻找一个故人》,此前我想给我的故事起一个名字叫《耳光响亮》,用于纪念我逝去的数学老师,可是我记得好像有一个广西的作家用过这个名字,于是便放弃了。
我要进行一次在我生命中至关重要的旅行,现实的确很严峻,我正在慢慢地失去记忆,我害怕有一天忘记了自己是谁,如果那样的话,我的一切寻找和探寻究竟还会有什么意义?我寻找到答案,却不知道为谁在寻找。我决定回老家一趟,把能搜集到的关于我的信息都记在本子上,作为我行李的一部分,就如我带着我的过往去寻找和我所有的“关联”。
我回到了埠曲,跟爷爷拿了老屋的钥匙,门锁上了油,不难打开,街门是木头的,没刷油漆,上面是一层一层过年时候贴的春联,不知道有多少层?红色已经褪掉,母亲去世后,按照规矩,过年的时候,应该贴蓝色的春联,怕老人看了难受,索性不贴,所以斑驳的街门像被苦难浸透的日子一样暗淡,失去了喜庆的颜色。
进门的照壁已经坍塌,剩下了半截矮墙,像是遗迹一样矗立,母亲亲手植下的杏树已经枯死,上面爬满了南瓜,窗底下的空地里栽了芋头,天下着蒙蒙细雨,芋头叶子上一个个银色的珠子往下滚,我打开堂屋的门,两面是锅台,早已断了炊烟,屋子里湿气很重,所有的摆设几乎没变,只是蒙了不少灰尘,那盘土炕上的席子还铺在上面,座钟的钟摆停止了摆动,时间好像也停止了,我打开钟门,取了里面上发条的钥匙,用力地拧了几下,把钟摆一推,时间又从它停止的那一刻开始了。
钟的上方是一面镜子,镜子里是我的脸颊,虽然坚毅,但毫无生机,我盯着自己看,心生无限怜悯,我像母亲一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哭了,我忽然产生了对死亡的巨大恐惧,我就出生在这个屋里,院子的泥土里就埋着养育我的胎盘,虽然也早已化成泥土,但仍让我感觉到生命的冲动。我躺在炕上,席子冰冷,我的头顶在墙上。脚几乎到了另一面的墙,显然,这个屋子已经容不下我,我早已失去了最后的避难所,我像婴儿那样蜷缩起来,我紧紧地抱住自己,四周斑驳的墙壁变成了天空般的穹隆,深不可测,又近在眼前,让我无法回避,更无法逃离,母亲说过,苦难不会让人死,而幸福往往会葬送人。此刻,外面的世界是那么可憎,恐怖。
我紧闭了双眼,两手叠放在肚子上,脑袋一下子空了,过往的一切像电影银幕一样展现开来,那时候的我是多么得可爱,皮肤那么白皙,脸蛋那么秀美,赢得了埠曲多少人真心的赞许,多少美好的未来展现在我乌黑的眸子里,我躺在幸福里,母亲站在我身旁,一遍一遍轻声的呼唤着我的乳名:“明亮,明亮……”这个名字也许正是对我正在处于黑暗中美好的期许,母亲希望我从黑暗中走出来。
母亲的声音是那么的真实,让我感觉我的前途是多么的坦荡,我将穿上威武的警服,走向我想象中的美好的未来。我甚至感觉我一直活在一个梦中,一个让人厌恶的梦中,只有母亲能把我从这可恶的梦里唤醒,“明亮,明亮……”这声音越来越真实。
我睁开眼,一个熟悉的身影现在我跟前,我思维停顿的功夫,他又喊了我一声:“明亮……”是老典,我的邻居,我很久没见过他了,“看见你家门开着,就进来了,果然是你,昨晚我算了一卦,卦相上说有故人来,还挺准。”老典说。
我坐了起来,不知道该怎么招呼他,地下只有一条长凳,老典用手拍了几下灰尘就坐下了,老典的脸狭长,越来越像他的父亲,头发竟白了不少,虽然皱纹不多,但显得非常苍老,我和老典攀谈起来。我问老典这几年怎么过的?成家了没有?老典告诉我,前几年他种过药材,去招远淘过金,也做过一些小生意,最后他还是回到家里,摆弄着几亩地。
老典也和我谈了过去的事情,他说我曾经抢过他的杏子,还把他打了一顿,老典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盯着他,后来老典说:“这几年我迷上了周易,算得卦几乎都准,这世界,我看明白了,都是两个字在作怪,名,利。所以我不去追了,我干脆就躲在这里,耕作,收获,周而复始,我越来越觉得埠曲就像我的世外桃源一样。”
对老典的话我不置可否,我只是记起我的鲨鱼表弟的乳名就叫名利,这一点谁都比不上他,他一出生,名和利就都有了,而且他不需要多么优秀和俊美就有很多人追求他,而我母亲给我的名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让我在这逐名逐利的世界里寻找属于我的一点生命亮光?
