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 凹
追逃
□凸 凹
1
他开始逃亡,但还未逃出本城地界呢,又折了回来。
他认为不能没个说法就逃亡,这个世界万事万物的运行都是有说法的,一阵风,一场雨,一声鬼叫,哪一样没有说法呢。除了说给自己,还应说给非自己,最窄最不济也得说给当事人即对方是吧。
他拟了个《寻人启事》交打字复印店。
天黑下去、灯亮起来后,他在街车、行人的背角处,把三张《寻人启事》贴了出去,一地儿一张。三张不多,对于成都这座省会城市来说,可以说少得近似无。但三张中,必有一张她能看见,她必能因为看见而停下脚步,这个把握他还是有的。他要的就是她能看见,看见了,就够了。她每天走多少路,从哪些路走,哪些情况能让她滞步,他比她自己都清楚。如果不是因为清楚,他又何必外逃呢?如果不是因为清楚,他又何必折返呢?他甚至清楚她自己都无法看见的她屁股上的一颗红痣的“痣情”。
《寻人启事》上的内容印在16开纸上,“人”占了大半张纸,字很少,其他为空白或美学术语称的留白。“邵志,男,28岁,与家人失联已达59小时。请发现其踪迹者,拨打电话14277589541与祁小姐联系。”字,少吧?认真一读还会发现,内中没对失踪者的精神状态、衣着情形、生活习惯等轮廓性概貌性特征进行描述,更没提对供出线索者论功行赏。就是说,寻人的人,似乎对寻人不是那么展劲、急切。仿佛干这活儿,也就一种姿态,一项程式。这与穷人富人无关,无酬金就无酬金吧,多写几个字会死人啊。
他贴得很认真,一点不慌张,不仅全然没有地下党贴标语的麻利动作,那慢吞吞的劲,堪比一棵古柏的成长。慢工出细活。因为慢,他贴得很好,伸展熨贴,横平竖直,赛过木匠的墨线。
形式如此到位,这就与内容的敷衍搪塞、应付了事形成了悖论、挑战和讥诮。
望着贴在街巷墙壁上的《寻人启事》,他那欢乐一秒痛苦一秒的笑,最终龟缩成了幽幽的一笑。但他是满意的,一种变不满意为满意的满意。
他就是《寻人启事》上的那个“人”,长得不好看,也不难看,眼角嘴角挂着三丈长的邪气。从相片上看是这样,实际上也是。
在街墙上乱贴异物,他不怕公安巡警,不怕市容环卫执法人员。贴完一个城市的三个点位,扒完一钵鸡杂面,就到了鬼市开市的时辰了。
他穿过鬼市,从火车东客站上车,“呜”一声,又“呜”一声,人就到了十万八千里的南边了。
他穿着短打性质的行头,斜挎一短包,进站安检前将一只垃圾桶当刀鞘,任一柄短刀从包里跳出插了进去。他关了手机和大脑,让一切处于短路状态。
火车,步行,飞机,汽车,轮船,三轮,滑竿……
这个匆忙又缓慢的逃亡者,将自己设定为短制模式,变风变雨奔波在逃亡路上。这位年轻的短制的逃亡者,他有一个长到了头不可能再长的长长的个子。
他其实只要离开成都就好,只要稍稍远一点地离开成都就好。跑到离成都稍远的地方就不跑了,就住下来,娶房老婆,生一二娃崽,一辈子住下来。远点也无妨,面朝大海,养马劈柴,春暖花开。但是,他却一直在跑,一直住不下来。
他感到他的背后一直“咚咚咚”响着追逃的脚步声。
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
他其实也想到了,他只是没想到这脚步声响得这么顽固、细密、日久弥新。
他只是没想到这脚步声哪是脚步声,纯是催命声!一声一声跟战鼓一模样,鼓点歇,他歇;鼓点起,他撒脚丫子就跑;鼓点越急,脚丫子翻得越快。
2
她像捕快一样追逃。
她当然不是捕快,可她怎么能不像捕快呢?为了缉拿逃犯,她用上了人类的全部智慧不说,还用上了鹰的眼、犬的鼻、蛇的舌、猫头鹰的耳。
她在她的第一时间发现了 《寻人启事》。她像揭皇榜一样揭下《寻人启事》。她开始飞快地按上面的数码拨电话,占线,占线,一直占线。终于反应过来,原来她拨打的是自己的电话。又开始拨,拨的是邵志的电话,关机,关机,真的是关机,关得如空气如天牢如挺尸一般。
她去了他家。门关着,像他手机那样关着,一直到夜晚都如此。夜晚,门窗一丝灯光也没有。她想给他爸打电话,但这个念头吓了她一跳。首先是她还没有熟悉热络到与他爸互存电话,其次是即或有电话她又能把电话打到哪里去呢。如果他爸接了,那真是遇到鬼了。无奈,她随着一阵怪风,离开了这个笼罩着不祥和死亡气息的房子。
等在他家门外的时间里,她又给她所知不多的他的二三狐朋狗友打了电话。她非但没有获知到信息,反倒是她提供的信息让对方无一例外地吃了一大惊。跟着,她盼望电话响起。她把电话抓在手上,等待电话跳起来搧她耳光,而它却安静得像睡熟的蚌壳,一丁点呼噜都没有。她等的是有人看了《寻人启事》后打来的电话。没有激励机制,贴的数量又如此之少,一张馅饼怎么可能从天上掉下来呢。理儿是这个理儿,但她还是在等一张馅饼掉下来。
他的狐朋狗友说没贴 《寻人启事》,她的亲友也没有,她自己更没有,是谁可以拥有启事上的诸多信息而又要发布呢?对这一问题分析、计算、处理后得出的结论是,他就是涉案人、作案者。他玩了个身子寻找影子、自己寻找自己的弱智游戏。
他的目的就是告诉她,他离去了,离她而去了。也就是从这一刻起,她坐实了一个莫名其妙得真真切切的事实:他逃亡了。
但是,她认为,他还是顾念她的。否则,脚底板抹油,逃亡了就逃亡了,哪还需要多此一举做出额外的高明得笨拙的动作呢?
