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十日

2017-11-13 11:50□李
剑南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张掖王先生油菜花

□李 立

西北十日

□李 立

2017年盛夏七月,四川盆地已经进入酷暑,开启了一年中最热的伏天,人人喊热。正在此时,我收到一个惊喜:到西北去。西北虽也是夏日,据在那儿呆过的人们介绍,这个时段的气候却像春夏之交的天府之国,是宜人时节,我欢喜自己可以逃离这热不可耐的天地。

出发那天是个晴日,上车时太阳还没有出来。这将是一次长途跋涉,我们要到兰州去,然后是张掖和青海,有两名经验丰富的专业司机确保驾驶安全。像每一次远行一样,出发时大家总要兴奋一阵,热议着旅途的期盼,聊些曾经的轶闻趣事,车内迟迟不得安静。我们的中巴车从江油出发,一路向北,过青川、剑阁,从广元驶入甘肃的陇南,车内的同伴们终于疲惫下来,各自闭目打盹,或者玩着手机,道路两边的青山不断向身后退去。这条出川的北向通道我走过几次,但我总觉得一次有一次的不同,一次有一次的风景,让人思绪翻飞。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在四川北部的大山行车,唐朝诗人李白的咏叹就会不由自主地从脑海里冒出来。可是,时代在变迁,交通在发展,蜀道早已变通途。如果乘飞机,那就更快了,我们几个小时的车程,吸一支烟的功夫便过去了。但我以为,旅游还是坐车好,有一句话说得好,风景在路上。乘飞机快是快,但也会错过路上的许多风景。

记得第一次出川,也是从江油向北走,坐火车沿宝成线去西安,当时儿子出生不久,正要满月之时,有一天单位领导说,走,到西安去!那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领导说完,就叫我去银行取钱。我感到好事来得太突然了,我活了三十年,还没有出过川呢。当我兴高采烈地跑回家,老婆一盆冷水泼下来:不能去!理由是孩子还没满月。我给领导打电话,领导只简单地说了一句,你去银行取钱吧!我郁闷地从银行取完钱,两位年轻同事已在银行大门外的街头等我了。我说,我把钱交给你们。他们不接,坚持要我把钱送到火车站。火车站离城区很近,只有四五里车程,两位同事不由分说就把我推上去火车站的出租车。到了车站,领导已先到一步,说,我刚才去你家了,做了小胡的工作,她同意了。小胡就是我老婆。我在将信将疑之际,同事已经将火车票买好。我就这样第一次走出了四川盆地。十多年来,每有不如意之事,老婆就会拿这次出游数落我——不在意她,不爱家,让我有口难辩。古人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说的是人在大事上的选择,其实,在许多小事上,比如我在照顾妻儿和出游这件事情上,同样如此。

从陇南到天水,高山渐低,山上的草木也从茂盛变得稀疏。天水是姜维的故乡,姜维是三国名将,也是诸葛亮当年倚重的大将之一。诸葛亮去世后,姜维继续率领蜀汉军队北伐曹魏。有人评价,姜维死,汉亡。对于我们这些蜀中之人,因为姜维,对天水自然多了几分亲近。车过定西,山势更加低矮、平缓,山坡上没有树,也几乎没有草,只有坡下的凹地长着几簇灌木或者几棵孤独的杨树。农家的房屋在太阳下无遮无挡,与川中竹树掩映的农家小院截然不同。贾平凹曾在 《定西笔记》中对这块土地上的风土人情有过详细的描述,比较中国东部发达地区,这是一块尚未得到开发的地方,也是一块苦焦的土地。在这里,贾平凹曾与放羊娃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问:你为啥放羊?

放羊娃:挣钱。

问:挣钱干什么?

放羊娃:娶老婆。

问:娶老婆干什么?

放羊娃:生娃。

问:生娃干什么?

