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昌河
安州红军轶事
□ 安昌河
豌豆花,胡豆花,
盼望哥哥快回家,
天天出门朝北望,
望得眼里起泪花。
——节选自安州民歌《盼红军》
一九三五年五月,红四方面军北上,途经安州。国民党军队十二万,进驻安州阻击“剿匪”,安州九乡八镇,顿时成了一座座兵山。
驻扎安州城的是四川“剿匪”一路军第五师,师长姓许,人称许菩萨。这是因为他每到一地,总是要访贫问苦,赈灾救难。据说此人祖上曾出过一位翰林,自后世代诗书传家,到他这一辈,才挥刀横枪。尽管如此,这许菩萨却仍保持着诗书人家的一大雅好,那就是喜欢收集字画。
这一日,许菩萨得了一幅绵竹年画“钟馗镇邪图”,喜不自禁,忙叫人去请陈三德过来,品茗赏图。
陈三德是安州高等小学校长,穿一袭青衫,蓄一把飘逸长须,颇有些仙风道骨的神态。当初看着成千上万的兵马涌进安州城的时候,陈三德寝食难安,生怕他倾注了半生心血的学校会毁于战火。
我将布告三军,学校周围一百米内,不得驻营,谁敢扰民,必得枪毙!许菩萨巡视完学校后对全体师生说,等剿匪胜利,还安州一片净土的时候,我当奉送贵校一千大洋,用于兴学办校!
真乃菩萨在世啊!陈三德对许菩萨三鞠躬,感激涕零。将军大德,安州百姓世代不忘!
自此,陈三德和许菩萨成了挚友,经常聚在一起赏玩字画,谈古论今。
陈三德刚一落座,许菩萨就请出那幅“钟馗镇邪图”,悬于南墙,欣喜若狂地对他说,你看看,这是不是绵竹年画大师黄善道的绝笔?
此画从何处得来?陈三德一见那画,陡然一惊。
前几日查剿一通匪人家,所收缴的赃物。许菩萨笑笑说。
陈三德站起来,走到画前,粗粗一看,冷言道,这不是黄善道的真迹。
许菩萨愣住了。
确然不是!三德对字画虽不及将军精通,但说起绵竹年画,却也知道一些。
四川绵竹年画、天津杨柳青、山东潍坊、江苏桃花坞的木版年画被誉为中国“年画四大家”。绵竹年画以彩绘见长而区别于其他年画,源于北宋,盛于明清。
黄善道作画“钟馗镇邪图”时年八十有三,那日正是腊月三十,是郎家定的交画的最后期限。郎家是当地恶霸,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为表对其憎恶,大家屙尿都不朝着郎家方向。这郎家新修豪宅,点名要黄善道亲笔为其作年画,用于镇宅。黄善道老先生曾经折笔以示拒绝,但是郎家口出恶言,声称如若黄老先生不为其作画,将铲平画坊,断其手指。
转眼到了中午,郎家催画的等在门外,黄善道哀叹一声,泼墨挥毫,不几下,一个面目狰狞的钟馗便跃然纸上,腰插朝笏 ,发须蓬散 ,左手仗剑,右手怒指,散透着凛然神威,令人不敢正视。
郎家那催画的问,为何这年画不着颜色?黄善道说,天地浑浊,人间无道,如此年月,你见哪里有颜色了?说罢,哀叹一声,口吐鲜血,倒地而亡。
陈三德叹息一声,指着那幅“钟馗镇邪图”说,这钟馗红须蓝袍,却是有颜色的,哪里会是黄善道大师的真迹!
先生说的极是。许菩萨哈哈大笑起来,唤勤务兵过来,让他把这画送到伙房做柴火,免得流出去了害人上当,也毁了黄老先生的名誉。
陈三德走出兵营,回了安州高等小学校,才一进门,就一个踉跄栽倒在地,泪流满面,嚎啕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怕不是被许菩萨的酒醉成这样子了?陈三德的妻子急忙上前将他搀扶起来。
老家遭劫了!
