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科交叉和东西方交互视野下的汉代画像研究
——从《画为心声——画像石、画像砖与壁画》说开去

2017-11-13 11:19戴月寒
长江文艺评论 2017年3期
关键词:画像图像研究

◎ 戴月寒

学科交叉和东西方交互视野下的汉代画像研究

——从《画为心声——画像石、画像砖与壁画》说开去

◎ 戴月寒

邢义田先生所著《画为心声》是其秦汉史论著丛书中的一部,另外几部分别为《天下一家——皇帝、官僚与社会》、《治国安邦——法制、行政与军事》以及《地不爱宝——汉代的简牍》。在这四部书中,邢先生将官僚社会、政法军事等中国古代历史更迭中一贯受人关注的方面,同简牍文书、画像砖石等“变化不那么剧烈的‘底色’”结合起来,试图对秦汉以皇帝为中心的官僚体制产生和运作做出全方面的阐释和探讨。本书是邢先生关于汉代画像研究的专题文章集合,全书分为十二个主题,各个主题之间并无直接的承接关系,看似独立成章,实则从汉代画像创作者、画像主题、解读模式以及专题考辨等多个方面展现了作者对于汉代画像研究的一套较为系统的方法,大量的墓葬画像石砖和壁画则生动反映了普通百姓、地方官僚的集体心态和价值观,也反映了在文献中见不到的汉代社会。读罢全书,在为作者严谨独到的研究方法赞叹的同时,也由受到的启发产生了一些思考,故整理成为读记。

一、国内外汉画像研究之回顾

一般来说,汉画像的研究分为以下三个阶段。第一阶段的开端是郦道元在《水经注》对鲁恭冢及其石祠、石庙的提及,随着北宋金石学的兴起,一批金石学家开始了对汉画像的研究和著录。由于研究主体以金石学家为主,这一时期的研究立足于实物,考辨和记录不乏精辟的部分。就金石学的研究方法“著录、摹写、考释、评述四端”而言,前两者做的比较到位,但对于“考释”和“评述”方面,由于金石学家所立足的实物没有经过系统、科学的整理核实,更有一些清代以前的学者“仅以收集的拓片为依据,很少核对原石,因而造成一些偏误”,且金石学家多是历史学家而非艺术史家,在评述和理解汉画像中缺乏对画像背后社会经济文化和所反映的思想观念的探究和阐发。第二阶段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40年代末,这一时期的研究在先前孤立探讨汉画像本身的基础上又进一步,开始将汉画像作为历史的一环来考察,并且汉画像的艺术风格和技法也得到了重视,沙畹(Emmanuel-èdouard Chavannes)、费慰梅(Wilma Canon Fairbank)、巴卡霍芬(L.Bachhofer)等学者用西方研究视角和方法对汉画像的考察也将这一时期的研究推向多维度。第三阶段的研究自20世纪40年代末至今,是综合研究阶段。这一时期的中外研究综合性更加明显,国内有曾昭燏、常任侠、李发林、俞伟超、信立祥、蒋英炬、吴文祺、郑岩、杨爱国、李凇等,国外则有林巳奈夫、包华石(Martin J.Powers)、曾布川宽、巫鸿等等。国外学者对汉画像往往采用从形式出发和对内容进行探索两种道路,同时国内学人在采用西方传统手段和理论体系来解读汉画像的时候,也开始对这一方法进行合理性的逆向反思,这一部分将在下文展开叙述。

综上所述,自汉画像研究产生,尤其是建国以来六十余年,汉画像研究取得了瞩目的成果。从初始的国内研究,开始引起国际学界的关注,汉画像研究逐渐走向世界舞台,并且“终于在西方形成了一个专门美术史领域,与青铜器研究、佛教艺术研究、书画研究平起平坐,相辅相成”。但如果要进一步认识汉画像,研究的深度和广度仍有继续推进的空间,新兴技术和系统的方法也应该被广泛采用,并且要时时反思,“发扬优点、扫除羁伴。只有这样我们的研究才会健康地发展,全面而深入”。由于汉画像是当时社会条件下的艺术产物,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在研究中需要结合历史学、考古学、艺术史等多学科的理论方法来解读;必须承认的是西方之于中国,系统的艺术史方法发端形成更早,在历史研究中的运用也较为成熟,因此除了多学科的运用,将汉画像的研究置于东西方交互视野下也是推动研究发展的必要条件之一。下文将从这两个方面展开,具体呈现对于邢先生思想和方法的解读以及笔者的思考。