放羊娃:放羊。

我把这段对话讲给同车的人,他们都笑了。

他们在笑什么呢?他们在笑放羊娃。人生如此简单,也如此纯粹。我是不敢笑的,三十多年前,我跟放羊娃一样是个放牛娃。冬日的暖阳下,脱了衣服流着鼻涕在山坡上捉虱子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只是因为赶上了好时代,读了几本书,离开了土地而已。否则,我就是一个渐入老境的放羊娃。生活在定西这块土地的人们可能的确还不富裕,但贫穷的因素绝不是人们无所作为。还是一个同伴说得好,我们也只是比放羊娃多了一个读书呢。

光秃秃的山坡一个接一个地在车窗外向身后退去。看得出来,干旱困扰着这块土地的发展,也制约着人们的生活生产。我们还要向北走,到更远的西北去,那里会比定西更加美丽还是愈加揪心?一天以后,当我们到达门源县时,呈现在眼前的是铺天盖地的油菜花,让人大为惊奇。以我四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我所生活的蜀中大地,并不缺少油菜花,蜀地的油菜花渲染着一片一片竹树掩映的农家,油菜花的金黄色是主色调,绿树和农家小院是点缀,像一幅水彩画。我也慕名到汉中看过油菜花,在大汉山最高处俯视汉中平原的春天美景,汉中的油菜花更像是成都平原的压缩板。可是,门源却不同了,金黄色的油菜花像地毯一样铺满大地,一直连绵到远山,没有哪怕一点儿杂色,乡村的人家都集中居住在油菜花望不见尽头的角落。这里只有油菜花,这里是油菜花的海洋,这海洋的背景是苍凉的祁连山。

同伴中有几位摄影爱好者,他们都是有备而来,准备了长枪短炮,甚至还带了无人机做高空拍摄。他们顶着烈日追赶阳光,选择最佳角度,反复拍摄,又让同伴们在菜花地做各种夸张的动作。古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今天的生活中,相同爱好的人自觉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小团体。有喜欢野外露营的驴友团,也有喜欢步行的暴走团,有喜欢自行车的骑行团,也有开车远行的自驾团,而摄影的流行几乎要比肩于大妈们对广场舞的热衷了。

就在他们摄影的过程中,当地村民告诉我,这片油菜花有五万多亩。五万多亩?也许你觉得这个数字还不够庞大,但当它们以一片金黄色的花海呈现在你眼前时,也只能用震撼来表述自己内心的感受了。

很快,村民的说法便得到了证实。在菜花地边的公路旁,立着一块高约两米的水泥碑,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土资源部、青海省国土资源厅和门源县国土资源局共同设立的一块基本农田保护碑,上面准确地记载了这片栽种着油菜的土地面积是4.7万亩,完全由国有农场经营管理。此外,还有当地人承包的数千亩土地,也全部种上了油菜。放眼所见,这片金黄的菜花就是村民所说的五万多亩了。

真的想不到,在蜀地,菜花在四月中旬就已完全凋谢。三个月以后的今天,油菜早已收获,蜀中大地的玉米和水稻早已使大地披上了绿装。但仅仅不到两天的车程,三个月前的季节就在眼前再现,让人不得不感叹,这个世界真小啊,小得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就可以让时光倒流。可是世界又真大啊,在我四十多年的人生里,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不敢相信,七月伏天的时节却是油菜花在大地上怒放的时光。

门源的油菜花颠覆了我对季节的认识,西北这片广袤的土地,还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惊奇呢?

山丹县,一个据说曾经是全国最大军马场的养殖地,就是我们又一个目的地。通往军马场的道路正在修建之中,我们走的是过去的老路。沿途几乎没有车辆,也没有人家,道路两边是无边无际的草场。这条路年久失修,路面凹凸不平,异常颠簸,车辆辗过,后面就扬起一股黄沙的尾巴,车前的挡风玻璃像下黄沙雨一样纷纷扬扬,必须开启雨刮器才能看清前路。我们就这样前进了大约两个小时,终于看见了一辆慢腾腾的拖拉机。下车打听,拖拉机师傅说,4号军马场在东面呢,你们怎么向北走呢?我们已经在烂路上折腾很久了,以为应该要到了,可路途还远着呢。这时,中巴车的油只够跑四十公里的路程了,当务之急是要走对线路,还要找到加油站。我们遵从拖拉机师傅说的路线继续走,道路依然难行,大家担心加油站还没找着,油已经耗尽。烈日当空,大地上无遮无挡,在这渺无人烟的草地上如何是好?有人打电话与军马场预定住所的老板不断地联系,又用手机在网络上查找。网上查找无果,住所的老板说,先把车子的油加上,我派一个人骑摩托车来接。电话刚刚联系妥当,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了树丛,车子开到近前,果然就有一个加油站,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原以为只有我们这群外来者在这条路上折腾,开出加油站不久,对面一台小卡车拖着长长的黄色沙尘向我们驶来。说起来奇怪,快要会车时,小卡车在路面上颠簸了几下,直接滑到了路边的沟壑里。司机加大油门,车身下迅速腾起一阵浓浓的沙尘,车轮在转,车子就是动不了。一名眼尖的同伴说,那是一辆河南车,我们去拉一下。好,我们去拉一下!师傅停住车,大家鱼贯而下。阳光炙热,卡车司机已经满头是汗,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望着车厢里的钢材和铝制品,满脸焦虑地说:爬不起来了。