老典一直一个人生活,他说到了我们这个年龄,早已错过了两个人生活的机会,现在的人都变了,变得功利,现实,在我们能娶到媳妇的时候我们放弃了,到了现在,已绝无可能,即使有了很多钱,找到的也不是我们想要的,所以老典彻底放弃了,他决定一个人生活,哪怕是孤独终老。我没有为老典感到悲哀,相反,我为他感到庆幸,至少,他活明白了。钱本身不是臭的,是人无限的欲望和为了钱不惜一切的丑恶行径让钱变成臭的,人就变成了逐臭的苍蝇。
我临走的时候,老典跟我说:“我现在几乎不算卦了,因为我算得太准,我害怕哪天算出了自己的未来,我想慢慢地活着,不管将来怎样,好或者坏都有个盼头,我给你算过了,你命中有一个人,逃不过,也躲不掉,人生就是这样,遇河过河,遇山翻山,未来就像是明天一样,永远离你那么近,酸甜苦辣都是滋味,慢慢品吧。”
我离开了埠曲,告别了老典,我不想像老典那样生活,在几个铜钱的反正面寻找明天的生活,我想做最后的一搏,即使生命的结局都是一样,我仍想用脚步丈量我的生命,用我的生命来寻找生活的真谛。包括爱情,我要寻出一个究竟,一个让我死而无憾的理由。
当然我知道这次旅行对我意味着什么,其中的痛苦和悲伤像一阵风一样拂面而过,并没有做很久的停留。到达迪化之后,我继续坐火车,在库车和阿克苏之间遇到了强烈横风,火车在铁轨上停留了一天一夜,在这一天一夜里,许多人都变得焦躁起来,有两对夫妻动了手,之后又抱头痛哭,仿佛世界末日来临,而我却侧着身子躺在火车卧铺上,和一个塔里木大学的维族女学生在讨论囊的几种做法,我甚至从她磕磕巴巴的描述中感觉到了囊和烤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她告诉我有一种炭火烤的馕是最香甜的,她费了好大劲才让我明白那种炭火的原料是干羊粪。
火车在24小时后重新启动,那个叫阿依古丽的维族学生在阿克苏下了车,她用生涩的普通话和我告别,让我感到一丝异域的温暖和分别的痛楚。虽然我们没有很深的交流,但至少我知道了很多关于异域的有趣的事情,比如阿克苏的意思是白水城,因为阿克苏河里的水是白色的,对于如此纯粹的命名让我无比佩服。另外古丽还说阿克苏的苹果十分有名,我是烟州人,但丝毫不怀疑古丽的话,尽管烟州的苹果十分有名气。我吃过新疆的许多水果,路过吐鲁番时,我曾邀请一个山东老乡吃一点我在站台上买的葡萄,他摇摇头表示抱歉,他说:“要是在口里我还可以吃一点,这里的葡萄太甜了,我有糖尿病。”他解释道。
24小时以后我彻底忘记了女学生的长相,但我记住了她的名字,她说她的名字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阿依”她的两片薄薄的嘴唇上下轻轻一碰,便发出了这个声音,“阿依”她又重复了一遍,“月亮”她用生涩的普通话跟我解释,“古丽”她又说,“花,花朵”,我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在跟我说她的名字,她像一个布道者那样虔诚地跟我解释,我忽然觉得这和我肯定有什么“关联”。
由于晚点,火车从阿克苏出发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天才刚刚黑,我这才意识到我离家已经很远了,窗外是茫茫戈壁,毫无生命迹象,对沙漠的渴望慢慢变成了恐惧,我想象着鸠摩罗什和玄奘曾经拄着禅杖在这隔壁上行走的情形,心忽然就静了下来。想想他们多不容易。没人陪伴,没有椒麻鸡和酒,甚至连药店里的姑娘都不能多看一眼。
小麦是在阿克苏上车的,她一坐下就很友好地跟我打了招呼,就这样我认识了坐在阿依古丽刚刚离开的卧铺上的小麦。小麦个子不是很高,行李却很多,我倒是很乐意给这个漂亮的姑娘帮忙,我分三次把小麦的几个大包分别放在行李架上,然后迫不及待地和她攀谈起来,这时我才发现我是多么需要一次顺畅的沟通,和阿依古丽交谈间的不断的停顿让我不断地眩晕。但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一个寒冷的夜晚让我知道和古丽间的交谈是多么的值得。
我把小麦的行李放好后,小麦双手合十对我说:“谢谢你,愿主保佑你。”之后她便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圣经开始祷告。祷告完后小麦告诉我,她从阿图什过来的时候汽车也遇到了大风,甚至风沙把汽车的玻璃都打坏了,她却安然无恙,而在晚点15个小时的情况下顺利地坐上了这趟火车,她对我说,我相信上帝会安排好一切的。
小麦一脸虔诚,让我觉得她真的和上帝很熟,她告诉我她去过以色列,在以色列吃过一种卷饼,里面是新鲜的豆芽,还有她脖子上的紫色围巾也是在以色列买的,她带着这条围巾在哭墙跟前祷告,她说,当天晚上,曾经最疼爱她的奶奶在梦里告诉她,她已经到了天堂。
我随手翻开了小麦的圣经,如果不是事先知晓,我会以为这是一个钱包之类的东西,它上面的拉链使它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一本书,我翻开圣经的第一页跳过了几行,便看见了这样几句话: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我开始思考这句话的奇妙之处,并把这句话和金刚经里的“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做了仔细的比较,这时小麦走过来,她刚在火车连接处洗了手,我赶紧把圣经还给她,她冲我笑笑,刚好火车熄灯了,小麦的笑容像停了电的电视机画面那样戛然而止。我想时空是多么的奇妙,虽然空间没有变化,但座位上的人由信仰伊斯兰教的古丽变成了信仰基督教的小麦。
在车厢里,几乎所有人都睡去了,包括那对大打出手的夫妇,小麦开始给我讲述信仰耶稣的好处,当时车厢里一片黑暗,只有两个充电宝在一闪一闪地给两个手机充电,闪红灯的是小麦的,闪蓝灯的是我的,两盏绿豆大小的灯此起彼伏地闪烁着,我看见小麦的脸一会变红,一会变蓝,其实我内心更倾向佛教,虽然我不是佛教徒,当小麦给我讲耶稣或者犹大的时候我感觉是在看央视13套的新闻,尽管他们处在水深火热或是无比幸福我都感觉那是十分遥远的事情,或者干脆说跟历史书上的讲的一样,不会引起我任何的情绪波动。
本来我想跟小麦说,让她替我祷告一下,倒不是让我的病好转,而是让我的记忆恢复,让我记起伊宁是谁?可小麦好像睡着了,我怎么好意思打扰她的睡眠呢?如果那样,上帝也会不高兴的,毕竟小麦和他老人家很熟。还好小麦的圣经就放在旁边,我学着小麦的样子,嘴里念念有词,我也拿右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顺便念了句阿弥陀佛。
我醒来的时候小麦已经下车了,那本圣经却放在桌子上,我眯着眼睛,想努力地睁开,却没有一点力气,我不敢把眼睛闭上,我怕一旦闭上,就会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需要说明的是我不是怕死,我是怕万一伊宁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了我,一个真正爱她的人,她会多么的孤单。
车厢里迷迷蒙蒙的,像雾,又像黄昏,我感到一阵饥饿,那种迷蒙的黄色让我想起妈妈给我做的油炸糕。“落沙了,落沙了。”有人在喊。“赶紧关窗户。”我承认一开始我听见他们在喊:“罗莎呢?罗莎呢?”罗莎是我曾经认识的一个姑娘,那个姑娘是我坐火车时遇到的,眼睛很大而黑,她在和我一度春宵之后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你怎么这么坏呢?”
