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 陈钰仪
醉午集(节选)
广东 陈钰仪
《从前慢》,木心的一首诗。诗里的影子和影子中的歌,皆在那山路尽头渐行渐远,偶然一回头。木色的水库甲板,因为一段回忆的旋律变成绿色。那些静静风过的日子,泛银的水光,心底是安心的寂寞。
紫荆花开花落,池边草枯草长。每一夜只关心水库上的夜空是否有星星出现,每一天只期待环绕校园漫步的时分。那时候没有电脑、手机。分离的朋友不再相见,你的模样永远停留在分别那一天。我们遥远地想念,没有虚拟空间的绳子,如大海之蚍蜉,自由散落天涯。如今天天、分秒的互相填充,珍贵的变成负担。人们会因强盗式占据相互脑空间而互相憎恨吧?思念碎了一地。
我曾是路旁接水的小姑娘,我的前世是一个猎人的女儿。一切没有缘由的。仅仅因为思念可以跨越。从前慢,再往前,史梦不辨的年岁,踟蹰爬行的时光,一日丰富得如一个世纪。是否于你所属完全不重要,深刻的回念在心中细细蜿蜒,历史的,梦境的,全都成全了最后的你。
莞尔一笑吧,慢慢在碧水清晨间,即使朝生暮死,也至少拥有一个世纪。
街道精致地捏合水泥钢筋构架,其中有面目模糊的人影来来往往。像是一场快要被遗忘的故事,人与人都崭新得不知所以,因为彼此陌生而没有搭话,他们在一步步沉入历史的骨髓里。
人们各自在自己无限的时空里纵横交错,实体世界的映像一个个从眼角溜进,细微如砂,而后开始放大,直至清晰在脑中,一个紧挨着一个,彼此叠加得仅剩边缘。我们试图向别人表达,但是我们的语言里有什么?准确的表述,详实的数据,轮廓清晰的形象,这些一概没有。在那些记忆明朗的时刻,春天是绿化芒开花时湿润的腐味,夏夜是静谧星空摇曳开的虫鸣,秋日在风里唱着落花,冬日玫瑰开在玻璃杯纯净的水中……好在,我们先经历了记忆明朗的时刻。偶尔也会扒扒陈腐模糊的油盐酱醋,完好地把封存的过往晶莹捧出,擦拭,鉴赏,好似对待我们在世上优美生存过的证据。
如今,各种妄语霜风利剑地在空气间穿梭,我的心底也越来越不干净。被强加的听闻,被强加的记忆,一层层厚待于我。我每天如擦地工般辛苦地劳作,总不愿一些污秽的脚印踩在刚刚擦拭过的地板上,于是我拼命地擦,这儿擦擦,那儿擦擦。我一直在等待,有一天,我终于都擦干净了,我那地板般的心灵不再有其他人的脚印时,我便终于可以安心下来过一种诗意的日子。
这也很可能就是我一生单一的形态。
连日深陷声波围攻。那密密实实的织就,经纬均匀,音速中缓,像一面铜锣,“哐”的一声,回声无限;回声的波浪尚未浅落,再次“哐”的一声,音波对接无缝。于是,脑中嗡嗡的,一种绵密的咒语,网住我的思想,你不用担心会一脚踩空,因为几乎没有你脚掌大小的空间供你伸展。
无形的喋喋不休,无形的唾沫横飞。你一旦试图逃离,她就将你拉回“正轨”,苦口婆心,用所有的好心好意,所有的天真无邪,所有的恍然大悟,看着你,搞得你若不真诚相待便要沦陷在深深的自责泥潭。
所谈无非天气、房子、孩子,若按价值分类,基本可归为废话,谈与不谈,不影响生活进程半分,也没有丝毫令人愉悦之感。相反,我像一只遭受攻击的蜗牛,那嘲哳的武器没有棱角,不见锋利,且肆意在我的空间里飘来拂去,所到之处,无一幸免,全部沾染那声波回音。我那么疲惫,那么疲惫,疲惫到缩进自己的壳里,可她还快乐地趴在我家门口,继续倾吐那些不甚重要却非要一而再复述的说话欲望。
嘲哳之徒,心里狠狠地想着,复了仇似的。一个没完没了的“好人”,用语言编织她华丽的外衣,侵犯人家自由精神时空的“滥人”。语言之“滥”与精神之“烂”往往是身体和影子的关系。
君子可远交淡如水,小人应避之如电绝缘,与滥人交集需将自己设定为聋子和哑巴模式。
低眉顺眼总是一种很媚的姿态。那浅浅一眼,瞥见无限深意,流光溢彩似的。那炫色又迷人的光芒,是静夜里平安的屋子,窗帘一层层厚厚地覆盖,充满诱惑。
依稀里,谁在模糊地微笑,紫砂杯里的乌龙茶一杯又一杯地溢满。那画面像夜晚的大海,连绵起伏,如婴儿的梦境。往日所缺失的,一件件失而复得般回到原本不属于它的时空,热心寻找自己的位置。我是这里的,我是那里的……它们众声喧哗着,眼前画满五彩的小格子——人生需要横横竖竖的线条,才能剪得断,理得清。于是梳理,收纳,你来我往,好不热闹——我开始害怕,频频用眼睛上下搜寻空格子的位置。就要填满了,怎么办……我心里暗暗抹着汗水,脸上微笑如故。
