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国发
命若草木(九章)
崔国发
它们在生长的时候,一般低于杨树,高于野草。
浅吟低唱。应该及时地在风中提醒鸟儿,不要飞得太低或太高,低了会触及尘土,但拼命地拍翅,一旦被箭镞击中,在空中脱落的,也只是自己散乱的羽毛。
一片丛生的灌木,习惯缄默地活着。
我一直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参差不齐,中正静无,于斑驳的夕光中修行明道。
已经很多次告诫过自己了。
必须保持克制和正气:不低不高,不枯不荣,不烦不恼,在林莽的秀场中不争风头。
霞光满天时,我不炫耀;灰雾弥漫时,我也不浮躁。
置身于被爱遗忘或忽略的角落——
挺拔或匍匐:既不低头自卑,也不抬头骄傲,平平淡淡才是真,即使无人知道也从不觉得有丝毫的寂寥。
我知道,叶还会落,枝还会断,坚守足下一小撮泥土,于无言的寂静中,像慈祥的佛陀那样拈花微笑……
起先只是握紧一个小小的拳头。
美人未必迟暮,但一开始却不免有点娇羞。到了最后,她还是选择放开了手。
一些秘密为我打开。
一万缕芳香,萃取自然的精华,在温煦的风中,一发而不可收。
来一次深呼吸。
吐息如兰。
我看见的就是这些:蜜蜂、蝴蝶、蜻蜓,在缤纷的花瓣上逗留。
尽可能地融入,一朵花的内心世界。
说好了,花开一季,草木一秋,一辈子也不蝇营狗苟。
春天亲生的骨肉,在干净而新鲜的阳光下,真的是可爱极了。
尽情恣意,以宁静,以温柔。
含苞是必要的。
惊艳的目光,于姹紫嫣红的春色中淡定。我知道,她一定会自由地开放——
生命里的妖娆与灵秀……
天要下雨了。黑云压顶,暝色又开始了大面积的清算。
不一会儿,雷与电的哗变:突如其来的山雨,伴着狂风劈头盖脑,让人觉得天空中,一定有了什么不祥之兆。
于一场巨大的浩劫中:它不得不防,却又防不胜防。
雨是一片片利刃,几乎中断了这里的一切。
未卜草木的生死——
旦夕之祸。我于心不忍,徒然而无奈地看着草木落难。
不管是在地狱,还是在炼狱,深入土地的灵魂,顷刻间被连根拔起。没有心灵的庇护,没有肉身的避难所,它就这样地被解构着:一种撕裂的痛与伤。
生命的蓬勃正在肃杀。
人间正道,又岂止是流离失所的沧桑?它已经多次地被暴力冒犯,可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一回的壮烈,让我如此的愁肠百结。
现在,我只剩下了遥远的追思:多少年了,它跟我一样的土生土长,可有谁预料得到,正当它日益茁壮的时候,却被无情地篡夺了生存的权利?
愿逝者安息,魂归天堂。再看一眼草木,我的心,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悲伤……
被月色打扫得干干净净。
孤独者的散步:于通幽的曲径上,因为路标的指引,你于是便拥有了一片广袤的森林。更有一瓣花香的擦拭——
漫长的尘世,在分岔的多歧旁,蓦然点亮了一汪湖水炯炯的眼神。
道藏于野,体天地之化:屐齿苍苔,殊途同归。
走起路来,如风吹杨柳,你就是一道迷人的风景。未必奢望更深层次的吹拂,但愿听得一阵阵风声由远及近,青桐、香樟、檫木、合欢、桃夭……一棵棵树落地生根。
走累了,有石凳可以禅坐。
之后的你,学习弗罗斯特,在他的未走之路上,你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仰面而望,鸟的翅膀是一种轻。
蝉翼也是一种轻吗?
路上已不见行人。葳蕤的原生林,参差飘拂。
一颗禽鸟草木之心,孕育出的一片深情,逶迤与绵延:即使不能抵达海德格尔的思与在,也能于纷繁斑驳的藤蔓中进一步厘清,自己的丝缕。
路在林中,它也许过于荒寂与冷清,但我始终相信,它的安详与包容……
枯藤死了,这勿庸置疑。
或许是太疲倦了。
它悬挂在老树上,既然没有生机,也就没有什么意义。那时,我听到昏鸦,在它自己的语义学上,吐露着一种悲情。
生命是脆弱的。
枯藤的枯:尽管它青翠过,但枯萎,却是它带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东西。
似乎不必证明什么,瓜熟蒂落。它的叶掌上曾托起过晨露、甘霖,以及时雨的韵律与节奏,但我绝对没有听到风的非议,或者是一片嘘声四起。
能有这样正面的评价,已经很不错了。
当然,它也很多次地希望,与温暖的阳光取得联系,一颗相互依存的心,柔软而飘逸,谁能承受得了,这样深思熟虑的爱?