二、想象与实证的结合:对“格套”理论的认识

前面在综述中提到,国外学者对汉画像的研究大致可以划分为从形式出发和对内容的探索两类。20世纪,瑞士学者沃尔夫林(Heinrich Wolfflin)的“形式演进论”(或“形式主义”)对汉画像的研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沃尔夫林看来,艺术风格的外部演变不仅与时代、民族相连,还与艺术家个人特征密不可分,他认为“风格史学家在做研究前首先弄清自己研究的是哪种方式的想象过程”“视觉形式是艺术研究的核心,它能够描述不同时代、国家图绘形式的发展,而个人不足以解释某一时期风格的变化。因此艺术研究必须超越单个案例,寻找形式发展的根本规则”,沃尔夫林把一种“想象中的观看方式”纳入自己的艺术史研究,由此阐发了“形式主义”,此“形式主义”非彼“形式主义”,只是一种强调以形式分析方法来研究艺术品所传递的视觉信息的方法。无独有偶,邢先生在本书中对最为主要的观点之一——“格套”做了解释。格套是指画像中某种固定的模式,类似于我们在图像学阐释中的图像志,画像格套的存在,一方面使得一般工匠可以依样画葫芦,另一方面也增加了画像的可了解度。并且邢先生进一步通过对比从对风格入手的解读方法,阐述了为什么从格套出发理解汉画像会更为可靠:

格套不是一套单一、固定不变的形式框架,而是最少包含概念、空间和时间向度,既具有规范作用、又允许相当程度形式甚至内容变化的制作习惯或依据,它们是画像制作者和需求者之间长期互动下的产物。

如果从今天的眼光恣意忖度画像的寓意,很容易流于主观,言人人殊。有些研究者因此从风格入手,解析风格有助于分辨画像创作者个人、作坊、流派、时代或区域的特色,但对确认寓意,助益较为有限。……学者限于认识,常基于概略甚至同一种生死观、宇宙观,以偏概全地去建构解释。这样造成的迷障有时比解答还多。

不难看出,邢先生的“格套”概念中表达了对于画像在视觉上展现出来的一定规律和范式的重视,提倡从“格套”而非风格入手去解读画像的寓意,这与沃尔夫林之“超越单个案例,寻找形式发展的根本规则”观点不谋而合。邢先生既受西方传统方法中形式演进论的一些影响,却并没有落入沃尔夫林之后克莱夫·贝尔(Clive Bell)那种“有意味的形式”的偏激形式主义的窠臼。在我看来,这还当归功于邢先生的历史学功底。在本书《汉代画像中的“射爵射侯图”》《赫拉克利斯在东方:其形象在古代中亚、印度与中国造型艺术中的流播与变形》《汉代画像胡汉战争图的构成、类型与意义》等多篇文章中,都通过严密的逻辑推理和丰富广泛的史料实例来对汉画像的“横向”解读分类或是某意象的“纵向”流变进行了完整精到的阐述。可以说,是邢先生的历史学素养以及谨慎阐释的态度把对于“形式主义”的运用控制在了合理范围内,没有使“格套”概念成为一种极端或是唯心的理论。相比艺术和科学,历史学既不能完全剔除艺术的想象手段,也不能避开科学的实证方法,历史学要做一门自律的学科,而不是“羡慕艺术的自由,嫉妒科学的威望”,就必须合理结合想象与实证。邢先生“格套”概念的提出和运用无疑印证了这一点。