陈三德泣不成声地告诉妻子,他的爷爷就是绵竹年画大师黄善道,当年吐血身亡后,他父亲由此看淡了世事,撂下画笔,隐姓埋名,另谋生路。
陈三德哭诉道,父亲一直珍藏着爷爷的绝笔——那幅素笔“钟馗镇邪图”,视它犹如自己性命,只希望它能够镇宅驱邪,永保平安……后来世道渐渐太平,家道复兴,一日父亲兴致所至,取出那画,重描墨彩,以完爷爷未尽之工,并嘱后人:“钟馗镇邪图”当作为至宝传家……
这时候,一位本家兄弟披麻戴孝哭奔而来:
前日家中遭遇抢匪,一家十五口,八死七伤……
你可能知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首流传千古的佛偈是出自禅宗六祖惠能之口,但是你知道他在岭南的宝林寺珍藏了一具龙骨么?后人还用这副龙骨,磨制了一副象棋,这棋就是龙骨棋子。
据说这龙骨棋子仿佛羊脂做的一般光滑圆润,落子声音清冽响亮,随轻重缓急而音色不一。开局棋势缓和时,其声悠扬,似玑珠落盘,倘若中局搏杀激烈,则似暴风骤雨,到残局胜负将分时,自然是凄然悲怆了。
咱安州古来棋风盛行,早在好几百年前,就出过一位棋王,专门在皇宫大院里教那些个皇帝子孙下棋,还代表皇朝与外邦的棋手对仗,声名远震。单是从安州的名胜古迹就知道底儿了,皇帝老儿敕建的圣手居,棋王幼年练棋的四马桥,晚年归来,安州百姓为迎接棋王专门修的老王渡……棋王告老还家时皇帝赐了他一个姓:象,还赐了他一样宝物,那就是龙骨棋子!
自打有了这龙骨棋子,这象家世代都没有安生过。土匪强盗窥着,官府瞄着……谁都在盘算,单是他家的房子,就被烧过好多回,最近的一次是国民党部队过安州的时候……
一九三五年春,徐向前总指挥率领他的红四方面军到了安州,他有个部下叫张团长的下得一手绝妙好棋,慕名找到老象家,希望和棋王的后人象三老爷子手谈几把。那象三老爷子的棋虽然比不得祖宗,但却是杀遍方圆百里的无敌手。象三老爷子见有红军贵人来了,高兴万分,捧出了那副让好多人垂涎不已的龙骨棋子。
一盘棋两人从早上下到晚上掌灯,还未分出胜负。这时候枪声响了。张团长叹息一声说,老先生的棋真是绝妙啊,等把穷人都解放了,再专程来拜访。象老爷子问,将军果真有一天会回来?张团长说,咱是穷人的部队,等把穷人的天下打下来了,回来好好和老先生下他三天三夜。象三老爷子忙着把那龙骨棋子包裹起来,拜托到张团长手中,流泪说,这件宝物,土匪官府,军阀地痞,个个都是虎视眈眈,将军棋风凛凛,大气磅礴,你才做得了这宝物的主啊!
张团长急忙推托,说不敢拿群众一针一线。象三老爷子急了,一个“咕噜”就跪下去了,说乱世之下,要是这龙骨棋子还留在他手里,不仅宝物不保,只怕还要殃及性命。
张团长只得答应了,说等红军打出太平天下了,就将这棋送回来。红军前脚一走,国民党部队就来了,把象三老爷子吊在院里的大柳树上,将那老房子翻腾了个底朝天,临走,还扔下了一把火。
张团长一九五三年回到安州,归还了那副龙骨棋子,并且和象三老爷子窝在屋里下了三天三夜的棋。
文化大革命中,上面来了好几拨人,扯着幌子,说是挖张团长的反革命罪证,其实都是来打那龙骨棋子的主意。听说张团子被斗死后,象三老爷子也一绳子把自己悬了。此后,再没人见过那副龙骨棋子。去年,张团长的回忆录整理出来了,书中有很大一段说的是在安州的战斗。其中就提到了那龙骨棋子,说他无法忘记象三老爷子流着泪的嘱托,发誓一定要为天下百姓打出个太平天下来。
今年开春,北京一行人不远千里来到安州,他们是想看一看龙骨棋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的。
象三老爷子的后人说,当年那副龙骨棋子已经不在了,红军长征的时候,张团长拿去给部队换了粮食和棉衣。
五三年他不是把那棋还回来了么——
我爷象三留下遗言说,张团长还回来的这棋子才是真正的龙骨棋子,比原来那龙骨棋子还要贵重一千倍,叫别轻易示人。象三老爷子的后人挥挥手,示意大家离去。
既然比原来的龙骨棋子还要贵重一千倍,那就更得看看了——
象三老爷子的后人捱不过,捧出一个盒子来,打开,是红布裹着的,再打开,还是红布裹着的……
揭开最后一层红布,露出一堆油光鉴亮的竹板做的棋子,上面墨写的字迹,已经辩不清是卒是马了。