我们的师傅安慰他:兄弟,莫急,我们帮你拉。中巴车调转头,大家七手八脚地帮着系好牵引绳,两个车子一起发动用力,卡车被拉上了正道。

2008年5·12汶川地震后,四川江油作为极重灾区之一,在党中央国务院的统筹安排下,河南人民派干部、拨资金,无私援建江油,实现了灾后重建三年任务两年完成的目标,使江油在短时间内从地震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河南人民是我们的恩人,别人有难,出手相帮,本是人之常情,况且是有恩于我们的河南兄弟呢!

感觉中又走了几十公里,终于看见了一个骑摩托车的小伙子等在路边。走近一问,果然是等着给我们带路的。我们尾随摩托车驶入了起伏的草场,沿着只有几条车辙的道路蜿蜒前行,坐车如坐船,一会儿在浪尖上前行,一会儿在波谷摇晃。这样的路,没有向导,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外省人肯定会找不着北。

终于到了住处,却让人大失所望。一个四合院的平房,陈设简陋,收费却高过城里的星级宾馆,但在这里没有选择。在房间放下行李,还没来得及洗脸,女老板就跑来说,你们来的正是时候,过一会儿有领导来视察,要看万马奔腾,赶紧收拾一下,我带你们去。我们一下子又觉得女老板是一个好人,一个热心肠的人,并不是一个钻在钱眼里的人。她是如此地理解我们远道而来的不易,客人住店交钱,她只管收钱好了,看什么与怎么看跟她没有一点儿关系,她可以任由我们懒懒散散地自由出行。但她知道领导要来,要看万马奔腾,对我们是一次机会,就毫不犹豫地在第一时间告知了我们,并自告奋勇来当向导。我们立即像打了鸡血,一下子又来了精神。

女老板说,在我们身边这个几千平方公里的草场上,曾经分布着四个军马场,是向解放军骑兵部队提供军马的主要养殖地。我们到的是原4号军马场,现在,部队已没有骑兵的编制,军马场已经改制,但军马场仍然养着上千匹马。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在江彰平原的四川人来说,马只是偶尔可见的动物,万马奔腾更是只在电影或者电视上见过,现在,这样的场景就要真实地展现在眼前,自然是人人兴奋。

女老板带着我们驱车翻过两座平缓的草坡,爬到第三个草坡上,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坡下是开阔的草地,草地前是静静的一汪湖水。我们到坡下的草地边,成百上千的骏马就在我们身边的围栏里吃草。向湖对岸望过去,隐隐约约看见有人马蠕动,但小得只是一个黑点。可能正是这一湖水才成就了这块草原丰茂、骏马矫健的地方吧?一会儿,几辆丰田越野车扬起一阵沙尘逶迤而来,早已聚集在此的人群一阵骚动,摄影的开始严阵以待,更多的是掏出自己的手机跃跃欲试。大家都在期待,这散放在草原上的骏马怎样万马奔腾。

车上下来的一群人走进围栏的草场里,站在一起交谈起来。风呼呼地刮着,而下午四时的阳光依然强烈,在湖面照射出鳞鳞波光。几个身穿迷彩服的小伙子已经跨上了骏马,他们扬着马鞭,打着呼哨,所有的马都跑起来了,向着远处奔去,并逐渐聚拢在一处。在即将跑出我们视线的时候,马群突然全体折返,向着我们站立的地方奔驰而来,马蹄声伴随着呼啸的风声由远而近,马群经过之处,扬起一阵沙尘。赶马的小伙子紧跟在马群左右,挥舞着马鞭,口中发出嗬嗬的喊声,所有的骏马都奋力奔向前方,鬃毛飘逸,千百匹骏马像潮水一样瞬间就从我们的眼前奔驰而过……