这个动作,就是一声招呼,一个道别。
这很正常。
但她认为不正常,很不正常。
怎么能说是正常呢?说走扭屁股就走,不,准确地讲是一声不响走了不见了身影后才吱了个声出来。既不讲个原因,又不道个子曰,关键是,他哪有原因可讲,哪有子曰可道呢?
逃,当然可以,但必须得有个说法,否则,不通呢。
因为没有个说法就逃遁,她哭了,哭得很伤心,很透骨。后来,她不哭了,她决定找到他,缉捕他,带回成都。他如果不服从她的缉捕,还是要走,也可以,但走之前得给她一个说法。如果说法也不给,她只好斩立决!如果斩不了他,就斩了自己,这没什么好说的。
她上路了。
她把《寻人启事》走一路贴一路,贴了多少城镇,贴了多少张出去,她一概不管,一概不知。你不是要贴吗,好,我帮你贴,直到贴上你的后背前胸!她恶狠狠说。她写《寻人启事》沒费什么事,只在他拟的内容上添了个奖励的意思。她相信启事上有了意思,启事下才会出意义,出效果。
追逃之旅是单调的,只因她心存了大想法,脑装了大谜团,就不单调了。非但不单调,还丰饶呢。她的身体里有无数个她在讨论、争执、战争、言和,周而复始。
3
他的身体在逃,他的思想在逼近。
她的身体在追,她的思想在后退。
这样,殊途同归,云与云会师,二人相遇,隔千山万水相遇在成都城里。
4
那是三年前的一天。二人终于认识了。这话不对,应该是她终于认识了他。而他早在二三个月前就单方面认识了她。她被人认识了,被人轰轰烈烈天塌地陷地认识了却不自知,这就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
一伙荷尔蒙在周身窜、窜出火苗的男同胞隔三岔五找个好口岸打望“粉子”(女子),是这个城市的一个公开的秘密,甚至可以说成是一种好玩的地缘风俗。在这种风俗中,他和他的狐朋狗党有点过了,光打望还不够,遇到特别扯眼的“粉子”还会上前搭讪,进而动手动脚“吃豆腐”。他是这方面的高手,阅美无数,江湖上有“花花太岁”名号。名号加身,他高兴呢。光荣与梦想,都是靠自己一枪一弹打出来的。
他高中未毕业就闯社会了,不是不想读,也不是因为成绩孬,而是学校不让他读了,把他给开了。开他的理由是早恋和乱搞男女关系。多少清纯、正派男女都栽在师生恋问题上,他也是。可前者是男老师吃窝边嫩草干女弟子,这厮倒好,他是男弟子吃窝边旺草干女老师。他在社会上跟他的“大哥”闯荡了两年后,被他多病的母亲凄凄哀哀哭懵了,便懵里懵懂稀里糊涂被精明能干神通广大又有点小钱的老爸弄进了一所职业技术学院,好歹混毕了业。老爸想他稳定点,就托关系让他留了校。哪知留校工作半年不到,就被校方劝离了学校。狗改不了吃屎。这个改不了初衷的情圣,竟把校园当作了情场,居然同时与三位女学生“耍朋友”。
老爸知道后,直想捶他一顿,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其实老爸想得远呢,想到了现如今图一时之快捶了儿子,自己老了后,江山易帜,没准就反过来了,自己被儿子捶。城南城北街头巷尾这样的例子数不完的,而冲儿子这狗日的德性,发展成这样,不是沒有可能,而是可能性很大呢。老爸收回想法,笑眯眯的,抛弧优美地给他扔了一支烟。老妈躺在病床上,想说什么,最终说出来的是房塌地垮的殷殷红的咳嗽。
他离开学校后,这单位那岗位的,这山望那山高,东一榔头西一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在很多单位上班,又没单位上班,总没个正形。也就是在这当头,他遇上了她。
这座城市打望“粉子”的好口岸在街区和大学校园,好街区有春熙路、宽窄巷和锦里,好校园有川音、川师和川财。她就是他在川师大校园门口打望到继而单方面认识的。那是三月里星期天的一个黄昏,他们几个胆大妄为的家伙目不转睛望着从校园里走出的女学生,口哨、飞吻、点评、流涎水、吞口水在他们之间此起彼伏,轮番倒腾。这时,几个女孩逆袭风景,溯流而上,经过他们身边,朝校区走去。
她们出现得那么突然,让校园大门及大门上的红旗都毫无察觉,甚至风和小鸟都没准备好。仿佛从天而降,也仿佛自地而升。事实上,她们是被一辆公交大巴的刹车声送来的。一看,她们就是去东郊桃花山玩了回来,花环、花枝、并蒂花朵,以及盛大而纤细的有着山的形状的花香,与她们的身体和衣饰产生着乱七八糟严榫合扣的联系。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中,像矿工发现沙金,飞蛾发现灯光,金鹰发现跑兔,他发现了她。
他刚刚看了她一个侧面,一晃,侧面就成了背影。
一群背影逆流着更大一群人面入校,夕阳应着她们脚步的节拍,跟在后边一掌一掌推着她们的背。
他一看二看还未及三看就全看明白了。
她们越来越远的背影比那些越来越近的面容好看。她个体的背影比她们群体的背影好看。所有的叽叽喳喳的桃花加起来都不如她这朵安安静静的桃花好看。
但还不够。他还看见了更好看的她。
他念起魔咒,小妹,你车过身来嘛。她就车过身来了。你笑一个嘛。她就笑了一个。