三、东西方交互视野下的研究:从“胡人”说起

在《古代中国及欧亚文献、图像与考古资料中的“胡人”外貌》一文中,以众所熟知的“左衽”为引,通过对中国古代文献中关于胡人衣着和外貌的描写之整理,邢先生提出了“中国的传统史籍掌握在士人之手,对异族服饰外貌的描述基本上反映了士人官僚阶层对外族的态度”。相比起对于异族服饰的描写,对于其体质外貌等特征的描写显得异常缺乏,邢先生认为,根本的原因在于中国士人深具文化优越感,对于异文化缺乏真正的兴趣和好奇。当时中原与西方异族并非出于隔绝状态,恰恰相反,东西融合已经非常明显。傅斯年在《夷夏东西说》中描述道:“到两汉时,东西的混合已经很深了”,并认为东西方由对峙产生争斗、混合,最终取得文化进展。中国古代与异域民族有接触机会者,例如张骞,花费在描写异族风俗文化、人情地理方面的笔墨与其余篇章相比,实在少之又少;而《汉书·艺文志》从篇名上来看甚至没有任何篇卷与当时的异国邻邦有关。固有的记录尚且匮乏如此,邢先生从可考的例子中又发现史官惯于袭用前代文书,以刻板的语言去描述异族的文化,“反映的不只是史官的惯性和惰性,更反映了作为主要读者群的整个官僚群体对异族风俗文化的漠视和不感兴趣”,对比古希腊民族志和希罗多德《波希战争史》、凯撒《高卢战记》中对于异族的记录,中国士人官僚对于邻国外邦这种缺乏好奇和兴趣的冷漠显得非常引人注意。

邢先生并未在后文中对这一问题做更多阐述,却由此引发了我的思考。诚然,在当今社会,东西方交流已经大大加深和频繁,相互之间的影响也日趋深入和凸显。以本文讨论的话题为例,虽然邢先生在序中指出“一直觉得方法无待外求,就在具体的材料之中。因此没有求助于汗牛充栋的中外艺术或图像学理论,而是一头跳进画像的大河”,但不能否认,现代图像学确实对汉画像的研究产生了不小的影响。除了第二部分中提到的从形式入手和内容探索两条路来对汉画像进行研究,图像学更从母题、文化史和社会学三个角度为探索汉画像内容提供了路径,代表学者有时学颜、白瑞霞(Patricia Berger)、土居淑子、长广敏雄、郑德坤(Cheng,Te-K’un)、包华石等。这种影响的产生并非偶然,而是汉画像研究本身的需求,“金石学和考古学阶段所积累的成果,是后期综合研究的基础,也因为金石学和考古学方法在汉画像的图像内涵探索中的局限性,图像学方才成为汉画像研究领域中诸多学者自觉采纳的一种方法”。但是,现代图像学的研究弊端也是无法回避的,简而言之,即所谓“过度阐释”的风险由此而生。信立祥先生曾指出“在研究中,我采用了图像学与文献史料相结合的方法。但过分拘泥图像学方法,容易导致违反科学的联想和演绎,使图像的解释脱离历史的实际;而过分强调文献史料的作用,则容易忽视画像间的有机联系,导致对图像内容牵强附会的解释”,巫鸿先生也强调“学者们在追寻汉画像‘基本象征意义’的时候常会遇到一个难点,就是何处是这种解释的边界”。

现代图像学对汉画像研究的影响仅仅是一个个例,巫鸿先生在《国外百年汉画像研究之回顾》一文做了详细的学术史梳理,近百年来,众多学者运用传统西方方法论和体系对汉画像做了几乎可以称全方位的探讨,确实在中国学术界对汉画像的发掘研究上将这一领域的研究水平做了一次提升。但值得注意的是,国内也不乏反对的声音,认为中国艺术史概念体系的西化于己无利,正如20世纪中期“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外国”的境况。在研究汉画像这一中国古代特有的历史文化遗产时,西方传统方法体系终究无法触及中国艺术独有的“品性”,只能充为借鉴。“无论任何地区的艺术家,在进行艺术创作时都要凭借他的“感觉经验”。但中国艺术家的“感觉经验”更复杂,非对中国文化底蕴有着厚积,非对中国画笔墨程式深悟其理者,是颇难探寻这一“感觉经验”的。不同于西方艺术家,他们的“感觉经验”是基于科学的前提,当以科学解剖之”。

对于两种不同的研究理论,很难判断孰对孰错,可以注意到的是,提出“贯通中西”或者致力于以西方传统方法研究汉画像的学者多为海外学者,而提倡不依赖西方研究方法的声音则来自国内。回到本段开头,这与数千年前古代文献对于异族外邦的记载情况产生了某种相合:是否数千年来一贯的地理环境、历史因素决定了东西方民族特征的差异,西方民族血液中外向、扩张、贯通的不安分因子与东方民族之相对保守、持重、谨慎等品质并未随时间被冲淡?这一宏伟的问题一时难以解答,但可以确定的是,我们不能够继续抱着不合理的文化优越心态,再次让数千年前漠视异族的“惯性”和“惰性”成为阻碍学术交流和发展的拦路石。