我们只是来看军马场,却意外收获了一场万马奔腾的场景,先前数小时的颠簸似乎都是值得的。我们还要前行,到张掖去。二千多年前,汉武帝曾经开疆拓土的前沿张掖位于河西走廊中部。公元前121年,汉武帝派霍去病西征,战败匈奴后始设张掖郡,取“断匈奴之臂,张中国之掖 (腋)”的意思。张掖有独特的丹霞地貌景观,我的一位姓王的朋友就生活在那里。

认识王先生完全是缘于一次偶然。2013年的一个秋日,我突然接到一个自称姓王的先生打来的电话。他说他的父亲是江油人,1935年参加了红四方面军,后在西征中兵败流落张掖,在此隐姓埋名生存下来,至1987年去世,再没回过老家江油,也没有和老家的人取得过联系,他请我帮他查询父亲的家人。放下电话,我完全可以将此事束之高阁,但同情心又让我不能无动于衷。于是,根据王先生提供的情况,我走访了多位可能知情的老人,又在当地网站发布了启示。虽然没有得到王先生想要的结果,但他感念我为此做出的努力,我们就这样通过电话熟识了。2016年3月,王先生又不远千里亲自到江油,查档案、登启事、访老人,期间,我协调当地电视台专门为他做了一期访谈节目,当地报纸也做了专题报道。因为时间太久远,王先生父亲的老家又一直是城里的中心区域,解放后,特别是改革开放后的几十年,城市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城里的老居民已经无处寻觅,他的各种努力都没有结果。在此过程中,我们的感情却一步一步深厚起来,他回到张掖以后,曾多次邀请我去看看,这次我们终于可以在张掖再见了。

从山丹军马场出发,王先生就不断地跟我打电话,他说他在高速公路张掖出口接我们。车到张掖南,我赶紧跟王先生联系,问他是不是在张掖南下高速路口,他说是。但车速实在太快了,一瞬间就冲了过去。王先生在电话上叮嘱我们,注意安全,他到下一个高速出口接我们。

我们终于见面了,正是午后一时。王先生说,走,我们喝酒去。领队说,不行,下午我们要去看七彩丹霞,拍晚霞。王先生无奈,只好主随客便,带我们到一家很有特色的鱼片面馆,一人一碗鱼片上来了。吃面的间隙,王先生还是拿了几瓶白酒,让老板上了一桌的当地特色小吃,说喝点酒意思意思,饭后去城里的大佛寺看看,再去七彩丹霞也不迟。事已至此,领队也不再坚持,喝了第一杯,接着又喝了第二杯,第三杯......江油有句俗话:主不吃客不饮。王先生深谙我们的待客之道,便以此礼仪接待我们,喝得最爽快,几瓶白酒喝完,他已脸红微醉。到了大佛寺,几次拿过解说小妹的麦克风讲解。解说小妹说大佛寺的睡佛是中国也是亚洲最大的睡佛,王先生又拿过麦克风纠正说,亚洲最大的睡佛,就是全世界最大的睡佛,因为欧洲、美洲没有佛像,非洲和大洋洲也没有佛像,亚洲最大的就是世界最大的!过了一会儿,可能因为长期的习惯,解说小妹又说大佛寺的睡佛是亚洲最大的睡佛,王先生有些生气,大声说,是全世界最大的。我知道,他不是要炫耀,他是太热爱生他养他的这块土地,他要把最真实的张掖介绍给来自家乡的亲人,因为对江油故土的认同,他一直把我们当作父亲故乡的亲人。

大佛寺建于西夏永安元年,至今有超千年的历史,以睡佛闻名。门厅有隶书对联一幅:睡佛非佛睡,只是我未醒。阶沿左右两侧还有一幅行书:睡佛长睡睡千年长睡不醒,问者永问问百世永问难明。横批:无上正觉。大佛寺为什么会建在张掖的闹市,在这个车水马龙的地方,睡佛真的睡得着吗?读了两幅对联,将要出口的疑惑又咽了下去。