她手中的一枝桃花,不知怎么就被同伴碰落在地。她车过身来,弯腰,拾花,起身,空茫地朝大门外的小广场望了下,然后回身继续朝校园内走去。回身时她笑了下。也就是一笑呢,却赛过了秋香姐的三笑。
这个十来秒的动作,他觉得比眨巴一下眼都短,又觉得比他的三生石都长。怎么可能长呢,怎么可能不长呢,全世界所有美的总和,所有美的蒸发,都在她的举手投足间了。气场无比强的美,亲和力无穷大的美!美修理了他。从这一刻起,他不是他了,他是另一个他,一个见过美、被美一剑击中的新他。如果世上有美教,她就是教主,他就是信徒了。
她走了,花敛了,香散了,天黑了,黑尽了。他也走了,开着老爸给他买的那辆二手越野沃尔沃。
他的侦察系统很容易就反馈来了她的信息:大四,即将毕业,正在为找工作发愁;有个老娘,在农村老家;大三下半学期有了男朋友,那人家境一般,是个学霸,追了她大半年才得手。
因为他把她看得太不简单,接下来的事就太简单。他押上自己所有的筹码与资源把古今中外追妞泡妞的绝杀技通通用上了,用得准狠野又百般柔情。这样一来,还有什么难事不能化繁成简进而天下归心百鸟朝凤呢。
像她后来的发疯追逃一样,他发疯样追起她来。
他要做的工作是删除她身边的护花使者且代之以自己。
充当删除工作捉刀人和马前卒的自然是他的兄弟伙。仨兄弟伙在使者家附近拦下使者,带至旁边公园偏僻一隅,开门见山,谈判开始。他们让使者离开他护的花,使者是使者,花是花,桥归桥,路归路,两不搭界。使者当然不干了,使者离开了花,还是使者吗。学霸毕竟是学霸,这种拆解他明白,这点常识他懂。他们开始做买卖。他们把蛇皮袋拉链拉开,让花花绿绿的人民币在树阴的阳光碎银中叮当作响、闪闪发光。五千。使者涨红了脸,羞且忿。一万。使者依然。三万。使者大声说不。五万。使者小声说不。八万。使者使劲摇头。十万。使者的大脑球有小弧度的摆动。十五万。使者惊惶,继而把脑袋垂成了屌状。二十万。使者点头,说,我不是人。又说,成交。
他们笑了,说,好,拿去。但他们不是缩身把文明而漂亮的二十万甚至不是把五千拿给使者,而是打开身形拿出了他们原始而丑陋的拳脚。他们是安心拿钱摆平的,但使者的贪婪超过了他们的预期。
使者因羞辱而生出了惊人的刚强,宁死不屈,像个有信仰的革命者。是花儿的力量挫败了强盗。但强盗有的是办法。他们收了拳脚,指着使者的家的方向,走,砸了它,再不济,卸几条膀子扔粪坑。
使者一听这话,直接跪了下去。不是骑士单膝献吻的跪,而是双膝吃地带献花的那种。使者肠子都悔青了,花儿越好,肠子越青。他至此才明白,难怪追逐花儿的日子,那些梦一律从青色,生青雾,原来根儿在这里,劫在此处!
这还不够,这一切都只是为高潮作敷设的前戏。使者像往常一样将花儿约到公园辅导功课、学习,兼谈人生。东拉十八扯了半个小时后,使者决定向花儿摊牌了。但他那个编得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天衣无缝的理由尚未从口中出来,三个凶神恶煞过目不忘的少年强盗就从绿林中出来了。这是使者没有想到的。使者想到的是,和平谈判后的再谈判,以及移交、撤退等事项,由自己一力担承,不需外力帮忙的。强盗来了,却拿他当空心人,直接走向他的花儿。
小妹,跟我们走吧。
小妹乖,跟哥几个玩玩,哥几个不会亏待你的。
她吓得花容失色,慌忙拉住使者的手臂。使者颤着声说,你们,你们什么人,光天化日也敢耍流氓……使者还想说,却被强盗们厉声喝断,滚,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屁话。给老子滚,限你三秒钟从这里消失!
吓得魂飞魄散的使者连看都没敢看他的花儿一眼,就闪离公园,不知出使到哪个爪哇国去蒙头大哭了。闪离公园的这段路,读书了得的学霸觉得比一万篇庸文都长。
花儿望着使者闪离的脱了人形的背影,像望着花蒂剥离,惊骇得目瞪口呆,瞬间脱了花形。
强盗们开始拉扯花儿,花儿不从,展开绝地反抗。有一二游人听见花声跑了来,又跑了去。
也就在这时,也就在强盗化解了花儿的反抗、花儿险遭蹂躏的最后一刻,俗得不能再俗却又屡试不爽的英雄救美开场了。从天而降的英雄一把将美拉在自己身后,然后正义而又幼稚地喝令三个成熟强盗住手。强盗哈哈哈皇帝般仰天大笑,随着笑声落地,拳脚也落在了英雄的身上。英雄抖擞精神,大战强盗,其身形因正义而倍增俊朗,因侠气而更见怜惜,让旁边的美定了魂,回了阳气。这个英雄是英雄,确有侠气呢,但不是大侠。因此,他勇顽的化学软优势很快反转为战技的物理硬劣势。
英雄一打三被打得鼻青脸肿,血流满面,一会儿被掌在假山石壁上像只枯叶蝶,一会儿被踩在草坪上像件破尸衣。但英雄就是英雄,永不屈服,永远都在做出艰苦卓绝的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救美之举。
面对眼前的惨状,美大声哀求强盗住手,美在哀求哭喊中完全变了形,变成了丑,或者说变成了更美的抽象美。
就在英雄昏死过去时,远处响起了强盗游哨的沉稳的呼声,条子来了,快跑!