我忽然记起伊宁也对我说过这句话,但我记不起伊宁为什么这么说,也许这只是我们之间调情的一句暗语。我记起了伊宁,至少此刻我记起了她,她的眼睛很大,眸子很深,眼睫毛很长,在一次学校组织的看电影活动,我悄悄的握住了她的手,我感觉当时她的身体都在抖。
网上开始出现了不利于吴一海的消息,而且说的有板有眼,有的说吴一海其实是渤海真正的黑社会老大,整个渤海的娱乐行业都是吴一海在背后操纵收保护费,吴一海通过毒品和走私获取了巨额利润。并且,吴一海还包养了几个情妇。其实我对这些消息都不屑一顾,别人不知道吴一海我知道,他连我们死去的数学老师都怕,他敢贩毒?我不相信。
我记起我和吴一海偷偷用炸药炸过鱼,那个年代几乎家家都能找到炸药和几截导火索,我和吴一海弄的是开矿用的TNT烈性炸药,开始准备用汽水瓶,后来觉得汽水瓶威力太小,就改用啤酒瓶,底下放的是沙子,然后放进导火索和雷管,上面塞上纸再用沥青封口。那个类似于炸弹的装置在水库里掀起了巨大的浑浊的浪,我和吴一海捡了一大盆鱼,临走时我们偷了别人的渔网,我发现吴一海的腿一直在抖,我才发现,吴一海原来如此胆小,我往水里扔炸药的时候,吴一海两只手捂着耳朵,头拱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像鸵鸟一样。
车到了终点站,和田。离皮县越来越近了,出了火车站,我给德安打电话,他是我们的服务站,我和他是第一次见面,远远的一个光头向我走来,德安穿着短袖,衣服上满是油污,上来很热情地跟我握手,你别看这些修车的家伙穿得破破烂烂,往往只是表象,银川的一家服务站开着车带我看银川的夜景,指着一栋楼说,这栋楼是我的。我是说他们往往都很有钱。
德安指了指一辆崭新的奥迪A6轿车说,车在那边,德安发动机A6旁边的摩托车,让我坐在后面,又把头盔递给了我,我刚带上头盔,德安一加油门,摩托车箭一样地飞出去。到了德安家,吃饭的功夫,德安洗了一堆枣子,德安说:“这是正宗的和田大枣,和上次给你发回去的一样。”
我看着这些红彤彤的乒乓球大小的枣子心里一震,我忽然对那封来自皮山的信产生了怀疑,因为德安除了给我发了一箱枣子外,还给我发了几块小石头,德安说是玉石。那几个小石头就是装在信封里,我丝毫不怀疑我会在梦境里编造出信封里毫不存在的内容,我经常会把梦境和现实搞混淆。难道皮县只是我虚构的一个梦境?
既然来了和田,那肯定是我的命运之中有和此地的“关联”,我决定暂时留下来,吃完饭,德安说:“要不这几天我就回河南老家了,你说要来捡玉我就留下来等你。”也许我真的说过这样的话?其实我也弄不准?我也不好确定德安说的究竟是“监狱”还是“捡玉”?因为我的“鲨鱼”表弟就关押在和田监狱的重刑犯监区,我不会是来劫狱的吧?这个想法让我害怕起来,应该不会,因为一路上火车,飞机都有近乎严苛的安检,在乌鲁木齐火车站我还看见一个小孩的爷爷和安检人员为了孙子的玩具枪争吵起来。
德安说:“刚好昨天下了一场大雨,正好。”我这下才放心了,一场大雨的关联肯定是“捡玉”而不是“监狱”,德安跟我说过,下过大雨之后,有玉石会从山上滚下来,如果你命中有缘的话,就会捡到一块上等的好玉。
德安整理了他的三手面包车,带上铁锹,和一些干粮,这让我感觉根本不是去捡玉而是去地里干活之类,德安连续拧了三下钥匙,车才着了火,我们沿着和田市的边缘进了玉龙喀什河,这条创造了无数财富奇迹的河里到处是挖掘机和扛着锄头铁锨的维族人,德安没有停下来,而是穿过喀什河拐进了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德安说要加点油。
进了加油站,许多维族人骑着摩托车在等待加油,他们排着队,挨个拿着油壶加,轮到我们了,加油站的人说最近油紧张,限量,德安只好加了一壶。后来的经历完全因为德安误判,德安说,顺着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往里走,大约五十公里的样子,那里有一小片胡杨林,胡杨林里有条小路通喀什河,那里的人很少,捡到玉的可能性大。
我们开着车在沙漠公路上飞驰,两边巨大的沙包让我感觉进了工地一般,沙子看上去很细,一阵风吹来,让人感觉到了黄昏,也许真的是黄昏了?走了大概一个小时,果然见了胡杨林,德安开车拐进去,发动机的声音一下变得沉闷了,车在沙地上行驶,像人踩在了稀泥里,车子很吃力了。
我和德安站在河坝上,扛着铁锨,德安是光头,河坝下一个维族人看见我们时吓了一跳,德安兴奋的跟我说:“也许这个巴郎子挖到了东西,我们可以跟他买。”德安喜欢秀他的维语,总喜欢夹着几句维语说话,我知道巴郎是维语小伙的意思。德安又“啊哒乌拉”地比划了一气,那个维族人似乎没听懂。也许是有点害怕,显然他在这里挖了很久,河滩上已经被他挖了一个大坑,旁边圆滑的鹅卵石还是湿的,也许这家伙真的挖到了宝贝。
我和德安走到了跟前,德安又“呜哩哇啦”说了一气,那个维族人看上去很无奈,他打开了身边的袋子,德安很高兴,跟我说:“他肯定挖到了,我们可以跟他买。”那个维族巴郎打开包,里面只有一个囊和一半洋葱,德安旋即失望了,他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算是对自己蹩脚维语的歉意。“这个巴郎好像一句汉语也不会说,我看他好像不怎么欢迎我们在这里”。我说。德安说:“没事,河又不是他家的,我感觉这里肯定有戏。”
挖玉看上去不是很有意思的事情,跟我们老家刨地差不多,只不过这一撅头下去可能刨出来的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石。我们学着那个巴郎的样子在河滩上挖坑,那个巴郎很瘦,但是很有劲,一会便挖了一个齐腰深的坑,德安一副不服输的样子,撅着屁股像一只地鼠一样往地里钻,我坐在旁边,看德安用铁锨把鹅卵石和沙子一道从坑里扔上来。