四、余论

邢先生在本书各篇文章中由精细的考证所展现的学术素养和功底令人佩服,同时,邢先生对待图像史料的谨慎态度和高度的自我警醒更加值得借鉴,对待自己钟爱的“格套”概念,也时时不忘从对立面来审视这套解读方法,小心避免落入过度诠释的范畴。邢先生通过对汉画像相关的中外论著的大量阅读,清楚地阐明正是由于这些解读和论证总带有捕风捉影的嫌疑,因此“正宗的秦汉史学者不轻易使用图像材料,也难以接受图像学者提出的解释”。自从1990年写《东汉孔子见老子画像的构成及其在社会、思想史上的意义》一文,第一次提到格套,到十年后,在《汉代画像中的“射爵射侯图”》警觉到了这一套方法的有限性,邢先生一直在不断发展运用“格套”概念的同时进行反思和完善,显示出严谨客观的大家风范。

英国艺术评论家、作家约翰·拉斯金(John Ruskin)提出“行为之书、言词之书和艺术之书”是一个民族用以撰写自身传记的三种手稿形式,并进一步指出,唯一值得信赖的是最后一部书,即艺术之书。拉斯金的措辞虽难免有些绝对,但对图像史料的研究价值给予了充分认可。早在人类始祖发明文字用以记载事件之前,许多反映先民生活的图像资料(例如岩画)已经被创造。图像史料是历史灵感和意识的具象化,所谓“画为心声”大约意即如此。

图像史料在历史学研究中一直存在可信度和“解释边界”的阈限,彼得·伯克(Peter Burke)在《图像证史》中提到“历史学的专业杂志很少刊登图片,即使杂志同意刊登图片,愿意利用这一机会的也仅仅是将它们视为插图,不加说明地复制于书中。历史学家如果在行文中讨论了图像,这类证据往往也是用来说明作者通过其他方式已经做出的结论,而不是为了做出新的答案或提出新的问题。”在我国历史学研究中,图像史料这一境地体现的可能更加明显,基于中华文字之古老、丰富和自身曲折的发展演变过程,解读文字史料必然需要翻译、探求和咀嚼,由此我们可能在潜意识中认为文字更加值得挖掘。行龙先生谈到“文字在学者眼里‘义蕴闳深’,记事记言、传情达义皆可直接利用和体悟,而图像只是一种陪衬,聊起辅助和点缀作用”。值得欣喜的是,近年来,对中国古代历史图像在研究中的意义越来越得到重视,不管是其作用或是运用中需要思考的问题,都受到了国内外学者的广泛关注。而正如邢先生在序中所说,自己在不断摸索研究的过程当中,综合运用中外图文资料,写了许多“捞过界”的文章,这种创新、进取的研究态度也是本书值得称道的原因之一。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

注释:

[1][8][9][10][12][17]邢义田:《画为心声——画像石、画像砖与壁画》,中华书局2011年版,自序,第113页,139—140页,206页,208页,11页。

[2]朱剑心:《金石学》,王国维校注,文物出版社1981年版,第20页。

[3][13]刘伟冬:《图像学与汉画像研究》,《南京艺术学院学报》2013年第6期。

[4]巫鸿:《国外百年汉画像研究之回顾》,《中原文物》1994年第1期。

[5]周保平:《对汉画像石研究的几点看法》,《东南文化》2001年第5期。

[6][7]【美】沃尔夫林:《艺术风格学》,潘耀昌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1页,12页。

[11]傅斯年:《史学方法导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65页。

[14]信立祥:《汉代画像石综合研究》,文物出版社2000年版,第11页。

[15]巫鸿:《武梁祠——中国古代画像艺术的思想性》,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81页。

[16]顾平:《“感觉经验”与中国艺术史研究》,《美术研究》2004年第2期。

[18]【英】彼德·伯克(Peter BurKe):《图像证史》,杨豫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页。

[19]行龙:《图像历史:以〈晋察冀画报〉为中心的视觉解读》,载杨念群:《新史学》,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17—2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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