英雄大尺度的动作和死人般一动不动的动作,以及前使者的表现,糅制成了一种粘合剂,粘住了美去往学校的玉步。去医院的路上,美情深深意切切,俯身英雄,呼唤英雄,泪倾英雄。
这一天阴沉沉的,雾霾压城,但又晴空万里,满天都是蓝羊和白牦牛。这一天,她认识了他。这一天,他俩的认识平仄有韵工工整整,互偶又对仗。
出了医院,二人去派出所笔录。她从未去过,很不想去。他去过多次了,还是想去。他怎么不想去呢,他白天黑夜想的就是与她一来二去,直至双飞双宿。
接下来,英雄变情君,丈八蛇矛变绕指剑,他柔水滥觞一样向她天花乱坠铺张浪费不讲规矩地流去。
5
有时,他感到背后追赶的脚步声不是脚步声,而是鬼的倒立的讪笑。
有时,她感到前边那人不是人,而只是一团幻影的伪装。
梦里梦外,亦真亦幻,天上地下,体内体表,生前死后,非人非兽……
多么魔幻多么深刻多么漫长广大的一场追逃啊。
回忆是追逃谱系中一株小说般的稗类,怎么瞧,怎么有;怎么割,怎么有;怎么刨,怎么有。
6
感恩是美德,动物都知呢,美还能不知?
英雄救美,美准备向英雄表示一下好感,还未表示,英雄就向美示了一万次好。
美想向英雄敞明一点心迹,还未明呢,英雄就向美敞开了全部心扉。
这样,美暗藏的取主动的姿态,被狙击了。一场虚构的丢块石头试水深的进攻战,瞬间变成了节节后退排山倒海的抵御战。
一句话,战争还未打响,场地就做了调换。与他俩的认识异曲同工,喜欢单方面挑事的他,这次又单方面发动了战争。
这样一来,笙乐淼淼踏歌前行的她反而迟疑了,犹豫了,甚至于举意止步、拒绝,遂用十万把撒旦的大锁,把自己密密匝匝锁进了中世纪的城堡。这样,他就成了中世纪的骑士。喊门,诱门,打门,围城,扑城,云梯如山,地道如蚯,鹰击长空,炮声隆隆,他启动了一个人的世界大战。
她有什么办法呢,因为他于她有恩,她即使有一万个不愿,不许,也无法黑下脸硬起心肠化身一棵忘情草、一壁绝情崖。这就给了他间缝和转圜余地,他就有了任性的机会和拍马千万里的疆场。
但她还是选择了逃亡,选择了不伤他面子的逃亡。他的追逃之旅自此又进入到一个新阶段。
她的逃亡其实更是她妈的逃亡。把无依无靠缺暖少爱的女儿交给一个行为放浪、无稳定职业的街头混混,当妈的胸襟还没有那么宽广、慈善和糊涂。在她面前,他这个当过职院老师的人像一位犯错的学生,向还在大四读书的老师般的学生汇报坦白了一切,包括创意平平的英雄救美,包括生意涉黑的爸和常年病歪歪的妈。对于学生的复杂情况,乖乖女举重若轻挂一漏万蜻蜓点水地告诉了电话里的妈。她妈断然拒绝了他想下乡探望自己说服自己妄想成为桃花山女婿的强烈诉求。
但他怎么可能就范呢,让一支离弦的箭回到弓上再回到囊袋行吗?他完全无视她的拒绝。他相信起早的鸟儿有虫吃,会哭的孩子有奶吮,死皮赖脸死缠烂打死马当活马医才能盘活一局死棋。
陪读、护送、献花、饭局、咖啡、影院、购物、条幅、广播、情书、荡舟、运动、失眠、害病、自杀、醉酒、旅游、泡吧、歌舞、求职、发誓……该做的不该做的,俗的雅的,实的虚的,硬的软的,柔婉的野蛮的,光明正大的阴暗下作的,古今中外爱情大辞典上有的没有的奇招怪术,他都使了,都使到位了,使到爱情的痒处了。
他在他的涵盖了连 “开普勒-22b”在内的疆场里布下了十万埋伏十万春风。这个追妞的狂人,猎美的疯狗,爱情的傻蛋!