下午,到了张掖的七彩丹霞,那里已是人山人海,直升飞机也在此飞起飞落。游客只要掏钱,便可坐上飞机从空中俯瞰丹霞美景,只是价格太高,一人一次需498元,但仍然客人不断。我们坐上景区的大巴车,又随大队游人一个景点一个景点地看。在视线所及的这片丘陵地带,分布着色彩斑斓、气势磅礴的丹霞地貌,它们层级错落交替、形态丰富,或岩壁陡峭,或斜坡舒缓。按门票上的介绍,我们照图索骥,走过了七彩峡、七彩塔、七彩屏、七彩练、七彩湖、七彩大扇贝、火海、刀山等奇妙景观。据考证,这里的丹霞地貌发育于距今约200万年前,是中国唯一的丹霞地貌和彩色丘陵景观的复合区,也是西北干旱地区最典型、面积最大的丹霞地貌景观,被称为中国最美的六处奇异地貌之一。就是这样一个独特的景观,真正被世人所知也是近十多年来的事情。2000年,一位陕西日报的记者经过临泽县南台村一个叫老雷家的农户,要拍老雷家漂亮的羊。老雷说,村里彩色的山比我的羊漂亮多了。记者到那一看,啊,好美啊!从此,张掖丹霞才逐渐向世人揭开她神秘的面纱。

晚霞已经落下,我们同行的还有四人固执地守在景区,他们要拍到别人没有拍出的丹霞美景。王先生已经在张掖城里一遍又一遍地打电话,他态度坚决地邀请我们一行第二天中午到张掖城里吃烤全羊。按照计划,第二日早晨拍完丹霞旭日后,我们就直接驱车去祁连县。最后,领队拗不过王先生的热情,只好答应下来。

因为王先生的父亲是一名红军战士,让我想起近在咫尺的高台县,那是一块红色的土地,也是一个神圣的地方,曾经洒下数千红军将士的鲜血。1937年1月,西路军的红五军军长董振堂率军一举攻占了高台县城,被敌军马步芳部约2万余人包围。经过9天9夜的激战,高台县城失陷,董振堂和3000多名红军将士全部壮烈殉难。那一年,董振堂42岁。我是多么想去瞻仰那一块英雄的土地啊,但这一次是去不了了,遗憾只能将来弥补。

王先生跟我说,到了张掖,不好好喝一顿酒,就对不起父亲家乡的亲人,他会愧疚一辈子。面馆里的午餐,在他看来,那根本就不叫喝酒,也不足以表达他的心意。第二日相见,他又邀约了自己在张掖的几个好朋友作陪,他显然做足了准备。张掖的佳肴摆了满满一大桌,色泽油亮酥脆的烤全羊抬上来了。当着我们的面,大厨师傅将烤羊一块一块地撕下,装满了几个大盘子。酒杯的酒斟满了,王先生并不忙着提议喝酒,只一个劲地招呼我们吃着烤羊。张掖的烤全羊是一道名菜,肉质细嫩,色香味俱全。一边吃,王先生一边招呼我们 “揪”上大蒜。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也不问为什么,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饮食文化,我们就按他说的做。羊肉吃得差不多了,王先生开始敬酒,大家共饮三杯,然后是他敬每人两杯,二十人的大桌子,一圈下来,没有一点儿酒量,就没有敬酒的胆量。他的朋友们又轮流给我们敬酒,我们只有招架的功夫,哪有回敬的酒量呢,但酒桌上的礼仪是有来有往,我们也需一一回敬。王先生看出了我们的胆怯,只让我们意思意思,不干杯。什么叫厚道,这就是厚道吧。即便如此,我们一时也不知身在何处。

几千年来,酒一直没有离开过我们的生活。欢乐时要喝酒,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痛苦时更要喝酒,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朋友相聚要喝酒,离别要喝酒。凡夫俗子的婚丧嫁娶离不开酒,即便壮士出征,也要喝一碗壮行酒。酒是欢乐颂,酒是忘忧草,也是润滑剂,是壮胆药。

喝过王先生的美酒,我们就折返向西,到祁连县去。走过张掖的草原,进入长满云杉的高山,沿着黑河在山谷穿行。傍晚时分,我们到达了祁连县城边的八一镇西村一家农家旅馆。接待我们的小伙子说,他家不提供用餐服务,如果要用餐的话,他给我们推荐一家饭馆。我们说,可不要宰我们啊。小伙子说,不会,那是我们村支书家的店。支书家的店在长满云杉的小河边,距离小伙子的农家旅馆不过几百米。在我们用餐的房间里,墙上挂着一张大大的照片,是2016年青海省基层党建工作先进个人合影。我们问服务的女孩,照片上是不是有支书,她说是。我们又问她哪个是支书,她指着照片上的一个中年男人说,是这一个。我们就凑近了看。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个中年汉子,五十多岁的样子,脸膛黑红,皱纹交错,我们一下子就跟照片上的那位对上了号。我们问他做支书多少年了,他说十年。我们说十年就做到省一级的先进,真不简单。他朴实地笑了,脸上的皱纹更加明显。