扳手腕,两个人往桌前一坐,支楞起两支胳膊,手腕往拢一搭,很快就断出了输赢。那经常胜利的,就被人称之为“腕王”。
在安州,最富有传奇色彩的“腕王”,当属麻子三。麻子三,安州茶坪人,本不姓麻,只因少年时出痘,病愈后就出现了一张麻脸。麻子三又矮又小,活像个敲核桃的棒槌,但那手却仿佛鹰爪,青筋毕露,且大于常人,亮出胳膊,动一动,上面的腱子肉就如同老鼠般蹿动起来。别人吃核桃得借助工具才能敲碎那坚硬的外壳,麻子三不,他大手轻轻一握,摊开手掌,就壳是壳,仁是仁了。
一日,麻子三下山到茶坪给老父亲抓药,突然看见前面酒馆挤得水泄不通,传来阵阵叫好声。麻子三钻进去一看,原来是在扳手腕。
坐在上首的一个黑脸汉子捋捋衣袖,端着半碗铜板说,谁要是扳赢了他,这碗铜板,就归他了,如果输了,就往碗里搁下一个铜板。
麻子三走过去,拍了一个铜板在桌上。
黑脸汉子乜斜了麻子三一眼,说来吧。
两人手腕刚一搭上,黑脸汉子就猛里使劲,想一个冷不防,把对手麻杆似的折断在桌上。然而扳在他手上的却仿佛是一段生了根的铁柱,抬头一看,麻子三正烂着一张麻脸,笑呢。黑脸汉子憋得一张黑脸成了茄子色,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怪叫声,脑门上青筋怒胀,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够撼动麻子三的那只手。麻子三只一沉腕,轰一声,黑脸汉子的手就被重重地拍在桌上,疼得他嘶嘶地倒吸凉气。
你站住。麻子三把那碗铜板倒进口袋,刚要离开,就听见有人在身后喝道。回过头去,但见此人高大威猛,仿佛一头牯牛。
麻子三惹祸了。围观的人群中有人悄声道,这些可都是金堂帮的,此人是金堂帮的舵把子,人称金钱豹。
位于成都坝子的金堂县,专门有一支叫金堂帮的枪队供人雇佣,如果谁要收拾仇家,或者要赶跑流窜过来的土匪,首先想到的,就是这支枪队。因为他们装备精良,枪法如神。
这次他们是应国民党北川县政府的雇佣,消灭了一支从黑水流窜过来的专门抢劫烟土的烟匪,回金堂时路过茶坪。一个伙计闲着无聊,就摆出了扳手腕的阵势,想寻开心,却不想载倒在其貌不扬的麻子三手里。
麻子三捂着满口袋的铜板。
我跟你赌一把,如果你赢了,三十块大洋,要是你输了,就得跟我去扛枪。
这时候,里屋呼啦一下窜出二十几个精壮汉子,人手一把长枪,在金钱豹身后雁阵排开。
连着三个回合,金钱豹输得口服心服。
你天生神力,跟我去,我把你再调教成一个神枪手,你今后也可以拖一支队伍出来,吃香喝辣,什么好事都尽由着你占了。金钱豹说。
我不。麻子三说,我要银元。
麻子三用赢的那三十块银元在茶坪置办了一家酒馆。但凡金钱豹路过茶坪,都要在麻子三的店里住几日,两人自然成了好友,并以兄弟相称,麻子三父亲归西时,金钱豹还到坟前磕了响头。
一九三五年五月,红军过安州,国民党出兵十二万进行围追阻击。为表现地方在“剿匪”方面的支持,国民党安州政府决定雇佣金堂帮前来助战。
三日后,金钱豹领着他的五六十号人马到了茶坪,住进了麻子三的店里。
你不应该来!麻子三说。他们是穷人的队伍。
穷人?那是大洋!打死一个人他们给这个数!有了大洋,我就可以招兵买马,就可以打出一片我自己的天下……金钱豹指着架在墙角的那些锃亮的长枪。这些都是我才买回来的新家伙,打起来肯定比敲篮子里的鸡蛋还准!
麻子三长叹一声。
两天后,金钱豹拖着他的十几个残兵败将下了山。这一仗,输得金钱豹莫名其妙。他们上山就和红军遭遇了,双方打起来,人家一枪一个准,而他们打出去的子弹就不往人家身上钻。
麻子三的酒馆大门紧闭,门上用银元嵌着几个大字:盗亦有道。
见了麻子三把他的手给我剁下来!金钱豹猛然醒悟过来。原来那日晚上,麻子三用他的大手,将金堂帮的几十只枪一一扳了一把。
如此,他们哪里打得准呢。
你到过安州么?没到过就肯定没喝过茶坪烧刀子。
取颗粒饱满新鲜的玉米,加陈年老麦曲,再配以深山老泉做引子,那可是家家户户炊烟缭绕,漫山酒香。你要来了,可别贪那开坛时喷放的浓郁扑鼻的香气,千万不要豪饮,那样只怕会烧了你的心。须得细啜,你会感觉到一股暖流,悠悠地在肚子里燃烧着,三杯下肚,你就得脱帽解衫,一身热气蒸腾,再寒冷的冬天,也觉得是三月阳春了!