所谓真理就是想颠覆也颠覆不破的那些玩意儿。量变产生质变就是。卿本佳人,卿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狠角。他的细碎的大面积的岷江后浪推前浪的持续进攻,最终导致了佳人兼狠角的山洪暴发海子崩溃。
毕业典礼一结束,她接到了他邀请她喝咖啡以示庆贺的短信。咖啡还烫嘴呢,她就答应了他的更烫嘴的爱。他傻逼了,呆呆地对杯子说,你这苦咖啡,今天终于做了件甜事。
她的美就不说了,山山水水枝枝叶叶无处不美,说了这处的美,又漏了那处的美,说一千零一夜也说不尽的。并且,也说不好,说着说着就走了样,岔了十万八千里呢。那就说其他。她桃花一样平民而高贵、灿烂而纤弱,圣母一样温婉而强大、慈善而虚幻。这样的主,却又是那种一根筋的人,认死理儿,要么不走,要么一条道走到黑。要么不爱,一旦爱上,只要她不放手,任谁也逃不脱她渣滓洞般的魔掌。
她像对前男友的恨一样,海枯石烂天诛地灭地爱上了他。为了这,乖乖女成了不孝女,她欺瞒了她唯一的亲人,她妈。她爸在她还不记事还未发蒙时就得病断了气。
她的选择不错,他真的值得她爱呢。
自从爱情附体,他变了,变成了一个灵魂出窍的人,一个前世欠了她很多债注定今世来还的人。他把以前的全部花心收拢来,放在一朵花上。他把以前除花心外的所有心收拢来,也放在这朵花上。他把身体里里外外抖擞清爽,条分缕析地把每一股力都集结起来,死活只顾念一朵花,死活都只为这朵花而活。为了这朵花,他可以放弃亲人、朋友、大自然,甚至可以杀人、放火。事实上也是,他有了她不久,他就没有了妈。一粒不散的肿块像一条犟牛一样将他妈拖进了火化炉。当那个对他有恩的昔日“大哥”开玩笑说是她克死了他妈,他立即与昔日“大哥”分道扬镳,反目为仇。
怎么来描述二人的彼此深爱呢?举个例说吧,她爱他,一百件事中,九十九件都顺从他,满足他的大男子主义虚荣。他爱她,对她作出的任何决定,永远侍服,不打半点折扣;他作出的任何决定,都是因她而作,为她而作。即或这样,一百个决定中,也难免不错一个,也许压根就没错,只是存争议罢。这错的一个,存争议的一个,他一定会以她的意见为决定。她明白他的谦让,这让她很满足,很享受,他也会在一吻的犒赏中摇头摆尾趾高气扬心花怒放。这样一来,事实和计算反了个个儿,一百件事中,他一百件都顺从了她。所有的问题,在他们的爱情中都不是问题,爱情让他们的识见与行动高度一致。他总是惊讶地发现,一般不作主张的她,一旦作主张,无不正确。爱情把一匹驽马,驯化成了一只忠犬。爱情以疏导、求和之法,把暴乱的世界,平息了下来。
正因为有这样的识见与格局,所以,男女之间的一百件事中的九十九件她都依从了,甚至床都让他上了,就是最后那层膜未让他碰。她说,她要把完整的青春留给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他听了,欢乐地痛苦地连连点头。只是身体上下的意见完全相左,害他忙得顾了上头又顾下头,两忙呢。
她一毕业就有了工作,一份她和她妈都满意的工作。他自然没有这个能力,但他爸有,他爸有了,也就是他有了。
工作快满两年时,她服从他的意见,同意张罗婚事了。就在两人算好日子去民政部门扯证的头一天,他爸走了。
他爸走得挺快,以160码的时速去了那边,一如他生前的脾性。官方的结论是死于高速公路车辆机械事故,民间则传闻是黑社会内讧仇杀。总之死得蹊跷、诡谲、莫名其妙,但也只能这样了。在父母的合葬墓前,他想,不这样又能怎样呢。他爸是生意人,做的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手手清的勾当,他爸嫌公司、执照、合同、财务报表、年检、侍候员工这些鸟东西麻烦,一个皮包独来独往最洒脱。因此,主人撒手西去了,事业也撒手随了西去。
他爸让他妈在公墓园享受的是单间待遇。他为了让父母团聚,就起出他妈的骨灰盒,与他爸的骨灰盒一起,葬入了他订的双人墓中。
7
他的逃亡之旅像智蛇一样起伏、弯曲、疾速、敛声屏息,保持着周遭遮蔽物的颜值与体息。
他越过千山万水。他在南方北方倒腾。他在城镇乡村转圜。除了蛇,他还变身过穿山甲、土拨鼠、翼龙、幽灵、水鬼(水猴)、花蝴蝶……
为了逃亡,他心思用空,手段使尽。为了逃亡,他是动词逃亡,又是名词逃亡。就是说,孩子让你告诉何谓逃亡时,你不屑动嘴动书,只把他指给孩子看即可。你很得意,你认为你的教育让孩子得到了终生不忘的词源训练。
但是,身为逃亡的他依然没能摆脱她亦步亦趋步步紧逼的追逃。他几乎认定她不是人,不是桃夭,而是桃妖了。
在一个旅游古镇的客栈,他落网了,又很快潜逃了消失了。难道他是故意落网的?她恍惚了。
还是一个黄昏。一个飘雪的黄昏。她风尘仆仆又疲惫不堪地走进古镇客栈餐房。人不少,无空桌,有张桌只一人。那人埋头喝酒。她走去,问那人,先生,可以坐吗?那人抬头,帽檐下露出一张逃亡之脸。是他。
见他很镇定,她很快就跟着镇定了下来。此前,她惊慌得像个逃犯,他反像了腰挂令牌有恃无恐的追逃人。他给她递了一双竹筷,她未接。他继续夹菜,喝酒,没事人一样。仿佛二人不是热恋人,甚至没有说得过去的交集,至多认识而已;又仿佛他是失忆人了。
她问,为什么?他答,不为什么。她问,为什么。他答,不为什么,只是想离开。她问,离开我?他答,是的。她问,为什么?他答,不为什么。
她缉捕了他,却什么也未得到。说法呢,说法呢,几个字都行的,但他就是不给。这个混账、泼皮、无赖!