用完餐,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好,菜品份量足,颜色好,味道也好;叫来服务小妹算帐,价格又出乎意料得低。大家坐在饭桌前感叹一阵,赞叹一阵,说明天游了卓儿山还来这儿用午餐。又把掌厨的小伙子请来,问人家多大了,在那儿学的厨艺。小伙子长得很帅气,微笑着说28岁了,在西宁学的手艺。一行人又夸赞了人家一番,说书记家的饭馆果然好,又不欺客。

祁连县被誉为东方的瑞士,黑河从县城边流过,河岸两边是高大茂盛的树木,山坡上是草地、油菜花和森林,各自又那么分明。卓儿山是县城边一座不高的山,乘坐景区的观光车只需一刻钟便可到达山腰,顺着游道,也要不了多久就到了山顶。放眼望去,四面皆山,游人喧哗。天却蓝得那么纯洁,那么寂静,有鹰在空中高飞,小小的县城静静地座落在南面的谷地里。人们说,到了这里,就如同到了瑞士。我没有去过瑞士,但我从此知道瑞士就是这样。

从卓儿山下来,我们去支书家吃午饭。几个单间已坐满了客人,我们只能在大厅就座。大厅没有空调,有几台电扇呼呼地吹,但还是热。支书家用透明的塑料薄膜将整个院子罩了起来,就像成都平原种植蔬菜搭建的大棚,密不透风,在院子里形成了一个小气候。天空中阳光灿烂,院子里闷热难耐,有人用一会儿餐,跑到门口的树荫下凉快一会儿,又回来接着吃。一顿饭不断有人跑进跑出,弄得支书的家人莫名其妙。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懂得珍惜食物。问他们的馒头和花卷为什么做成小儿拳头大小,他们说有的客人食量小,吃不了一个大馒头,就浪费了。馒头小是小,只要客人吃得下,不管吃多少个,管够。

祁连虽然漂亮,但只是我们行程中的一站。我们继续一路向西,翻过撒满羊群的一山又一山,就是刚察县的草原了。草原是牛羊的天堂,却并不适宜农作物在此生长。偶尔有几块青稞地,茎干是那么瘦弱,穗是那么短小。草原草原,就是草的原野,不喜欢农作物在此安家落户。有小河在草原静静地流淌,小河里的游鱼清晰可见,只要有想法就能唾手可得;可鱼儿们却在浅水中自在游动,不受扰动,更没有性命之忧。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啊,是他们虔诚的信仰才让这些生命和我们一样自由。

我原以为,人只有在高山和大海面前,才会体会到自身的渺小,但当我身处草原,汽车在草原上急驰了两小时,前方是望不到边的草原,然后又急驰了三小时、四小时,草原还是没有边际时,我的无力感就会涌上心头。刚察县,这个闻所未闻的地方,原来大得那么辽阔。少年时候,我曾经以看地图为乐,可以数小时沉溺其中,想像着那些高山、沙漠和草原,想像着远方的物产,想像着远方的人们是怎样的生活着。我一定是读到过刚察县吧,肯定是几十年的时光磨去了记忆中的痕迹,让我的脑子里对于刚察才一片空白。又是傍晚,我们终于到了青海湖,但我们像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还是在刚察县境内。

湖边的风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气温很低。从江油出发时,有人提醒带上羽绒服,我心里还在暗自笑话,有那么夸张吗?带了一件长袖衫便自以为是地出门了,现在袖手缩脖地从车上下来,望了一眼烟波浩荡的青海湖,就赶紧钻进了酒店。