玉龙喀什河里的水凉得刺骨,两岸生长着茂盛的胡杨和白杨,另一些是榆树,当然和我们老家的榆树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苍老,皴裂的树皮一层一层叠加,如岁月一样永不回头,我坐在河滩上,正对着水流的方向,我的左手边是浩瀚无边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吴一海在三年级学地理的时候因为“塔克拉玛干”这个词挨了一顿好揍,他在说塔克拉玛干的时候故意加重了“干”的读音,于是我们的地理老师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我竟然想简臻了,因为简臻毕竟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她有眼睛,有鼻子,连她的睫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此刻我并不认为这是我对伊宁的背叛,伊宁一直在我的梦里,在梦里见到她的感觉让我无比幸福,那种暖洋洋的发自内心的微笑让我无比留恋,我不得不控制梦境的节奏,以至于不会让我突然惊醒而空欢喜一场,现实和虚幻之间究竟那个更应该让我去追求?我迷茫了,像这风吹沙丘,毫无方向。
我又想起了海霞,如果想找一个女人结婚过日子,海霞是最合适的人选,人漂亮,身材也好,工作也算稳定。之所以这么说,因为我知道海霞喜欢我,这我看得出来,可是人有时就是这样,放在眼前唾手可得的东西往往不会珍惜,可对我是这样吗?我不喜欢海霞,没有原因,你无法解释你不喜欢一个女人究竟是为什么?即使在别人眼里,她是那么的完美。
我把手机对准自己拍了几张照片,想给简臻发过去,这才发现手机根本没信号,想想也是,在这沙漠里建机站是多么困难的事,照片在手机上一直打转,我关了手机,电不多了,德安的坑已经挖了老深,巴郎挖玉的方法很有道理,河床上的玉石早就被捡干净了,所以只有往下挖,才有希望。
日头顺着高大的胡杨树往下落,先是油黄,再是酡红,胡杨树衬托了夕照变得富丽堂皇,看着眼前无比优美的景色,我对德安感:“太阳快落山喽。”德安直起腰,只露出了脑袋,看看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离北京时间差两个半小时,老家的人早就睡了,伊宁睡了吗?我的心开始痛了。为了她,我骗过自己无数次,我甚至把自己骗到这无人的荒漠,为的是彻底把我的心灵清空,我想重新开始,却找不到起点,过往的千头万绪如同乱麻揪扯着我的心,欲罢不能。
“看来今天是没希望了。”德安说,他终于气馁了,“回吧。”德安说:“再不走天真的黑了。”我和德安收拾工具,本想跟那个巴郎打个招呼,一想还是算了吧,说了他也听不懂。我和德安往车跟前走,到了车跟前吓了一跳,我们的车子几乎被沙子埋掉了,德安用铁锨铲了车周围的土,发动车,车没有要走的意思,车轮把泥土快速地扬起来,车越陷越深。天快给了,我们遇到了大麻烦,车快没油了。
我和德安盘算着怎么办?我们沿着沙漠公路往里开了接近一小时,按车速计算,大概有120公里左右,假如我们俩弃车往回走,需要大概七八个小时,如果运气好我们遇上别的车捎我们一段,万一遇不到我们可能冻死在路上。沙漠里的昼夜温差特别大。我们没有办法跟外界联系,因为手机根本没有信号。
“实在不行我们就顺着沙漠公路往回走。”说完我心里又胆怯了,我又一次发自内心地钦佩玄奘法师,他老人家当年孤身一人穿越这茫茫沙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我害怕自己被风干了,若干年后被风沙粉碎,变成这沙漠里无名的沙子。绝路有时会让人充满智慧。
“问那个维族巴郎,他肯定有办法。”我十分肯定地对德安说,他没有车,天晚了也不走,他肯定有办法。天无绝人之路,我和德安返回河滩,河滩上空无一人,维族巴郎挖的坑里也没有,我和德安互相看了一眼,恐惧像黑夜一样袭来。
德安喊了一声:“阿达西。”维族巴郎从沙丘上走下来,似乎在朝我们招手,我和德安走过去,在一个高高的沙丘上,有这个巴郎的“家。”他在沙丘的平面上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坑,里面放了些麦秆之类。准确的说这是个窝,这家伙晚上就在这里睡,上面用木板一盖,暖和得很。这个维族人很聪明,他把坑挖在高处,不至于在起风的时候被沙子淹没了。
德安说:“我车上也有些木板,还有两床旧被子,虽说上面有些油,倒也能用。”看来我们只好在这里过夜了。我和德安一人一把铁锹,我学着德安的样子,自己躺下,头到脚的距离做好标记,然后开始挖,还好昨晚下过雨,沙子还有湿气,沙子挖下去不会塌方,虽说能保住性命,可挖坑的这个过程我心情沉重,好像在给自己挖一座坟墓。月亮升起来,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
德安到车上拿了两床被子,还有一个军大衣,我们的窝也做好了,车上的两块板子盖在上面刚好,弄好了我和德安坐下休息,谁也不肯先跳到各自的“窝”里,坐在自己的“坟墓”跟前,我想起了躺在人民医院的那个姑娘,她面对死亡的时候是否有过我现在的恐惧?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她的一生中究竟是痛苦多还是欢乐多?一个人如果在快乐中死去是否也是一种幸福?那家人呢?他们怎么办?我只好加了一个假设条件,如果不得不跳进自己挖好的坟墓,那就要快乐地跳进去,不要忧伤恐惧,要带着幸福的感觉跳进坟墓。
她是否就是伊宁呢?我几乎不敢这样想,万一呢?万一她就是我千辛万苦寻找的伊宁,那我还有活着的必要吗?母亲在三年前去世,父亲再娶,我拿着微薄的收入游走于荒凉的大西北,我想这样的生活状态和任何一个女人结婚都是害了别人。简臻?我不敢肯定,她会和我同甘共苦?我抱有疑问,有疑问就要活下去,我觉得,人要什么都活明白了,才能无憾地死去。
太阳完全下去,月光皎洁,金色的沙丘上,白,冷。我给自己包好棉被,让身体各个位置都弄舒适,一点不舒服的地方都没有,然后让德安把木板给我盖上,我立马和整个世界隔绝了,黑暗,德安为了不让我的“坟墓”透进一点风,还特意在上面扬了不少沙子,风吹胡杨的声音恰恰像有人在哭。我试着微笑,用此生的遗憾来激发我活下去的勇气,我忽然明白了小河墓地里的楼兰美女是怎么一回事,她那神秘的微笑难道不是和我如出一辙?