她去了趟洗手间出来,她身怀利刃出来,但整个客栈空无一人。出得客栈,古镇已成空镇。她怎么可能心甘呢?她一头扎进风雪,循着逃亡的脚印追去。
她可能自己都未醒悟,她离开成都追逃,都快一年又半了。
8
也有时,一前一后不啻死敌的他俩却生出了同步想法。
他俩觉得这场没有终点的追逃像是一次拉练,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只是为了催生和迎接一场真正的战争。她比他想得更浪漫,她都觉得这种追逃像玩笑、游戏,没准儿就一赌气。但她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幼稚、恍惚、精神失常。
他跑得很快了,都有半飞之姿了。他还可再快些,但他不想过快,那样,她会太累,那样,他就达到他爸的速度了。他一直想超过先父的,这应该是天下人子的压抑、郁闷与梦想。但他现在不想了,他还想活着,好狗一样赖活。活着,才有可能,才有诸多可能。160码的死亡速度,160码的入土速度,令他惊恐。
入土为安,应该是指死者与活人都安吧。他爸安了后,他该安呢,却不安起来。
银行告诉他,要想取他爸卡上的款,他必须拿一个证明出来,证明自己是他爸的儿子,他爸是他爸,他是他爸遗产唯一的合法继承人。再者,证明他爸无私生子。具体而言,证明他爸无情妇、二奶,他妈无情敌,自己无二妈、无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当然,已然吃上阴粮的他爸无父母、无老婆更是前置条件。
这,让他不安。这让他太不安。摊上这事,谁能安呢?他都听见了妈在地下棺床上不断翻身、猛烈咳嗽、饿得打饱嗝的声音。
他爸的银行卡是他在家中清理遗物时发现的。他随手翻了翻作为他爸室内文化装饰物的《圣经》,就看见一块闪着金光的金属片在空无一人的耶路撒冷大街上安睡。他爸至死也想不到狗日的儿子有一天会翻动《圣经》,但真有那一天也是缘分了。他爸飞走令他悲戚,卡飞来令他欣慰,令他更加怀念他爸。
他不知卡的密码,就带了死亡证明书、家庭户口簿、个人身份证去银行。虽然没取到钱,但银行的态度还是蛮好的。银行在机子里验了卡。问他持卡人的名字,他不是很肯定地说出了他爸的名字。问他密码,他说我要知道还来劳你们大驾吗?问他卡中有多少余额,他说不知道。问他想知道吗,他说想,他又说,如果是张空卡,或只有百十块钱,我这就走人。银行笑了,说,不是空卡,也不止百十块,有上百万呢,但具体是多少,还是为死者保个密。年轻人,别瞎捉摸了,还是赶紧去开个证明来吧。银行的做派中规中矩,说法有理有据,说这是中国人民银行1993年制定的《关于执行〈储蓄管理条例〉的若干规定》第四十条的规定,法大于天呢,违拗不得的。
按照银行的指点,他去了银行所在地的公证处。虽然没开到证明,但公证处的态度还是蛮好的。按照公证处的指点,他将去与相关人员有关的地方找线索,开前置证明,相关人员就不赘述了,那些相关地方是接生医院、公安局派出所、就读学校、工作单位、民政部门、街道社区等。这几乎是任何人都无法完成的一项庞大而繁复的艰难工程。他想放弃,但一想到她,一想到临近的婚期,他做出了一项决定,坚决放弃想放弃的畏难情绪和想法,誓将证明工程进行到底。较之长城贴瓷砖、月球抛光、太平洋加栅栏等工程,这个算啥呢,毛毛虫了。
为此,他还做出了一项与上游决定配套的重大决定:婚礼提档升级,借助他爸的这笔遗产将婚礼办得轰轰烈烈,让全成都、全中国都知晓,都眼羡。让她成为全世界最幸福最美丽的新娘。
开那么多证明,是难,但对他却不算太难。他的江湖地位,让他获拥了整合一小批可以把这座城市抄个底朝天的兄弟伙前来为他干活儿的能力。
很快,证明全齐了。
他坐在家中地板上,面对满地的秋风扫落叶般的证明,那上百万的欢乐,循序渐进地被无穷亿的悲情稀释至零,又至无穷的负数。
对欢乐的巨大想象变成了对落地痛苦的巨大而真切地承受。
证明来自两条线两层级两个系统。同一的旨意,执行出了两种反向的资讯。
其一是,拿着公证机构所需的证明去公证处,缴200元公证费,换取一份《继承权公证书》交银行,从银行抱一堆人民币投到婚礼现场,完成预设的幸福。
这多么好!
偏偏是在采集正常证明过程中旁逸斜出节外生枝了,无所不能、忠诚义气的兄弟伙们还采集到了非正常的证据和故事,也就是其二的发轫与缘起。
其二的具体内容是,她是私生子。其二的所有证据显示,她是她爸的私生子,也是他爸的私生子。他与她有个共同的亲爸。
这个令他五雷轰顶宇宙爆炸的情况说简单不简单,说复杂不复杂。
基本面的事实是这样的:她妈出落到妙龄和清水出芙蓉的时候就不愿侍候土地了。她妈辍学高中,开始侍弄土地,刚开始还行,后来见比自己差远了的姐妹们在城镇混得人模狗样的就不行了。出得村子,挤上气味丰饶的公交就到了成都。在通惠门求贤人才市场转了转瞅了瞅,求得了一个在一家中高档茶坊掺茶的活儿。他爸本是另一家茶馆的老买主,见了她妈后,喝了她妈掺的茶后,就成了这家茶坊的常客。成都的生意大多是在茶铺谈成的,他爸更是。他爸是个猴急又出手大套的主,加之长期与老婆闹着那方面的别扭,所以二人很快就坠入情网。他爸租了间房,把她妈安排得妥妥贴贴的,并让不小心怀上孕的她妈顺顺当当舒舒服服生下了她。他爸说,他有了她妈生的娃崽后,即与他妈离婚,跟她妈去民政局扯证。生下她不久,他妈发现了情况,一场鸳鸯大战爆发。他爸是英勇顽强不屈不饶的,一直为对她妈的那个承诺而奋斗而抗争,这样的大战直进行到翻年的暮春才收戈。他爸回到了早年对自己出道有恩的他妈身边。她妈竹篮打水一场空,怨恨不已,抱着她挤上来时那班公交,负气离去,拖着女儿继续侍候土地,独力将女儿养大送进大学。这是一场三人大战,所以不为外人知,更是背着他的,他那时三四岁,要不四五岁,最多不过六岁。