上天在青藏高原创造了这么大一个湖泊,但水却是咸的,不能饮用,甚至不能浇地灌溉。人们守着这么大一湖水仍然缺水吃,老天真会开玩笑。但这儿却是鸟类的天堂,每年数十万只侯鸟不远万里从南方飞到这里养儿育女。这里是人的禁区,却是鸟儿们的世外桃源。第二天黎明,同行的摄影者去鸟岛拍摄。太阳出来了,我才顶着风独自走出酒店向湖边走去。从酒店到湖边很近,步行只要十多分钟就到了,湖边波浪翻滚,一个浪头接一个的浪头拍打着湖岸。这哪儿是湖,分明是大海的气派。我走到水边,捧起水,尝了尝,果然是咸的。据说现在正是观鸟的时节,但这儿看不见鸟岛,只有湖岸不远处隐隐约约可见的水鸟漂浮在水面上,随波起伏。即便如此,我仍心怀激动,毕竟,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咸水湖啊!此前,它一直躺在地图上。现在,我来了,青海湖就在眼前,天水相连。人们说这是青海湖最好的季节,但这里只有呼呼的风和着无休无止的浪涛在翻滚……

我以为广大的青海湖已经吸尽了高原的盐,但我错了,这里还有比青海湖更咸的茶卡盐湖。据说,茶卡盐湖曾是中国最大的产盐基地,究竟是食用还是工业用盐,我不知道,也没有去深究。只是好奇地随着一拨一拨的人流坐上小火车深入湖内,去看号称天空之镜的景色。但这有什么好看的呢,浅浅的一大片水面下全部是晶莹的盐粒,没有水草,没有鱼虾,那些来来往往载满游客的小火车是曾经采收盐的工具。小火车拉了很多年,茶卡盐湖的盐还是不见少。所以,小火车泄气了,不载盐了,载人,载天南海北的人到湖里看盐。这儿的水不用尝,肯定是咸的,尺深的水一眼就看穿了湖底,除了盐还是盐。于是,便套了塑料鞋套跳下湖去,但盐不是沙,像小石子一样硌人,一只鞋套很快就硌破了,盐水灌进来,我的皮鞋浸进了水里。我就这样穿着一只湿鞋子混在回程的路上,我不怕人笑话,也没人笑话。但我回到酒店,还是将皮鞋用水冲洗了,晾在窗台上。第二天早晨,皮鞋似乎已经干了,只是鞋面上有一层白面粉样的结晶,我用湿纸巾擦了擦,鞋子又完好如初。

但这只是暂时的,当我穿着这只鞋子到了贵德境内,又成了一只白鞋子。他们取笑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但在流经贵德的黄河洗得清,天下黄河贵德清嘛。到了贵德,去看黄河,河水果然清澈无比,清得感动了国务院原副总理钱其琛。他在任时曾来贵德视察工作,看见黄河在贵德如此清澈,便挥毫写下了“天下黄河贵德清”的题词。贵德的黄河也感染了多愁善感的诗人吉狄马加,贵德的黄河边有一尊女性汉白玉雕塑,有的说是黄河母亲,有的说是黄河女儿,不,在吉狄马加的心中,那是黄河少女。黄河流经贵德,正像黄河的少女时代,纯洁、秀美,一尘不染,雕塑的基座上有他的诗为证。

正是有了黄河水的滋润,贵德才号称青海的小江南。到贵德,要看黄河,也要参观园林,那才是一个更加完整的贵德。我们在园林参观,园内花果飘香,杏子、李子挂满枝头,抚树轻轻地摇一摇,成熟的果子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园子的主人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他拾起落在草地上的杏子递给我们,尝尝吧,没施化肥,也没农药。他怕我们有顾忌,自已先吃起来。让人惊叹的是,这里产粮食,产水果,也出奇石。老板的园林里就摆放了许多形态各异的奇石,这些奇石全部产自黄河,所以叫黄河奇石。据说,园林老板在做企业前,是青海省某部门的干部,后来下海回到贵德家乡发展,一步一个脚印,成了企业界的成功人士。企业成功后,他就想给贵德留点什么,于是,便有了这个园林。

我们正在园内参观,就见一老妪独坐一间亭子饮茶,便好奇地走过去,问她高寿。她笑笑,说你们猜猜。我们说七十岁,她摇摇头。我们说八十岁,她还是摇摇头。见物添钱、逢人减寿是为人之道,我们正在踌躇再给老人加几岁之际,一个中年妇女听见说话声从一间屋子里出来,对我们说,我妈103岁了。103岁?吓我们一跳,103岁的老人脸上几乎没有皱纹,也不见老年斑,更不像我们记忆中鸡皮鹤发的人瑞形象。一行人啧啧称奇,争相与之留影,又看人家茶杯里喝的什么养生水,原来是几粒枸杞和两个小红枣。出来说话的中年妇女长相极像老人,我们说那是老人家的幺女儿吧。但她不是,是老板的媳妇,老人是老板的亲妈。