我听见德安说:“我也进去了啊!”谁给德安的木板上盖沙子呢?有时候,人先进坟墓是件幸福的事,此刻,世界的一切与我无关,我躺在离我的老家埠曲四千公里之外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我的“坟墓”里思考人生。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此刻我丝毫不关心我脑袋里那个绿豆大的肿瘤有没有长成黄豆大,距离,生死,成败,还有那些理不清楚的“关联”,我统统放下了。
死就是这个样子,被埋掉,我无法跟世界对话,因为我的手机没有任何信号,我也无法跟德安说话,因为他根本听不到我说话,我更无法跟那个维族巴郎说话,即使他能听见,他也不懂我的意思。即使手机有了信号,我父亲也未必会接我的电话,此刻我真的死了。死亡原来就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情,比活着简单多了。
难道我就这样在这里微笑着死去?若干年后有人发现我的尸体,然后把“我”放到博物馆里陈列,让学界研究我神秘的笑容?这个世界难道我就没有任何遗憾?当然有,伊宁就是,现在我甚至怀疑伊宁根本就是在我的精神世界里臆想的一个人,之所以这么肯定恰恰是因为她太过完美,完美得让我越来越怀疑她的真实存在,即使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完美的女人,那她会和我产生某种“关联”吗?我怀疑,因为我不自信。
活着究竟为了什么?亏欠?我亏欠了谁?当然是我的母亲,那个我喊了她三十二年妈妈的人,离她越远,我对她的想念越多,像风吹沙子那样,能淹没汽车,河流,树木和我生活的世界。我该怎样表达这份亏欠?这份迟到的情感,该用怎样的一句话告诉我的母亲?我在死亡中思考,我记起了《赛努西故事》的一句话:但愿我能回到家园,我最大的奢望是能埋葬于我出生的土地上。
此刻我在异乡进了坟墓,想埋葬在故土自然成了奢望,我忽然因为我是一个背叛者感到心痛,伊宁,妈妈,妈妈,伊宁,我不停地念着我最心爱,最牵挂的两个女人的名字,我在自己挖好坟墓里无声饮泣,恍惚中我甚至觉得伊宁和我的妈妈成了一个人,她款款地向我走来,向我微笑,她敞开她那温暖的乳房,等待我最长久的,最饥渴和最热烈的拥抱。
“阿依,阿依。”我好像从梦中醒来,一摸脸颊冰凉,脖子全是湿的,德安也被吵醒了,他把我从“坟墓”里扒出来,出来的那一刻我像重生了一般,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呆了,一个硕大的月亮就在眼前,触手可及,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的月亮,金色的沙子上面撒了银色的月光,胡杨林清晰可见,月光下分外妖娆,完全不是此前的沧桑和荒凉感觉。我听懂了巴郎的“阿依”,在火车上,阿依古丽跟我说过,“阿依”就是月亮的意思,所以我遇到阿依古丽绝非偶然。
我们三个来到河滩,德安小声说:“原来他们真能在月亮底下找玉。”我想告诉德安传说不一定都是假的,可是又怕说服不了他而白费口舌。
我们在冷风中跟在巴郎后面寻找到天亮,一共捡到两块玉石,一块小孩拳头大,椭圆形,一块有成人大拇指大小,长条形,维族巴郎人不错,按照寻玉人的规矩,他让我们挑,我选了那个小一点的长条形的玉石,因为我喜欢上面的颜色,像个熟了的大枣。我饿了。我们在巴郎的帮助下把车子从沙子里开出来,巴郎很懂,我们搬了鹅卵石垫在车轮底下,车一使劲,从沙子里爬出来了。
德安一边开车一边分析,他停车的位置刚好是两个沙丘中间的空当,所以风带着沙穿过来,很快就把车埋了。巴郎下了车,德安才说:“我刚才那是分散他注意力,你挑的那块玉石是枣红皮,一丁点裂纹没有,那个大的有裂,我怕他反悔呢!”
我接到了简臻的电话,她问我:“你究竟在哪呢?”她的话语里我听出了担心,她说她看到了我发给她的照片,并且我明显地瘦了,上次我们见面是在三个月以前,见她的时候我已经连续吃了一个礼拜的羊肉,那段时间羊肉特别便宜,简臻又跟我说如果钱方面紧张可以跟她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说?难道我看上去是很缺钱的样子?后来我明白了,那张照片上我的背后是个沙丘,身边全是鹅卵石,简臻肯定以为我是在某个工地干活挣点外快。
我和德安告别,我要走了,我告诉他我不是回乌鲁木齐,我是要回埠曲,德安问我埠曲是哪里?我说是我的老家。其实我还想跟他解释,埠曲不光是我的老家,还是我精神寄托的地方,那里的土地十分贫瘠,河流里也没有玉石,蚂蟥倒是不少,可我就是爱那里,无比的热爱。我的母亲就埋葬在那里,将来我也要埋葬在那里,也许这个将来不会太久了?
其实父亲早在一个月以前就打电话催了,我母亲到了三周年祭,在埠曲,这是个对逝去的人最重要的,亲戚朋友,都要到场,之后我外婆家的人则不再到母亲坟上做任何祭祀了。三年要给母亲换一匹纸扎的马,儿子和儿媳要给马喂东西,马鞍两旁的口袋里要带上糕点和金条,糕点是母亲饿了的时候吃,金条是用来贿赂关卡的守卫或是拦路抢劫的强盗。纸活早在一个月以前就订好了,这次回去直接拉回去就是了,这些事情自然有本家人忙活,主家是不动手的。
我揣着那块玉石回了埠曲。那天晚上,那个巨大的“阿依”展现在我跟前的时候,我把一切都想明白了,这种感觉像感冒鼻塞,忽然在某个时刻一下子通了,又像游泳耳朵里进了水,在某个早晨或黄昏耳朵突然恢复了听力。那天晚上的月亮帮了我大忙。那神奇的月光给了我神一般的暗示,我终于把所有的关联都捋顺了,可是这件事情或者说这些事情我谁都不能说,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一步一步往前走,丝毫没有阻止它的力气。
那匹马是很漂亮的一匹马,马腿很粗壮,屁股很肥硕,很像武威西关邮局那位姑娘的脸,马尾巴也很潇洒,亲戚们都夸奖这匹马强壮有力,我感觉他们不是出于本意这样说,他们是故意说给这匹马听,马和人都一样,都喜欢听好话。
简臻果然来了,这在我的意料之中,她穿了一身素服,站在我跟前,仰头看着我说:“你怎么跑工地上去了呀?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我没法跟她解释,关于小说,我想跟她说,我不想再写了,因为我所经历的事情,早已经超越了小说,或者说要比小说精彩一万倍。