推测面的事实是,他爸要偷偷接济被自己抛下的母女,她妈坚拒,只为了做人的尊严。他妈走后,他爸拟为儿子操办完婚礼,就去找她妈,希望破镜重圆,重续旧梦,死后也葬在一起,兑现当初的承诺。卡上的款,是对这个精神计划的物质支撑。但一起飞来车祸,让一切成谜,成为逻辑和人性完成的推测。
他的兄弟伙采集来了以上资讯,但知道以上资讯的,全世界仅他一人而已。这就像生产一颗原子弹,除了总装厂的人知道面前的产品是原子弹外,其他子厂、分厂、零部件厂、外协厂的人知道的只是螺钉、销子、铀、钚、引爆装置、金属构件等。所有信息从不同方向先先后后归到他手里。他的工作是对五花八门林林总总的资讯进行梳理、甄别、剔选、归类、码放、拼接、修补、合成、总装、处理。那几天,通宵达旦,他闭了通讯,躲进宾馆房间,成了资讯分析师、精算师和装配师,以及资讯独家占有者。
正因为他成功地处理和揽获了资讯,他就成了胜利者、失败者和无颜面对熟识世界的受难者、丧伦败行者。
有纲有常的行为,弄出了一个坏乱纲常的结果。
现在,毁灭这个世界的原子弹就在他怀里。他的想法是,既然这样了,就这样了。不这样又能怎样呢。就这样抱着原子弹,不让人看见,更不能让它爆炸,爆炸也只炸他一人,绝不能炸到他的亲人,她、她妈、他爸。他妈他就顾不到了,他妈的事,他爸在生前就安顿了。
有了想法后,定了调子后,他就开始动作了。
他去了银行。路过公证处时,他看了一眼,未停脚步。他从银行取出了他爸卡上的钱。随着他把密码键入,花花绿绿的票子就流出来了。他键入的密码是她妈的生日。银行惊讶地望着他,不明白一个面熟的人十天不见怎么变成了面生的人。他礼节性地笑了,笑得奇怪无比,丑极了。他把花花绿绿的票子变成了一张新卡,持卡人的名字是她妈,密码是他爸的生日。
去了趟墓地,将他妈从双人墓中请出,请到了他爸生前为她安排的那间阴房里。
他最无颜最不想最怕见的就是她,但他还是去见了。是在一个晦暗的水吧里见的。她觉得他今天的话怪怪的,自己不提婚礼不说,她一提,他就把话岔开。同时,不像亲密恋人,倒像哥哥对妹妹说话。但她没有多想,他大几岁,本来就是哥嘛。两三天后,当她拿着《寻人启事》时,她才醒悟,两三天前的约会,哪是约会呢,不就是一个逃婚者的告别仪式吗?她怪自己愚钝。哪个爱情中的女子不愚钝呢。
之后,之后呢,他逃亡了,携“原子弹”逃亡了。
9
他的逃亡日夜兼程,紧跑慢赶。
他的思维的运转,一点不输他腿脚的速度。
逃亡的第五天上,在一座三流的二线城市,花15块钱,他把那张新办的银行卡快递给了她妈。一张白纸包着卡,白纸上有两行打印的字,一行是她妈的名字,一行是金额。
快递员在她老家院坝打她妈手机时,她妈正在桃林里给青涩的桃果套纸袋。她妈捏着卡捉摸纸上的字,字里的金银,惊慌之余首先想到的是女儿所为,但寄卡城市、金额以及女儿的沉默推翻了她妈的推断。但她妈还是给女儿拨了电话,除了日常问候,女儿什么也没提及,她妈由此坐实了自己的推断。平白无故送自己钱的傻子,除了女儿,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一个忘了22年也忘不了的人。她妈去了镇上的储蓄所,像22年前一样,插卡,输入一个人的生日,显示屏一下子就亮了,向她妈打开了。
她妈取了卡,去了成都。她妈要把卡还给她爸,像曾经的坚拒。她妈找他爸,最终找到了墓地。她妈知道情敌已死,不知亲亲的她爸也赴了黄泉。
这个改变了自己一生的男人睡在双人墓中,男人的右边,还预留了一个女人的位置。
她妈什么都懂了。她妈开始骂起墓主来,用一个乡妇最恶毒的骂来表达一个恋人最深层的爱。泪流下来,把墓淹成了海岛。
她妈有了这个经历,却不敢告诉女儿,让女儿分享。女儿是私生子这个天字一号的大秘密,她妈一直用命来锁着的,开这把锁,必先拆了她妈的命门。
这一切,与他的演算严丝合缝。
他笑了,这是他逃亡路上唯一是笑的笑。
他逃亡,不是为了让她追逃。恰恰相反,他逃亡,是让她四顾空茫,黄沙如雾,无逃可追。
从小学到大学,他是他们班的短跑冠军,她是她们班的长跑冠军。他总是追,她总是被追。追与逃,是他俩常年的日课。所以呢,现在,他当然不怕被追了,因为他永远比她快一步。一步,定输赢。一步,就是一生。他的机智和狡猾,总是将她恐怖的长跑引向歧途和徒劳。但他心疼她的追逃,心疼她的青春大把大把流失在长长的路上,被漠然冷酷的雨水带走。因为心疼,他必须冻结她的徒劳。
他知道,她的追逃,不是追逃,实质是追讨一个说法。他可以给她一个说法,但又不想欺骗她。可是,不欺骗,哪有说得出口的说法呢!没有说法,她又怎会止步呢?