这茶坪烧刀子主要是贩运到茂汶松潘黑水等少数民族地区,那里属于高寒地带,人们对这茶坪烧刀子极其钟爱。由于这一路上土匪横行,贩酒的时候总得请一支枪队护送着。
这枪队队长姓王,茶坪老王沟人,人称王酒篓。酒量大的人有酒篓和酒漏之分;酒漏者,边喝边跑茅坑;酒篓者,不动声色坐那里,千杯百碗下肚,也像是灌进了酒篓子。这王酒篓就是属于后者。王酒篓不仅酒量好,而且使得一手好枪,护送贩酒队二十年来出生入死,混得了方圆数百里的好名声。
民国二十四年春,红军到了安州,在千佛山和国民党队伍打阻击,枪炮声四起,百姓为了逃避战乱,差不多都跑到山外去了。王酒篓不走,他得和他的枪队护着那藏在地窖里的烧刀子。
这一日,王酒篓正当街坐着,晒着太阳打迷糊眼,突然听见堡楼上放哨的尖叫起来:有一队人马过来了。
王酒篓一个筋斗爬起来,指挥着几十支枪隐蔽了,然后提着枪端坐街口。
茶坪烧刀子美名远扬,山上都闻到香味了。为头一个挎盒子炮的中年“红五星”微笑着冲王酒篓走过来。我们来,是想买点酒上山。
买酒?王酒篓冷笑着乜斜着面前的“红五星”,心里说,十兵九匪,安州城国民党守军三年前买了老柳家八缸酒,老柳去讨钱,不给不算,还打了他一个瘸腿,就再不敢去了。
酒?卖完了!王酒篓挥挥手。
“红五星”在王酒篓面前坐下,笑笑说,你就是王酒篓吧?
你咋知道?王酒篓很诧异。
哈哈,一串爽朗的笑声鸽子般在空中飘起来。我还知道你这护酒的镖队,干不多长了。
为啥?
等咱红军带领老百姓打下太平天下了,没了土豪劣绅和土匪山贼,贩酒队南来北往还用得着你的枪队护送么?说着,“红五星”大笑起来。到那时候,我们可就乐得清闲了,没事儿就喝两盅,陶陶然的日子,担保过得比神仙还舒坦。
这样说来,老兄也好这杯中之物了?你要是今天喝得下三大碗,我就把自己留着喝的几坛上好的烧刀子送给你!王酒篓从桌下拎出一坛酒,心想,谁要一口气灌下这三大碗,不烧成个火人才怪呢。
那可得先谢了!三大海碗烧刀子,“红五星”仰脖一气儿干了,抹抹嘴巴,连声称赞:好酒,好酒!
呵,这可看得王酒篓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红五星”又倒了半碗酒,笑着说,我身上这些嘴巴还得喝点呢。说着脱了衣服,只见胸前和肚子上满是疤痕,整个人就像是缝起来似的。靠肩头的两处新伤,已经溃烂。“红五星”含了一口酒,“噗”地喷在上面。
看着红五星那些伤疤,王酒篓惊得嘴巴成了个大大的圈,半天合不拢。王酒篓吆喝人抬了几缸酒过来,伸手对“红五星”做了个“请”的姿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几坛好酒,算我送你!
“红五星”穿好衣服,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银元,摆在桌上,笑着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是咱红军铁打的纪律,咱们山上有些战士受了伤,等着拿这酒回去消毒,所以不敢久留了!等咱们穷人的天下打下来了,我再回茶坪,一定做东请你王酒篓好好喝喝!
看着马队远去,那些隐蔽的枪手都钻了出来,围在王酒篓面前。王酒篓脱了衣服,让人细数他身上的疤痕。
前胸没有,后背上的也不比刚才那人少!数的人说。
咱不能跟人家比,那是英雄!王酒篓看着桌上的银元,感叹道。
为啥?
人家眼睛明亮如灯,看得见方向,冲着子弹刀口上为的是给百姓出路,咱是在黑暗里摸索,像只奔吃奔喝的猎物,背上挨的都是黑枪!王酒篓一拍桌子,吆喝道。马上去抬十坛上好的茶坪烧刀子,带上家伙,上山去!
干啥?
投红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