亲戚们都到齐了,我的几个姑姑,姨妈,舅舅,脸上都开始露出悲伤的神色,管事的是我本家的一个爷爷,他对我说:“儿子儿媳喂喂马,给马照照路。”简臻学着我的样子拿一块蛋糕往马嘴里送,又拿点燃的香在两只眼睛各点一下,这算是马睁了眼,“还有屁股。”不知谁说了一句,有人在笑,我拿香朝马尾巴那里比划了一下,这样马就可以拉屎了,要不然它就成了貔貅了。
简臻做这一切的时候很自然,没有丝毫的不情愿,她也是渤海人,她应该明白这里面的人情世故,可她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我有些模糊了,塔克拉玛干的月光会不会重新照亮我的内心呢?我二姨也来了,可我的鲨鱼表弟没来,他究竟去哪了?我非常想见到他,有些事情一问他就明白了。
那匹马和一些纸活儿在瞬间就化为灰烬,母亲已经离我越来越远,我的几个姨妈和姑妈大声哭了起来,我父亲则低头不语,继母在远远的地方站着,亲戚朋友拿的纸钱之类也被点着了,火很旺,我强壮的小姑父拿铁锨不断地在里面翻腾,我被火焰烤的脸通红,烟把我的眼泪都熏了出来。简臻过来,握着我的手,谁知道这么小的人儿竟有这么大的力气?它的手像钳子一样握住我的手。
我擦了擦简臻落下的眼泪,简臻也举着手臂为我擦眼泪,我想这一刻我母亲肯定看到了,也就在这一刻我欠了简臻一个巨大的人情,我想母亲可以安心地走了。我想着事情下一步会怎么样?我可能无法找到伊宁了,我脑袋里的那个绿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用脚丈量了母亲坟旁边的土地,只一小块就够了,甚至没有我在塔克拉玛干的“坟墓”大,如果我死了,我会被火化,我的一部分骨灰会被埋葬在我出生的土地上,我母亲的身旁。此刻,我什么都不怕了。
海霞失踪了,这让我担心起来,我害怕在人民医院的太平间见到她,吴一海也销声匿迹一般,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事情好像一下子停止了。难道是我的判断错误了?毕竟我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我和简臻开始频繁地约会起来,我们一起谈小说,谈艺术,偶尔兴起,我和她还会在公园里比划下太极推手。
一天下午,我和简臻从电影院里出来,简臻开车的功夫,我看见有两个人在后面跟着我们,上了车简臻也发现气氛不对,不住地看后视镜,我的脑袋忽然疼了起来,这让我一下子从恋爱的甜蜜中回到现实,我内心无比悲伤,我看了看简臻,我已经有点爱上这个姑娘了,越是这样我越不能害她,我在想找个什么理由和她分手呢?分手的理由有很多,要甩掉一个姑娘也许很容易,我知道我心里其实对她恋恋不舍。
我和简臻在家里吃了饭,准备午睡的时候有人敲门,我开门,是两个年轻人,他们向我出示了警官证,说要我配合调查一个案件,简臻没有害怕,她的眼神在鼓励我,我和两位警察进了公安局,”配合调查不是审讯。”其中一个警察跟我解释说,我说:“我知道,有什么事情你就问吧,只要我知道我就会告诉你。”这个警察的眼睛很小,眼角有一小块眼屎,他说话的速度很慢,抽着烟,我断定他有高血压,而且高压在150毫米汞柱以上。
“说说鲨鱼吧!”他说。既然警察把我带到这里,肯定是知道了一些事情,我跟警察解释了“鲨鱼”是怎么回事。“鲨鱼是我的表弟。”我说,“其实这只是我们小时候的一次钓鱼经历。我们小时候经常把缝衣服的针用油灯烧红了,然后用钳子做成鱼钩形状,然后穿上缝衣服的线。”
两个警察不说话。继续听我往下讲,“其实在做鱼钩之前的一天晚上我会在院子角落的土上泼上一些水,鱼钩做好,穿上线,绑到棉槐条子上,玉米秆子中间的芯做鱼漂儿最好。然后到泼水的地方挖,一铁锨下去会有好多蚯蚓,红色的最好。”“说重点。”另一个警察说。我继续说:“我的表弟也喜欢钓鱼,他经常来埠曲找我钓鱼,埠曲你们知道吧?写《林海雪原》的曲波。贾樟柯的那个电影《寻找》,就是我们村曲亮写的,原著的名字叫《到埠曲四十里》。我小时候还揍过他两次,没有原因,当时就是想揍他。”
小眼睛警察有些不耐烦了,他快速地弹弹烟灰说:“说你的表弟,鲨鱼。”“好。”我继续说:“我的表弟来到埠曲就是为了让我带他去钓鱼,他总是跟我二姨撒谎,说是来跟我学习。”看我嘴唇有些发干,另一个警察给我倒了杯水,我喝一口,继续说,我想好了,只要他们不打断我,我就继续说,凑够了二十四小时他们就会放我回家。
“这种鱼钩钓不到大鱼,只能钓到一种叫沙里拱的小鱼,你可别看它们小,只要你把穿好蚯蚓的钩一放,它们就咬钩,不大功夫就能钓一大碗,我们可以拿着钓到的小鱼到鸭厂换鸭蛋吃。”
“我表弟向来懒惰,他不给这些沙里拱叫全称,他总喊它们鲨鱼,于是他就有了鲨鱼这么个外号,自从我外公在五年前去世以来,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现在我很想他,我曾经还为我的鲨鱼表弟写过一首诗。”
从公安局出来已经是半下午,我感觉事情已经很严重了,这两个警察应该是省里来的,他们说的是普通话而不是渤海方言,而且他们的声调语气里有省城口音。如果我所料不错,他们是省公安厅的缉毒警察。
晚上。简臻炒了两个菜,我们一人喝了一瓶啤酒,我在思考怎么跟简臻摊牌,还是继续装糊涂,后来我还是决定应该跟简臻摊牌,因为我要救海霞,我不敢确定海霞究竟在哪里?是死是活?我和简臻躺在床上,一阵激烈的温存之后,我的手臂穿过她的脖子手掌放在她光滑的肩膀上,开始了和她的对话。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在河滩上顺着月光逆水而行,那个维族巴郎眼睛很尖,他说他能看见玉石反射的月光。”简臻很惊奇地问我:“是真的吗?”“当然是真的。”我说:“因为玉石混在石头里,在懂行人的眼里,那是决然不同的东西,这就好比不同的人混在一起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得出来。”
简臻明显一愣,她问我:“你们捡到玉了吗?”我说:“你是警察。”简臻说:“什么?”我想也许是我声音小,本身就带着一种试探,或许她根本就是装作没听见。“我想见见海霞,现在只有见了她才能了结这一切。”我几乎是祈求了,我把简臻搂过来,吻她,我含着她娇小的乳头吮吸起来,此刻我没有任何情欲的成份,我哭了,而且是泪流满面,我想我的母亲了。简臻用纤细的胳膊紧紧地抱住了我。
渤海的大街小巷贴满了吴一海和我的鲨鱼表弟的通缉令,这在小城造成了不小的轰动,因为这件事情,本来要在渤海举行的国际马拉松邀请赛不得不延期举行,有传言说吴一海逃跑的时候带走了一把枪。我看了街上贴的通缉令,心忽然放下了,这说明海霞已经被捕了,至少她是安全的。现在我所面临的是一次艰难的抉择。