光线黯淡了下来,我紧张地向漏下光线的空白频频望去,同时手脚麻利地将打理好我的五彩小格。可以说,在反复的修剪与整理后,我人生的架子干净整洁。偶有参观者,点头赞叹——不错,他们说。于是愈加脸上微笑如故,那笑发自内心,是诚恳的,天真的,带着顺应的意味。这样其实也挺好的,于是心中快乐起来,身轻愈舞。
仅剩为数不多的空白格子,形态各异地在空中怒目而视。
我向蜻蜓借了一双黑亮的眼睛,瞧见清冽汁流细细纵横在万物的苏醒里,每一个芬芳的分子都在欢腾。向日葵枝干披满雅致的细白绒毛,露珠是它清素晨服上唯一的点缀。牵牛在静默着昭示一场紫色的盛宴,蓝紫、粉蓝紫、浅蓝紫、紫、浅紫、白紫……不知界限之所在,一朵静绽中蕴叠着大自然最沉默的神秘。它们浅浅叠叠的朴素,全部自己承担;它们雀跃的生长力,在宇宙间悄无声息;它们芒光轻腻的薄翼,透明地在天空舞蹈。
我自有我的柔翅,可与它们共舞。于是像一道星光翔划,像一朵旋花风落,我们在大地的舞台上书写。写一个故事,写一段旋律,写一段兴许轰然而下的骤雨。人们仰望三月的天,像仰望自己的灵魂——如果我也有一双三月的柔翅——他们想。
而后,模模糊糊过去了梦想。人们告诉他们的孩子,三月,要展翅高飞!孩子们懵懂地应着,和他们的长辈们一起,仰望三月的天空,像是升腾了自己的灵魂。
春日迟迟,天尚阴着。气候与日子的约定总是心灵上的冥契,与季节无关。我愿意这样握着语言的温度,不管炎夏还是寒冬,这样一直握着。
不温不火。生死难凭。明日如含苞花蕾,沾满生命的露水。剪一段时光,剪一段流浪。火影灯烛之下,有明日之诗人风一般舞蹈。所有关乎形态的故事,我们以为都会有一个结局,于是大地邀约季节,时光驱逐猎人,灯影只留一豆,所有有形态的故事长满了青苔。
明日依旧含苞。只是世纪的烟尘无意识地堆叠,静若处子。鲜活在历史的记忆里疯长,长成所有人认定的模样。我们认为含苞的必定鲜活。
是的,我们从来没有要求它的绽放。像剥开一支永远生长中的荷花,没有最后一瓣儿。明日宛转在我们永恒的想象里。
木心曾有句话刻在了我心里,大意是谦卑地活着要比壮烈死去更难。殉道或守道,这似乎是一个年龄记号,像王母娘娘的金钗,在银河轻轻一划,你的生命便落下涛涛洪水,决裂成各自的彼岸。青春时代,毋宁要一个绝不妥协的悲剧结局,也绝不接受苟且。而今,经历了生命时空的斗转星移,自由生长的枝桠被修去边幅,干净整洁,但是不免总是怀疑那些青春的灵性也一起被剪掉了。
我老了么?这么多年,我终于这样问自己。那些动辄热泪盈眶,那些为正义争辩的面红耳热,那些鄙视卑庸的清高,那些蛊惑每个青春去叛逆的言语,就那么落落平复,如江入大海,从此寂寂无声。每一颗曾经年轻过的心如何甘心老去?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有年轻过,但却几乎无有一辈子不曾老去者。年轻者悲壮殉道,哀老者谦卑守道,是定则吗?
至少目前,我都没有找到解除这种命定的钥匙。我相信木心那些不曾妥协过的措辞用语,旋转着青春华丽的光芒,却是老去年岁谦卑守道的盾牌。他透析了人类年年岁岁的生存境况需求,如溪底细流,在圈子之外的散落中,用殉道式的精魂,守护着诗人谦卑的人世间。
四季之外的季节,一年降临一次。埃及和瑞士都在遥远的心里,积雪深藏,牧人的木屋在星罗密布的夜幕下,在成夜狂风呼啸的草原上,孤独站立。我如孤独的孩子在梦里奔跑着。
今年四季之外的季节没有回来。冬日清冷明白,初春温润旖旎,界限分明的,没有一丝含糊。一遍一遍以碎散梦境的形式,曲折低回,春天在密密匝匝地敲打着一些什么。掌心纹理有清晰的温度,好像刚刚捧过一抔阳光,来不及双手合十,将心温暖。不可以哭泣么?那在四季之外嘤嘤暗泣的人是谁?
有诗人即将远去。四季的完整明白让她惶惑了吧。诗意总在缝隙之间,完满本是一种缺失的状态。她坚决的态度让人莞尔,因为这密实的固态终须有人去撬开。世界的尽头给无家可归的诗人们以流浪的归宿,他们在那安心的地段踽踽独行。在那里,他们可以重新邂逅四季之外的季节,有深山的积雪草原的风,埃及和瑞士都很近,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晶莹的天体。
那里才是他们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