园林引黄河水流水淙淙,建亭台楼阁,植果树和花草,摆黄河奇石,园内步步是景,让人怀疑这是青藏高原吗?这些奇迹的创造,也许镌刻在奇石上的两幅大字多少能给我们一些启示。

一幅是:福向俭中求,德从宽处积。

另一幅是:得天得地得石,贵山贵水贵德。

贵德贵德,贵德人把德高高举起,贵德人配得上这片得天独厚的天地。贵德虽好,但我们仅仅是这里的匆匆过客,我们还是要离开它,到兰州去,顺着来时的路途回到四川,回到江油。有人形象地说,这是一次倒6字的旅行,我们从四川风尘仆仆地赶到兰州,然后从这里出发,向东北方向走门源、山丹、张掖,又从张掖折返,去祁连县、青海湖、茶卡盐湖、贵德县,最后又回到兰州。十天里,我们的中巴车载着十五个人跑过了四千多公里,除了在去山丹军马场的途中差点因为没油趴窝而外,这辆车没给我们找过麻烦,没让我们揪过心。出发那天,我只知道要到西北去,但具体要去哪些地方,线路又怎么走,我都不清楚。转眼间,我们就走过了这么多的地方,八千里路云和月就抛到了脑后。

我们一行有人到中年的大哥,也有年纪轻轻的小伙和姑娘,有的我曾经熟识,更多的是第一次见面。大家各有喜好,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相处愉快,又少了不必要的应酬。十天里,我完全与自己俗世的生活圈隔离,远离了家人、同事和朋友,少了亲情和友情,也收获了独处的自在。十天里,我只在兰州高速公路服务区的餐厅里偶遇过我的一个初中同学。他正端了满满一盘饭菜寻找座位,我看见了他,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转过头,有些惊奇地说:是你?但他接着说:你看我好吃得。说着向我示意了一下手中的盘子。我笑他说:吃得就干得。他体壮如牛,这次拉了一车客人去青海湖。他初中毕业后回到乡下开过拖拉机,在小镇上修过自行车,后来修汽车,又贷款买了货车跑运输,没几年,买了客车拉客,再没有改行。只是客车的线路在不断延伸,开始在市内跑,然后是省内跑,现在是往西北跑。他修自行车时我在小镇上教书,闲了到他那儿去坐,他满手油污,就大声喊他老婆泡茶。但他老婆没在,可能买菜去了,也可能打牌去了,姗姗学步的孩子独自玩着那些修车的零件。他就骂一句:这个死婆娘!他一边干活,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闲扯。没几年,我离开了小镇,听说他的孩子掉水里溺亡了,他离了婚。二十几年来,我们见过几次面,他早已在城里站住了脚,老婆结了又离了。他结婚早,去年,他二婚生下的儿子结婚了,但他还在耍朋友。我跟同伴们说,我在兰州遇见同学了。他们玩笑我,幸亏你没干什么坏事,要不然回去不好交待。我能干什么坏事?干坏事就得动心思,有冒险精神。而我是一个怕麻烦的人,不喜欢跟人周旋,也怕周旋。别说干什么坏事,就是这次出行的详细线路,我也懒得去问,也懒得上网去查,糊里糊涂跟着走了一趟西北。回想起来,走过的地方都是人潮涌动的地方,我看过的景色也是千百万人看过的景色。没去西北,曾经千百次地想像过西北,但去过以后,我并不以为那就是西北,那只是西北很小的一部分。我以为,真要探寻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知晓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的真谛,要去那些地方的普通人家,跟他们吃一锅饭,聊家长里短。像我们这样,追着人稠的热点走,那只是千万人的热闹处,是浮光掠影,是经过打磨的生活、过滤的风情。可是,话说回来,我走过的这些万人簇拥的地方,也是西北的一部分,光鲜的一部分。同样的风景在不同的人眼里会看见不一样的精彩。西北是无边无际的草原,西北也是苍凉戈壁,还有我所不知道的生活……正如诗人娜夜写过的青海:我们走了,天还在那儿蓝着,鹰还在那儿飞着,油菜花还在那儿开着……

责任编辑/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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