晚上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站在一条船的甲板上,空气很潮湿,开始甲板上站满了人,有吴一海,西龙,海霞……,还有我好多同学,我在里面寻着伊宁,我发现他们都不认识我了,不管我怎么呼喊,甚至抱着他们摇晃,他们都无视我的存在,我忽然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早就穿越到了未来,或者说过去的他们早就死了,而我却活在过去的时光里,这让我无比悲伤,我想只有我变成一个对世界毫无感知的婴儿,从充满血乌的阴门让X艳把我拯救出来我才能和他们对话,而我的对他们的所有苦痛幸福的叙述只能化作焦躁无奈的哭声罢了。
梦里的夜越来越深,比陆地上深得更快,船的左右都看不到岸,远远的好像有灯,也许是天际的星星,走近船舷,下面巨大的白色波浪在向后飞快地翻滚过去,家在哪个方向就不知道了。甲板上的人越来越少,湿气越来越重,就像思念一样越来越浓重地聚集,像咸湿的空气一样,苦涩难耐。站在甲板上,我看见母亲的坟头静静地卧在地里,绿色的作物和杂草已经将坟头完全覆盖。
我在脑海里不断的刻画着伊宁,眉毛,眼睛,鼻梁,嘴唇,牙齿,头发,乳房,身躯……,这个过程像在画一幅工笔画,我准备用一生的时间来把这幅画画完,然后把它带进我真正的坟墓,来了我一生的遗憾。想到这里,我哭了,简臻把我摇醒了,我满脸是泪,简臻把我的脑袋放到她不算宽阔的胸前。
“你带我去见海霞吧!”我对简臻说。“你为什么说我是警察?”简臻问我。这时是我搂着她,她躺在我的臂弯里,一脸疑问。“眼神,还有其他,我也说不清楚。直觉吧。”我说:“你要知道一个能写小说的人,直觉是很准的。我很早就知道吴一海是毒贩。”“也是你的直觉告诉你的?”简臻问我。“不是。有一次我和吴一海在一个酒馆喝酒,刚好电视机演法庭上对毒贩宣判,吴一海的眼神里透出一丝恐惧,虽然只有一瞬,但我感觉到了。”此刻我内心十分痛苦。“这件事情结束了我们就结婚。”简臻说。我不能害她,我心里想。
我在渤海一个十分秘密的地点见到了海霞,我和海霞隔着一张桌子坐着,海霞没带手铐,但人已经十分消瘦,恐惧和绝望的神情在她的脸上交织着。我不知道此刻该跟她说什么?我知道我们说的话都会通过屋里的录音设备传到屋外,那里有荷枪实弹的警察和省厅的缉毒人员。
“海霞,能告诉我谁是伊宁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口竟然说了这么一句话?海霞看着我,脸上露出我无法解读的表情,“你是个疯子,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伊宁这个人,她不过是你臆想的一个人,你每天处于恍惚的幻想状态,你根本不是什么小说家,你却整天跟人说你的小说被贾樟柯拍成电影,还在柏林拿了奖,你就是个疯子。”海霞哭了。也许是我为了成为了疯子而惋惜。
我看着海霞,眼前展现出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一匹健硕的马正在草原上奔跑,那些油亮碧绿的野草顺着马跑过的方向来回摇摆。“你喜欢吴一海?对吗?海霞”不管海霞怎么说我,我心里都不恨她,我想这就是我们的友情吧?“你不但是个疯子,还是个傻子,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了你。一切,你懂吗?你这个傻子。”海霞看着我,那眼神好像要钻进我的心里。“其实我就是伊宁,你一直爱的那个女人,为了我,你不惜被吴一海利用,到新疆为吴一海买了大批的麻黄素,那些账单上写满了你的名字。可是我要告诉你,你是个傻子。我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你,你懂吗?
一个星期之后,我的鲨鱼表弟被捕了,他很快的交代了他知道的一切,他只是吴一海贩毒网络里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吴一海在一个月以后也被捕了,电视画面上重复播放着他被捕的镜头,他被人扭着胳膊,头却使劲昂着,我忽然想起了在那次战争中被越军杀害的战俘,他的神情无比英勇。
简臻跟我说,她怀孕了,而且她已经告知了她的父母,她想要这个孩子。
我越来越瘦,在此前的一个月,南方的一个刊物编辑打电话给我,说我的一个小说要发表,不让我再往别的刊物投稿了。当时我就决定这篇小说就是我的封笔之作,那篇小说的名字也好,叫《往事如烟》,算是我跟我的所有过往一个告别,在简臻跟我说要和我结婚后的一个早晨,我又接到那位编辑的电话,她说那篇稿子最后被撤下来了,以后如果我有好的稿子可以再投。我嘴上说好,可心里已经没有任何勇气了,这就好比一个女人同意要和你结婚,可到最后入洞房的时候她却突然跟你说,她后悔了。
我最好的一位写小说的朋友叫做宁亮的,他的状况和我差不多,他写了一篇小说叫做《奔跑》,里面有一个得了绝症的人,后来偶然进了一个世外桃源,不但绝症好了,而且从此过上了无忧无虑的生活,结尾是这个人竟然自杀了。我问宁亮为什么要这么写?宁亮说,没有痛苦的生活是不真实的,幸福必须和痛苦并存,否则幸福是不存在的。
面对吴一海警察束手无策,仅仅有别的犯人的口供根本就定不了吴一海的罪,吴一海把所有的证据都销毁了,警方只查到了吴一海几个秘密银行户头的资金来往,可无法证明那几个户头的主人就是吴一海。但吴一海杀人的罪名是逃脱不了的,医院里我的那个同学是被吴一海杀死的,她知道了吴一海贩毒的秘密,警方重新做了尸检,在她的残骸上发现了两根吴一海的头发。吴一海承认,她是他的情人。
一切是否应该有个彻底的了结?海霞,吴一海,我的鲨鱼表弟,还有我和我躺在坟墓里的我早已忘记了她的名字的同学,我想我的精神世界无比的明朗,就像那天晚上巨大的月亮底下清澈的沙子,可悲的是我的精神世界复活了,肉体却要死了,我脑袋里的那颗绿豆已经成长为黄豆了,我已经开始健忘了。
我决定了,在我彻底忘记这个世界以前,把一切都做个了结,我想这对吴一海,对海霞,对我的鲨鱼表弟,都是一种解脱,我带简臻回了老家,简臻的肚子微突,只好穿着宽大的衣服,我们走遍了老家的所有亲戚,告诉他们我和简臻即将结婚的消息。临走,我回到老屋寻找海霞留给我的那几幅画,我意外地找到了我在中学时候的入团申请书,在介绍人一栏里,我发现了两个名字,曲伊宁,吴一海,两个名字上下罗列,看上去倒像是一张结婚证书,我确定吴一海的名字是他亲手所写,因为他的名字几乎比伊宁的大一倍,而吴字上面的口写得方方正正,而且硕大,这几乎完美地预示了吴一海后来膨胀的大脸。伊宁的字倒是小巧绢秀,像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一样刺向我剧烈跳动的心脏。