古镇客栈分手后,他沿逃亡之路折回,杀回古镇客栈,写了一封信,又写了一封,两封都是写给她妈的。刚写完信,大雪就把客栈压塌了。他没有压塌,谁叫他是逃亡奇人呢,听见异响他就像无鳞鱼一样梭了出来。
10
那场雪下得久而宽,她从这省追到那省也没追到雪的尽头。
她的电话在雪中响了起来,是她妈打来的。她妈说,他在我们家呢。
她兴奋异常又将信将疑。她快马加鞭扑爬跟斗赶回了成都桃花山中。她妈没有说谎,他的确在她家。她一进屋,她妈就将他递给女儿,别嚷了,喏,他在这儿,来了好几天了,自己看吧。
她妈递给她一封信,一封他写的信,写给她妈的信。
他在信上告诉她妈,他是她的男朋友,一个倒霉的短命鬼。她一直在路上,他只好把信写给她妈了,再说,他也不想、不敢当面和亲口告诉她这件事。本就残酷的事,会因此变得更残酷。他恳求她妈把信的内容转告她。他说他离开她,不是他离开她,是他的病要他离开她。他像他妈一样,身体里有了肿块,他会像他妈一样走的。他希望走得更有尊严一些,他想了很多方式,最终决定选择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消失。他求她把他当亲哥,像理解亲哥一样理解他,像原谅亲哥一样原谅他;更可以把他当噩梦,像忘掉噩梦一样忘掉他。
她看了信,吃惊又疑惑地望着她妈。
她妈说,我理解这个小伙子,设身处地想,我理解。换作我,我或许也会这样,孩子,忘了他吧!
她急了,说,不,妈,你不能这么说,他没有病,他那么年轻,那么好,怎么可能有病呢?没有,没有的!你这不是为女儿好,也不是偏袒他,你这是自私,你想拆散我们,遂了你的愿!
她说了,就操了一把锄头,顺田坎跑出去了。她闷头干了大半天活儿,又闷头睡了大半夜觉。
她妈早晨起来,做了早饭,叫女儿,叫了半天不见动静,掀门一看,女儿的房间只有房间没有人。她又跑去看村头的道路,道路的尽头没有道路,只有草木和天空。
她妈只给女儿看了一封信。
还有一封信是这样写的。他说,他一直是她的男朋友,但一年前又得知她是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妹妹。他说,他们两人爱得很深,差一天就领结婚证了。他说,这是残忍的噩梦,但又是不能改变的事实。他乞求她妈不要原谅他,他乞求她妈劝说她不要再找他,彻底忘了他。他祈愿她们母女从零出发,幸福快乐,一生平安。
他在信中还说到了他爸。说他爸一直深爱着她妈,说他爸还期盼与她妈生前共屋,死后同穴。他恳请她妈保密,跟他一样将这个乱伦的万劫不复的秘密摁进自己的骨血中,至死也不能让她知道自己是私生子,尤其不能让她知道他是她亲哥,她是他亲妹。
11
她再次踏上了追逃之旅。她追他之勇悍、偏执,恰如当年他追她,像追逃一样追她。
坐在一列绿皮火车上,她突然不想追了,但火车依然载着她追,直到停到一个站上。
他的逃亡让她不解,他不给说法让她气恼,他给的有可能是谎言的说法让她愤怒。她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甚至,比他更狠。你不是不想直面于我吗,我要叫你非直面不可!你不是要逃吗,我要逼得你无路可逃!这法子灵的,怎么可能不灵呢。
——除非,你不是你了,你是十恶不赦的孽障了,是魔鬼了。那样,我无话可说,那样,你逃吧逃得越远越好。那样,你不逃咱俩也形同陌人,同居一城也隔着永世的距离。
站在月台上,她拿着手机,给他发了短信。她告诉他,她在桃花山等他,如果他不去,她就变成桃花鬼,死给他看。她说她等他三天,就三天。
然后,她一边贴《寻人启事》,一边踏上归程,往桃花山走,走一路贴一路。这次的《寻人启事》比以前多了些字,她把手机短信的意思添了上去。
追逃以来,她一直都有给他发短信的习惯。什么时候打他的手机,他的手机都处于关机状态,但她还是不相信,她还是寄希望于他会在夜深人静时开机收看短信,然后飞快关机。自己收不到他回的短信,不意味他没有收到自己的短信。
12
在桃花山,他看见了她——看见她坐在她的坟中对他做怪相,怪相里有一丝的嘲笑。
马不停蹄一心一意逃亡的他没有看见她发布的信息,但最终又看见了,看见后便马不停蹄往回赶。
她发布的信息促狭、短暂,就像一朵桃花的临世。他获知时已离她的最后通牒不到半天时间,准确地讲只有三小时又半。三小时又半是无论如何也赶不拢桃花山,省际空间不算,徒步山路不计,仅从成都双流国际机场开飞车去也得两小时。
她的新坟在龙泉山脉离成渝古驿道边不远的桃林中,墓碑很醒目,但她的名字比墓碑还醒目。那时是傍黑的钟点,但他还是借助稀微的星月看见了她。他不敢相信,但又不能不信。这才多长时日不见,美美的她,咋长成丑丑的坟的形状了呢?这都怪我,是我害的啊。他的双膝和双泪齐刷刷朝她跪了下去。奇了怪了,一跪下去,她怎么就没影了呢,一座坟不是一座坟,是一堆新土了。他急忙一转身。
一转身,他看见她正沿着古驿道桃妖一样向他夭夭走来。
他什么也没想,几乎就是本能,他再次踏上了逃亡之路。速度之快,就像神农架野人撞见村民,一转身就跑,隐没山林。也像隋末唐初著名隐士、邑人朱桃椎,见了请他做官的权贵就闪。
他听见她在背后喊他,他听见她妈在更背后喊她。但她俩的声音,远没有他前方的声音大,加起来也没有。
前方的声音牵着他的身子骨,更牵着他的魂呢,牵着他跌跌撞撞不要命向前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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