可是事情往往来得太突然,包括死亡。萌芽,开花,结果,凋谢……
枯藤说枯就枯了——
也许由枯而荣,只能于岁月的更迭里珍藏,有关生长的绿色记忆。
在强势的风中,无奈地说出它的委屈。
鸟都飞走了,我却一直在倾听,该用什么词语来称呼蒙难的兄弟?现在,我得考虑重新用转折式造句:很快,树就摆脱了最初的痛苦。
本立而道生。
一棵弯腰的树,自有其至坚至韧的定力。有时我弄不明白,一个谦谦君子,为何如此这般的能忍能辱,忍是洞天,辱为福地。
对树起作用的,似乎是某种外在的推力。你大概也听见了,风在多铁的叶子上喊出灰色的话语。只是它不想过于冲动地揣摩,风的意图。
未必都要像疾风那样争强好胜。
树就在树中,它被压迫得弯下身子——
因缘和合:弯腰不是认输,弯腰也并不都是奴颜媚骨。
一棵弯腰的树,根深蒂固,却不会被摧折。有时,风是一只自不量力的蚍蜉,使尽浑身力道,也不能撼动大树正直的脊梁。
弯腰的树,不逞一时之勇,它站立的念头,在风之影上越过,一种生命的觉悟。
甚至来不及滋润。
仅一个早晨,阳光就匆匆地把它收回。
竹叶上的清露,一滴一滴地洒下,要不了多长时间,它就会变得虚无。箨壳已垂,你看到的大概只是竹的枝叶披离,而真的没有看见,一颗晶莹剔透的珍珠。
一直想追寻,一滴露珠的下落。
或许我不是早起者,习惯于在清醒的鸟鸣里睡眠,与朝霞和晨曦并无多少机会相遇。虽然,我也试着很多次的证实或者证伪,因为没有亲眼看到,当然我不能够自圆其说。
一个隐喻,被强行地限定在凌晨的语境里。
一滴露珠的存活,时间确实很短,但它既然重申过自己与竹叶的关系,作为有情者,又岂在朝朝暮暮,而一切已在梦醒时分,被一一说出。
竹叶的一生,会有多少次接触到露珠?唯有风动,在黎明的寂静里拂去泪痕。那时,我忽然看见,一层淡淡的薄雾,氤氲,缭绕,于离离竹叶的脉络中相互交融,忠贞不渝……
熙熙攘攘的方阵,这些密集的意象群,庄重肃穆,整齐有序:我确信现在还没有哪一种力量,能够轻而易举地动摇它们沉潜的根须?
绿叶纷披,疏密有致。
在华家池校区,我一次又一次地听见了,风对玉米亲切的称呼。
几乎每一天,我都要同玉米会晤,允许盛大的阳光深度介入,而在那一片片叶子清晰的脉络中,幽婉风致地表现出自然与淳朴。
无需刻意地渲染与拟喻,我注意到了,一些耐人寻味的细节。在玉米地里,似乎才刚刚开始,玉米的青春时代,离金秋还远,它们现在还谈不上相当成熟。
穗子乍露,揣在怀抱里的珍珠,也比较稚嫩。
站稳自己的立场,分蘗或化育,思想的叶绿素。而风却缚不住,它们深有感触地议论生存的话语。一棵棵蓬勃的玉米,有了这一片丰稔的土地,该是多么幸福。
与匍匐的草相比,它们的个子高,却从不奢望能够高瞻远瞩。
一片脚踏实地的玉米,能带给我们什么?
它们一直被关注,一直得到小心翼翼的呵护。立于炎热的风中,我听见了它们富有诗意的陈述:借景抒情,无非是想表达玉米棒上的蕴藉,而一种成长的过程,仍在继续……
抱成一团是必须的。
在吐鲁番,我看到一串串葡萄,在藤蔓的枝上,出落成马奶子一样的饱满与丰腴。
凝聚起来的紫与绿,初似琉璃,终成一颗红红的玛瑙。
往下看:立身之本,有来自天山雪水的滋润;如果目光向上,抬头就能见到,她熟透而柔软的肉身,脸颊上那一抹羞涩的胭脂,有着十分充足的日照。
请再抱紧一点,一群难解难分的亲人,爱或被爱,我不准你们成为松散型。
又不是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已经很多年了,我都是这样,于绵密的藤架上细心地采摘,一串串葡萄诱人的光滑。
我所遇见的葡萄,于骄人的阳光下娉婷一笑,她的青春与时光,她的枝枝蔓蔓,叶叶心心,都不会慢慢地、慢慢地变老。
现在,请葡萄与葡萄相互拥抱。心有所系,这辈子就交给你了。
继续赞美晶莹剔透的葡萄,我忽然觉得——
感人的温度,只有借助一种信任的力量,才可以深入传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