回家后,简臻拆开了那幅画,果然有夹层,里面有几张纸,上面写了吴一海的一些交易和主要的网络,另外还有二百六十万的活期存折,我想这就是海霞说的“把一切都给了我”。我和简臻把这些东西统统都交给了警察,也算是替海霞赎罪,因为那些毒品,害了多少人。我和简臻又去看了海霞,海霞在监狱里剃了短发,情绪看上去很好,我们几乎没说什么话,倒是简臻哭了,海霞也哭了。
我和简臻决定去省城见一见她的父母,从渤海到省城也就四个小时的路程,最后还是决定坐大巴去,到了车站,简臻挽着我的胳膊往里走,我心里忽然感到一阵幸福,迎面一个年轻人碰了我一下,我一看似乎有些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我脑子忽然一转,便把简臻往旁边一推,那把刀一下子从我腹部刺了进来,一阵刺痛让我清醒了,这个人是海霞的弟弟。我和吴一海带他到学校的后山偷过核桃。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在核桃树下吓得胆战心惊。现在看来他长大了。
我躺在地上,一只手捂着伤口,那把刀还在肚子上,海霞的弟弟被简臻打得满脸是血,胳膊好像断了,救护车过来,把我们两个都抬在担架上,前面警车开道,海霞的弟弟用憎恨的眼神看着我,他说:“我姐姐都是为了你,她一辈子就这么完了。”
我看着海霞的弟弟,没有一丝憎恨,我和善的眼神让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悔意,我看见他的嘴唇像偷核桃那天一样在抖。
此刻我竟然如此渴望死去,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死去我才是最幸福的,我愉快地闭上眼睛,带着些许微笑,我听见医生说:“快跟他说话,快……”没有人跟我说话,我迷蒙间看见简臻像我的数学老师那样抡圆了胳膊朝我的脸颊打过来,也许是刚过一个红绿灯,救护车的呼叫声停了,我听见简臻打我的耳光像喜庆的鞭炮一样响了起来。
我出院几天以后简臻就消失了,我没有再寻找她,因为我知道我的一切寻找都将是徒劳,在一个飘雪的日子里,我对简臻的思念忽然变得强烈起来,直到我的生日到来,我仍然没有收到简臻的任何讯息。我开始怀疑简臻的话,她临走的时候跟我说:“你一定要等我回来,我回来了,你也就回来了。”我当时懵懵懂懂,不明白她的意思,现在过了这么久,我仍然不明白她究竟为什么这么说。
我变得越来越暴躁,经常是这样,前一秒钟还好好的,后一秒钟忽然像发疯了一样,暴怒,然后砸东西。我几乎找不到说话的人,简臻,吴一海,我的鲨鱼表弟,海霞,还有我朝思暮想的伊宁,突然从我的脑海里消失了,我感到了巨大的空虚,我的爱和恨像无足的鸟一样在半空中漂浮,遮蔽了阳光和温暖,我的世界变得一片冰冷。
我在一次斗殴之后被警察带进派出所,在派出所里,我狂性大发,砸了一台电脑和几块玻璃,我的手背被玻璃划了一道大口子,肉向外翻着,那形象恰似婴儿的嘴唇,呼呼往外冒血。我被警察用手铐铐在暖气片上,第二天凌晨,X燕带着律师把我接走了。
我就这样过了冬天,期间警察来我家给我道歉,并且赔偿了我两万七千块钱,我在协议书上签了字,警察承认,他们先打我不对,用手铐铐我一夜是违法的,我把钱给了我父亲,父亲接过钱,一脸恐惧的神色。第二天,精神病院来了几个医生,X燕也来了,他们给我做了检查,说要我入院治疗,我父亲作为监护人签了字,作为条件,医院答应我带上一部分书,我没有多带,一部《追忆似水年华》,一本《金刚经》,还有我没写完的小说《去皮县寻找一个故人》的手稿。
我住进了黄山医院的一个小单间,房间很干净,靠窗户的地方有一个小书桌,上面还有一个绿色的半旧台灯,这就是我今后的生活,在一个装有铁栏杆窗户的屋子里,和普鲁斯特做深入的交流,空虚害怕的时候读一读那本跟随我数年,走过数万里的《金刚经》,有生之年,我不敢保证《去皮县寻找一个故人》会不会有一个结尾。
在这样的环境里,我老得很快,两鬓竟有了白头发,一天中午,懒懒的阳光几乎让我昏昏入睡,恍惚间护士送来了午饭,是炖土豆和西红柿炒蛋,我刚打开饭盒,有一个人开门进来,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床上,我愣愣地看着这个女人,不认识,女人看着我,那眼神怀着那样强烈的感情,像太阳一样让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她抱着孩子走了过来,我看着襁褓里的孩子,心里咯噔一下,脑袋里有一吨炸药突然爆炸了,这个孩子我竟然如此熟悉,像是我许久之前曾经见过,又像是年幼的我。
“伊宁,叫爸爸。”女人说:“这就是你爸爸。”简臻,真的是她,生完孩子以后简臻竟然变成这个样子,我忽然笑起来,看着简臻,我抱着她俩嚎啕大哭起来,把我一生的眼泪在此刻全部倾泻出来,后来我不哭了,孩子的小手抓到我湿漉漉的脸上,孩子瞪着乌黑的眼睛看着我,我仿佛听见她喊了一声:“爸爸。”
临走之前,我打开《去皮县寻找一个故人》的手稿,在最后一页,我这样写道:我原以为我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寻找一个我真正爱的女人,我会为她付出一切,无怨无悔,我在脑海里用一支最精致的笔刻画着她的容貌,用最准确的文字描述她的灵魂,多少时候我都在想,我会把这个虚构的形象带进我的坟墓。直到我看见简臻,一个我已经认不出的女人带来了我的孩子,一个被简臻喊作“伊宁”的婴儿,我心里一下明白了,这世间不在于别人爱你多少,而在于你能否付出无私的爱,人生的秘密不过如此。
我们一起回到了埠曲,我的脚踩在地上,身子感觉轻飘飘的,我想这就是幸福的脚步吧?我和简臻抱着孩子,走在埠曲的黄昏里,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在这条我无比熟悉的街道,我忽然失去了睁开眼睛的勇气,我心里的恐惧告诉我,我的担心并非没有可能,我害怕我一睁开眼睛,仍然捂着伤口躺在救护车上,当我要跟简臻问个究竟的时候,她那坚硬的手掌像闪电一样飞向我的脸颊。
责任编辑 梁学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